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霞+李孫娃
摘要:唐韋絢所撰的《劉賓客嘉話錄》是唐代筆記小說中價值較為突出的一種,所涉內(nèi)容較為廣泛,國朝文人劇談、卿相新語、朝廷政事、經(jīng)籍詁訓(xùn)及趣聞佚事無所不收,這給我們研究劉禹錫及中唐政治、思想、文學(xué)提供了重要史料。該書文學(xué)史料價值尤高,書中所記詩文評論和文人軼事,對研究劉禹錫的詩文主張和中唐文壇動向,具有極大的參考價值;而所收的佚文佚句,又可以為后世的輯佚提供佐助。
關(guān)鍵詞:唐代筆記小說;唐代文學(xué);《劉賓客嘉話錄》;劉禹錫;文學(xué)史料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文章編號:1009-4474(2015)02-0001-06
《劉賓客嘉話錄》是中晚唐時期重要的筆記小說,韋絢撰。作者韋絢在自序中稱,該書為宣宗大中十年(856)其在江陵時所作,內(nèi)容廣泛,“國朝文人劇談,卿相新語,異常夢話,若諧謔、卜祝,童謠、佳句”〔1〕,無所不收。陶敏、李一飛在《隋唐五代文學(xué)史料學(xué)》中評價《劉賓客嘉話錄》說:“書中所記多朝廷政事,經(jīng)籍詁訓(xùn)及趣聞佚事,臧否作家、品評詩歌等類似后來詩話的文字也不少,提供了研究劉禹錫及中唐政治、思想、文化的重要史料。”〔2〕
一、論及劉禹錫的文學(xué)思想及文學(xué)主張
1.為研究劉禹錫思想的多重性提供了證據(jù)
元和八年,韓愈以“論史”為題,和柳宗元之間發(fā)生了一場關(guān)于“有神”、“無神”的辯論,柳宗元寫了《與韓愈論史官書》、《天說》表明其無神論的立場。劉禹錫也加入進(jìn)來,寫了《天論》上、中、下三篇,反擊韓愈之說。柳宗元《答劉禹錫“天論”書》云:“凡子之論,乃《天說》傳疏耳,無異道焉”〔3〕,表明劉禹錫也是無神論者。
另一方面,劉禹錫又信仰佛教,和僧侶往來,對當(dāng)時彌漫社會的迷信活動津津樂道,對僧道的神秘預(yù)言給予贊揚(yáng),并且時時流露出“命由天定”的思想,這和他的唯物無神論思想格格不入。如:
逆胡將亂于中原,梁朝志公大師有語曰:“兩角女子綠衣裳,卻背太行邀君王,一止之月必消亡?!眱山桥印鞍病弊?,綠者“祿”字也,一止之正月也,果正月敗亡。圣矣,符志公之寓言也。(“志公語”條)〔1〕
志公,即釋寶志。《南史·釋寶志傳》云:
時有沙門釋寶志者,不知何許人,有于宋泰始中見之,出入鐘山,往來都邑,年已五六十歲矣。齊、宋之交,稍顯靈跡,被發(fā)徒跣,語默不倫……雖剃須發(fā)而常冠帽,下裙納袍,故俗呼為志公。好為讖記,所謂《志公符》是也。〔4〕
據(jù)此可知,劉禹錫是在贊揚(yáng)志公所著《志公符》一書靈驗有征。但就讖語本身而言,意義指向卻常常是模棱兩可的,解讀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把后來的事件附會其上,因此,解讀者不同,讖語所指也會有差異。劉禹錫以玄宗朝已經(jīng)發(fā)生的安史之亂來反證《志公符》靈驗可征,是唯心之舉,不可據(jù)信。
劉禹錫個性豪邁,其許多詩文都流露出達(dá)觀堅定的心態(tài)。如《秋詞》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去,便引詩情到碧霄?!薄?〕以“一鶴凌云”展現(xiàn)自己的豪情。又如《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和《再游玄都觀》,兩詩以比擬的手法對當(dāng)時的人物和事件加以調(diào)侃和諷刺,表達(dá)了不屈和樂觀的心態(tài)。
劉禹錫參加了王叔文集團(tuán),參與“永貞革新”,失敗被貶后,彷徨悲嘆,解謗求容,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予與竇丈及王承弁同在朗州,日共歡宴。后三人相代為夔州,亦異矣。(“劉禹錫竇常王承弁相代為夔州”條)〔1〕
此處所謂“日共歡宴”,實際上是劉禹錫借飲宴麻痹自己、逃避現(xiàn)實的做法,他內(nèi)心深處是很難真正歡樂起來的。劉禹錫謫居此地,悶悶不樂,托人求告,急欲離開。元和六年,李吉甫為相,七年,劉禹錫在《上淮南李相公啟》中說:“伏承相公,言及廢痼,愍色甚深。哀仲翔之久謫,恕元直之方寸。思振淹之道,廣錫類之人”〔1〕。懇請李吉甫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幫助自己。又有《上杜司徒啟》:“六翮方鎩,思重托于扶搖;孤桐半焦,冀見收于煨燼?!薄?〕劉禹錫修書故交,希望得到援手,助其離開。急于求告而長久未得調(diào)回,其心態(tài)之悲涼可想而知。
劉禹錫與竇常的唱和詩《朗州竇員外見示與澧州元朗中郡齋贈答長句二篇因而繼和》中云:“應(yīng)憐一罷金門籍,枉渚逢春十度傷”〔1〕,也很好的說明了他謫居朗州的心態(tài):自永貞元年至元和九年,恰為十年,“十度傷”,較之“七悲”更為沉痛:
中山劉公曰:“頃在夔州,少逢賓客,縱有停舟相訪,不可久留。乃獨吟曰:‘巴人淚逐猿聲落,蜀客舟從鳥道來。忽得京洛故人書題,對之零涕?!庇衷唬骸案∩l至百年,倏爾衰暮,富貴窮愁,實其常分,胡為嗟惋焉?!保ā皠⒂礤a獨吟”條)〔1〕
劉禹錫長慶二年到達(dá)夔州,時年五十一歲。此條言“少逢賓客,縱有停舟相訪,不可久留”,可知他居夔州時,朋友稀少,頗有寂寥之意,故得到故人書題,激動非常。結(jié)合他政治革新失敗以來的坎坷經(jīng)歷可知,此條后面關(guān)于富貴窮愁的一番言論,并非泛泛而談,而是即興抒發(fā)感慨,實在是對自己前半生宦海沉浮、得意失意的深徹感悟,語氣頗為沉痛悲傷。
綜合以上論述,可以看到劉禹錫思想的多重性。此書的相關(guān)條目,為我們研究劉禹錫思想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2.為研究劉禹錫詩文理論提供了材料
研究劉禹錫詩歌理論的學(xué)者,大多注意到了《董氏武陵集紀(jì)》的價值,并由此展開對劉禹錫在詩歌意境、內(nèi)容、語言諸方面主張的探討。誠然,它是劉禹錫的一篇重要論詩著作,但其詩歌理論并不僅見于此處,在《劉賓客嘉話錄》中也保存了不少頗具文學(xué)史料價值的材料。
(1)關(guān)于用典
古人作詩,講究字字有來處,劉禹錫詩歌就大量用典。學(xué)識淵博固然是劉禹錫詩文長于用典的原因之一,也與他主張詩文多用典的理論有關(guān)?!秳①e客嘉話錄》中有兩條材料論及了劉禹錫關(guān)于詩文用典的理論主張。第一條材料是“詩用僻字須有來處”:
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宋考功詩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眹L疑此字。因讀《毛詩》,鄭箋說“簫”處注云:即今賣餳人家物。六經(jīng)中唯此注中有“餳”字。緣明日是重陽,欲押一“糕”字,續(xù)尋思六經(jīng)竟未見有“糕”字,不敢為之。常訝杜員外“巨顙拆老拳”,疑“老拳”無據(jù)。及覽《石勒傳》“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飽卿毒手”,豈虛言哉!后輩業(yè)詩,即須有據(jù),不可率爾道也?!?〕
在此條材料中,劉禹錫明確提出了“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的理論。該條材料邏輯表述嚴(yán)密而清晰:開篇提出入詩字詞須有來處,有典可依;后又以“餳”、“糕”、“老拳”三例為論點張目,雖然“餳”字引詩有誤,但該字入詩有典可考,卻是無疑的;最后警戒后來詩人為詩用語需謹(jǐn)慎,不可率性而為,重申自己觀點。后《詩林廣記》、《苕溪漁隱叢話》、《靖康緗素雜記》、《詩話總龜》、《唐語林》、《學(xué)林》、《紺珠集》、《事文類聚》等文獻(xiàn)均引用了這條材料,文字大致相似,這充分說明這條材料在后世的影響較為巨大,傳播極為廣泛。
劉禹錫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亦對這一理論身體力行,后世對此多有論及?!对鲂拊娫捒傹敗泛蠹矶?,黃常明稱贊劉禹錫能“一字用事”或者“兩字用事”〔5〕;《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四中,方回稱《同樂天送河南馮尹學(xué)士》“用事如此之精”〔6〕;《唐音癸簽》卷十一《評匯七》:“夢得亦有餳字詩,《歷陽書事》:‘湖魚香勝肉,官酒重于餳。蓋仿宋也,較宋押得更穩(wěn)?!薄?〕以上評述足以說明劉禹錫在這方面的成就為歷代所公認(rèn)。
“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這一理論不僅得到了后世詩話家們的贊同和認(rèn)可,而且直接影響了后來的江西詩派,從該詩派對作詩手法的闡述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的師承關(guān)系。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云: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為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在宋代,杜詩、韓文享有極高的聲譽(yù),黃庭堅此處實在是自高身價。清詩話家趙翼在《甌北詩話》卷八《黃山谷詩》中就說:
劉夢得論詩,謂無來歷字前輩未嘗用,孫莘老(按:即孫覺,黃庭堅岳父,以闡揚(yáng)春秋學(xué)而著稱,對杜詩亦頗多研究)亦謂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山谷拈以示人,蓋隱以自道?!?〕
這段文字明確揭示了江西詩派在“作詩法”上與劉禹錫的承傳關(guān)系。別的江西派成員也談到了黃庭堅關(guān)于詩歌的用字問題,如陳師道在《步里客談》卷下云:
章叔度憲云:“每下一俗間言語,無一字無來處,此陳無己、黃魯直作詩法也?!薄?0〕
呂本中在《紫薇詩話》中云:
表叔范元實從山谷學(xué)詩,要字字有來處?!?1〕
陳師道是江西詩派的重要成員,呂本中是《江西詩社宗派圖》的作者,也是第一個正式提出“江西詩派”名稱的學(xué)者。他們都提出黃、陳二人作詩“字字有來處”、“無一字無來處”,這說明江西詩派在“作詩法”這點上與劉禹錫確實有一定的承繼關(guān)系。
劉禹錫關(guān)于詩文用典理論的第二條材料是“為文斗異”條:
又曰:為文自斗異,一對不得。予嘗為大司馬杜公之故吏。司徒冢嫡之薨于桂林也,柩過渚宮。予時在夔州,使一介具奠酻,以申門吏之禮,為一祭文云:“事吳之心,雖云已矣;報智之志,豈可徒然!”“報智”人或用之,“事吳”自思得矣。〔1〕
“事吳”,典出《左傳·襄公十九年》:
(荀偃)卒,而視,不可含。宣子盥而撫之曰:“事吳敢不如事主!”猶視。欒懷子曰:“其為未卒事于齊故也乎?”乃復(fù)撫之曰:“主茍終,所不嗣事于齊者,有如河?!蹦祟ㄊ芎!?2〕
劉禹錫用范宣子向荀偃發(fā)誓會好好對待他的兒子以報答荀偃恩情的典故,表達(dá)自己想效仿范宣子,好好對待杜式方,以報答杜佑之恩。而今杜式方卒,故空留遺憾。
以上兩條材料中,劉禹錫直接談到了關(guān)于詩文寫作中用典之事,影響深遠(yuǎn)。此外書中還有多條詩文評論,對我們了解劉禹錫的文學(xué)主張有積極作用。他在評說段文昌的《淮西碑》時說:
段相文昌重為《淮西碑》,碑頭便曰“韓弘為統(tǒng),公武為將”,用《左氏》“欒書將中軍,欒黡佐之”文勢也,甚善。亦是效班固《燕然碑》樣,別是一家之言。(“段文昌淮西碑”條)〔1〕
學(xué)界對韓愈的《平淮西碑》歷來評價甚高,而對于段文昌的《淮西碑》則少有提及,獨劉禹錫對段文昌的《淮西碑》甚為推重,認(rèn)為“別是一家之言”。這個評價,有因可循。就他對碑頭的分析來看,碑文行文自有來歷,契合了典故,這和他主張為文用典用事是一致的。
為了申明這個觀點,他還以自己的《平蔡州詩三首》為例加以說明:
劉禹錫曰:韓《碑》、柳《雅》,予為詩云:“城中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聲和平?!泵览钌袝鴲逯氩坛且?,須臾之間,賊都不覺。又詩落句言:“始知元和十二載,四海重見升平時。”所以言“十二載”者,因以記淮西平之年。(“平蔡州詩”條)〔1〕
翁方綱對這條材料做了更深入的闡述?!妒拊娫挕肪矶?/p>
劉賓客自稱其《平蔡州》詩“城中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聲和平”云云,意欲駕于韓《碑》、柳《雅》。此詩誠集中高作也。首句“城中”一作“汝南”,古《雞鳴歌》云:“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辈讨?,即汝南地。但用“晨雞”,自是用樂府語。而“城中”、“城頭”兩兩唱起,不但官軍入城事醒切,抑且深合樂府神理,似不必明出“汝南”,而后覺其用事也……敘淮西事,當(dāng)以夢得此詩為第一。〔13〕
翁方綱將劉詩和古《雞鳴歌》與樂府聯(lián)系起來,分析藝術(shù)特色,極力推崇劉詩,雖有拔高之意,但該詩用事妥當(dāng)卻是可以肯定的。
(2)對杜詩的評價
《劉賓客嘉話錄》中有二條劉禹錫評杜的材料,除前面提及的“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外,還有一條,即“三詩用茱萸工拙”:
劉禹錫曰:茱萸二字,經(jīng)三詩人用,亦有能否。杜甫言“醉把茱萸子細(xì)看”(按:語出《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王右丞“遍插茱萸少一人”(按:語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朱放云“學(xué)他年少插茱萸”(語出《九日與楊凝、崔淑期登江上山會有故不得往因贈之》),杜公最優(yōu)。(“三詩用茱萸工拙”條)〔1〕
這段話對杜甫作詩用字有征做了贊揚(yáng)。唐人詩中用“茱萸”者定不止這三人,劉禹錫以杜甫、王維、朱放三人的詩句為例,指出最優(yōu)者當(dāng)屬杜甫。雖未闡述原因,但不難見出劉禹錫對杜詩的喜愛。這條材料后來得到很多詩話家們的贊同和引用,如宋代的洪邁就在《容齋隨筆》卷四中說:
劉夢得云:“詩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細(xì)看,王維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學(xué)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為優(yōu)。”予觀唐人七言,用此者又十余家,漫錄于后。王昌齡王維“茱萸插鬢花宜壽”,戴叔倫“插鬢茱萸來未盡”,盧綸“茱萸一朵映華簪”,權(quán)德輿“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擺落茱萸房”,“茱萸色淺未經(jīng)霜”,楊衡“強(qiáng)插茱萸隨眾人”,張諤“茱萸凡作幾年新”,耿沛“發(fā)稀那敢插茱萸”,劉商“郵筒不解獻(xiàn)茱萸”,崔櫓“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賀“茱萸城里一尊前”,比之杜句,真不侔矣?!?4〕
洪邁認(rèn)為就用字和描寫而言,杜甫的詩句確實更生動、形象和細(xì)膩。
劉禹錫自己作詩,也有模仿和學(xué)習(xí)杜詩之處,對此前人多有論述。宋濂《答章秀才論詩書》:“劉夢得步驟少陵,而氣韻不足。”〔15〕《原詩》卷一《內(nèi)篇上》云:“自(杜)甫以后,在唐如……劉禹錫、杜牧之雄杰……各自炫奇翻異,而甫無一不為之開先。”〔16〕這些材料都從不同的角度對劉詩與杜詩的關(guān)聯(lián)做了評論,我們據(jù)此來看劉禹錫對杜詩的尊崇,理解就更深刻了。
二、保存了極為珍貴的唐代文學(xué)史料
1.施士匄講《毛詩》
隋唐時期,經(jīng)學(xué)蔚為大觀,進(jìn)入了全面發(fā)展的階段,出現(xiàn)了不少有名的講經(jīng)學(xué)者,施士匄就是其中的一位代表。施士匄(734~802),唐經(jīng)學(xué)家,吳(今江蘇蘇州)人。在研治《詩經(jīng)》之學(xué)的同時,兼善《左氏春秋》。以二經(jīng)教授門生,聞名于世。史書記載,唐文宗還曾向宰相李石詢訪施士匄所撰《春秋傳》,并大加贊賞??梢?,施士匄講《毛詩》和《左氏春秋》,在當(dāng)時確實非常有名,這可從一些材料中得到佐證。
韓愈《施先生墓銘》云:“先生明毛鄭《詩》,通《春秋·左氏傳》,善講說,朝之賢士大夫從而執(zhí)經(jīng)考疑者,繼往于門。”〔17〕又《新唐書·儒學(xué)傳下·啖助傳》云:“大歷時,助、匡、質(zhì)以《春秋》,施士匄以《詩》,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茞以《禮》,蔡廣成以《易》、強(qiáng)蒙以《論語》,皆自名其學(xué),而士匄、子陵最卓異?!薄?8〕此兩則材料都談到施士匄講學(xué),尤其以講《經(jīng)》而著稱,其所講頗有見解,影響很廣泛,但始終無法得知其具體的講學(xué)內(nèi)容?!秳①e客嘉話錄》中的“施士匄說毛詩”條可補(bǔ)充說明施士匄講學(xué)的具體情況:
劉禹錫云:“與柳八(按:柳宗元)、韓七(按:韓泰)詣施士匄聽《毛詩》,說‘維鵜在梁:‘梁,人取魚之梁也。言鵜自合求魚,不合于人梁上取其魚,譬之人自無善事攘人之美者,如鵜在人之梁。毛注失之矣。又說:‘山無草木曰岵,所以言陟彼岵兮,言無可怙也。以岵之無草木,故以譬之。因言‘罘罳者,復(fù)思也,今之板障屏墻也。天子有外屏,人臣將見,至此復(fù)思其所對揚(yáng)、去就、避忌也。‘魏,大;‘闕,樓觀也。人臣將入,至此則思其遺闕?!搁赫?,即今之華表也?;?、華聲訛,因呼為桓?;敢嗤柰枞恢螤钜病S终f:‘古碑有孔,今野外見碑有孔,古者于此孔中穿棺以下于墓中耳。又說:‘《甘棠》之詩,勿拜,召伯所憩。拜,言如人身之拜,小低屈也。上言勿剪,終言勿拜,明召伯漸遠(yuǎn),人思不得見也。毛注,拜猶伐。非也。又言:‘維北有斗,不可挹酒漿。言不得其人也。毛、鄭不注。”〔1〕
此條材料記施士匄對《詩經(jīng)》中《候人》、《陟岵》、《甘棠》等篇章作片段講解時,不同于漢代拘泥師說、墨守古訓(xùn)的章句之儒,不依傍毛注鄭箋,而是用自己豐富的學(xué)識和辯證的理解糾正了毛注中的一些錯誤,同時依據(jù)自己的理解自由發(fā)揮,不乏新見。劉禹錫親耳聆聽過施士匄的講經(jīng),故而材料所記當(dāng)為可信,這是了解施士匄學(xué)術(shù)思想和唐代經(jīng)學(xué)情況的寶貴資料。
2.楊何說《禮》
有楊何者,有禮學(xué),以廷評來夔州,轉(zhuǎn)云安鹽官。因過劉禹錫,與之□□。何云:“仲尼合葬于防,防,地名。非也。仲尼以開墓合葬于防,防,隧道也。且潸然流涕,是以合葬也。若謂之地名,則未開墓而已潸然,何也?”〔1〕
楊何,兩《唐書》無傳。就此則材料內(nèi)容看,當(dāng)是研究《禮記》的一名學(xué)者。《禮記·檀弓上》:
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庇谑欠庵缢某???鬃酉确?,門人后,雨甚。至,孔子問焉,曰:“爾來何遲也?”曰:“防墓崩。”孔子不應(yīng)。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19〕
楊何此番言論,當(dāng)是為了糾正這段文字的注解而發(fā),頗有價值。楊何說《禮》不傍舊說,自出新意,這為我們研究當(dāng)時儒林動態(tài)提供了參考。
3.權(quán)德輿擅瘦詞瘦
《劉賓客嘉話錄》中有兩條材料記載了中唐文壇大家權(quán)德輿擅瘦詞一事,分別是“權(quán)德輿瘦詞”和“劉禹錫自悔”:
權(quán)丞相德輿言無不聞,又善瘦詞。嘗逢李二十六于馬上,瘦詞問答,聞?wù)吣渌f焉。或曰:“瘦詞何也?”曰:“隱語耳?!墩Z》不曰:‘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此之謂也?!薄?〕
中山公謂諸賓友曰:“予昔與權(quán)丞相德輿瘦詞,同舍郎莫之會也。與韓退之愈優(yōu)劣人物,而漸袁給事同肩。與李表臣程突梯,而侮李兵部紳。與柳子厚宗元評修國史,而薄侍郎袞。與呂化光論制誥,而鄙席舍人夔。余二十八年在外,五為刺史,而不復(fù)親臺省,以此將知清途隔絕,其自取乎?!?〕
“李二十六”即李程。李程(766~842),隴西成紀(jì)(今甘肅隴西東南)人,字表臣,唐德宗貞元十二年(796)丙子科狀元及第。頗有口才,為人幽默,不拘小節(jié)。《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七、《新唐書》卷一百三十一有傳。《劉賓客嘉話錄》“李程善謔”條記載了李程的逸聞趣事。李程與劉禹錫素來友善,相交莫逆,詩文往來甚多。
權(quán)德輿,字載之,《舊唐書》卷一四八、《新唐書》卷一六五有傳,是中唐文壇被推為“盟主”、“宗匠”的詩文作家。韋絢在材料中不但盛贊權(quán)德輿是“言無不聞”,也最早提及其善瘦詞一事。瘦詞即隱語,指不直述本意而借它辭暗示,類似于今之謎語或雙關(guān)語,雖表現(xiàn)出一定的巧思和駕馭文字的能力,但大多帶有文字游戲性質(zhì),究其內(nèi)容而言,無甚可取之處。權(quán)氏為人風(fēng)趣,確喜作瘦詞隱語。但翻檢今存《權(quán)載之文集》,未見其與李程和劉禹錫之間問答的瘦詞。
劉禹錫是權(quán)德輿故人之子,劉禹錫之父劉緒早年與權(quán)德輿都在浙西幕府為幕僚,兩人多有往來(可參看權(quán)德輿的《送劉秀才登科后侍從赴東京覲省序》、劉禹錫的《酬鄭州權(quán)舍人見寄二十韻》等詩文)。劉禹錫科舉前曾拜謁權(quán)德輿,獻(xiàn)詩文數(shù)十篇,并在《獻(xiàn)權(quán)舍人書》中云:“禹錫在兒童時已蒙見器,終荷薦寵,始見知名,眾之指目,忝閣下門客,懼無以報稱……今謹(jǐn)錄近所論撰凡十?dāng)?shù)篇,蘄端較是非,取關(guān)于左右。猶夫礦樸,納于容范”〔1〕,希望能得到權(quán)氏的汲引和提攜??梢姡瑒⒂礤a對權(quán)德輿是極為熟悉和了解的,故而材料所言當(dāng)是事實。
4.保存了唐代詩人的佚詩和殘句
該書還保存了一些詩篇,或因原詩失傳,成為殘句;或與后世通行版本差異巨大,因而有很高的價值:
楊茂卿云:“河勢昆侖遠(yuǎn),山形菡萏秋?!贝嗽婎}云《過華山下作》,初用蓮峰作菡萏,極的當(dāng)而暗盡矣。又皇甫博士湜《鶴處雞群賦》云:“若李君之在胡,但見異類;若屈原之相楚,唯我獨醒?!比欢骒?,俱為朝野之絕倫。余亦昔時直氣,難以為制。因作一口號贈歌人米嘉榮曰:“唱得梁州意外聲,舊人唯有米嘉榮。近來年少輕前輩,好染髭須事后生。”(“楊茂卿詩皇甫湜文”條)〔1〕
此條材料見于多本筆記中,其中最早者為《云溪友議》,是《劉公嘉話錄》的一條佚文。華山有蓮花峰,楊茂卿此詩用蓮花別名菡萏代稱華山,和上半句中昆侖相對仗,工整巧妙,語言爭新斗異,劉禹錫因而大為贊賞。
該條材料中提及的劉禹錫贈歌人米嘉榮之作,《劉賓客文集》卷二十五有收錄,題為《與歌者米嘉榮》,外集卷八又有《米嘉榮》詩,兩詩文字有較大差異。兩詩之間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各為一首或是劉禹錫有所改動所致?前人對此不置可否,《全唐詩》卷三六五錄前詩,而將《米嘉榮》詩附入注中。要考證兩詩之間的關(guān)系,這條材料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原始文獻(xiàn)。
又如韋絢所引陳標(biāo)《詠蜀葵》詩句:“能共牡丹爭幾許,得人憎處只緣多?!保ā胞R鶿胎生”條)〔1〕《唐詩紀(jì)事》卷六六:“標(biāo)終侍御史,長慶二年進(jìn)士也?!薄?0〕并在《詠蜀葵花》二句后“韋絢曰”下,撮引此段文字。計有功為南宋時人,在涉及陳標(biāo)詩歌時,已需轉(zhuǎn)引該書,可見此條材料在文獻(xiàn)方面的突出價值。
綜上可知,《劉賓客嘉話錄》記載的這些詩文評論和文人軼事,對研究劉禹錫的詩文主張和中唐文壇動向都具有極大的參考價值,其中保留的佚文佚句又可以為后世的輯佚提供佐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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