趙雨
河水鬼
幼時的鄉(xiāng)村,一到夏季的夜晚,便能看到螢火蟲,尾部曳著一團(tuán)忽明忽暗的光,于夜空下、草堆間,緩緩悠悠地飛,讓人感到無比溫暖。螢火聚集之處,不出百步必有水源,故而捉螢火最佳的地點是在河邊水草間。但若被大人發(fā)現(xiàn),是要來干涉,抓回去的,因為夜間的河邊不安全,那里常有河水鬼出沒。
河水鬼最早起源何時,不可考,凡是水鄉(xiāng),總有它的身影。它的模樣有不同說法,最普遍的是婦女,長得總不至于會好看,頭發(fā)披散著,發(fā)梢滴著水,皮膚浸泡得發(fā)皺,不知穿不穿衣服?另一種是孩子,周作人《水里的東西》:“據(jù)說是身體矮小,很像是一個小孩子,平常三五成群,在岸上柳樹下‘頓銅錢?!边@是不但可愛,又能離水登岸了。還有一種也能登岸的,王小谷《重論文齋筆錄》卷二載:“溺死之鬼則新小而故大,其鬼亦能登岸,逼視之如煙云銷滅者?!?/p>
河水鬼既為鬼,就要害人,方法大抵有兩種,一是騙吃“水莽草”,使之中毒死,“俗傳此鬼不得輪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聊齋志異·寇三娘》)。寇三娘就在岸上“張棚施飲”,哄騙祝生喝下去,雖事后彼此產(chǎn)生了情愫,這是蒲松齡翁慣用之筆法,這里姑且可以不論。但喝水草的手段過于繁瑣,且遇到精明之人不免要識破她,另一種手段就比較簡單,就是強(qiáng)拖人入水。幼時聽長輩說,河面上浮著的一只碗或一根稻草或一塊布,只要遠(yuǎn)遠(yuǎn)看著不尋常,那就是河水鬼所變,為預(yù)防起見,是不能存占便宜之心去撈它的。
但河水鬼之要強(qiáng)拖人下水,實有它的苦衷,中國的鬼怪種類繁多,居心叵測則一:吊死鬼死后還伸長舌頭,掛在繩上,一如死時的樣子,除了要嚇人,倒沒別的惡意?;t鬼就陰險得多,它把人害死后,去敬獻(xiàn)給它的主人也就是害死它的老虎,所謂“為虎作倀”即是。害你的人你不去反抗,還拍他馬屁,這是最叫人看不起的。河水鬼可不這樣,它的害人不過是為了自救,因民間所傳,只有拖下一人做替身,它才可以往生,而它常年居住水中陰暗濕冷,總不會太舒服,非別的鬼物所能比肩。所以眾鬼中,我對它實在覺得最可同情,后來偶翻《青瑣高議》,才知情況遠(yuǎn)非如此。里面寫到一個深潭,雨夜總傳來哭泣聲,“一日,有道士過,謂人曰:‘其下有屈死女子鬼?!颂綉殉龇端?。俄有披發(fā)婦人出焉,見道士且哀求云:‘妾居此四十年,幽沉餓苦,尚未得往生。道士道:‘汝更有幾年?婦人曰:‘十年。道士又取符書五年字投水,鬼乃再拜?!?/p>
這就分明表示,河水鬼即使找不到替身,也并非被判了無期徒刑,它還是有個往生的期限。這位倒霉的女水鬼就在水底待了四十年,還剩十年即可上岸,道士看它可憐,又為它減了五年,仿佛對服刑期表現(xiàn)良好的犯人減刑,讓人感激他的古道熱腸,雖然我平時對道士尤其與鬼怪打交道的道士沒多大好感,覺得他們有些道貌岸然。
所以,所有手腳不利索的河水鬼,或宅心仁厚,不忍讓別人作自己墊背的河水鬼,它們終于還有一條脫離苦海的路,那就是等——苦等!
螢 火
螢火蟲據(jù)傳為“腐草”所化,《月令》載:“腐草化為螢?!备菔歉瘮〉囊安?,草之能生螢,無異于垃圾之能生蛆,蛆是蒼蠅所產(chǎn),螢?zāi)??總不至于非生物的草能變?yōu)樯锏乃?,這在科學(xué)上說不通。但我們的祖先是最不講科學(xué)而重玄學(xué)的,所以,姑且當(dāng)作“耳食之談”聽,亦無不可。
螢火自古別名頗多,記有七八種,如:暉夜,景天、磷、丹良、夜光、宵燭等。它吃的東西有點怪,法布爾《昆蟲記》說它吃蝸牛,方法是用一種類似麻痹藥的液體注進(jìn)蝸牛體內(nèi),使其麻痹,螢便將它整個融化成流體,像喝粥一樣吃掉,只剩一個空殼。近期,方從科普書里得知,將蝸牛當(dāng)作粥喝的其實倒是螢火的幼蟲,就是《廣東新語》說的“螢之類初如蛹”的蛹,成年的螢火則以露珠和花蜜為食。
螢火蟲的生命力頑強(qiáng),除非它自己死,此外,不管什么都熄滅不了它尾部的那點光,傅嘉運《螢》詩:“夜風(fēng)吹不滅。”李白《詠螢火》:“雨打燈難滅,風(fēng)吹色更明?!倍际敲髯C。它如一名從黑暗中挖出一截光的戰(zhàn)士,總之一定要亮著那一點微不足道的亮,使人深感佩服。除了這一層意義,看它在夜空中蹁飛賞玩的,古今大有人在,其中,最熱衷的莫過于隋煬帝。這位帝王得位后,在東京洛陽城的西面營建西苑,下令千百士兵在山谷間搜捕螢火蟲,得“數(shù)斛”(一斛本為十斗),放于專門設(shè)立的“螢苑”中,“夜出游山,始放之”。(《維揚志》)。這于士兵固然是件殘酷的事,但到了夜晚,一下子將“數(shù)斛”螢火同時放山,如放飛數(shù)十百千孔明燈,在山腳、山腰明明滅滅,那是很讓人動一動想看的念頭的。但除皇家之人,做苦力的兵士怕是沒這份閑情。到了現(xiàn)代,是一切人都沒這閑情,即便有,也看不到漫山遍野的螢火飛舞場景了,因為螢火近乎絕跡了。關(guān)于它的滅絕,原因之一是“光污染”,現(xiàn)代生物學(xué)告訴我們,原來它尾部的亮光實質(zhì)作用是為了找對象,正如動物體內(nèi)分泌出刺激物吸引異類一樣,對完成交配、繁育非常重要。如今城市燈火輝煌,山區(qū)也安裝了照明燈,螢火找不到對象了。原因之二是它生活的環(huán)境,偏于潮濕的水邊,錢步曾《百廿蟲吟》注:“(螢)恒集于水際茭蒲及田塍豐草間。”現(xiàn)在有河流的城區(qū),岸邊都砌了水泥帶,沒有水草的存活的空間,螢火無定居之所,難怪乎要絕跡了。
這一代的孩子失去了見螢火蟲的機(jī)會,但既然從未見過,就不覺得見不到的可惜,倒是我們這一代人,在燈紅酒綠之際,突然會萌生想念它的念頭。因為我到現(xiàn)在總不時會憶及鄉(xiāng)間的夜晚,曬場的草堆、樹叢間,那一閃一閃左近徘徊的亮光,實在比城市的霓虹美麗得多。
僵 尸
還有一種鬼怪,是僵尸。
僵尸最顯著的特征是平舉雙手,挺直腰板,一蹦一蹦往前跳,腦后還拖著一根辮子,穿著清朝的官服,那么它是清朝的特產(chǎn)了?其實不然,這只是僵尸片里的形象。真正的僵尸早在五千多年前,我們的老祖宗蚩尤和黃帝先生打仗時,就在了。它叫旱魃,是黃帝的女兒,下凡來幫助父親攻打蚩尤?!白咝腥顼L(fēng),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保ā渡癞惤?jīng)》),可見法術(shù)高強(qiáng),能飛,能影響天時,近乎神一般的存在,可惜我們無緣一見。后世的僵尸就沒那么厲害了,模樣也變得恐怖起來,“白毛遍體,目赤如丹砂,指如曲勾,齒露唇外如利刃。”(《閱微草堂筆記》),與僵尸片的打扮已有九分相像,不知其時是否穿上了清朝的官服,留起辮子來?
僵尸種類繁多,有紫僵、白僵、綠僵、毛僵、飛僵等,這是《子不語》的歸類,但袁子才這人有時愛胡說八道,失之偏頗,介紹一種東西就羅列明細(xì)表,不肯多費筆墨展開來,與他同朝代的俞鳳翰就嚴(yán)謹(jǐn)?shù)枚啵浟艘环N“紅僵”,未成精前,“面白,身火赤”,要吸人腦,“探手攫腸胃”。(《高辛硯齋隨筆》)這是很讓人悚然的,所幸,面孔白色時,江湖術(shù)士用一道神符就能制服它,假如變了紅色,即真正的紅僵,“震霆不能誅矣”。天王老子都奈何它不得了。
僵尸既為鬼物,同河水鬼一樣,就要害人,怎么打僵尸呢?幾種有效的方法是:“棗核七枚,釘入尸脊背穴”,“放火燒之”,此外還有柳枝、桑枝、狗血、童子尿,棺材釘、桃木劍、用米飯,以及咬開自己的手指血,往僵尸身上一點,只要不是成精的僵尸如紅僵者,應(yīng)該都有用。
僵尸是怎么變來的?首先自然得先死,最常見的發(fā)展趨勢是“尸變”,或稱“詐尸”,民間導(dǎo)致尸變的原因有多種,如被雷劈到,被心懷不軌的道士施了法術(shù),記得幼時聽長輩說,停放尸體的地方千萬不可放貓進(jìn)來,因為它只要跳上去嗅一嗅死者的鼻子,就會詐尸。但有時好好的活人也自愿成僵尸的,那就是道士的“太陰煉形”。中國的道士總有些奇奇怪怪、神經(jīng)兮兮,為了得道成仙,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太陰煉形”就是將自己埋在地下,修煉“尸解”之法。
王士禎《池北偶談·荊州鏡冤》記載一名荊州男子,夢見一美女托夢說自己埋在地下已幾百年,快修煉成精了,明日有一大劫,她的胸前有一面古鏡,希望男子不要動,開了墓穴再次掩埋起來就好了。翌日,男子按照她的指示掘墓一看,果然有一栩栩如生的美人,“古妝靚服,顏色如生,胸前有鏡,方圓數(shù)寸,寒光射人毛發(fā)”。男子的仆人出主意說,鏡子好生奇怪,怕是有問題。男子拿起來看了看,頓時“女子忽化為灰燼”。她的修煉自此前功盡棄。
鏡子的玄機(jī)是很深的,民間“見鬼十法”之“夜半梳頭”就是靠它來現(xiàn)鬼形,國外亦有“鬼鏡”之說。這鏡子實在不是什么吉祥物,夜半對著它看,不知為何,全身會起雞皮疙瘩,總覺得里面有什么東西將要映現(xiàn)。然自古“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鏡子一方面也能成為道人修仙的工具亦不足為奇了。但這離僵尸的話題漸遠(yuǎn)了,不妨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