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瑩鈺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6)
個體與族群女性書寫中的生命意識
——以獲“駿馬獎”的回族女作家作品為例
羅瑩鈺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6)
新時期文學浪潮為回族女性書寫帶來了更多的可能。從獲“駿馬獎”的回族女性文學作品研究中可以發(fā)現(xiàn),回族女性文學中蘊含著濃重的生命意識,回族女作家們通過對女性群體生活質量、個體生存、民族國家存亡等層面的敘寫,表達了對生存的獨特感受。
回族女性文學;個體;群體;民族國家;生命意識
在文學領域,響應中國女性文學的進步,回族女性文學同樣以“浮出歷史地表”之勢在蓬勃發(fā)展,涌現(xiàn)了大量具有女性自覺意識的文學佳作,如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補天裂》,馬瑞芳的《煎餅花兒》,白山的《血線》,等等?;蛟S是沉默已久,也或許是回族文化和中華文化的融合在她們心中激蕩,亦或許是身為一個女性對生命、民族、國家的無限熱愛,當代回族女性作家的發(fā)聲格外有力和生動。
縱觀回族女作家們的寫作,最明顯的就是洋溢在作品中的生命意識。她們積極表達著對女性個體和群體生命的關懷、對民族以及國家命運的思考,體現(xiàn)了少數(shù)民族女性特有的性別自覺,她們的作品也因此閃耀著生命的光輝。這種努力和自覺不會被忽視,回族女性文學作品接連被不少文學獎項所發(fā)現(xiàn)和獎勵。不少回族女作家還在被譽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最高獎項的“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評選中勝出,為回族文學增添了一道華彩。
本文試圖以“駿馬獎”回族女作家獲得者作品為考察對象,探討其對于女性意識、民族責任以及國家命運等方面的獨特思考。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婦女的地位一直處于男性中心社會的下層?!白杂惺芬詠碇敝柳f片戰(zhàn)爭前夕,中國那種精耕細作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特點、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形式、穩(wěn)固有序的家庭——宗法秩序、連同其以天子為中心的政治制度、以儒家為主導的社會倫理綱常等等,雖因朝而異,但并未發(fā)生結構性的改變。因而在兩千年的歷史中,婦女始終是一個受強制的、被統(tǒng)治的性別?!盵1]2回族女性除了要恪守與漢族婦女無異的“三從四德”等儒家綱常之外,還必須要遵守伊斯蘭教對婦女的約束,雙重文化對婦女的壓制使得回族婦女背負著比漢族和別族婦女更為沉重的性別負擔。而新世紀女性文學的發(fā)展之下,回族女性的個人話語得以從被遮蔽的狀態(tài)走向了更開闊的空間?;刈迮宰骷以谶M行創(chuàng)作時,不可避免地要將目光投注到自身所處的被壓迫的女性群體中去。她們在作品中深刻表現(xiàn)了回族女性乃至普通女性的真實精神狀態(tài),既有表達對女性命運的焦慮和憂思,也有對女性堅韌美好品格的贊美。
霍達《穆斯林的葬禮》在第三屆“駿馬獎”的獲獎長篇小說中格外引人注目。小說雖然是以回族手工工匠梁家三代人的命運沉浮與時代的變遷為故事主線。但故事中所描寫的幾位女性,可以說是小說的靈魂所在。很大程度來說,小說的主要矛盾其實由梁君璧這一女性角色來推進。梁君璧是個十分傳統(tǒng)的回族婦女,恪守著社會和回族教義對一個女性的要求,性格中既有堅韌的一面,也有守舊的一面。當丈夫帶著妹妹梁冰玉及他們的私生女韓新月來到她面前時,巨大的打擊使得她的性格越發(fā)偏執(zhí),卻也忍辱負重將全部心力投入了撫育孩子和宗教功課上。她仇恨著自己至親的妹妹和丈夫,并將這份恨轉移給了丈夫和妹妹的“孽果”韓新月。當韓新月與漢族男子楚雁潮相愛時,她的極力反對也愈見其惡。但實際上,她也是這段畸形關系的受害者。梁君璧和妹妹、女兒的矛盾,其實是新女性意識和傳統(tǒng)女性意識的碰撞和摩擦,是女性家庭話語和社會話語的激烈對峙,因此形成了梁君璧這么一個內心扭曲又十足豐富的人物形象。梁君璧的塑造體現(xiàn)了霍達在人物刻畫上的老練,也寄托了霍達對傳統(tǒng)女性命運的深刻思考。而妹妹梁冰玉則是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代表,她有著自覺獨立的女性自我意識,敢于在情感上和個人命運上作出自主的選擇,“人可以失落一切,唯獨不應該失落自己……從今以后,將開始獨立、自由的人生了?!盵2]223梁冰玉身上有著現(xiàn)代女性敢于抗爭,自主清醒的可貴品質,與梁君璧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而韓新月則是更新一代的知識女性,她是回族女性在教育上由“舊”向“新”的代表,也是回族新時代女性美好獨立精神的象征。她在愛情上和梁君璧的分歧,不僅是現(xiàn)代女性意識和回族傳統(tǒng)意識之間的分歧,也是女性自我意識和家庭觀念,教育觀念乃至民族信仰之間的分歧。在霍達眼中,女性有追求自我的權利,也有自主選擇愛情的權利,愛情和婚姻可以跨越族別,獨立和自由也是女性不可觸碰的底線。在《穆斯林葬禮》中,霍達以廣闊的歷史視野和細膩的感情糾葛將新舊時期女性的矛盾、苦悶、堅守和追求多方面地表現(xiàn)了出來,她用梁君璧、梁冰玉和韓新月幾個女性的個體生命書寫了回族女性群體的生命狀態(tài),表現(xiàn)了她自覺的女性意識,體現(xiàn)了她對回族女性生存的關愛與思考。
回族女性作家們在書寫時,意識到要書寫作為一個女人的自覺,首先要有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生命的思考。先為人,而后才是女人??v觀回族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許多作品都由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寫起,既有他人的生活觀察,也有自我的生命感悟,她們以自己對個體生命的感性感受轉變?yōu)槔硇缘目疾?,表達了對普世大眾、對底層人民、對身邊人事物的思考和情感?;刈迮砸猿练€(wěn)的姿態(tài),以作為女性特有的細膩和豐富的情感深入生活的肌理中,敘述人在生活面前的復雜生存狀況和孤獨的情境。回蕩在她們作品中的是個體生存狀態(tài)、人物命運和境況的關懷之情,那同樣體現(xiàn)了她們的生命意識。
獲第十屆“駿馬獎”散文集獎的葉多多,她的散文集《我的心在高原》中敘述了她對云南山區(qū)山川河流的親歷,也有對生活在那片質樸而堅韌的土地上人民生活的觀察,但她的作品中更多地是對那片土地上人民的深深焦慮與痛苦。一方面為處于貧困的少數(shù)民族群眾而焦慮,另一方面又是對現(xiàn)代化進程中山民原有的民族文化被破壞而痛苦。她想讓其他人知道,在別人眼中美麗的云南背后,多少人在艱難地活著?在西南邊陲不斷的行走與回憶中,她以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同胞生存命運的關注和見證,表現(xiàn)了對民族底層同胞的關懷,也表達了對西南那片故土的熱愛,而這些觀察和感受構成了她作品中獨特的生命意識印記?!熬狡扰c困頓并沒有帶走人民生存下去的勇氣和欲望,即使生活已經(jīng)到了那樣的無可去處,天堂里的陽光依然在大多數(shù)人的心靈里時隱時現(xiàn),歌聲和舞蹈依然沒有從大地上消失,人們依舊在漫游,在憧憬,在期盼,在堅守,在冥想,在曬太陽?!梢钥隙ǖ氖?,那些樸素生命承擔苦難的韌性和耐力讓我長久地汗顏,也有了一些信念?!盵3]2-3通過族群個體的生活來反思生存,在他人的生活中追求自我內心的信念,表現(xiàn)了回族女作家對個體生命的關懷,也表現(xiàn)出了葉多多細膩豐富的心靈世界。
回族女作家梁琴以散文集《回眸》斬獲第五屆“駿馬獎”散文集獎?!痘仨分械纳⑽钠绦?,取材日常,多是寫人、敘事,極少抒情。她的散文擺脫了散文既有的借景抒情,以物喻人最后再進行一番升華的傳統(tǒng)模式,也沒有心濟天下憂國憂民的高論,她的作品多是對于日常和本色的普通人的生活原態(tài)及人生五味的描畫。如《湖南婆子》、《我的籃球“教練”》等等,寥寥幾筆勾畫出身邊生活的看似普通卻又有著不凡經(jīng)歷的個體,并在這些個體身上發(fā)現(xiàn)為“人”所擁有的美好品質和對個體生存的思考。而《擠車》、《搬家》等則是由普通人日常的生活瑣事升華到生活的哲理中:“即便是普通人,困頓中仍然保持那一份良知與尊嚴,寧可忍受肉體的痛苦,也要靜靜地守住自己的靈魂?!盵4]68她的筆觸直指人自身,在把握人在社會歷史進程及日常生活中的生命躁動時,去思考人的生存的多面性。哪怕這些人生有幾許艱澀沉重也能被梁琴樂觀、幽默的筆觸所化開。雖然梁琴筆觸微小,多描摹個體生存,但短小精悍的故事中又無處不體現(xiàn)著他對人生的終極關懷和敏銳的心靈感悟。這種關懷與感悟將梁琴與其他書寫者區(qū)別開來,以小見大,見微知著,雖然微小,卻有著沉甸甸的生命關懷分量。
傳統(tǒng)的中華文化和伊斯蘭文化對回族女性意識既有遮蔽的一面,同時也給予回族女性堅定而執(zhí)著的文化信仰。儒家文化注重人“忠孝仁義”的品德培養(yǎng),而回族的思想觀念中同樣突出“孝”、“忠”的品質要求。在回族人眼里,“忠”既是忠順真主,同時也是對國家和民族的忠誠和愛護?;刈迮詺v來以這樣的思想教育后代,也要求自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這種“忠”就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對民族國家命運的關注和思考上?!叭魏蝺?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植根于特定的地域空間和民族傳統(tǒng)文化,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正是地域空間多樣性和區(qū)域文化多元性的具體體現(xiàn)?!盵5]3回族女作家們深知沒有民族與國家、女性作為個體和作為人的存在是不可能的,有國才有家,因此在她們的作品中也傾注了對國家和民族生存的思考和表達。她們以女性的細膩和柔軟,將自己沉淀到家族、民族沉重的生死存亡中去,以女性身份和邊緣的立場思索民族歷史文化的發(fā)展,既體現(xiàn)了個人命運和民族命運的休戚相關,也體現(xiàn)了民族國家敘事和民族話語中的復雜關聯(lián)。
在《穆斯林的葬禮》中,霍達寫的是回族玉器世家梁家的命運沉浮,但實際上她是通過梁家來透視回族這個民族自我生存的堅韌和頑強,以及回族作為中華民族的一支中堅力量在動蕩的歷史時期為保存中國歷史文明的堅持和奮斗?!八鼘⒆诮膛c現(xiàn)實生活,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文化與人性,生離死別與恩怨情仇交織在一起,將回族幾百年的歷史和中華民族的幾次大劫融匯進了六十年中的‘玉器梁’一家三代人的命運之中,通過梁家的興衰變遷與梁家人的命運沉浮,刻畫出一顆顆抗爭的不屈靈魂,以及一個個大寫的‘人’?!盵6]32梁亦清忍辱負重雕出寶船,體現(xiàn)的是中國穆斯林生命和意志中的不屈;韓子奇一生琢玉鑒玉,即使民族危難之時,他也未曾忘記保存和弘揚中國的玉文化;韓新月頑強進取,在重病纏身的情況下仍不忘自己身為一個中國人及穆斯林的責任,生命將熄之時,還與老師合譯作品以期為東西方文化交流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梁家的沉浮與抗爭,與回族文明和國家命運的延續(xù)隱藏著一致的精神內涵——頑強與堅韌,這是中華民族和回族文明堅持和延續(xù)的根基。在眾多人物構成的民族歷史中,霍達由個人到族群到家國命運的深入思想,凝聚了一種崇高的生命內涵和民族品質,他們像玉河一樣長久流淌在中華民族不熄的血脈中。
獲得第五屆“駿馬獎”長篇小說獎的霍達作品《補天裂》則更是從宏觀的視角去表達對國家存亡的思考,小說通過愛國志士在戊戌變法失敗后逃亡香港的坎坷人生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一段動蕩的時代風云和中華民族抵御外侮,寧死不屈的悲歌?;暨_以豐富的歷史積累及強烈的責任感和憂患意識,真實再現(xiàn)了中華民族那段慘痛的歷史。當談到為何而寫時,霍達認為香港回歸在即,自己有責任為國民再現(xiàn)這段歷史,因為它不僅有屈辱,更有仁人志士不屈的精神?!拔乙獙?,把那一頁血染的歷史寫出來,不然,將無顏面對這些英靈!”[7]20霍達在這些作品中對生存在時代中的人的刻畫,不僅僅是個人命運和生活的感嘆,更是透過個體完成了對民族歷史和社會的關懷,在對民族國家命運的敘述中,傳達出來的是霍達憂國憂民的意識,也是中華民族千百年來對生命意識持續(xù)不懈的吶喊,是中華民族不朽的根基。
另一位獲“駿馬獎”的回族女作家白山則將目光投射到了西南邊陲的土地上,她的獲獎報告文集《血線——滇緬公路紀實》(以下簡稱《血線》)將視角切入了滇緬公路1937—1945年間的歷史,以抗日戰(zhàn)爭被背景,對筑路民工的遭遇和命運、滇緬公路的歷史進行了多方面、多渠道地記述。在《血線》中,主要以饑餓、疾病、死亡幾個角度切入,來表現(xiàn)滇緬公路既是抗戰(zhàn)血線又是心靈血線的復雜情感,并從這幾個并不美好的主題來表現(xiàn)中華民族宏大的“生”的主題。作品中著重描述的筑路工人饑餓、疾病、死亡的際遇,使《血線》貫徹著悲涼凄婉的痛感。這種痛感不僅僅是筑路工人的,也是中華民族歷史中的生存痛點。那段歷史雖然慘痛,但仍然蘊含了滇西人民逐步升華的愛國精神,也表達了中華民族涅槃不死的精神所向。白山將滇緬公路當成了民族血脈和民族精神的容器,謳歌了為這條公路付出了巨大心血和慘痛代價的云南人民、愛國同胞和國際人士,不遺余力地通過滇緬公路歷史的敘述來表達自我對國家歷史的關懷和思考,正如《血線》結語所言:“這條路,包含了一段拯救祖國的歷史;這條路,凝聚了幾輩人的奮斗,成長,探索,掙扎,風險,犧牲;這條路,是高原人精神的體現(xiàn);這條路,是高原和祖國母親聯(lián)系的血脈……這條路,已成為這塊血色土地的圖騰和靈魂!”[8]451作為民族國家一份子的自覺意識讓這些書寫者們跳脫出了女性自我內心和個體的小格局,奔向了民族國家生存歷史的宏觀書寫。隨著民族國家命運的浮沉,她們也能如同男性一般,以激越的姿態(tài)去回應民族文化的脈動,豐富了回族女性文學的形式和內涵,也豐富了民族歷史的生命思考。
對女性生存的思考,對個體生命的關懷,對民族國家命運的關照,使得回族女作家的作品中始終洋溢著厚重的生命意識,閃耀著女性獨特的生命光輝。女性意識對于她們不再是一個封閉而單純的指向,而是不同身份,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經(jīng)驗之間的交流對話。她們以民族身份和性別身份去努力消解伊斯蘭信仰和中國傳統(tǒng)封建專制對女性的性別壓制,同時還自覺結合了二者共生的優(yōu)秀之處,在她們的創(chuàng)作中,無論是對個體生命的悲歡離合的關照,還是群體生命的價值取向探索,她們都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提升了生命的意義和質量,展現(xiàn)了回族女性特有的話語風貌,也豐富了回族文學的內涵與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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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瑞寧
Life Consciousness in the Writing of Individual and Ethnic Women
LUO Ying-jue
(College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angxi Nanning,530006)
The new tide of literature brings more possibilities for the writing of Hui women.In the study of Hui women literature, 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Hui women’s literature contains a strong sense of life.Hui writers expresses the unique feelings of survival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the quality of life,individual existence and nation-state of the female group.
Hui women’s literature,individual,group,nation state,life consciousness
I207
A
1674-8891(2016)06-0112-03
2016-10-10
2015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少數(shù)民族女性文學的中華文化認同與傳承研究”(項目編號:15BZW190)
羅瑩鈺(1991—),女,壯族,廣西南寧人,廣西民族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與女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