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山
這是2016年大年初三,凌晨3點,我坐在家鄉(xiāng)縣城的街心花園嚎啕大哭——因為一個任何人聽了肯定都會大笑然后罵我活該的原因。而10小時前的下午4點,明明卻是我今年最開心的時刻。
我在廣場壩壩里打麻將,意氣風發(fā),顧盼自得,催其他同學打完、下桌,喝酒。我們中學同學的習慣,每年初二一起打牌喝酒。他們戀戀不舍地下桌,我們變成一團堅固的煙味云,笑鬧著去那家每年都去的館子。
飯桌上已層層疊疊堆了好大一堆盤子,回鍋肉就上了5大盤。我們14個人,開了一箱五糧液。這14個人,能理出8萬種關系。我們是同學、朋友、戀人,前任,前男友和前暗戀對象最好的朋友,想一刀捅死的前任的現(xiàn)任……
我們輪著喝,兩個人喝,3個人喝,所有女生一起喝一個,所有男生一起喝一個,所有男生女生一起喝一個……每個人都漸漸失態(tài)、聲音變高,變抖。我已經(jīng)坐不直了,端起玻璃瓶一看52°,心想,都是些瘋子,一個男生再次吼了一句:“不喝完哪個龜兒子準走?!”
我進門就看見了前男友,他正縮在角落里喝番茄湯,抬頭跟我們打招呼,我一驚,哈哈,怎么丑成這樣了?再一看其他人,都胖了些,時間是最催肥的豬飼料。
我們從7點吃到10點,桌上越堆越臟,我終于想吐,跑去河邊吹冷風,讓自己平靜下來。云河清冷,水面寂靜,只有遠處才有霓虹燈的光。
吃完我們繼續(xù)打牌,開了個包間,前男友散豬肉似的側躺在沙發(fā)上,溫順,微笑,像我們某年春天坐在桃花樹下曬太陽時那樣靜靜地看著我。突然,他“哇”地一下,吐了,噴了一大灘。幾個女生手忙腳亂收拾,我立刻端起茶杯就出去了,杵在陽臺上,用吸管攪菊花茶里的冰糖塊,水太甜了,我只好盯著廣場里的茶桌發(fā)呆。那座有400年歷史的白塔之上,被放飛的孔明燈明滅、飛升。
幾個男同學來把他架去酒店,開房睡覺。房間里一股怪味,我們開窗,風灌進來,冷得發(fā)抖,繼續(xù)打麻將,打到12點,突然停電。于是拿手機照亮,把麻將湊到臉上打,終于打完。我已經(jīng)很累了,不是想打牌,只是不想就這樣跟他們告別。
出廣場時,才知道這一大片全停電了,每個茶館都密密麻麻冒出一大堆人,有人興奮地討論輸贏,像晚自習放學。
我們冷得皺成一團,跑去吃罐罐,聽說旁邊賣冰粉那家人的女老板得癌癥了,不曉得以后還有沒有冰粉吃。
去酒店看那幾個喝醉的,一個男生喝多了,說自己是魚,黏地上滑來滑去,邊撲騰邊脫衣服,怎么拉都不起來,這種情況下還拉他做什么?我和同桌立刻摸出手機給他拍照,拍他頭埋進馬桶里吐,拍他頭從馬桶里扯出來、甩了一頭水。所有人都在笑,說太好笑了,好高興啊。
他的好朋友,我閨蜜的前男友,大概是唯一冷靜的人,幾次擋鏡頭不成,就突然跳起腳把我們罵了一頓,吼著問:“有完沒完了,你說你們是不是神經(jīng)?!”
我的亢奮勁兒沒消,一下被罵懵了。
我愣了下,馬上跑了,哭了,我跑過這個我們長大的縣城,從濱江橋一口氣跑到商業(yè)街,嚎叫著哭,安靜著哭,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
哭得好累,我就坐下了,坐在商業(yè)街口的長椅上,腳底下踩起一堆紅鞭炮紙,背靠著是一株大黃桷樹,樹下是革命老區(qū)的紀念碑,我突然覺得這地太熟了,熟得我?guī)缀跻庾R不到它的存在。
我想起高一軍訓那天,就在商業(yè)街2樓的書店門口與初戀心照不宣地跟其他同學越走越遠,他突然輕輕摟住我的腰,而我僵直著背不敢動。我想起3年前的今天,我跟上一個男朋友大吵一架坐在這哭;還有5年前的6月,查到了高考成績坐在這我心如死灰;而商業(yè)街12年前建成時我還是小學生,被穿得像棉襖精的男主持拉上臺背順口溜,贏了一斤洗衣粉。我想起每年春節(jié)我們都在這買鞭炮橘子酸辣粉……
這種如夢初醒的“熟悉感”如同一個響亮的耳光,猛地把春節(jié)時亢奮的、放縱的,釋放了表演型人格的我抽醒了。
所以,我突然想,如果真的有一個足夠高足夠遠的上帝視角,他以我為觀測對象,以20年為觀測時長,以這個街口200平米的面積為觀測范圍,他在遙遠星球看到的我,就會像一個微小的分子,激烈、無序的運動,我在接吻我在哭泣,7歲的我在臺下抱著洗衣粉笑,高一我第一次吻了他的眼睛,而那個烤羊肉串很好吃的攤主、跟你激烈爭吵的戀人,日夜喝酒瘋鬧的同學,漸次登場,時隱時現(xiàn)。
所有過去累疊在一起,一萬個夏天蕩漾,每一個夏天里的你都嗔癡哭笑,你的過去是一個測不準、時刻躍遷的分子,它們同時存在,互不相擾,你人生中的兩萬天其實是在同一微秒進行的,在其中無序變幻的,只有作為分子態(tài)的你而已。
這里整齊疊放著你的記憶,你終于不再哭泣。我在凌晨3點擦干所有眼淚,我終于明白,這可能就是故鄉(xiāng)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