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岳
故宮博物院器物部副研究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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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盞波浮琥珀光犀角酒具的使用
劉 岳
故宮博物院器物部副研究館員
中國酒文化源遠流長,而作為酒文化重要代表之一的酒具,也發(fā)展得異彩紛呈。除去青銅、金銀、陶瓷、漆、玉等材質(zhì)之外,犀角制酒具也值得我們關(guān)注。而在談?wù)撓蔷凭咧埃覀冃鑿南c犀角說起。
今天,犀牛只分布在地處熱帶的非洲中、南部以及亞洲南部的印度、爪哇、蘇門答臘等地,而在戰(zhàn)國秦漢以前,中國境內(nèi)也有犀牛生存,而且數(shù)量還應(yīng)頗為可觀。一九二二年,法國傳教士桑志華、德日進曾組織科學考察隊,在寧夏東部發(fā)現(xiàn)的舊石器時代動物化石中即有犀牛。進入新石器時代,在浙江余姚河姆渡、河南淅川下王崗等遺址中都發(fā)現(xiàn)了犀骨,直到殷商晚期的安陽殷墟發(fā)掘出的動物遺骨中,也鑒定出有犀牛的骨骼。這都表明在很長的一個歷史階段,犀牛的分布很廣,哪怕是人口稠密的中原地區(qū)也不乏其活動的痕跡。至于南方各地,在先秦文獻中更是其長養(yǎng)之地,如《爾雅·釋地》:「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墨子·公輸》:「荊有云夢,犀、兕、麋、鹿?jié)M之。」《國語·楚語》:「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盡乎?」因此,在秦漢以前,國人對犀的形象并不陌生。這一點可以從流傳至今的造型藝術(shù)品中找到旁證。商晚期的四祀其卣,耳部塑造成雙角犀首狀,十分寫實;小臣艅犀尊,為一完整的蘇門犀造型,特征準確,略作夸張,足見制作者對其外貌了然于胸;而可能晚至戰(zhàn)國末西漢初的錯金銀云紋犀尊,依然細節(jié)逼真,孔武有力,生氣勃勃。
秦漢以后,犀牛在北方已不多見,關(guān)中地區(qū)至遲在西漢晚期已經(jīng)絕跡。唐代能保證犀角貢賦之地還不少,《新唐書·地理志》中列舉的有澧、朗等十三個州。其中最北的為施州,相當于今湖北西南的恩施地區(qū),緯度約在北緯三十度二十分,野犀應(yīng)可分布至其北的長江三峽地區(qū)。到了宋代,其活動北界向南退縮得很快,能保障貢賦數(shù)量的地點急劇下降到只有一兩個地區(qū)。明清時期,野生犀牛生存狀況惡化更甚,不僅分布不斷南移,而且區(qū)域范圍不斷收縮,主要的三處亦彼此隔離:四川和貴州毗鄰地區(qū);廣西東南部和兩廣毗鄰地區(qū)南段,即六萬大山和云開大山一帶;云南西南部地區(qū)。二十世紀初,有調(diào)查顯示,兩廣、云南等地還有零星出沒記錄,但其滅絕的大勢已無可挽回了。
商 四祀其卣局部之犀首狀耳高三四·五厘米 寬一九·三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商 小臣艅犀尊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藏
商 龍紋觥山西石樓桃花莊出土山西省博物館藏
隨著犀牛在我國逐漸稀少,各地土產(chǎn)犀角來源日蹙,對犀角的需求卻不曾稍減,故而從漢代甚至更早,犀角便是重要的進口物品之一。正如《隋書》卷三十一所言:「南海、交趾……多犀象玳瑁珠璣,奇異珍瑋,故商賈至者,多取富焉?!固扑螘r期,海外貿(mào)易繁榮,國家設(shè)有市舶司等專門機構(gòu)管理相關(guān)事宜,「蕃國歲來互市,奇珠瑇瑁,異香文犀,皆浮海舶以來」(唐代李翱《嶺南節(jié)度使徐公形狀》)。這些貿(mào)易來的犀角大多出自東南亞產(chǎn)犀地區(qū),不過,通過阿拉伯商人的中介,更有些遠航東非海岸的中國商船,將非洲犀角也運來東方。
隨著犀牛的生活范圍不斷向南退卻,人們對其形象與習性的認識日漸模糊,各種附會和鑿空之論羼雜進來,且隨著知識盲點的擴大,變得越來越不可分辨。如東晉郭璞注《爾雅》「犀似豕」謂其「形似水牛,豬頭,大腹,庳腳,腳有三蹄,黑色」,都相當準確,但說到角則解釋為「三角,一在頂上,一在額上,一在鼻上」。這種說法影響極大,慢慢成為經(jīng)典論述,后人大多沿襲成說,更有甚者又加入更多耳食與想象,層累相積,成為一筆糊涂賬。
要特別留意的就是虛構(gòu)出來的「頂上之角」,因為它與著名的「通犀」(或曰「通天犀」)有密切的關(guān)系。早在《漢書》卷九七中就有以「通犀……珍盈于后宮」來夸飾武帝時國家殷富,「殊方異物四面而至」。顏師古注引三國魏如淳語謂:「通犀,中央色白,通兩頭?!故怯没y解釋該詞之嚆矢。東晉葛洪《抱樸子》所述更為詳細:「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綖,有自本徹末。」且具有分水、駭雞、避邪、解毒等神奇功能。唐宋時又衍生出通天犀花紋「形似百物」(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之說。除通犀外,文獻中又常見卻塵犀、辟水犀、夜明犀、辟暑犀、蠲忿犀等等名目,有些還與通犀混合,成為其神異的表現(xiàn)之一。其實,以「駭雞」一詞為例,本為梵文或孟語「犀」之對音(詳見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所謂「置米中雞不敢啄」之類奇談怪論根本就是建立在對一個譯名的過度詮釋之上,其余種種也大都是隔膜日久后生出的想象罷了。
其實,犀角在我國越來越依賴于進口,大多數(shù)人連見到實物的機會都很少,更遑論能有什么深入系統(tǒng)地認識了。在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一件千字文編號闕九〇五4的牛角小杯,其包裝木盒的盒蓋內(nèi)面貼有黃色紙簽,楷體墨書「解毒杯。是犀角杯。乾隆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欽命西洋人郎士寧、湯執(zhí)中等認看,云解水中諸毒力大于獸角碗」。奇怪的是其材質(zhì)顯非犀角——由于盒與物不是嚴絲合縫,故而還不能斷定「解毒杯」是否即指此杯。而「獸角碗」未見,只木盒尚在,編號呂八三四,蓋內(nèi)亦書「獸角碗。似犀角琢成,乾隆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欽命西洋人郎士寧、湯執(zhí)中等認看,云解諸酒毒、水毒力大于解毒杯」,內(nèi)底書「西洋」二字。據(jù)這兩件實物上的信息可知,即令不乏珍異之材和專門人士的內(nèi)廷,也只能求助西洋人來辨識犀角,而對其說法中的矛盾抵牾之處,似乎除了記錄備案外,竟不能置一詞。從此不難推想國人對犀與犀角的生疏已達何種程度。
犀雕工藝的流傳
談到犀角工藝之始,限于資料,目前還不清楚。依其他門類的情況,骨角之用開始極早,犀角的制器功能當也可被先人認識。在《爾雅·釋器》中有「角謂之觷,犀謂之剒」等語,東晉郭璞注其為「治樸之名」,宋代邢昺則疏解所謂「治樸」是「俱未成器」。然則,犀角粗加工工藝既已冠以專名,表明至晚在周代,犀角工藝應(yīng)具備了一定的獨立性。而目前掌握的材料中,若依時代縷敘,以羅振玉著錄的一件出自殷墟的「筒形殘器」為最早。只是殷墟科學發(fā)掘有年,卻未見有相似實例,故其說近于孤證。
晚至唐代之前,文獻中涉及犀角制品之處漸多,但基本上是一筆帶過,又幾乎沒有實物留存,因此依然難以深入探討。大抵其品類越益豐富,且不單有服飾、生活用具(簪、導、箸等),還有與士階層之禮儀與時尚聯(lián)系密切的犀具劍、犀柄麈尾、犀如意等。
唐代詩文小說中涉及犀角制品者更多,僅從名目上已可知其品類較前更為多樣。尤其重要的是,在日本奈良東大寺之藏寶倉庫正倉院內(nèi),收藏有相當于這一時期的犀角制品實物,包括斑犀偃鼠皮御帶、犀角把刀子、各式犀角如意等,是我們討論這一階段犀角工藝的很有價值的參考。
結(jié)合這一階段的實物與文獻描述,可知此時比較重視犀角本身質(zhì)地紋理之美,不以顯示雕工為目的,為了更好地襯托,有時還選擇與其他貴重材質(zhì),如金、銀等相結(jié)合。
宋代文化甚為發(fā)達,各種工藝均有長足進步,犀角工藝當無例外。雖然目前還未見有可信的實物傳世,但此時文獻中論及犀與犀角的產(chǎn)地、花紋、等級乃至各種犀帶銙的文字遠較之前為多,認識也更為深入,其中不少觀點影響深遠。
而據(jù)《元史·百官志》載,元代官方營造機構(gòu)將作院下設(shè)溫犀玳瑁局,掌成造犀、象等器皿造作;修內(nèi)司下設(shè)犀象牙局,掌兩都犀、象龍床,卓(桌)器,系腰等事,可見其時犀角雕刻工藝在官手工業(yè)中所占重要地位。在這一時期,犀角制品的性質(zhì)似伴隨文人士大夫生活方式審美化傾向的深化而不斷向清賞類文房器具演進。元人孔克齊在《至正直記》卷四中謂:「古今無匹者,美玉也……古犀次之?!褂终f:「古犀,斑文可愛,誠是士夫美玩,固無議者矣?!顾傅摹腹畔故呛螛用?,尚不得其詳,不過,這種觀念卻很可能是導致明清犀雕仿古風格泛濫的理論先導。
犀杯的使用
今天能夠見到的犀角制品實物,一般認為大多作于明清時期,而又以從明晚期至清早期的十七世紀前后為最繁榮的階段。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實物絕大多數(shù)均為杯盞,犀帶之類幾乎沒有傳世。距離那個時期不遠的乾隆皇帝就曾在《明制百花洲圖犀角杯八韻》(作于乾隆四十年,一七七五年)的自注中指出「明制犀角杯甚多」。近人葉恭綽也在《遐庵談藝錄》中談到:「明尚犀杯,幾為貴游不可少之物,與宋重犀帶同,至清代乃忽不重視,是所傳大抵皆明代作也?!褂终f:「清初似尚相當重之,不知何時始變異?!惯@很可能與中上階層的生活方式和宴飲娛樂的時尚緊密相關(guān)。當時有一種說法認為以犀杯盛酒可以產(chǎn)生獨特的香氣,如周亮工在《書影》中謂:「世
人共云犀爵酌火春后,則香驟滅。予過溫陵,黃東厓相國以火春酌犀斛飲予。泉州舉郡皆以為非此不足以發(fā)犀香也。論乃大異?!惯@是說酒可發(fā)犀之香。而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則陳義相對:「酒具……富貴之家,犀則不妨常設(shè),以其在珍寶之列,而無炫耀之形,猶仕宦之不飾觀瞻者?!颐谰迫胂硎且环N香氣。……玉能顯色,犀能助香,二物之于酒,皆功臣也?!惯@是說犀杯可增酒香。袁宗道在《對酒》一詩中說得更具體:「美酒入犀杯,微作松柏氣。佐之芹與蒿,頗有山林意。」不論如何,類似既肯定其內(nèi)斂的審美格調(diào),又強調(diào)其功能性的標舉,都為犀杯的流行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勸杯 從使用者的描述來看,犀杯似乎還不是普通酒具,而是多作為「勸杯」,即酒宴過程中用來勸酒的珍貴材質(zhì)酒杯,在主客及陪客間傳遞,每次都需飲干。清人談遷在《北游錄》里,曾記述云南保靖「土官延客」:「主人方舉箸自起行酒,至十余。金、銀、犀、玉等器一酌不再侑?!挂颉钙涠Y大抵擬于王公」,并非邊地之俗,可證明犀杯之類在宴飲過程中的用法。日本人中川忠英所著《清俗紀聞》是根據(jù)實地調(diào)查記錄下來的清乾隆時期江、浙、閩一帶民間風俗,相當具體詳實。在卷九「酒宴」條中述及敬酒過程:
唐 犀角杯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藏
唐 犀角杯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藏
主人在適當時候吩咐取另外之酒杯(小字注:此杯或為以銀或錫制之帶腳酒杯,或為犀角杯)。此稱為爵杯。主人向客人說:「要奉敬一杯?!瓜虮姓鍧M酒后雙手捧給客人??腿穗p手接過說:「敬領(lǐng)?!癸嫺珊?,立即斟滿酒向主人說:「回敬?!苟驯€給主人,主人雙手接過飲干。然后,陪客亦用此杯逐次向貴客敬酒。主人再向陪客敬酒。陪客之間亦互相奉敬、回敬。
從中亦可見勸酒之酒具與席間常設(shè)之酒杯不同,它們或者容量較大,或者形制特異、材質(zhì)珍奇。據(jù)揚之水先生考證,勸杯是從唐代觥盞發(fā)展而來,而觥盞則源于先秦時期的兕觥。兕觥即所謂罰爵,是對宴飲過程中的失禮者進行罰酒的器具,為酒杯之大者。根據(jù)孫機先生的看法,兕觥本即為犀角所制,山西石樓出土的一件青銅器正是仿照犀角之形而來。按照上古以來的飲酒習俗,舉杯須盡,因此作為罰盞,它必得容量大,或不易飲盡,方可添助席間樂趣。宋元以后流行的勸杯,一方面可用于勸酒,一方面可用于賞玩,后者在此前還未成風氣,其間滲透的當是文人雅士的好尚。
解毒 以犀角制飲酒器還有一個原因是經(jīng)常被提起的,就是古人認為它有極強的解毒功能,即乾隆皇帝在詩中所稱的「解鴆因為器」。在今天看來,犀角的此種功能顯然被夸大了,但這對犀杯的制作可能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類似觀念甚至影響到外國人,如馬司頓(Marsten)在《蘇門答臘史》中就稱:「犀角能解毒,故制為酒杯。十五世紀,泰雷司(Ctesias)稱印度一角犀之功用,謂角制杯有奇效云云?!?/p>
清 犀角雕蓮螭紋荷葉式杯高八·六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禮品與收藏品 犀杯作為珍貴的酒具,還
可以作為朋友間互贈的禮品。晚明東林領(lǐng)袖趙南星就曾贈予陳方伯(號荊山)一只,并在詩中說:「酌我犀角杯,遙思澆磊砢?!顾朴羞b相呼應(yīng),以為祝禱之意。也可以作為有吉祥寓意的壽禮,如抗倭名將、戲曲家汪道昆的《荷葉犀杯銘》:「挹甘露,注青蓮,為君壽,壽萬年?!蛊湟馍趺鳌M瑫r,犀杯還是一種重要的收藏品。著名文人王世貞曾在信中自稱:「舊藏兩犀杯,乃宋物……取紫酡酥點西京葡萄于此杯,對進之,當不惡?!箍上皇且还P帶過,沒法讓我們揣摩明人眼中的「宋物」到底是什么樣子。
可以說,犀杯已經(jīng)逐漸融入精致化的文人生活方式的方方面面,其內(nèi)涵越來越豐滿。
明 尤通款犀角鏤雕花木人物槎杯及局部、款識高一一·七厘米 長二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 犀角荷葉形帶流杯高一五·八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犀杯的形制
早期犀杯的形態(tài)我們所知有限。在前述正倉院藏品中有兩件頗堪注意:甲高五厘米,口最長十五點五厘米,最寬八點四厘米,重七十六點八克;乙高四點一厘米,口最長十點二厘米,最寬八點三厘米,重七十七克,為同類制品目前所知最早的例證。雖光素無紋,但器形優(yōu)美,且已呈現(xiàn)出后世犀杯常見的闊口小底之形。這樣的設(shè)計當然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對珍貴材質(zhì)的浪費,也更好地突顯出犀角本身的獨特性。
晚此之實物與對實物的描述都付之闕如,直到明清時期才逐漸清晰起來。在記錄嘉靖四十四年(一五六五年)查抄權(quán)臣嚴嵩家產(chǎn)的物品清冊《天水冰山錄》中,所列犀杯類制品包括:
金鑲犀角酒盤一十九個;
金鑲犀角荷葉杯一個;
珍奇器玩:
犀角雕花杯二只;
犀角杯六只。
其他稍微具體的形制描述還有荷葉杯、葵杯、規(guī)矩杯、乳杯、天鹿杯、芙蓉杯等。前二者尤其值得我們注意,因其可以取以與實物相印證,為犀杯的斷代提供標尺。在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特雷德斯坎特陳列室(TradescantCollection)中陳有一件犀角雕葵花紋杯,杯形如一朵大花,外壁枝蔓相連,在杯底成鏤空環(huán)形座。此杯是英國皇室園藝家老特雷德斯坎特(John Tradescant 1570~1638)舊藏,其卒年為一六三八年,故此杯的時代下限至少在十七世紀四十年代以前。有的學者更認為它可能是晚明福建漳州地區(qū)的產(chǎn)品。這樣的例子尚不止一個。中國文化在歐洲皇室風行的年代,中國犀角雕刻也得到青睞,曾是哈布斯堡家族最重要藝術(shù)贊助人之一的奧地利大公斐迪南二世(Ferdinand II 1529~1595)、魯?shù)婪蚨溃≧udolf II 1522~1612)等都有不少收藏。犀角玉蘭杯被改裝為銀質(zhì)高足杯,可能為魯?shù)婪蚨涝谝涣柶吣曛烈涣灰荒觊g收藏。犀角葵花螭紋杯則可能為斐迪南大公二世的藏品。而當時還流行對中國犀杯進行改作的情況,最常見的是按照喜好加裝金銀口足包鑲,多為十六世紀以前的工藝,無意中為判斷該器物年代留下了佐證。如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一件犀角雕花鳥紋杯,不僅鑲有十六世紀英國制銀口足,且刻有銘文「Ellane Butler Countess of Ormond end Ossorie 1628」,證明此器最晚的年代也在一六二八年(明崇禎元年)之前。排比這些作品,可以找到有相當部分是與特雷德斯坎特犀杯相似的連座鏤空花葉造型,它們很可能代表了晚明時期犀杯的一些典型特征。
另外兩種犀杯形制也值得我們給以特別地重視。一是槎杯,這種器形比較特殊,一般而言多有中空的儲酒空間,不過,其橫置的方式顯然與典型的犀杯豎向利用材料的方式不同。兩相比較,槎杯更能發(fā)揮犀角天然形態(tài)的優(yōu)勢,故而得到了一些著名工匠的青睞,成為一種有代表性且具備一定傳世實物規(guī)模的品類。槎杯很可能直接取自元代工匠朱碧山所創(chuàng)制的銀槎形制,沈從文先生甚至上溯其源至戰(zhàn)國時的羽觴、唐代的多曲長杯等古代「酒船」類器物。它似乎符合廣義的仿古概念,而在演化過程中又被注入了祝壽等吉祥寓意,內(nèi)涵越益豐厚。另一是碧筒杯。以整枝犀角雕作束蓮式,杯身為一大荷葉,莖為流,經(jīng)彎折變形處理,其中空一直貫穿至杯身,形制非常新穎。它的意匠或許來自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中關(guān)于「碧筒杯」的記載,體現(xiàn)了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品位、審美格調(diào)乃至無處不在的創(chuàng)意靈感和對時尚的引領(lǐng)作用。碧筒杯在多個工藝領(lǐng)域都有所反映,但在犀雕中卻占有較為突出的位置。
清乾隆 犀角蓬瀛仙侶圖杯及局部、款識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以犀杯為代表的犀角制品也像其他工藝門類一樣,突出雕刻意匠,而且流行的造型往往掏空器芯,染色也相當普遍——文獻里多次提及用紅色鳳仙花加礬或涂或煮的工藝——這樣一來,突顯犀角的紋理似乎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正如沈從文先生所說:「明清人作酒器,中心必須挖空,由于應(yīng)用要求不同,再不會過問有無白透子。(過我手的實物不下二百種,就沒有一種符合通犀情況的。可知酒器事實上不在那線白心?。闺S著精英階層的仿古、玩古意識逐漸濃厚,犀杯不僅在器形上吸收古代青銅器的因子,而且在器表追求古色古香的典雅和內(nèi)斂,幾乎和以前完全異趣了。
清乾隆 犀角雕西園雅集圖杯高一五?二厘米 口徑一九?五厘米×一一厘米底徑五?六厘米×四?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最后,我們再來看看清宮制作犀杯的情況。目前看來,其制作數(shù)量有限,質(zhì)量也不如預(yù)想中高明,即便是各種工藝均稱總其大成的乾隆朝也不例外。
在乾隆中晚期以前,《活計檔》中記錄有關(guān)犀角的活計,大抵以配座或配錦匣、錦袱等為主,還有少量為收拾見新,又偶見在現(xiàn)成器物上刻字或加款的情況,真正制作完整器物的記錄極少。值得一提的只有乾隆十七年至二十二年(一七五二~一七五七年)所作「犀角班指八件」并配「商金銀海棠盒」這一組作品了。
清 犀角雕太白醉酒圖杯及局部、款識高九厘米 口徑一四·一厘米×九·三厘米底徑五厘米×三·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直到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年),檔案里才明確記載造辦處制作了「犀角蓬瀛仙侶觥」,此器至今尚存,上有「大清乾隆仿古」及「辛丑」紀年御題詩。乾隆五十三年(一七八八年),如意館為新做得的云龍四喜犀角杯配山水座畫紙樣;同年又為新做得的西園雅集犀角杯配座畫紙樣。后者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有「大清乾隆仿古」款識及「乾隆己酉御題」詩句,而在同年為犀角云龍杯作的御題詩里,乾隆皇帝自矜地寫道:「命匠敦淳樸,作杯斥巧浮」,表明他對犀角工藝關(guān)注雖晚,但強調(diào)古雅渾樸的宮廷審美格調(diào),卻與玉雕等其他工藝類別一脈相承。
清 犀角雕飲中八仙圖杯及局部高一三·九厘米 口徑一五·八厘米×一〇·二厘米底徑四·八厘米×四·三厘米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