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夢洋(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4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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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戀中的女性困境
——《心鎖》與《曉云》人物形象對比分析
江夢洋
(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450001)
摘要: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臺灣長篇小說領域,女作家林海音的《曉云》和郭良蕙的《心鎖》,透過以女性為中心的不倫之戀故事,大膽碰撞了婚外戀描寫的題材禁忌,由此探討了女性婚姻與愛情的復雜命題,且敏銳地觸及了臺灣經(jīng)濟起飛時代社會價值觀的最初變異。通過兩部作品塑造的女性形象的比較分析,本文意在揭示兩位女作家企圖表達的真相:在物欲橫流、拜金主義彌漫的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價值觀沖擊下,傳統(tǒng)的情愛觀念和婚姻生活原則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女性所追求的愛情婚姻理想往往會在現(xiàn)實中破滅。
關鍵詞:《曉云》;《心鎖》;癡情女子;母女關系;婚戀困境
郭良蕙與林海音同為臺灣20世紀五六十年代活躍于文壇的女作家,兩人都著有大量關于女性婚姻與戀愛的小說,對臺灣女性主義文學的發(fā)展起到了奠基和推動作用。郭良蕙的《心鎖》與林海音的《曉云》在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臺灣剛剛進入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化的時代背景下,描寫了以女性為中心的不倫之戀,是具有強烈女性主義色彩的長篇小說。兩部小說均以細膩的筆觸描摹了年輕女性在婚姻與愛情中的迷茫與沉淪,以細微的心理描寫來刻畫人物內(nèi)心,塑造了豐滿的人物形象。小說在社會風氣剛剛解放的環(huán)境下大膽涉及了婚外戀、第三者等有悖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話題,展現(xiàn)了婚姻與愛情的錯位,以及女性在婚戀生活中所面臨的困境。
《心鎖》是郭良蕙小說中最具代表性也最具爭議性的一部,作品講述了對愛情充滿渴望的女主角丹琪在幾個男人之間周旋的故事;林海音的長篇小說《曉云》中同樣有一個熱烈追求愛情的女子曉云,她所陷入的是一樁婚外戀情。兩位女作家深入女性心理的隱秘領域,塑造了兩個深信愛情、深陷欲望、不知不覺走上不歸之路的癡情女子形象。小說中男女愛情理念的不同以及女性自身的脆弱與彷徨注定了女主人公命運的悲劇性。通過這種故事構架,兩位女作家旨在揭示社會變遷背景下女性的愛情理念和生存困境,更深層次地透露出人性的變異和沖突,以及人生命運的變化無常。
《心鎖》中的美麗女大學生丹琪,是一個具有突破性意義的女性形象。丹琪原本與大學生戀人范林癡情相愛,但范林出于對金錢和地位的渴望,后來和富家小姐江夢萍訂了婚。萬分憤懣的丹琪懷著報復心理接受了夢萍的大哥江夢輝的追求,不料夢輝卻是個性格憨直、毫無生活情趣、更不懂得浪漫的男人,以至于丹琪在婚后難以拒絕范林的誘惑,終于舊情復燃。深陷于道德譴責的丹琪,給夢輝以暗示希望能拯救她,夢輝卻并未覺察。他的弟弟夢石則是個情場高手,此時趁虛而入,又將丹琪拉向了更加罪惡的深淵。小說以對女主角丹琪內(nèi)心大膽的性心理描寫引起了極大的爭議。相較于傳統(tǒng)男權話語社會中賢良淑德、內(nèi)斂矜持的女性形象,作家對丹琪內(nèi)心的性渴望描寫可謂極富突破性。透過丹琪的心靈,作家想要描摹的實際上是現(xiàn)代社會中那些被金錢的腐朽和貪婪的欲望所侵蝕的人性?!白飷和歉挥诖碳ば缘?,因此披著誘惑的外衣,只是從罪惡里尋找到的歡樂是暫短的,剩下的漫長時間將被悔恨所占據(jù)。像丹琪那樣年紀的少女,多半是富于幻想的,尤其對于兩性關系充滿了奧秘感和新奇。少女的感情又太脆弱,經(jīng)不住誘惑,失足,經(jīng)不起打擊,報復,結果都是自造痛苦,難以解脫?!盵1]340在丹琪的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女性的脆弱、敏感、對愛情的追求與向往,以及人性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欲望對丹琪的操控,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程度,她于是失控地一次又一次犯錯,一次又一次沉淪。她也有強烈的占有欲,一開始正是因為害怕失去范林,才產(chǎn)生了強烈的報復心理,后來她又害怕失去所擁有的一切,于是不斷地補救,卻無奈陷入罪惡的深淵。欲望是造成丹琪悲劇的根本緣由,也是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所普遍面臨的心靈考驗。
在林海音的《曉云》中,夏曉云則是一個敏感多思的單純女孩,她原本對愛情抱有純真的幻想,雖然有一個親友極力撮合的對象俞文淵,但曉云卻認為他不是真愛。她在做家庭教師時愛上了學生家的男主人梁思敬,由此從內(nèi)斂自卑的性格逐漸轉向對愛情的熱烈追求,一次又一次欺瞞家人和朋友做出瘋狂的舉動,沉淪在婚外戀的泥沼中無法自拔。在曉云身上顯示出愛情對于女性內(nèi)心所產(chǎn)生的巨大力量,同時也具有強大的破壞性,會讓人迷失自我和方向。竭力追尋真愛的曉云排除一切阻撓,忘卻一切道德的約束,只愿和心愛的人奔向幸福的前途,卻最終被現(xiàn)實打回了原型。曉云的悲劇是多方面原因所造成的。她對愛情的強烈渴望使得梁思敬這位成熟的已婚男子趁虛而入,占據(jù)了她內(nèi)心的全部,并為之瘋狂;她的家庭環(huán)境又造就了她不同于一般女孩的性格,家庭不健全,父親的缺失,母親同樣陷于不倫之戀,使她常常感到孤獨、自卑、敏感而脆弱,外表的柔弱和內(nèi)心的孤寂、執(zhí)拗,促使她最終走上了這條不歸之路。曉云是懷著對愛情的純真渴望和對梁思敬相同命運的認同感而陷入了不倫之戀,造成曉云悲劇的是愛情本身,正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不被人接受的愛情終究只能是慘淡收場。
兩位女主角同樣追求純真的愛情,對愛情抱有天真的幻想和渴望。與此同時,她們的內(nèi)心卻都有壓抑和克制:一方面來自家庭的教育,一方面來自道德的約束。在同樣的時代背景下,她們的愛戀對象都深陷于金錢和利益的誘惑,于是她們共同面臨著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愛情與婚姻的錯位。她們所追求的靈與肉、婚姻與倫理道德的統(tǒng)一總是難以實現(xiàn)。通過這樣的形象塑造,兩位女作家都想要表現(xiàn)出女性在這樣的時代中所面臨的生存困境,自我內(nèi)心的掙扎,以及理想的最終落空。不同的是,郭良蕙注重通過女主人公的性心理描寫,表現(xiàn)其內(nèi)心的脆弱性與在欲望中的沉淪,迷失在道德與欲望的雙重矛盾中。而林海音作為一個具有母性關懷和人間大愛的女作家,在她的作品中更多表現(xiàn)出的是同情與寬容,作品中透露出愛情是命運使然,深陷癡愛中的人是無罪的觀點。
家庭環(huán)境對一個人的性格和心理的影響是巨大的。在這兩部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家庭關系非常相似。父親形象的缺失,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成長,以及上一代同樣陷于非道德戀愛的背景,對于女兒的心理影響和劇情發(fā)展都起到了關鍵作用。
《心鎖》中的丹琪與母親多年相依為命,父親與母親長期分居,并和丹琪的表妹在一起又構成另一段不倫之戀。母親對于父親充滿了恨意,出于報復,堅決不跟丈夫離婚,使父親始終生活在道德和倫理之外。上一代的恩怨,以及母親自幼對丹琪的保守教育,對丹琪的心理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小說中多次寫到丹琪在陷入欲望的深淵之時,腦中總會響起母親的話語。例如在范林對丹琪第一次進攻時,丹琪就因為想起母親的話而拒絕了他。在丹琪每次做出有違道德倫理之事時,也總會想起母親對她的訓示。母親總是對她說:“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边@是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也是一種偏見和執(zhí)妄。而實際上丹琪對她的表姐并無芥蒂,在多年后見到她時很快就原諒了她,并且深深地同情她,因為她們具有相同的命運。母親以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來教育女兒,真切地希望她們不要重蹈覆轍,這是全天下母親共同的心愿,但大多時候,帶來的卻是女兒表面的順從和內(nèi)心的叛逆。
曉云與母親則在成年后才相聚。由于母親的離經(jīng)叛道,愛上了自己已婚的老師,所以只得逃離故鄉(xiāng),將孩子托由曉云的外祖母照顧。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外祖母去世,全家來到臺灣,曉云才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她深受母親的影響,形成了執(zhí)拗的性格。不久后父親又去世,母女變成了真正的相依為命。母親的長期獨居又給曉云帶來了壓力。她曾偷看到母親寫給林教授的信,明白了是因為她才使母親不敢接受林教授的追求,同時母親和父親的經(jīng)歷也使得曉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追求,認為只要是真心相愛,婚外戀也不無不可。這種錯誤的導向致使曉云的愛情最終走向了偏離道德的軌道。臺灣作家高陽曾對曉云和母親的關系做出了這樣的評價:“曉云母女在愛情上的驚艷,前一半是‘歷史的重演’,后一半所以有差異,是接受了‘歷史的教訓’。她的親屬關系由母系上推,兩代寡婦,兩代孤女;……作者是寫一個故事的兩種發(fā)展,也可以說是把一個主角化身為二:女兒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是母親二十年前的經(jīng)驗重現(xiàn);母親現(xiàn)在的境況,是女兒將來的境況的預告——如果女兒重蹈母親的覆轍?!盵2]101-102由此可見林海音在安排母女兩代同樣命運的深意,便是揭示女性在婚姻與愛情之間不可化解的矛盾與彷徨。
母女關系是女性文學作品中的一個重要議題。在男權話語統(tǒng)治的社會中,女性意識的覺醒往往通過女性命運的發(fā)展來表現(xiàn)。母親和女兒是女性與生俱來所擁有的角色,二者之間又是血肉相連、充滿著沖突與對立的。母女之間血脈相連的命運對女性戀愛觀念的影響,注定了主人公最終走向的命運之途。兩位母親都深愛著自己的女兒。丹琪的媽媽對丹琪的管教嚴之又嚴,全都是出于濃烈的愛,生怕女兒走上自己的老路。曉云的媽媽則是為了女兒放棄了自己的幸福。林海音透過曉云說出:“母親對我的愛,正像蛛絲纏住了我倆的腳。”[3]14然而兩位女兒卻無可逆轉地都走上了畸戀的道路,這是無奈卻又必然的。女兒對于母親始終是愛恨交織。母親是束縛她們行為的約束者,但無形中也會成為一個導向者。她們在追求自己的愛情,沉浸在欲望的深淵時,總是會想起母親的諄諄教導;當她們欺騙母親時,內(nèi)心又會充滿愧疚;但當她們做出一些錯誤的行為時,母親又會成為為支撐她們繼續(xù)下去的依據(jù)。與此同時,對于犯了錯誤的女兒,母親即使再痛心,也不會過多責備她們。丹琪的母親在遇到丹琪和范林私會后,只得拉著丹琪向上帝懺悔;丹琪在范林和夢石兩敗俱損、事情眼見要敗露之時,第一想到了去媽媽那里尋求庇佑,因為媽媽一定會寬恕她。對于曉云來說,媽媽在得知她和梁思敬的私情后,因為自己的過去,難以責備她,連勸解的話都說不出口,自己卻急病了。對于的女兒的關切,體現(xiàn)著最博大的母愛,也包含著母女之間難以消解的矛盾。
兩部作品都在20世紀50至60年代臺灣社會經(jīng)歷了工商業(yè)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人們的價值觀產(chǎn)生劇烈變化的背景下展開。金錢至上的理念摧毀了許多人原有的價值觀念,貪婪的欲望侵蝕了人們的心靈。在這種背景下,兩位女作家同時刻畫了為名利放棄感情的男性形象并不是偶然的。他們不約而同將男性置于對愛情不忠的地位,與女性對愛情的熱烈追求形成強烈對比。
在《心鎖》中,郭良蕙塑造了三位性格迥異的男子。范林和夢石是這個時代的典型產(chǎn)物。工商業(yè)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帶來了社會的急遽變化,社會財富的集中使得階層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大,由此造成了人們心理的失衡。范林對于金錢和地位的渴求,夢石對于刺激和快感的追求,都是新一代的年輕人在社會中失卻理想的典型心理。大哥夢輝雖沉穩(wěn),卻有些過于木然和呆板?!稌栽啤分械牧核季?,面對自己的初戀情人和一份好的前程,毅然選擇拋棄了前者。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里,人性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似乎永遠無法被填滿。
對于郭良蕙《心鎖》中的男性形象,她的兄長曾做出評價:“女作家寫女性,自然是當行出色。女作家寫男性,寫的那樣真實、深刻,應當說是非同一般。”[4]2男性與女性價值觀的截然不同,形成了男女主人公心靈之間的隔膜,也導致了悲劇的最終發(fā)生。不同的是,郭良蕙對于范林這樣的男子無疑是批判和不齒的態(tài)度。但林海音對于梁思敬,卻透過曉云的目光和心理,表達出同情與理解。在別人都說梁思敬的不軌行徑時,曉云卻相信他是迫于無奈的。林海音更多地表現(xiàn)了二人對愛情的追求,希望突破世俗的界限而獲得愛情的圓滿??傊畠晌蛔骷彝ㄟ^對男性形象的刻畫,折射出他們與女性對于愛情的不同追求,對于婚姻的不同理解,最終還是表現(xiàn)出身為女性的悲哀。
通過對兩部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分析與比較,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兩位女作家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格。林海音以溫婉細膩的筆觸表現(xiàn)了女性追求的理想愛情與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時的境況,表達了她深切的同情和對愛情的贊歌,以及對女性不能實現(xiàn)愛情理想的悲嘆。郭良蕙則通過描摹像丹琪這樣沉淪在欲望與道德深淵中而無法自拔的心理,剖析了人性陰暗面和罪惡面,表現(xiàn)出當時社會的拜金主義傾向,以及女性的生存悲劇。兩位作家都透過對個人情感境遇的書寫,反映出變遷的時代背景下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最終都指向了人性的復雜與矛盾,以及人生在世命運的無常和無奈,表達了她們對愛情和婚姻、人生和命運的深層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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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麗娟)
作者簡介:江夢洋(1991—),女,鄭州市人,鄭州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臺灣文學。
基金項目:鄭州大學研究生核心學位課程項目“臺灣文學研究”,立項編號:YJSXWKC201557。
收稿日期:2015-12-30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28(2016)01-00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