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波
(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 北京 10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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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關系與民主轉(zhuǎn)型
——印度尼西亞個案研究(1998—2014)
陳波
(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北京 100084)
文武關系;民主轉(zhuǎn)型;印尼;民主控制
在20世紀末的金融危機中,印尼結束了蘇哈托統(tǒng)治的“新秩序”時代,開啟了“后蘇哈托”時代的民主轉(zhuǎn)型。1998至2014年,先后上臺的哈比比、瓦希德、梅加瓦蒂和蘇西洛相繼對印尼進行了民主化改革?!昂筇K哈托”時代的印尼民主轉(zhuǎn)型面臨的重大問題之一就是如何進行文武關系改革,讓這一支“政治的軍隊”變成“制度的軍隊”。本文以文武關系的變革為切入點,探尋“后蘇哈托”時代的印尼民主轉(zhuǎn)型歷程,認為文武關系的變革不僅影響民主轉(zhuǎn)型,民主轉(zhuǎn)型也將影響對軍隊的民主控制。在實現(xiàn)對軍隊的文官控制的過程中,還必須加強文官控制的民主化程度。如果文官政府能夠提供有效的民主治理,民主的規(guī)則和程序能夠被廣泛接受,暴力活動和政治斗爭的程度較低,軍隊將很難返回政治領域?qū)φ问┘佑行У挠绊憽?/p>
民主轉(zhuǎn)型是一個國家由非民主政體向民主政體轉(zhuǎn)變的動態(tài)過程,從非民主政體的崩潰到民主轉(zhuǎn)型過程的完成,其中包含著一系列具有民主特征的制度安排[1]。要描述好這樣一個過程,有必要探討以下三個基本問題:
第一,發(fā)生民主轉(zhuǎn)型的初始非民主政體。初始非民主政體所具有的特征對轉(zhuǎn)型路徑以及開啟民主轉(zhuǎn)型之后所面臨的任務具有重要的影響。其次,民主轉(zhuǎn)型的情境,即非民主政體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開啟民主轉(zhuǎn)型的。也就是說民主轉(zhuǎn)型是由公民社會的起義、非民主政體的突然崩潰、武裝革命,還是由中下級軍官或者高級軍官領導的軍事政變開啟的?不同的轉(zhuǎn)型條件決定了不同政治力量的對比情況,與民主轉(zhuǎn)型之后民主鞏固密切相關的五個場域的情況也會因此有較大差異*胡安·林茨提出在具備國家性條件的情況下,具備以下五個要素才能使得一個民主政體得到鞏固:自由活躍的公民社會、相對自主且受人尊敬的政治社會、有法律保障的結社生活、可資利用的國家官僚系統(tǒng)、制度化的經(jīng)濟社會。參見〈美〉胡安·林茨、〈美〉阿爾弗萊德·斯泰潘著,孫龍等譯《民主轉(zhuǎn)型與鞏固的問題:南歐、南美和后共產(chǎn)主義歐洲》,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08年。。第三,民主轉(zhuǎn)型是由誰主導,誰控制的。這主要是從行動者邏輯上考察民轉(zhuǎn)型過程中精英之間的斗爭策略與選擇。民主轉(zhuǎn)型由高級軍官、中下級軍官,還是文官集團主導,會產(chǎn)生不一樣的路徑特征和效果。
基于以上三個方面的探討,我們可以對印尼民主轉(zhuǎn)型的初始非民主政體、民主轉(zhuǎn)型的情境以及民主轉(zhuǎn)型的主要參與者進行界定。
第一,1965年蘇哈托(Suharto)通過軍事政變的方式執(zhí)掌印尼政權,建立起以軍隊為主要依托的威權主義政權 。威權主義體制被認為是20世紀70年代新一波民主轉(zhuǎn)型開啟之前分布最廣的非民主政體,而軍人官僚威權政體是其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也被稱為“官僚威權政體”[2]。胡安·林茨將威權主義政體歸結為介于極權體制與民主體制之間的較為溫和的專制政體[3],這種政體多存在軍人干政甚至軍人執(zhí)掌政權的現(xiàn)象。
其次,亞洲金融危機從1997年開始沖擊亞洲,印尼作為其中受影響最為嚴重的國家之一,也在此次危機當中結束了長達32年的蘇哈托統(tǒng)治下的“新秩序”時代(the New Order Era)[4]。在政權更迭的過程中沒有新的政治力量迅速建立起過渡政府,最終是由蘇哈托政權的代表性人物——副總統(tǒng)哈比比(Bacharuddin Jusuf Habibe)接任總統(tǒng)職務,開啟民主轉(zhuǎn)型。
第三,由于印尼特殊的歷史和現(xiàn)實因素,軍隊在印尼不僅是一支軍事力量,更是一支具備“雙重職能”的政治經(jīng)濟力量。在政權更迭的過程中,哈比比任命維蘭多將軍(General Wiranto)為印尼武裝部隊總司令(Commander of ABRI)*1999 年4 月之前印尼軍隊被稱為“印度尼西亞共和國武裝部隊”(Angkatan Bersenjata Republik Indonesia, ABRI), 之后改名為“印度尼西亞國防軍”(Tentara Nasiona Indonesia, TNI)。為了論述方便,本文統(tǒng)一稱之為印尼軍隊。,全權負責對軍隊的改革。這是危機驅(qū)動下快速穩(wěn)定局面的無奈之舉,也為印尼的民主轉(zhuǎn)型及軍隊的去政治化改革奠定了基調(diào)。
因此,我們可以將印尼的民主轉(zhuǎn)型概括為:以軍隊為主要依托的威權主義政權在經(jīng)濟危機、腐敗等綜合因素的沖擊下崩潰,在危機驅(qū)動下由政權當局者和高級軍官合作開啟了倉促的民主轉(zhuǎn)型過程。這樣一個過程具有兩面性的特征:同時呈現(xiàn)出改革與保守的傾向,既表現(xiàn)出與舊政權的決裂,又表現(xiàn)出與舊政權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種兩面性特征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軍隊作為舊政權的重要依托不愿意讓出其在“新秩序”時代的既得經(jīng)濟利益,退出政治舞臺。有些轉(zhuǎn)型國家也發(fā)生過類似的過程,雖然開啟了民主轉(zhuǎn)型,也進行了選舉,但是沒有完成完整的民主轉(zhuǎn)型過程,民主政府沒有執(zhí)行任何實質(zhì)上的執(zhí)政舉措,軍隊仍然保持著巨大的影響力(比如20世紀80年代的危地馬拉)。同時從軍隊特別是高級軍官的組織特征上來說,除非已經(jīng)在軍事上被打垮并且被新的民主政權當局解散,否則,作為國家機器的永恒組成部分,軍隊可以作為一個單位退回到國家機器當中,因為在國家機器中它仍有著廣泛的政府使命和政府分配的資源[5]。
上述的探討為以下問題的提出和解決提供了必要性和可能性:文武關系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才能有助于民主轉(zhuǎn)型的推進?在印尼的民主轉(zhuǎn)型過程中,如何讓軍隊從一支“政治的軍隊”退出政壇,返回軍營,變成一支“制度的軍隊”?
自20世紀50年代學術界開始關注民主轉(zhuǎn)型理論后,對于民主轉(zhuǎn)型的探討就一直不曾間斷,也形成了較為成熟的體系。對民主轉(zhuǎn)型過程中文武關系變革的研究以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的經(jīng)典文武關系理論和科蒂(Andrew Cottey)等人提出的文武關系的“第二代范式”最具代表性。
“文武關系主要指軍隊(主要是軍官階層)與文官政府之間的關系,反映的是國家政治領導和武裝力量指揮者之間、組織化暴力與政治目標和利益之間的關系。”[6]亨廷頓在《軍人與國家:文武關系的理論與政治》中開創(chuàng)了經(jīng)典的文武關系理論,他把軍官階層定義為一種充分發(fā)展的專業(yè),而文武關系的實質(zhì)就是軍人集團與社會其它團體之間的力量對比關系。他的核心觀點就是通過提高軍事專業(yè)程度和擴大文官權力來實現(xiàn)文官集團對軍隊的控制,即通過主觀文官控制和客觀文官控制的結合來使軍隊權力減小到最低程度,從而防止武裝力量干預民主政治運作和人民的自由生活[7]。近年來以李月軍為代表的中國青年學者在文武關系理論方面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起到了很好的理論引介和補充作用。李月軍在比較分析“均衡文武關系理論”“動態(tài)文武關系理論”“文武共擔責任理論”“文武協(xié)調(diào)理論”“基于民主轉(zhuǎn)型國家經(jīng)驗的文武關系理論”等新一代文武關系理論的基礎上,提出“新一代文武關系理論只是對經(jīng)典文武關系理論的補充,只有把兩者結合起來才能得出完整的分析和有說服力的結論”*李月軍:《新文武關系理論:范式替代抑或理論補充》,《軍事歷史研究》2010年第2期。。楊英從“軍事專業(yè)主義”“文武分離”“制度路徑”三個方面梳理了諾維茲(Morris Janowitz)、芬納(Samuel E. Finer)等學者對亨廷頓文武關系理論的挑戰(zhàn),認為“無論在案例優(yōu)勢與案例經(jīng)驗傳統(tǒng)的捕捉、對復雜文武關系悖論的解決,還是在理論所兼顧到的各種功能指標、理論的自穩(wěn)性方面均未超越亨氏理論,挑戰(zhàn)是失敗的”*楊英:《亨廷頓的文武關系理論及其挑戰(zhàn)者》,《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3年第5期。。
對于轉(zhuǎn)型國家的文武關系演變,科蒂等人提出了文武關系“第二代范式”*Andrew Cottey, Timothy Edmunds, and Anthony Forster,“The Second Generation Problematic: Rethinking Democracy and Civil-Military Relations”,Armed Forces & Society,Vol.29, No.1, Fall 2002, pp.31- 56.。其中最重要的觀點是對“文官控制”和“民主控制”的概念區(qū)分,指出從事實經(jīng)驗上講,有些國家的文官集團對軍隊實施了有效的控制,但是文官集團的性質(zhì)卻與民主無關,比如蘇聯(lián)??频俚热苏J為對武裝力量的民主控制是威權政體向民主政體成功轉(zhuǎn)型的關鍵。這樣的解釋框架擺脫了以亨廷頓為代表的經(jīng)典文武關系理論者單純強調(diào)文官集團(側重于國家行政部門)對于軍隊控制的局限,進一步對文官控制的民主性質(zhì)做出了限定,這種強調(diào)民主控制的文武關系需要“建立有效的國防決策結構,以及國會對國防和安全部門的監(jiān)督,必須動員更廣大的市民社會參與國防和安全討論,應對這些挑戰(zhàn)一般取決于國家和社會能力”[8]。轉(zhuǎn)型國家中文武關系變革的“第二代范式”將文武關系的變化更好地帶入到民主轉(zhuǎn)型的情境當中,擴充了亨廷頓的主觀文官控制和客觀文官控制的內(nèi)涵,將對軍隊的控制的性質(zhì)和質(zhì)量納入考察范圍,將民主和管理的精髓加入對民主轉(zhuǎn)型的考察,有利于全面了解民主轉(zhuǎn)型作為一個宏觀環(huán)境的變化與文武關系變革之間的相互影響。
隨著印尼民主轉(zhuǎn)型的開啟,關于印尼文武關系的研究逐漸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問題,較早的研究有烏爾夫·松德豪森(Sundhaussen U.)對于1945—1967這一時間段內(nèi)印尼軍人政治的關注,烏氏將印尼軍人插手政治的原因歸結于軍人集團對于自身利益的維護以及文人集團治理國家的失敗*Sundhaussen U.,The Road to Power: Indonesian Military Politics, 1945-1967,Kuala Lumpu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之后對于印尼文武關系的研究大多集中于1998年印尼啟動民主轉(zhuǎn)型后,將文武關系改革作為民主轉(zhuǎn)型改革中的一個重要領域。米納茲(Marcus Mietzner)和克羅齊(Crouch H. A.)的研究詳細描述了印尼民主轉(zhuǎn)型以來文武關系的變革歷程。米納茲認為民主治理的質(zhì)量、宗教民族分裂運動以及文官集團的聚合程度是影響文武關系的重要因素,如果印尼能夠保持2004年后期的政治狀態(tài),那么文武關系的改革將會很樂觀*Marcus Mietzner,Military Politics, Islam, and the State in Indonesia, ISEAS Publications,2009.。而克羅齊把軍人參與政治的原因歸結于軍人在印尼獨立中奠定的重要地位以及文官集團治理的低效,著重分析了“后蘇哈托”時代哈比比、瓦希德(Abdurrahman Wahid)、梅加瓦蒂(Megawati Sukarnoputri)以及蘇西洛(Susilo Bambang Yudhoyono)四位總統(tǒng)對于文武關系改革的成敗及其原因*Crouch H.A.,Political Reform in Indonesia after Soeharto,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10.。還有一些學者將印尼與其他東亞民主轉(zhuǎn)型國家進行比較研究,比如馬克·比森(Beeson M.)認為印尼的文武關系變革之所以較菲律賓和泰國成功,是因為印尼軍隊良好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Beeson M.,“Civil-military relations in Indonesia and the Philippines: Will the Thai coup prove contagious?”,Armed Forces & Society, Vol.34,No.3,2007.;克魯瓦桑(Croissant A.)和庫恩(Kuehn D.)則將菲律賓、印尼、泰國、臺灣和韓國做比較分析,認為只有韓國和臺灣真正實現(xiàn)了對軍隊的民主控制,而造成成敗差異的原因主要在于四個方面,即軍人統(tǒng)治的歷史遺產(chǎn)、民主轉(zhuǎn)型的路徑選擇、軍隊在國內(nèi)安全中的角色以及發(fā)展與民主鞏固的影響*Croissant A., Kuehn D.,“Patterns of civilian control of the military in East Asia’s new democracies”,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 2009, 9(2): 187-217.。以溫北炎*詳見溫北炎、鄭一?。骸逗筇K哈托時代的印度尼西亞》,世界知識出版社, 2006年。、張錫鎮(zhèn)*詳見張錫鎮(zhèn):《當代東南亞政治》,廣西人民出版社, 1995年;約翰·芬斯頓著,張錫鎮(zhèn)等譯《東南亞政府與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年。為代表的國內(nèi)印尼問題專家對于印尼民主轉(zhuǎn)型的研究也有一定的積累,對印尼的民主轉(zhuǎn)型做了整體性的分析。梁孫逸*詳見梁孫逸:《后蘇哈托時代文武關系:印尼民主化與轉(zhuǎn)型》,中國人民大學博士論文,2010年。、劉相駿與皮軍*詳見劉相駿、皮軍:《后蘇哈托時代印尼軍隊的改革》,《南洋問題研究》2008年第1期。等人從民主轉(zhuǎn)型中的行動者視角對軍人的作用進行了探討,但是缺乏更為深入的理論分析。
學界對于軍人干政原因的分析集中于軍隊在印尼獨立中的重要作用、軍隊在蘇哈托時期留下的歷史傳統(tǒng)、軍隊對于文官集團治理國家的不滿等幾個方面。而關于文武關系變革的歷程,不僅關注文武關系本身的改革,也關注民主轉(zhuǎn)型整個過程的其他方面對于文武關系改革的影響。特倫斯·李(Lee T.)在分析瓦希德時期的文武關系變革時就總結道,軍隊重新成為政治的核心角色已無可能,但是文官集團的聚合以及國內(nèi)秩序等不確定因素也使得對于軍隊的民主控制存在不確定性*Lee T.,“The nature and future of civil-military relations in Indonesia”,Asian Survey, 2000: 692-706.。
本文將經(jīng)典文武關系理論與文武關系的“第二代范式”相結合,集中關注1998—2014年,即“后蘇哈托”時代前四位總統(tǒng)任內(nèi)的文武關系變革,探尋印尼“政治的軍隊”向“制度的軍隊”的艱難轉(zhuǎn)變的歷程,在此基礎上對印尼文武關系變革的成敗進行總結,并進一步探討文武關系與民主轉(zhuǎn)型的關系。
1965年蘇哈托通過武裝政變掌握了印尼政權,開啟了“新秩序”時代。此時的軍隊不僅占據(jù)著防務和安全領域,而且在政治和社會等領域發(fā)揮作用,這就是印尼軍隊“雙重職能”(Dwifungsi)的功能定位?!半p重職能”既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為軍隊直接干政提供了合法性,也作為一種理論指導,為軍隊在政治、經(jīng)濟、社會及文化領域的擴張?zhí)峁┝爽F(xiàn)實的操作方案。軍隊通過參與并主導政府體系、建立地方指揮系統(tǒng)(Territorial Command Structure)、壟斷資源控制經(jīng)濟等三種途徑成為印尼社會的主導性力量。
首先,參與并主導政府體系。軍隊在支持專業(yè)集團黨(Partai Golongan Karya)成為實際上的第一大黨的同時,也在中央與地方政府部門的高級職位上都安插了自己的軍官,保持了政治上的絕對壟斷地位[9]。
其次,建立地方指揮系統(tǒng)。從軍區(qū)劃分和設置上,軍隊建立起其干預政治經(jīng)濟的機構基礎——地方指揮系統(tǒng)。地方指揮系統(tǒng)遍布整個群島,軍隊借此基本上實現(xiàn)了與地方行政政權的平行化*自2002年起,印尼陸軍總共建立起12個大區(qū)指揮機構(Komando Daerab Milit-er:Kodam),每個軍區(qū)配置一名少將,下轄一個單獨的大省或者幾個小省,即包括亞齊和日惹兩個特區(qū)和首都雅加達在內(nèi)的28個一級行政區(qū)。每個軍區(qū)下面設置若干軍分區(qū)(Komando Resor Militer:Korem),配置一名陸軍上校,下轄幾個大城市或城鎮(zhèn)。以此類推,軍隊依據(jù)行政區(qū)劃分上的省、縣、區(qū)、村的順序,依次設置了軍區(qū)/衛(wèi)戍區(qū)(Komando Daerab Militer:Kodam)、軍分區(qū)(Komando Resor Militer:Korem)、軍小區(qū)(Komando Distrik Militer:Kodim)和軍村大隊(Bintara Pembina Desa:Babinsa)等軍隊機構。。
第三,壟斷資源,控制經(jīng)濟。軍隊利用軍政特權壟斷資源,控制國民經(jīng)濟命脈。通過非法走私攫取國家財產(chǎn),軍隊建立起獨立的財政系統(tǒng),成為其立足政治舞臺強有力的工具[10]。
秉持發(fā)展主義政策,印尼在20世紀70年代之后連續(xù)保持著年均7%的經(jīng)濟發(fā)展速度,人均國民收入超過1000美元,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逐漸步入新興工業(yè)化國家(NIC)行列[11]。但是隨著軍隊勢力在社會各個領域內(nèi)蔓延和滲透,貪污腐敗、社會不公正現(xiàn)象在印尼極其盛行,蘇哈托與軍隊的利益交換雖然暫時鞏固了政權,但也導致了民眾不滿情緒的慢慢積蓄。在金融危機的沖擊下,統(tǒng)治印尼32年之久的蘇哈托讓出總統(tǒng)職位,結束了他的“新秩序”時代。
在“后蘇哈托”時代的民主轉(zhuǎn)型過程中,哈比比、瓦希德、梅加瓦蒂和蘇西洛分別對文武關系進行了改革,民主轉(zhuǎn)型作為大勢所趨推動了文武關系的變革。同時,文武關系的變革作為民主轉(zhuǎn)型的重要領域,也對民主轉(zhuǎn)型的展開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哈比比時期:對軍隊的有限改革
由于沒有其他政治勢力能夠利用突然變化的政局掌握政權,按照法定程序,副總統(tǒng)哈比比和平地接過了總統(tǒng)職位。如前所述,印尼民主轉(zhuǎn)型開啟的倉促性以及主導者的保守性決定了1998年的制度變革同時呈現(xiàn)出改革和保守的傾向,既表現(xiàn)出與舊政權的決裂,又表現(xiàn)出與之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與此相聯(lián)系,“后蘇哈托”時代的文武關系呈現(xiàn)出鮮明的兩面性特征。
總體來說,哈比比政府在開放政黨限制、開放輿論、修改選舉法并許諾民主選舉等方面做出了轉(zhuǎn)型努力,在危機驅(qū)動下開啟了印尼的民主轉(zhuǎn)型。但哈比比執(zhí)政的首要目的是穩(wěn)控局面,為此他不得不與軍隊達成妥協(xié),一方面對軍隊做出改革撫慰民意,另一方面又將改革全權交給軍隊進行,默許軍隊維護自身根本利益。1998年9月在萬隆舉行的軍隊研討會,發(fā)布了軍隊改革的綱領性文件——《武裝部隊在21世紀的作用:重新定義、定位和執(zhí)行武裝部隊在國家中的作用》(Peran ABRI Abad XXI: Redefinisi,Reposisi dan,Reaktualisasi Peran ABRI dalam Kehidepan Bangsa),于是所謂的“新范式”(the New Paradigm)改革就在這個文件的指導下展開了[12]。
所謂“新范式”改革主要有四項意涵:“首先,軍隊從參與國家事務的‘前線’中退出;第二,干政方式從之前的‘占領’向‘影響’轉(zhuǎn)變;第三,施加影響的方式由‘直接’向‘間接’轉(zhuǎn)變;第四,軍隊承認與其他國家力量分享權力的必要性。”這份文件代表了哈比比時期軍隊的基本立場——沒有放棄參與政治的權力[13]。
“新范式”改革的目的在于將軍隊從政治和社會事務中剝離出來,所采取的改革措施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通過分解軍隊的社會和政治事務部門來降低軍隊對于社會政治的介入*軍隊的社會和政治事務部門(military’s social and political affairs branch)是地方指揮系統(tǒng)(territorial command structure)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而能夠使軍隊在全國各層級的政治事務中發(fā)揮重要影響力。將“社會和政治事務”(Social and Political Affairs)降格為“地方事務”(territorial affairs)是對軍隊進行去政治化改革的重要步驟。具體參見Crouch H.A.,Political reform in Indonesia after Soeharto,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10,p.133.;第二,調(diào)整軍隊的組成結構,將警察從軍隊中分離出去,成為國防部下屬的獨立機構[14];第三,軍隊開始斷絕同專業(yè)集團黨之間聯(lián)系,維蘭多將軍宣布不再支持專業(yè)集團黨,在1999年的大選中保持政治中立[15];第四,通過減少現(xiàn)役軍官在政府官僚系統(tǒng)內(nèi)的任職人數(shù)來降低軍隊對政治的干預。1999年印尼第4號法令第三章第十二條規(guī)定逐步減少直至清除軍隊在議會中的議席,1999年則實現(xiàn)了從75席降至38席,使軍隊在地方立法機構中的席位大大降低[16]。
此次變革中軍隊開始有意識地退出正式的政治制度安排,但是軍隊作為威權制度的支柱所賴以生存的權力基礎——軍隊的地方指揮系統(tǒng)、獨立的財政系統(tǒng)以及調(diào)停各種勢力斗爭的能力——沒有受到根本威脅。在“后蘇哈托”時代民主轉(zhuǎn)型的前18個月中(1998年5月-1999年10月),文官集團并沒有能夠就如何改造軍隊的系統(tǒng)、信條以及政治心態(tài)對軍隊精英發(fā)出任何行政命令。很顯然,維蘭多領導的軍隊自我改革主要關注軍人退出政治,認為簡單地將高級軍官逐漸從政治制度中剝離出去就能夠?qū)崿F(xiàn)軍隊的去政治化,宏觀的軍隊組織結構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哈比比在執(zhí)政的早期還能夠勉強控制軍隊,原因在于其對軍隊的“說服”與“妥協(xié)”,但哈比比做出在東帝汶進行公投的決定及其在選舉中的失勢促使軍隊轉(zhuǎn)而支持瓦希德[17]。作為交換,維蘭多和蘇西洛等人在瓦希德時期都擔任了重要職務。這表明在制度轉(zhuǎn)型階段的印尼,軍隊雖然被剝奪了正式的政治權力,但是卻擁有了更多的戰(zhàn)略彈性,內(nèi)部自主權以及非正式的政治影響力依然強大。
(二)瓦希德時期:對軍隊的激進改革
瓦希德能夠擊敗穩(wěn)操勝券的梅加瓦蒂,是文官集團之間、文官與軍隊之間斗爭與妥協(xié)的產(chǎn)物。瓦希德與維蘭多達成協(xié)議,甚至以維蘭多當選副總統(tǒng)和保證軍隊的利益為交換條件,換得軍隊的支持。對軍隊支持的依賴以及在議會中的弱勢地位決定了瓦希德對軍隊的激進改革必然會以失敗收場。
瓦希德上任之后對軍隊的改革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任命維蘭多為政治與安全事務協(xié)調(diào)部長(Coordinating Minister for Political and Security Affairs),剝奪其對印尼武裝力量的直接指揮權[18];其次,任命印尼歷史上首位海軍出身的三軍總司令——維多多·蘇吉布托(Widodo Adi Sucipto),任命蘇達索諾教授(Juwono Sudarsono)為20世紀50年代以來印尼的首位文職國防部長[19];第三,提拔激進派軍官安格斯(Angus Wirahadikusumah),讓其對軍隊的地方指揮系統(tǒng)進行改革[20];第四,解散軍隊干預政治的兩個重要機構——負責協(xié)調(diào)國家穩(wěn)定的鞏固國家安全支援協(xié)調(diào)機構(Komando pemulihan keamanan dan ketertiban)和社會政治事務理事會(Suruhanjaya Pengangkutan Awam Darat),這一改革導致了約500名軍官丟掉職務[21];第五,進一步規(guī)范軍隊與警察的職責范圍,警察負責國內(nèi)事務,軍隊專司國家對外防務,同時增加警察數(shù)量[22]。
瓦希德對軍隊的激進改革,特別是對被軍隊視為安身立命之本的地方指揮系統(tǒng)的改革,觸及了軍隊的核心利益,加上其在用人方面的恣意妄為,引起了軍隊的不滿。瓦希德2000年對人民代表會議(DPR)中最大的兩個政黨——斗爭民主黨(PDI-P)和專業(yè)集團黨兩名官員的解職也使得他的政治前途愈加險峻[23]。瓦希德不得不尋求軍隊的支持,2001年1月和5月瓦希德兩次要求軍隊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但都遭到了拒絕。最終,2001年7月,人民協(xié)商會議(MPR)對瓦希德進行彈劾,副總統(tǒng)梅加瓦蒂上臺執(zhí)政。
瓦希德推行的較為激進的政治改革最終在精英階層的強烈反對聲中結束,這些改革對民主轉(zhuǎn)型以及文武關系變革的影響毀譽參半。一方面,瓦希德時期推行了歷任文官政府都不曾實行的一些創(chuàng)新舉措,比如不顧軍方的反對與亞齊和巴布亞地區(qū)的民族分離勢力進行和平談判,開展大范圍的軍隊改革,促進民眾的社會參與,鼓勵民眾參與新的國家防務法案的制定等;但是另一方面,瓦希德仍然沒有擺脫軍隊的束縛,其對形勢的錯誤預估以及恣意妄為的作風導致了精英階層的一致反對,最終還是沒有擺脫尋求軍隊支持的循環(huán)。瓦希德的下臺,標志著“后蘇哈托”時代的印尼度過了民主轉(zhuǎn)型中最紛亂的一個時期。
(三)梅加瓦蒂時期:對軍隊改革的停滯
哈比比采取了一定的措施對軍隊進行去政治化改革,但并沒有完全觸動軍隊的根本利益;瓦希德對軍隊地方指揮系統(tǒng)的改革遭到了軍隊的一致反對,他本人也遭到人民協(xié)商會議的彈劾而下臺。種種跡象都表明,相對于軍隊在內(nèi)閣與議會中的影響力,傳統(tǒng)的安全防衛(wèi)職能還是其安身立命的根本,改革的環(huán)境并沒有動搖他們保護自身核心利益的實力(例如內(nèi)部自治與財政自主權)。同時,政治精英的斗爭也消解了對軍隊進行去政治化改革的勢頭,因為他們都需要尋求軍方的支持,而軍隊正可從中獲益。
在梅加瓦蒂執(zhí)政期間,印尼國內(nèi)局勢發(fā)生了有利于軍隊的變化。其中最重要的是馬魯古省的宗教暴力斗爭形勢惡化,2000年瓦希德政府依據(jù)軍事法律宣布馬魯古地區(qū)進入全民緊急狀態(tài),給予軍隊和警察相當大的實施行動的權力[24]。軍隊于2002年開始從警察手中完全接手維護國內(nèi)安全的職能,這一變化無疑逆轉(zhuǎn)了人民協(xié)商會議剝奪軍隊處理國內(nèi)安全職能的權力而造成的對軍隊不利的局面,軍方對于處理民族分離勢力以及恐怖主義的強硬立場也得到了文官集團的支持。梅加瓦蒂在用人上極大地向軍隊傾斜,重新任命強硬的保守派軍隊領導人,減輕國防部門對于軍隊的管控。新任命的國防部長馬托利·阿卜杜爾·賈利爾(Matori Abdul Djalil)由于中風只在其任期的前兩年發(fā)揮作用,2003年8月至2004年10月期間,國防部長的職位實際上一直處于空缺的狀態(tài)[25]。
另一方面,2002年8月通過的一系列憲法修正案及2003年7月國會通過的新的選舉法和政黨法規(guī)定了正副總統(tǒng)的選舉方式、立法機構的組成結構,要求軍隊不得參加競選立法機構成員和總統(tǒng)候選人[26]。軍隊迅速適應民主化改革在制度上對其造成的不利影響,改變參與政治的方式。大量退役軍官參加了2002年和2003年地方行政職位的競選,以及2004年的總統(tǒng)大選*包括斗爭民主黨、國民使命黨(PAN)、民族覺醒黨(PKB)在內(nèi)的各政黨競相推選具有軍人背景的候選人。具體參見:Marcus Mietzner,Military Politics, Islam, and the State in Indonesia, ISEAS Publications 2009,p.233.。這表明無論是作為一個整體的軍隊還是作為個體的軍官,都對新的民主政體具有極強的適應能力,通過參與新制度以抵消改革對其既得利益造成的損失,從而繼續(xù)保持其影響力。
對于為什么各大政黨傾向于支持有軍隊背景的人參加地方和總統(tǒng)選舉,克羅齊曾總結道:“再次認同一個軍官總比冒著讓競爭對手贏得選舉的風險要強。”[27]這一方面顯示出結構性民主與程序性民主愈加契合*民主作為一種政權類型,具有程序性和結構性兩個特點:結構性根植于憲法安排或普通法的保證;程序性即對游戲規(guī)則的遵守。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著,周紅云譯《失控的世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軍人也不得不走下神壇,加入選舉的行列,通過民主的程序來繼續(xù)保持其政治影響力。各大政黨之間的競爭愈發(fā)激烈,政治力量越來越平衡,梅加瓦蒂的斗爭民主黨之所以推舉退役軍人參與選舉,也是出于加強政黨影響力的考慮。但從另一方面看,正如米納茲所說的:“軍隊的政治影響力隨著文官集團內(nèi)部斗爭的程度上升或者下降。”[28]印尼的多元民主競爭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但還是需要軍人的參與,這說明此階段民主的缺陷——依然需要以強力為依托的軍隊的支持。同時文官集團競爭的分化為軍隊參與政治提供了機會,阻礙了民主轉(zhuǎn)型進程和文武關系的變革。
(四)蘇西洛時期:對軍隊改革的穩(wěn)步推進
隨著2004年印尼歷史上首次總統(tǒng)直接選舉的進行,蘇西洛這位軍隊漸進改革派的代表人物,終于走上了總統(tǒng)的職位,憑借其強大的合法性基礎以及在軍隊內(nèi)部的權威有效推進了文武關系變革,印尼的民主轉(zhuǎn)型迎來了新局面。
蘇西洛對軍隊改革的推進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和平處理亞齊問題,減少強制力在國內(nèi)的使用,進一步強化軍隊作為一支國防力量的政治中立性[29];第二,新任命的國防部長制定了較為詳盡的改革計劃,對軍隊的商業(yè)活動進行限制,加強對軍隊的司法監(jiān)控。這進一步規(guī)范了文武關系,促進了民主轉(zhuǎn)型。
亞齊問題一直以來都是印尼重要的國家性問題,它不僅涉及國家統(tǒng)一,也聚集著軍隊的污點和利益,涉及軍隊觸犯人權、貪污腐敗、預算外財政來源、非法走私等問題。西班牙前首相蘇亞雷斯(Adolfo Suárez González)在西班牙的民主轉(zhuǎn)型過程中大膽地承認共產(chǎn)黨合法化,使得民主作為“鎮(zhèn)上的唯一規(guī)則”得到了進一步的運轉(zhuǎn)。蘇西洛同樣擁有民主的寬容,他對亞齊獨立運動組織(GAM)的領袖伊爾宛迪·優(yōu)素福(Irwandi Yusuf)通過直接選舉贏得亞齊省長職位表達了支持的態(tài)度,這樣的政治包容性提高了蘇西洛政府民主轉(zhuǎn)型努力的可信性。“明確的民主化承諾與全國范圍內(nèi)的選舉強化了中央政府的合法性資格,有助于政治社會與民間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30],促使印尼外圍民族主義與中央政府之間建立起新的、為憲法所承認的聯(lián)系。以和平的方式解決亞齊問題,在提升蘇西洛政府合法性的同時進一步擠壓了軍隊的政治空間,為軍隊回歸軍營,朝著職業(yè)化、專業(yè)化方向發(fā)展奠定了重要基礎。
在和平處理亞齊問題的基礎上,蘇西洛任命蘇達索諾為國防部長,制定具體的改革計劃,進行軍隊的制度化改革,進一步提升了文官集團對軍隊控制的質(zhì)量。改革措施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頒布了2002年第二號法令[31],貫徹文官至上的原則,加強軍隊的職業(yè)化程度,進一步厘清國防部和軍隊之間的關系,對于國防部在國防政策的制定、國防物質(zhì)的調(diào)配、國防預算的使用、議會的監(jiān)督等方面做了更為規(guī)范和明確的規(guī)定。與之相聯(lián)系,印尼國防部分別就“國防信條”(Defense Doctrine)、“國防戰(zhàn)略”(Defense Strategy)、“國防形式”(Defense Posture)發(fā)布了官方文件,明確軍隊抵御外敵入侵和保衛(wèi)領土完整的軍事防衛(wèi)職責[32]。其次,2004年第34號法令對軍隊的角色進行了嚴格定義,規(guī)定印尼國防軍是維護國家領土完整、防御外敵入侵、維護國家安全的“核心防務力量”(Core Defense Component),要求軍事力量的安排遵循印尼安全形勢和軍事戰(zhàn)略,在不穩(wěn)定地區(qū)、邊境地區(qū)優(yōu)先部署[33]。同時政府開始接管軍隊商業(yè)財產(chǎn)。2009年10月11日蘇西洛簽署總統(tǒng)令,要求所有軍隊直接和間接擁有的商業(yè)財產(chǎn)都由政府接管[34]。第三,加強海軍與空軍的建設,增加其在國防與防震抗災中的作用[35];第四,增加軍隊預算,減少軍隊商業(yè)活動。從2004年到2013年,印尼的國防預算從21萬億印尼盾提高到81.9萬億印尼盾,增加幅度高達290%*數(shù)據(jù)來源于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網(wǎng)站https://www.sipri.org/databases/milex,2014年12月。。
蘇西洛上臺之后憑借其前所未有的強大的總統(tǒng)合法性對軍隊實施了很好的控制,清除軍內(nèi)保守派,安插改革派,軍隊進一步被總統(tǒng)“馴服”,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領域的影響力進一步下降。國防部長蘇達索諾對軍隊進行的制度化改革,在接管軍隊的商業(yè)財產(chǎn)、加強對軍隊的法律監(jiān)督、加強海軍空軍的建設、增加軍隊的財政預算等多個方面采取了措施,進一步推動了軍隊退出政治、回歸軍營的進程,促使軍隊向職業(yè)化、現(xiàn)代化發(fā)展。
印尼文武關系的變革隨著領導人的更迭、國內(nèi)外形勢的變化呈現(xiàn)出波浪前進的趨勢,經(jīng)歷哈比比的有限改革、瓦希德的激進改革、梅加瓦蒂的改革停滯以及蘇西洛的有效改革,文武關系總體上呈現(xiàn)出“軍隊非政治化與政治過程非軍隊化”的特征[36]。但是作為一支從建國起就深度參與內(nèi)政的傳統(tǒng)政治力量,16年的改革還不足以徹底清除軍隊“雙重職能”的影響,文武關系改革還存在一些遺留問題。
具體來說文武關系改革的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的“提升”:首先是文官政府對軍隊掌控力的提升,其次是軍隊自身建設的職業(yè)化程度的提升。
第一,軍隊的指導性意識形態(tài)和職能定位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變化,“文官至上”原則被廣泛接受??v觀“后蘇哈托”時代的文武關系變革,軍隊從立法機構和行政機構中逐漸退出,以及文官政府對軍隊的逐漸掌控是一個明顯的趨勢。1998年9月開始現(xiàn)役軍官不能再在政府部門任職,并且要斷絕與專業(yè)集團黨的關系[37]。1999年印尼第4號法令規(guī)定軍隊在人民代表會議中的席位由75席減少到38席[38]。2000 年8 月印尼人民協(xié)商會議決定,武裝部隊到2009年將只保留象征性的(議會)代表權[39]。從瓦希德任命首位文職國防部長開始,國防部長的文職化就成為了常態(tài)*到2014年為止,印尼的四任文職國防部長為:蘇達索諾教授(Pro.Juwono Sudarsono),1999年10月-2000年8月和2004年10月-2009年10月在任;馬托利·阿卜杜爾·賈利爾(Matori Abdul Djalil),2001年8月-2004年10月在任,實際上2003年8月之后馬托利由于中風退隱,梅加瓦蒂也沒有任命新的人選;普爾諾莫·吉安托羅教授(Prof. Ir. Purnomo Yusgiantoro),2009年10月-2014年10月在任。。隨著2002年第2號法令、2004年第34號法令以及國防部相關文件的出臺,軍隊角色更加清晰。這些文件明確規(guī)定了軍隊義務的四個方面:執(zhí)行民事任務、維護人權、聯(lián)合國維和行動、協(xié)助警察維護安全和公共秩序,軍隊進一步被規(guī)訓到文官政府的控制之下[40]。對軍隊角色的重新定位去除了軍隊實施“雙重職能”的基礎,對軍隊機構的改革限制了軍隊發(fā)揮“雙重職能”的機制,以立法形式明確規(guī)定軍隊的職能使得對軍隊的改革有法可依,這些措施進一步減少了軍隊合法干預政治經(jīng)濟的制度路徑,加快了軍隊回歸軍營的步伐。軍隊從政府部門、議會和政黨中退出以及“文官至上”原則的廣泛應用,使得軍隊很難再以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借口介入政治領域,從政治領域的完全退出只是時間問題[41]。
第二,軍隊的結構性改革取得了初步的進展,軍隊的職業(yè)化建設初見成效。“后蘇哈托”時代對軍隊結構的改革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1)解散軍隊發(fā)揮政治社會職能的部門,比如鞏固國家安全支援協(xié)調(diào)機構(Baden Koordinasi Stabilitas Nasional)和社會政治事務理事會(Suruhanjaya Pengangkutan Awam Darat);(2)警察部隊從軍隊中分離出去。警察部隊是軍隊插手國內(nèi)政治事務的重要代理人,哈比比時期對軍隊的改革就提出將警察從軍隊中分離出去,警察負責國內(nèi)事務,而軍隊專司國家對外防務。從2000年6月開始,警察部門歸為總統(tǒng)直接管理。(3)平衡軍種力量對比,重視海軍和空軍的建設。瓦希德時期任命首位海軍出身的三軍總司令是這一趨勢的開端。蘇西洛時期,對陸軍主導的軍隊傳統(tǒng)結構進行改革,實行各種兵種聯(lián)合,成立五個“地區(qū)防務指揮部”,削弱陸軍在軍隊中的主導地位,降低地方部隊的獨立性[42]。
文武關系改革的遺留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軍隊的地方指揮系統(tǒng)以及軍隊的財政獨立性這兩個方面。
第一,軍隊的地方指揮系統(tǒng)是一套完整的自上而下、遍及群島的軍事網(wǎng)絡,從控制省一級的軍區(qū)到控制村鎮(zhèn)的軍村大隊,地方指揮系統(tǒng)實現(xiàn)了與行政機構的平行化。軍隊往往憑借這套系統(tǒng)插手地方行政事務,從事各種商業(yè)經(jīng)濟活動,鎮(zhèn)壓學生運動和民族分離主義運動。這一系統(tǒng),集中了軍隊最核心的利益,也包含著軍隊犯下的踐踏人權、貪污腐敗等污點,一直是軍隊捍衛(wèi)的改革禁區(qū)。瓦希德時期試圖改革這一系統(tǒng),但是遭到了軍隊的強烈反抗,即便在蘇西洛時期,也對這一系統(tǒng)的存在束手無策。如何改革這一系統(tǒng),對于改革文武關系,加快軍隊回歸軍營的步伐具有重要意義。
第二,軍隊獨立的財政系統(tǒng)。印尼作為后發(fā)國家,中央政府一直沒有能力為軍隊提供足夠的預算支持,軍隊財政的獨立使得建立文官集團對軍隊有效控制的努力愈加艱難;資金的缺乏使得軍隊倚重地方指揮系統(tǒng),而從事商業(yè)活動就要求軍隊掌握壟斷性的政治經(jīng)濟權力,這是一個在無限循環(huán)中相互加強的過程,導致軍隊的去政治化遙遙無期。 因此,要使軍隊擺脫對于從事商業(yè)活動的依賴,就需要中央政府提供足夠多的財政支持,提高國防預算。隨著印尼經(jīng)濟的恢復與發(fā)展,國防預算也在穩(wěn)步提高,2004年到2008年期間,印尼國防預算提升高達73%[43]。但是如何完全杜絕軍隊從事商業(yè)活動,還需要加強對軍隊的監(jiān)督,這方面的建設還任重而道遠。
蘇西洛時期的軍隊制度化改革雖然對上述問題都有所涉及,但在此過程中,總統(tǒng)與國防部長之間缺乏協(xié)調(diào)溝通,導致改革力量在改革的深水區(qū)缺乏一致前進的動力,在上述兩個軍隊安身立命的重要領域中的改革收效甚微。
2014年7月,佐科維作為平民政治家贏得大選,成為繼蘇西洛之后印尼第二位通過直接選舉上臺的民選總統(tǒng),這也成為印尼民主鞏固的重要標志。從1998年蘇哈托下臺印尼開啟民主轉(zhuǎn)型到現(xiàn)在的短短16年間,印尼在民主立法、規(guī)范選舉制度、保證公民權利、維護領土完整、解決民族問題、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維護社會公平等方面取得了重要進展。而在蘇哈托時期作為印尼重要的軍事力量和社會政治力量的軍隊都曾深度參與到上述取得成就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領域中,因此,文武關系的變革就成為印尼民主轉(zhuǎn)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軍隊深度干預政治的情況下,轉(zhuǎn)變軍隊在“新秩序”時代履行“雙重職能”的全能角色,讓軍隊從“政治的軍隊”轉(zhuǎn)變?yōu)椤爸贫鹊能婈牎保管婈牷貧w軍營,是印尼民主轉(zhuǎn)型的應有之義。
首先,軍隊必須從主導政府的政治角色中撤回,專注于軍隊的專業(yè)職能;其次,文官政府必須對軍隊實施有效控制,并且確保其能遵守法律,忠實履行政府的決策。國家全局性的民主改革與軍隊的職業(yè)化和政治中立化緊密聯(lián)系、相互影響,軍隊的改革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印尼民主化進程的成敗。
經(jīng)過對印尼民主化轉(zhuǎn)型的詳細梳理,本文認為后蘇哈托時代的民主轉(zhuǎn)型是伴隨著對軍隊民主控制的增強而實現(xiàn)的,其中的關鍵在于軍隊從直接參與政治、具備“雙重職能”的軍事與社會政治力量轉(zhuǎn)變成為忠誠于民主選舉產(chǎn)生的國家機關的高度職業(yè)化的軍事力量。軍隊的去政治化不僅影響民主轉(zhuǎn)型,民主轉(zhuǎn)型也將影響對軍隊的民主控制。在實現(xiàn)對軍隊的文官控制的過程中,還必須加強文官控制的民主化程度。如果文官政府能夠提供有效的民主治理,民主的規(guī)則和程序能夠被廣泛接受,暴力活動和政治斗爭的程度較低,軍隊就很難重返政治領域施加有效的政治影響。蘇西洛上臺之后,印尼國內(nèi)政治經(jīng)濟形勢漸趨穩(wěn)定,其強大的執(zhí)政合法性保證了政府對軍隊的有效控制。但是正如米納茲提醒的:“如果這個國家能夠保持和鞏固2004年之后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系統(tǒng),印尼就可以逐漸解決軍隊改革的其他遺留問題,但是如果印尼因其他原因重返政治不穩(wěn)定時期的話,完成改革目標的機會就會變小?!盵44]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聚焦于民主轉(zhuǎn)型這個大背景下的文武關系的變革,主要關注結構條件下政治行為者的戰(zhàn)略選擇。但是,如果完成了民主轉(zhuǎn)型,進入了民主鞏固階段,軍人干政的現(xiàn)象就大大減少,而各種行為者的戰(zhàn)略和策略選擇相對于構成民主鞏固的經(jīng)濟、政治等結構因素而言,重要性也大大降低,因此,對于完整描述印尼民主化過程而言,文章選題本身就限制了完成這一任務的可能性,還需進行進一步的探討。
【注釋】
[1][3][5][30] 〈美〉胡安·林茨、〈美〉阿爾弗萊德·斯泰潘著,孫龍等譯《民主轉(zhuǎn)型與鞏固的問題:南歐、南美和后共產(chǎn)主義歐洲》,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8頁、第38頁、第72頁、第106頁。
[2] 〈美〉吉列爾莫·奧唐奈、〈意〉菲利普·施密特著,景威、柴紹錦譯《威權統(tǒng)治的轉(zhuǎn)型:關于不確定民主的試探性結論》,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76頁。
[4] 〈澳〉約翰·芬斯頓著,張錫鎮(zhèn)等譯《東南亞政府與政治》,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年,第71-72頁。
[6] Samuel P. Huntington,TheSoldierandtheState:TheTheoryandPoliticalofCivil-MilitaryRelation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7,p.10.
[7][8] 李月軍:《新文武關系理論:范式替代抑或理論補充》,《軍事歷史研究》2010年第2期。
[9] 溫北炎:《印度尼西亞經(jīng)濟與社會》,暨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87頁。
[10] 梁孫逸:《后蘇哈托時代文武關系:印尼民主化與轉(zhuǎn)型》,中國人民大學博士論文,2010年,第87頁。
[11][18][19][21][23] Crouch H.A.,PoliticalReforminIndonesiaafterSoeharto,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10, p.1, p.137, p.137, pp.136-140, pp.136-140.
[12][14] Indonesia ABRI,PeranABRIAbadXXI:Redefinisi,ReposisidanReaktualisasiPeranABRIdalamKehidepanBangsa(武裝部隊在21世紀的作用:重新定義、定位和執(zhí)行武裝部隊在國家中的作用),Makalah Awal SeminarABRI, Bandung:Sesko ABRI, September 1998.
[13] Harymurti B.,“Challenges of change in Indonesia”,JournalofDemocracy,Vol.10,No.4, 1999, pp.69-83.
[15] “Military Chiefs Told to Stay Distant from Parties”,JakartaPost, 17 October 1998.
[16][38]Undang-UndangRepublikIndonesiaNo.4Tahun1999(1999年印尼第四號法令).
[17] 溫北炎:《印尼大選透視》,《東南亞研究》1999年第5期。
[20][25][28][37][44] Marcus Mietzner,MilitaryPolitics,Islam,andtheStateinIndonesia, ISEAS Publications 2009, p.240, pp.226-227,p.382, p. 202,p.383.
[22]MPRNo.VI2000TentangPemisahanTentaraNasionalIndonesiadanKepolisianNegaraRepublikIndonesia(2000年印尼人民協(xié)商會議關于分離印尼軍隊與警察部隊的第6號法令).
[24] 陳金:《印尼馬魯古和巴布亞地區(qū)民族分離主義運動研究》,廈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008年,第14頁。
[26] 張錫鎮(zhèn):《印尼民主轉(zhuǎn)型和民主化軟著陸》,《東南亞研究》2004年第5期。
[27] Crouch H.A.,“Professionalism in Southeast Asian Militaries: Indonesia”,unpublished paper, 2003,see Marcus Mietzner,MilitaryPolitics,Islam,andtheStateinIndonesia, ISEAS Publications 2009,p.233.
[29] 張潔:《印尼亞齊問題政治和解的原因探析》,《當代亞太》2007年第1期。
[31]Undang-UndangRepublikIndonesiaNo.2Tahun2002(印尼2002年第2號法令).
[32] Indonesia, Desect1emen Pertahanan Republik,“Doktrin Pertahanan Negara”,“Strategi Pertahanan Negara”,“Postur Pertahanan Negara”(印尼國防部:《國家防御原則》、《國家防御策略》、《國家防御形式》),2007.
[33]Undang-UndangRepublikIndonesiaNo.34Tahun2004(2004年第34號法令).
[34]PeraturanPresidenRepublikIndonesiaNo.43Tahun2009,TentangPengambilalihanAktivitasBisnisTentaraNasionalIndonesia(印尼2009年第43號總統(tǒng)令:接管有關印尼國民軍的商業(yè)活動).
[35] Manea M. G., Born H.,ThePoliticsofMilitaryReform:ExperiencesfromIndonesiaandNigeria, Springer Berlin Heidelberg, 2012, p.34.
[36][41][42] 劉相駿、皮軍:《后蘇哈托時代印尼軍隊的改革》,《南洋問題研究》2008年第1期。
[39] 〈英〉邁克爾·利弗著,薛學了等譯,薛學了、莊國土審校《當代東南亞政治研究指南》,廈門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香港城市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 2003年,第65頁。
[40]Undang-UndangRepublikIndonesiaNo.2Tahun2002(印尼2002年第2號法令);Indonesia, Desect1emen Pertahanan Republik,“Doktrin Pertahanan Negara”,“Strategi Pertahanan Negara”,“Postur Pertahanan Negara”(印尼國防部:《國家防御原則》,《國家防御策略》,《國家防御形式》),2007;Undang-UndangRepublikIndonesiaNo.34Tahun2004(印尼2004年第34號法令).
[43] 袁野:《蘇西洛時期印尼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論析》,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014年,第26-28頁。
【責任編輯:吳宏娟】
The Civil-Military Relations and Democratic Transition—A Case Study of Indonesia(1998-2014)
Chen Bo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Civil-Military Relations; Democratic Transition; Indonesia; Democratic Control
In the multiple effects of the Asian financial crisis in the late 1990s, Suharto ended his “New Order” era, thus opening up the process of democratization in post-Suharto era. During 1998-2004, Habibie, Wahid, Megawati and Susilo have tried to make democratic reform in Indonesia successively. The significant barrier of the democratic transition in the post-Suharto era is how to carry out the civil-military reform, making the political army depoliticized and back into the barracks, and then transform into the institutional army. The paper will take the civil-military reform as a starting point to explore the process of Indonesian democratization. The conclusion is that the civil-military reform affects democratization, simultaneously democratization has an effect on the democratic control of military. During the process of strengthening civilian control, we have to concern about the degree of democratization of civilian control. If the civilian government can provide effective democratic governance, achieve a lower degree of violence and political struggle, and make democratic rules and procedures to be widely accepted, it’s difficult for the army to return to the political arena and to exert effective political influence.
2015-08-27
陳波,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政治學系中外政治制度專業(yè)2014級博士研究生。
D734.21A
1008-6099(2016)04-002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