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中國美術(shù)學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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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李鬼的春天
陸蓓容中國美術(shù)學院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明清書畫鑒藏史
宋犖
今人購買古書畫時最重真?zhèn)?,必欲辨明而后出手。以我接觸到的材料來看,清代人似乎并不這樣較真。他們的府庫中偶有贗品,有時即使明知作品不真,也還是會試著講講價。遇到同一母本,甚至不同母本的「雙胞胎」、「三胞胎」作品,今天的鑒定學者可能如臨大敵,但清人往往能夠同時接受它們,即使當時一流的鑒藏家也不例外。這恐怕并不是他們的眼力有限,而是因為壓根兒不認為有假,因此并沒有以辨?zhèn)蔚难酃馊タ剂恐省?/p>
從清初到清末,這方面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我們先從早期講起。宋犖(一六三四年~一七一三年)是康熙中后期條件最好的鑒藏家之一,他給一幅李唐《長夏江寺圖》寫題跋,說自己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見過三幅《長夏江寺圖》了。第一幅曾為遷安劉魯一所藏,上面有宋高宗題寫的名言「李唐可比唐李思訓」。這幅畫曾經(jīng)到過宋氏手里,后來被某位有權(quán)有勢的人奪走。第二幅沒有宋高宗題字,保存得也不太好,是梁清標的東西,宋犖見過,覺得太破了。第三幅有董其昌跋,流傳有緒,是他最后所得,「品在劉氏卷下,梁氏卷上。亦稀世之珍也」。
在宋犖心目中,這三幅《長夏江寺圖》應該都是真跡,否則他不會只言優(yōu)劣而不加按斷,更不可能直接比較品第高下。這似乎說明他并不懷疑這些﹁孩子﹂都有同一個﹁母親﹂。其實從題跋中的蛛絲馬跡來看,三卷畫法并不完全相似,「泥金點苔」只出現(xiàn)在第三卷上。饒是如此,他也沒有設想這些畫可能各有源頭。
宋犖手上的王詵《煙江疊嶂圖》和文徵明《真賞齋圖》兩件藏品,同時也都有復本流傳。其中《煙江疊嶂圖》,恐怕亦有三卷。時代稍晚的鑒藏家安岐(一六八三~?)曾為自己收藏的一卷作跋,說此畫是青綠山水,畫得很好:
高士奇
陶樑
為晉卿之杰作真跡無疑。鳳洲跋謂歌辭與畫境小抵牾者,蓋因圖中乏煙云變滅,不當為煙江耳。嘗見晉卿煙江疊嶂圖一卷,后為商丘宋氏所得,上有宣和標書及宣政小璽,后有姚樞、宋濂、黎民表題。乃高長大卷,惜絹素破裂。然丘壑奇奇,山多飛泉,具有江霧蒙迷之景,的為晉卿煙江疊嶂,卻無蘇題,是時禁蘇文,或經(jīng)截去…… (《墨緣匯觀》卷三)
可見安岐就知道兩卷《煙江》。一七〇〇年宋犖為王翚所藏王詵《漁村小雪圖》作跋時,曾引陳眉公之語說「《煙江》卷舊藏王元美家,余曾見于萬卷樓下,后轉(zhuǎn)質(zhì)虞山嚴氏,遂如泥牛下?!?,可見有王世貞跋語的這一卷當時還未重出人間。
妙的是,宋犖的老朋友王士禎(一六三四年~一七一一年)家,也曾藏有《煙江疊嶂圖》一長卷,在一七〇三年康熙生日時當作壽禮送了出去。這幅畫「后有米元章書東坡長句」,自然別是一物。 從宋氏為王翚寫的題跋來看,當時《煙江疊嶂圖》還沒有進入他的藏品庫。推想他拿下此畫時,可能不但知道王世貞舊藏的前一卷,亦已知道王士禎進御的后一卷了。如此情勢下,仍把這幅畫納入彀中,足以說明「多胞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沒有為此擔憂。
《真賞齋圖》亦如此。同名的另一卷先入高士奇(一六四五年~一七〇四年)家,后來流到安岐手上。須知作為鑒藏家的高士奇也是宋犖的好朋友。安氏作跋時沒忘提一句「世傳文徵明為華氏作真賞齋圖有二,此其一也,一為商丘宋氏所藏,后有豐道生為賦者」。倒推上去,宋、高未必不知對方也有此一件;揣摩語氣,安岐也不覺得兩幅同題畫作會帶來什么問題。
清中期的民間書畫收藏活動,因為乾隆皇帝對書畫的巨大興趣而暫時步入了低谷。當我們再度與鑒藏家相遇時,已經(jīng)來到了嘉道年間。很多傳統(tǒng)的觀念和趣味都開始變化,但前輩們對多胞胎作品的兼容并蓄卻是一以貫之。
陶樑(一七二二年~一八五七年)收藏了一卷南唐王齊翰《挑耳圖》。他查過明代人的著錄,知道明代曾經(jīng)有過一卷流傳有緒的《挑耳圖》,內(nèi)府印章俱全,還有蘇軾、蘇轍和王詵這些名人的題跋。盡管自己所藏的這一卷題跋、鈐印都與著錄不合,然而他堅信也是真的,因為「用筆古勁,神采奕奕,非元明人所能摹仿」,至于沒有王詵的跋,「或為后人割裂耳」。
顯然,陶樑并不認為早出的一件更可能是真品,甚至也樂意相信蘇軾、蘇轍和王詵會在兩卷畫上寫上同樣的題跋,以至于王詵跋只是被后人割去而已。此非孤證,顧文彬(一八一一年~一八八九年)《過云樓書畫記》記錄了祝允明《懷知詩卷》。顧氏根據(jù)明代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及清代翁方綱的文集著錄,相信這是一件真跡,
又注意到清初卞永譽記載的一件是明代項元汴舊藏,「非此卷也」。又王寵的《游包山詩卷》,在清中后期的市面上也至少流傳兩件。這兩件同樣是贈給華云的,前后時間只差一年,只是一為小楷,一為草書。顧文彬明明知道這一點,卻未曾從真?zhèn)蔚慕嵌热タ紤]它,只在題跋里困惑地發(fā)問:「特不解補庵(華云)于此詩索書至再,豈以包山為雅宜(王寵)習游之地,據(jù)其所作以當導師?」(《過云樓書畫記》卷四)
在清代,書畫收藏貴近賤遠,清初的作品總體來說是很貴的??墒遣恢箷x唐宋元的多胞胎沒有關(guān)系,即使清初人的書畫重出迭見,晚清藏家也同樣淡定視之,不虞有他。梁章矩(一七五五年~一八四九年)收得一件洪承畯草書,正巧他的門生祝岐山也收得同樣一件,「詩語款印亦略同」。梁氏只吩咐門生好好裝裱那一件,「以識墨緣之巧合」。而顧文彬在明知還有別本的情況下,也曾淡然地收入一件惲壽平和一件王翚。
凡此種種,說明清代的鑒藏家可能抱有無征不信的態(tài)度——當卷面上沒有明確反證的時候,他們就不因為復本的存在而降低評價,也愿意相信一連幾件都是真的。
北宋 佚名(傳王齊翰) 挑耳圖卷及蘇軾、蘇轍跋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宋 李唐 長夏江寺圖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近代以來的人,讀到以上這些筆記與言論時,往往不能理解,乃至發(fā)出批評。譬如民國年間的趙汝珍,就曾不無遺憾地在《古董辨疑》一書中回顧《長夏江寺圖》的歷史,并慨嘆:「且此三畫既有優(yōu)劣之別,定非出自一人之手。則其中必有真者、偽者。乃不分其真?zhèn)?,則又何貴乎名人之鑒定?!挂环矫妫乙叫亩?,說古人不一定該挨這樣的批評;另一方面,若以旁觀的戲謔之眼看去,也不免暗暗好笑,為李鬼們有著如此漫長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