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勇智
人物二題
■溫勇智
都說老王是個幽默大師。老王自己也這么認為。
老王上班之余,很喜歡說一些幽默的段子。工友們很愛聽,說老王,再來一段。老王就再來一段。說某計生辦的工作人員到一個山村去檢查工作,發(fā)現(xiàn)超生很嚴重,就問老鄉(xiāng):“你們這兒怎么超生這么嚴重呢?”老鄉(xiāng)答道:“沒電”。“沒電就超生呀!”工作人員生氣地問。“沒電沒事干”?!皼]事干咋了?”工作人員一臉困惑。“沒事干,就干那事唄?!惫び褌兙托ψ饕粓F,說,老王,真有你的!
老王的段子大多是葷的,工友們愛聽葷的。老王因此很接人氣。老王雖只有初中文化,卻娶得一個漂亮的妻子,可以說與他擅長講段子密不可分。結(jié)婚后,老王更是幽默不斷,有時為了讓效果逼真些,他還會拿礦里的女職工開玩笑,說某某某對我有意思啦,說罷雙肩一聳,說:“哎,像我這樣有才氣又幽默的人不想招女孩喜歡都難?!泵棵看藭r,妻子總是笑得前仰后合,說,“美的你!”
老王有一個綽號:隔壁家的老王。這個綽號的由來,源于他一個《隔壁家的老王》的段子。講完這個段子后老王就有點后悔。因為老王家隔壁住的是個寡婦,風韻猶存。這讓人覺得老王有所企圖。老王又是個挺熱心助人的人,看到隔壁家的寡婦有什么困難,總樂于出手幫助。久而久之,就有工友拿老王開涮。說,老王,最近好像消瘦了啊,可得悠著點兒呀。老王知道他們拿自己說笑,裝作沒聽見,這時就有人說,人家可是隔壁家的老王,一個人照顧兩個家能不累,能不瘦嗎?另一個馬上嬉皮笑臉地接過話頭,怎么照顧呀,我怎么沒有這樣的好事呀,我要能是隔壁家的老王,累也累得“性”福啊!
這段子出來后,老王有一段時間就狠憋著不講段子了。工友們突然覺得時間無趣得很,央求老王,老王,講一段兒吧。老王說,段子是我閨女,出嫁了。工友們以為老王又要開始講段子了,豎著耳朵,老半天卻聽不到老王再講半個字。就自己胡亂編個段子,但總覺得沒有老王講得繪聲繪色。
回到家,老王也不敢再和妻子說這種男女之間的段子了?;氐郊?,老王不再心安理得地看著妻子忙著各種家務(wù),而是主動在一旁幫忙。
缺少老王幽默的妻子似乎很不習慣,認為老王八成是生了病,要么就是近來壓力太大。老王說,沒有啦,我現(xiàn)在不是生活、工作得好好的嗎?妻子就有點半信半疑。
這么過了半個月,妻子突然很嚴肅起來,說,老王,我要和你好好談?wù)劇?/p>
原來,妻子把老王近來反常的舉動和她的姐妹們說了,她們都說,妹妹,你要小心了,你那個“達令”在外面很有可能有小蜜了。
于是老王就給妻子講了不再開這種玩笑的原因。
妻子聽后,笑了,說這些工友啊,真有意思,也是說段子高手呢!妻子說,你繼續(xù)說你的段子吧,不說,你心里難受,我也難受,只要你心中沒鬼,怕什么呢?
老王想想也是,只要心里沒鬼,怕什么呢?再說,這段時間因為不講段子,喉嚨都似乎長草了,癢癢的,難受。
老王又恢復了以前談笑風生的老王,一個讓大家能笑得前仰后合的老王。
大家都說,班里得罪誰都可以,千萬不要得罪老王,班里少誰都可以,千萬不能少老王。
老王自此講起段子就更加賣勁了。
但近來,老王的段子似乎也不再怎么能吸引人。不是老王的段子不精彩,而是礦里的效益每況愈下,礦里拖欠工人工資已經(jīng)四個月了,五月的工資,九月還沒有發(fā)。畢竟,天大地大,吃飯的事才最大。
接下來,礦里開始搞優(yōu)化。先拿半年的基本生活費,半年之后,礦里就只負責養(yǎng)老保險這一塊了。
在月前會上,班長說,我們班里要優(yōu)化一人,優(yōu)化誰呢,怎么優(yōu)化,大家說說。
大家就都緘默下來,不再議論為什么還不發(fā)工資的事情,不再議論罷工的事情,不再議論再不發(fā)工資就到礦長家吃飯的事。
班長說,你們都別悶根子了,你們剛才不是吵吵嚷嚷的嗎?
就有人說,為什么要優(yōu)化,大家上班又沒有犯什么錯誤,都在賣命的,噢,臨了,臨了,把人家一腳踢開,這算怎么回事啊。
大家找到了一致的觀點,就都說,是呀,是呀,憑什么優(yōu)化我們啊。
班長說,我也知道大家說的,可這是大勢所趨,人家動力區(qū)一個班還要優(yōu)化4個人呢。
我不能優(yōu)化,我已經(jīng)上了年紀,我優(yōu)化了,干什么去呀,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呀!
我也不能優(yōu)化,我在礦山干了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我也不能優(yōu)化,我小孩還小,我優(yōu)化了,小孩誰管?
……
都有各自的理由。
班長也無奈,說,要不這樣吧,我們進行無記名投票,每個人寫一個優(yōu)化的人名,該誰誰。
看來,也只能這樣,這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大家坐了下來,老王有些竊喜,覺得優(yōu)化的人十之八九不會是他,他人緣好,大家少不了他的段子,嘿嘿,這段子有時還真能起關(guān)鍵作用。
但寫誰呢,老王有點犯難了,他將班里所有的人的優(yōu)缺點在腦里都過濾了一遍,覺得寫誰誰都不該。最后,老王一閉眼,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想,反正不會是我。
讓老王感到吃驚和意外的是,被優(yōu)化的人并不是別人,而偏偏是他老王,而且是滿票“當選”。
老王杵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因躲過一劫而歡天喜地慶賀的工友們,覺得這真是一個段子,是他人生中最搞笑的一個冷段子。
他緩緩地蹲了下去,淚流滿面,淚流滿面。
礦里的人都說老白窩囊,相識的也罷,不相識的也罷,都這么說。
老白也承認自己窩囊,但他管不住自己不窩囊。當初,對于女人的不安分,他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終歸不管用。女人是個漂亮的女人,也是個風騷的女人,更是個潑悍的女人。女人說,老白,你再打,我就跟井長走了。老白就不敢再打女人,他知道自己在女人心中的分量,雖然女人是他從鄉(xiāng)下帶過來的,他改變了她在鄉(xiāng)下刨食的命運,但女人好似從不感激他,唉,怪只能怪自己是個半吊男人,換了別的女人,久了,也會瞧不起自己的。老白轉(zhuǎn)而想治治井長,但他治不住,也不敢治,自己的小命還拿捏在井長手里呢!離開了井長管理的那一畝三分地,自己還能干什么呢?哎!他只能打掉了牙齒還得往肚里咽。井長每次來,他老白還不得不走,井長什么時候走,老白就什么時候才敢回。老白想發(fā)狠,也曾試過兩次,無奈兩腿發(fā)軟,心中發(fā)憷,只好在心里極歹毒地罵,罵完又傷心地流淚。這世道,這世道,難道他在礦山里,能一輩子一手遮天嗎?
嘖嘖,這也算個男人?!奶奶的,不如找棵歪脖子樹吊死得了!人們罵老白。甚至連七、八歲的小孩見了老白,也會遠遠地吊嗓門:一、二,老白,白了頭,白了吊兒,白女人!
老白只好忍氣吞聲,充耳不聞,漸漸地也習以為常,好似一切和自己無關(guān),背著他的手,踱進小酒店,要上一瓶白酒,再來上兩碟小菜,敞開喉嚨,喝!喝他個昏天黑地,喝他個乾坤顛倒,管他媽的女人!管他媽的井長!只要井長不踩我,只要女人心里頭時不時的還裝裝我,這就夠了,夠了!媽的,權(quán)當他媽的大人不計小人過得了!
井長辦完事,出來,有時會碰見老白,過來也陪他喝兩杯。單自然是井長買了。井長說,老白,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這一句話,就消釋了不少老白心中的怨懟。
女人見老白回來,自然比平時溫柔些,這也讓老白受用些。
這日,井長沒有來,女人一個勁地吐酸水,老白就有點煩,他覺得女人他媽的真是賤到家了,一定是想井長了。他正要出去,被女人喚住了。女人說,我想到醫(yī)院看看。老白就帶女人到了醫(yī)院。一查,竟然是有喜了。老白聽了,樂得個屁顛顛,他早就想有一男半女了,——雖然,他深知是井長的種,他的那個播種機不起作用,充其量是個擺設(shè),但只要生下來的孩子姓白,一切又何妨?老白開始使盡法子精心伺候女人,不許女人干一切重活。“驚動寶胎那還了得?!放下,放下?”老白每次都這樣說,老白也因此覺得自己有點兒像男人了。
井長自是來得更勤了。每次都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女人不再打發(fā)老白出去,而是吩咐他燙酒、炒菜,老白樂意得很。他一邊忙著,一邊歪著耳朵聽井長和女人敘話。話兒不多,全是腹中小孩之事;話兒不長,只半袋煙功夫,井長準告辭。
有一回夜里,老白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女人把孩子生下來了,女人到井長家去了,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他。醒后的老白覺得事態(tài)異常嚴重,井長和他婆娘的離婚,正是因為他婆娘的不生育,如今,咱的女人一旦生下來會不會……?他不敢想象了,他覺得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天大地大,無后之事最大,我不能任由井長騎在我脖子上了。他構(gòu)思了好幾個謀害井長的方案,但都被他否定了,這些個方案破綻太明顯!
這天老白當班,——托女人的福,他由掘井區(qū)調(diào)到了巷修區(qū),而且擔任了班副。他拿著個錘子,這里狠狠地敲敲,那里狠狠地敲敲,每敲一下,心里就狠狠地咒井長一下。后來,老白就聽說掌子面冒頂了,心突突地直跳,急忙往工作面跑。井長站在茬口,正沉著地指揮大家打木樁、支架子。
“奶奶地,矸石墜下來呀,把這狗娘養(yǎng)的砸死!”老白陡生歹念,心里開始禱告起來。
果然,更大的壓力來了,煤矸嘩嘩往下掉,剛剛支起的木結(jié)構(gòu)被沖掉了。一塊巨大的矸石快意地朝井長頭上狠狠地壓將下去。
“危險!快躲!”有人推了老白一下,高聲喊道。
老白愣怔了一瞬,隨即大叫一聲朝井長撲了過去,迅速地推了井長一下,待丈余開外的井長睜開眼睛,老白已被矸石砸得血肉模糊。
老白死了,窩囊的老白死了,但他的死卻是壯烈的。礦里破天荒地為一個普通職工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嘿,老白這下在西去的路上總算可以瀟瀟灑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