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昌
一路上,我想的都是鵬飛。想他說話的樣子,想他額頭上像貓爪一樣的胎記,想他緩緩向我走過來。死的那個人是我爸,我不該這么念叨他。不知為何,我總有一種我爸是死在他手里的感覺。其實,我爸的死和他無關。相反,我還得感謝他。他還是我爸最后見到的人。我爸在咽氣之前可能還在想,當時為什么阻止了我們,沒讓鵬飛和我一起去連云港。最后一刻,他有沒有后悔。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什么都沒想,或者他已經(jīng)認不出鵬飛來了。我爸客死他鄉(xiāng),竟然死在鵬飛懷里,簡直是造化弄人。
鵬飛和我一起長大。我比他大一歲。我們在一起上學時,晨起都是他叫我起床的。他在我們家門外,一聲聲叫大雁兒。我還夢見過他在寒風里等我的樣子,跺著腳,雙手哈著氣,在我家門口的一株棗樹下瑟縮地站著。他叫我的聲音微小而謹慎。我們家的大黑狗比我更懂他。他的聲音再小,也逃不過它的耳朵。它叫包青天。鵬飛和我天天在一起,包青天還是沒接受鵬飛,一見到他,就汪汪叫個不停。沖他豎頸毛,齜牙咧嘴。后來包青天死于非命,當街嘔出一攤血來。我一度懷疑是鵬飛下的毒。他死不承認,可能是我冤枉了他??伤降紫抡勰ミ^包青天,是確鑿無疑的。包青天的死,讓我恨上了他,有半年沒理他。我以為我們就此漸行漸遠,沒想到,他給我寫了一封信,偷偷塞進了我的書包里。信里說,他有一副漂亮的羊骨拐,打算送給我。他還給我寫了一首詩,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不是他寫的,是一首歌的歌詞。一首梅艷芳的歌。他后來成了小說家,我一點不意外。不過他的詩還是打動了我。有一次,我們在去河邊撿銅錢的路上,我還讓他親了我。那時他十一歲,我十二歲。我們躺在一個野坡上,躺在一起,緊緊摟著。他說要娶我。我默許了,我要嫁給他,非他不嫁。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他,可他總是讓我難以拒絕。我們并排躺著看天上的白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躺的地方并不是野坡,而是一個墳頭。是鵬飛發(fā)現(xiàn)的。他看到了野坡上有一塊磚頭,磚頭下壓著一沓黃表紙。后來他就躲進了我的懷里,一直在瑟瑟發(fā)抖。從那時起,我就隱約感到,我們成不了。之后的多年,我常想起十一歲的他躲在我懷里時的樣子。叫人心疼,叫人心寒。
他給我打QQ電話,我拒絕接聽。他仍是我的QQ好友,讓我十分意外。也許他以陌生人的身份又一次加了我,可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新號的呢?我和過去的一切切斷了聯(lián)系,連名字都改了。我不再是那個過去的大雁兒了。他像瘋了似的呼叫不停,我也瘋了似的一直拒絕。他就不再打了。過了沒多久,他給我發(fā)來一條文字信息,你爹死了。我想說,你爹才他媽的死了呢,你個狗東西!我想就此大罵他一頓,告訴他,是你害我成了這樣,孤兒寡母,疾病纏身。我還沒把這句話發(fā)過去,又來一條信息,你爹真的死了。這時,我才開始感到心慌,忙給他打了過去。他在語音里低沉地說,六叔沒了。他仍像過去一樣叫我大雁兒。我想說,別他媽的叫我大雁兒,你也配?聽他這么叫,像是有只蟲子在我胃里動來動去。我一下子就想到那一幕,他在寒風中孤單地立著,輕輕喚我起床上學。我的恨意立即煙消云散了。接著他開始沉默,像是在認錯。他的沉默讓我也沉默下來。我們都沒再說話。當時,我差不多忘了,他是在給我報喪。我腦子里全是鵬飛在手機前沉默的憂傷模樣。
鵬飛在出站口等著我。我怕認不出他來。不過我也害怕一下子認出他來,像是我們根本沒經(jīng)歷過這么多。我在電話里和他說,我女兒跟著我,一個四歲多的小姑娘,穿著藍色的連衣裙,很好認。這么說時,我看了可可一眼。她睜著大眼睛,向上張望,像是在看藍天白云。她的大眼睛和那副無辜的眼神,像她爸。我的心像是被什么鬼東西突然咬了一口,疼了一下。我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沒誰能逃得掉。
我一直緊緊摟著可可。擔心一脫手,她就從我身邊溜掉。她有著四歲小孩不該有的安靜。有時我恨她這樣。她這么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越來越像我。我在下火車的時候,動手打了她。我罵她,婊子養(yǎng)的。她憋著淚,不哭不鬧。她越這樣,我越想對她下手。好多人都在看我,我硬扯著她的胳膊,急急向前走。我擔心自己會在人群里發(fā)瘋。我忍住了向人群怒吼的渴望,抓著她的手跑起來。我離家出走時,她還不到一歲。當時我一手抱著她,一手提著個大帆布包,在鎮(zhèn)上郵政儲蓄所門口等去縣里的公交。當時我怕得要命,生怕有人追來,或者遇見村里的熟人。所幸的是,我只等來了旭日東升,和那輛像是從地獄里沖出來的臟兮兮的公交車。
見鵬飛,有一種回家的感覺,讓我想哭。我在出站口假裝等著。我早就知道,那個在遠處左右逡巡的男人就是鵬飛。他向我們走過來了。就在那一瞬間,我原諒了他,也原諒了自己。我一直忙著和可可說話。我也不知道我和她在說什么。我不由得緊張,讓我忘了我只是來看我爸的。他睡在這個城市的深處,某家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包著白色的裹尸布。沒想到,我和鵬飛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我大喊了一聲,鵬飛。我又想起他和我爸學拳時的樣子來了。他們面對面站在我家那株老槐樹下,一高一矮,在比畫著。記得鵬飛私下問過我,我爸那些拳法是否真的能打,從沒見過他動手打過人。我讓他去試試。我爸握緊拳頭,讓鵬飛掰開。掰開一根手指就算他贏。他們在槐樹底下,鵬飛揪著我爸的拳頭,用力掰他的食指。他的食指像一把鐵鉤子。鵬飛吊在上面,小腿在虛空里亂蹬。
鵬飛頭發(fā)亂蓬蓬的,瘦高,牛仔褲,像是踩著高蹺走過來的。他那時候就瘦長,像只龍蝦。他說,我們直接去醫(yī)院吧。他說普通話。我也和他說普通話。他讓我覺得陌生。他幫我拉行李。到了車上,他才和我說起我爸那個人。車里有一股幽香。很熟悉的香水味。也許他是和另外一個女人同行。我正這么胡亂想,他開始說起那一晚。凌晨一點多,有個女人給他打電話,突然問他,認識崔玉龍嗎?他是被電話叫醒的,想破口大罵,沒好氣地說從來不認識他媽的什么崔玉龍。他就是這么說的。他媽的,他說起來很解氣,他給我的感覺像是怨恨我爸。他不知道我爸叫崔玉龍。他都是喊六叔的。村里人都喊六叔。我說,我知道。我還在想,也許有個妖艷的女人方才就坐在副駕駛上。我覺得我快瘋了,一直在想一個莫須有的濃妝艷抹的女人。他罵著掛了電話。但那個女人又了打過來,說找的人就是他,讓他給崔玉龍收尸。聽口音像是四川人。一個中年女人,像是在和他討價還價。她說起了我們的村子,問他們之間是不是有師徒情分。
我忽然想問,鵬飛,我爸挨打的事情是不是你干的?我差點脫口而出,不過還是沒張開嘴。原因可能是擔心我們之間彌漫的哀傷又親密的氣氛剛剛好,不愿被輕易破壞。我一直在想我爸挨打那件事。我是從他的小說里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的。他出過一部小說集,名字叫《小河夭夭》。小河就是村北邊的衛(wèi)河,是一條人工河,直通天津衛(wèi)。小說集里有篇小說寫的是有關一個拳師的故事。說一個拳師聞名鄉(xiāng)里,但沒人見過他出過拳。為了想知道他是否真的能打,他就找了幾個人偷襲了他。我爸就是那個拳師。有一天夜里,我爸回家走夜路,被幾個人圍堵,后來被一個化肥袋子蒙住了頭,拳打腳踢,肋骨斷了三根。至今我們都不知道這頓毒打是誰干的。我猜背后指使就是鵬飛。他干得出來。我知道,他有個在鎮(zhèn)上瞎混的表弟,胳膊上有刺青。除此之外,我爸還曾打過他一個耳光,打他臉的事,和我有關,那是后話。再者,他這人好奇心重,對誰都不信任。他是迫切地想知道我爸是否真的能打,而不是花架子假把式。想到這里,我都忘了他正在和我談起我爸的死。回過神來,我忍不住惡狠狠地盯著他看,就像看一個殺父仇人。
半個月前我爸曾給我打過電話。當時,我正在陪客人喝酒唱歌。我干了沒多久,可來錢快。我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干這行。我想這一切都是從可可買那套恐龍玩具開始的。那東西貴死了,沒有人能覺得我買得起。這么多日子都熬過來了,我卻沒能受得住可可在玩具前看我的眼神。從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我似乎聽到了一棵大樹在我心里嘩啦啦應聲倒下??赡銈冎?,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沒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我接到我爸的電話,時間大約是晚上十一點一刻,我還記得那些來喝酒的客人,其中有個大胖子,膚色黧黑,戴一副黑框眼鏡,一只胖手不安地在我身后亂動。他是個新手,據(jù)他說是第一次來,我知道他那只胖手想要搭在我的肩膀上,想要伸進我的衣服里。后來我抓住他的胖手,幫了他的忙,讓他放心,他可以為所欲為。再后來,他就像小孩一樣依偎在我身上。他哭了。摘了眼鏡,睡在我腿上。他身上有一股皮革燒焦的味道,讓我惡心又恐懼。這些來唱歌喝酒的人像一個個謎,每個人都像是一道數(shù)學題。他們突然說出的話,讓人費解,但細細一琢磨又覺得在情理之中,耐人尋味。我知道,他們都有很多秘密,不想讓人知道??伤麄冇袝r會告訴我們這樣的人。那一晚那個胖子玩得很癲,據(jù)說和平常判若兩人,我能想象得出來他平常呆坐在辦公室的樣子。他說他就是來找我的。走的時候,他在衛(wèi)生間門口狠狠咬了我一口,兩排牙印,像魚的嘴。
我爸來電話的時候,那個胖子的腦袋就枕在我的大腿上。我慌里慌張,走出去接電話。我爸在電話里,聲音高亢,像是對著村里的大喇叭在喊,這讓我想起他有一陣子曾當過我們村的副主任。他也喝了酒,和我一樣。兩個醉鬼在通電話。他說,他要給我買棟房子,還要給我買輛汽車,牌子隨便挑。我說,難道你發(fā)財了么?他說,沒錯,爹就要發(fā)財了。他很少這么和我說話,讓我很難為情,好在我喝了酒。他不停地說他就要發(fā)財了。他是個不茍言笑的父親,一個知名的拳師,一個村副主任。他這么說,雁兒,你就等著享我的福吧。起初我和他說話,很像是在和一個醉酒的客人說話。說過的都不當真的,說過了就忘了。況且我也恨過他,至今沒釋懷。我嫁給了村里那個叫梁海柱的人,他收了人家十二萬塊的彩禮。因為他有十二萬塊彩禮,就讓我嫁給了他。他從沒想過,我到底喜歡誰,想要嫁給誰。
后來,說著說著,我就哭了。一個人蹲在通向包廂的過道里。過道里到處都是鏡子。在鏡子的王國里,我看見無數(shù)張我的臉,遠遠近近。那一刻,我猛然意識到,電話里那個在尖叫的人,不是和我一起喝酒的客人,他是我爸,是那個蹲在我家門檻上抽煙的人。他喜歡看天,抽煙的時候總是在看天。瞇縫著眼,說,雁兒,你看那云。我哭著問,爸爸,你在哪兒,在哪兒。我很少喊他爸,幾乎不喊。我爸讓我再等等,很快就能見到他了。我能聽出他在笑。我想,他應該是一邊笑一邊看天。等鵬飛找我的時候,我才明白,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他被人騙進了傳銷窩里,他偷跑出來,給我打了電話。而他搞傳銷的地方就在鵬飛所在的城市,一個廣西的沿海小城。不過,他從沒找過鵬飛。他知道他在,不然怎么會讓那個四川女人深更半夜給他打電話呢。
汽車里的那股幽香,讓我直想打噴嚏。鵬飛等紅燈的時候,有些急躁。差點撞上旁邊那輛銀白色豐田車。他罵了一句,隨之猛拍方向盤。他發(fā)狠的樣子,又一次讓我懷疑我爸那次挨打就是他指使的,千真萬確??煽身槃菹蛭铱苛丝?。她有點怕他。也許是他一頭亂糟糟像鳥窩一樣的頭發(fā)。他回頭說了句,對不起。我知道,他是和可可說的。他的意思是,不該在小孩子面前罵人。他接著說下去。說到他在醫(yī)院里見到了那個四川女人。鵬飛說,奇怪的是,她沒說幾句話,就偷偷溜掉了。他還以為她只是去上廁所了。鵬飛說他到醫(yī)院的時候,六叔早就不行了。不過所有人都在等他,醫(yī)生、護士,還有那個孤零零的四川女人。鵬飛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話難以啟齒。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他說,六叔的樣子很難看。他有些語無倫次,接著說,不是那種難看,說實在的,是有點猙獰,也不對,大雁兒,我也不瞞你了,等會兒你就會看見他,他把自己的拳頭塞進嘴巴里了,那只——鐵拳——被他一口吃了。也許他記起了他死活也掰不開的那只鐵拳。說完他搖了搖頭。我質問他,你說什么?他比畫著,就像這樣。他一只手握方向盤,另一只手努力向漸漸張大的嘴巴里塞。他揚了揚胳膊,說,就像狠狠給了自己一拳。他激動不已,他上半身都在顫抖。他回頭看我一眼,我被他嚇了一跳。他那張臉分明是興奮。因興奮而漲紅了臉。
我在車里大叫,他怎么會吃自己的拳頭呢?肯定是別人害了他,拳頭是被人硬塞進去的。鵬飛轉向,剎車,將車停在路邊。身子扭過來,一只手向我伸,摸我的頭,有點含情脈脈。他的胳膊很長,像一只鳥的脖子。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想讓他的手,在我身上多停留一會兒。我這個賤人。他說,大雁兒,冷靜一點,你先聽我說。我惡狠狠地說,你還見過那個女人么?我任由他的手在我的頭發(fā)上摩挲。他說,沒見過,不過六叔的死和別人無關。我說,你憑什么這么說?他說,那個女人給我發(fā)了一段視頻,她加了我的微信。我說,快拿給我看。他順勢捏了下我的下巴,像那些去KTV喝酒的客人一樣。我的眼淚一瞬間嘩啦啦流了下來。鵬飛發(fā)動汽車,汽車緩緩向前,掠過那些騎電動車的人。鵬飛說,見到她時,她在急診室外面,一個人抽煙,看上去她很傷心,除了傷心,也許還有很多難言之隱。
視頻中,鏡頭一直晃動,后來聚焦在一個男人身上,皮夾克,后背頭,在對著鏡頭唱歌,地點是在某房間的客廳里,一群人在吃飯、在喝酒。那個唱歌的男人就是我爸。記得他從來不唱歌。他似乎是在唱國際歌,聲音低沉,聽不太清楚,一群人在起哄,亂糟糟的,后來突然停下來,也許是被另一個人打斷了。他們在爭吵。吵鬧不休。鏡頭又開始亂晃。幾秒鐘過后,鏡頭就開始定格在一個吃拳頭的男人身上。他張開大嘴,正努力吞他的鐵拳。鏡頭拉近,眼睛越睜越大,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頭待宰的牛。我不敢往下看了,把手機遞給他。我問,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鵬飛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也許在打賭,也許是在表演。但他這么說的時候,我卻感覺他知道,他在瞞我。我說,后來呢?他說,六叔的眼睛開始流血,接著是鼻子、是耳朵。我說,別說了。我接著問,是誰舉著手機在拍。鵬飛說,可能是那個女人,我能聽到她在視頻的最后說了一句,不好了,快救龍哥,大聲叫喊。她喊我爸龍哥。我問,她長什么樣兒?
她讓我想起我媽,也是個四川人。我們村有不少來自四川和貴州大山深處的女人。在我十三歲那年,我媽走了,再也沒回來。村里人說,她是跟一個化緣的大和尚走的。他們說,那個大和尚很胖,圓圓的腦袋,油汪汪的嘴,一副貪吃的模樣。我是不相信的,他們的意思我懂,人人沒安好心。我媽在走之前,去看過我,當然我是不知道她要離開的。那時我在鎮(zhèn)上的初中讀初一。鵬飛和我一個班,他就坐在后面,老用他的大長腿踢我的板凳。很可能是在英語課上,我被突然叫走。我媽就在操場上等我。偌大的操場,孤零零一個人。那天風好像很大,當然這大風也可能出于我的想象。我一遍遍回想她最后站在那里。想的次數(shù)多了,她給我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在風中,向我緩緩走來。她剪著劉胡蘭那樣的發(fā)型。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她向我走過來,像是劉胡蘭正走向就義的斷頭臺。她說,媽媽要出趟遠門。我們老家的那些人,喊媽媽都喊娘,唯獨我媽讓我喊她“媽媽”。她那一口濃重的四川口音從來沒變過。她就那么走了,當時我隨口嗯了一聲。我不知道那時我在想什么。也許我還在想,這樣一個異鄉(xiāng)女人來學校找我,有可能會讓我成為一些人的笑柄。我根本不想讓她來,來了就想讓她趕快走。也許是我那副不耐煩的神情讓她不情愿地走了。等我有一天也真正離開的時候,在鎮(zhèn)上的郵政儲蓄所門口,我腦子里全是她,她急匆匆走出校門時在想著什么。
鵬飛說,沒看清楚,個子不高,短頭發(fā),像是有點跛。他一直在思索。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可我有時會覺得他添油加醋,他從小就那樣,把一些子虛烏有的事說得很像是真的。鵬飛接著說,她嘴很大,我特別注意了這一點,也許是因為拳頭還在六叔的嘴里的緣故,我尤其注意別人的嘴。我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鵬飛,謝謝你。我感到惡心,我怎么會謝謝他呢。鵬飛說,別客氣,咱們都是自己人。他這么一說,又讓我想起,我們倆小時候去河邊撿銅錢的事來。墳頭上的草隨風搖擺,鵬飛嚇壞了,牙齒都在打戰(zhàn)。我抱著他,絲毫也不害怕。那一刻,我真的想要嫁給他,長山家的二小子,一個膽小鬼,一個鼻涕蟲。
可可看著車窗外。參天的大榕樹上掛著許多紅燈籠,或許是過年的時候掛上去的,再也沒取下來。我們那個娛樂城樓下也有一株大榕樹,很大很大,盤根錯節(jié),聽說有上百年了。樣子很像一個老人。有人將它的胡須打了個大大的結,我們就坐在上面蕩秋千。凌晨的時候,我會偷偷溜出來,一個人坐在上面,拼命蕩。我是出來喘口氣的,在那株大榕樹下面抽口煙。榕樹總讓我覺得陌生,像是天外來物,像是我那個走丟的母親。我說了一句,鵬飛,你喜歡榕樹嗎?問了他這么一句,問完我就后悔了。我爸剛死,他的親閨女卻在關心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鵬飛說,不喜歡。他回答得很快,像是也和我一樣,在想這個問題??煽赏蝗徽f了一句,我也不喜歡。我們?nèi)齻€人竟然都在想榕樹的事,讓我很詫異。鵬飛回頭看了一眼可可,臉上漾著笑意。我第一次看見他笑了。我有五六年沒見他了。上次見他,還是在村里的大街上匆匆一瞥。他在他們家門口站著,遠遠看我,并沒打招呼。我知道,他是假裝沒認出我來。這也是他擅長的。記得當時,我朝地上啐了一口。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鵬飛說,可可,你為什么不喜歡榕樹呀??煽烧f,它像個怪物。她反過來問,那你呢?鵬飛說,它太貪吃了,看來咱們倆想的一樣,它是個貪吃的大怪物。她接著問,它為什么貪吃呢?鵬飛回答,那些大胡子根本不是大胡子,是它的根,它的嘴,它有那么多張嘴,你說貪吃不貪吃??煽蓳u搖頭,說,那些胡子一點也不像嘴巴。他們說著話,讓我們很像一家人。我又想起可可的爸爸,一個常常通宵釣魚的瘋子,一個掐著我脖子想要掐死我的酒鬼。在鵬飛的汽車里,我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我腦子里亂紛紛的,開始閉目養(yǎng)神。可我一閉上眼睛,我爸吃拳頭的樣子就直撲過來,越來越近,近到我能聽到他急促的呼吸。
醫(yī)院到了。我想讓這段距離更遙遠一些。我們拐進停車場。鵬飛探身拿停車卡的樣子,讓我想了想他生活中的樣子。他在他的世界里忙著什么?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是怎么度過每一天的?我突然很想知道,可我開不了口。我該做的,就是背著我爸的骨灰盒,早點回去。他越來越像被我接待的那些客人:魚泡眼,臉頰松弛,沉默,不愛說話,但又會突然鬧騰起來。
鵬飛是這樣安排的,他來照看可可,讓我去辦手續(xù)。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殯儀館,他們等會兒就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讓我和我爸在太平間里單獨待一會兒。我有點怕??戳所i飛一眼。那似乎是我們見面后的第一次對視。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約好了在縣汽車站見面,他沒去。后來我一直想,他要是去了,我們是不是會成為另外的一個人。我說,還記得十五年前么?他怔了一下,反問我,十五年前?他在遲疑,眼看著那只鳥撲閃閃飛走了。難道他真的忘了,或者他假裝忘了?他也許早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再次提起??晌乙呀?jīng)后悔了。為什么又提起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呢?再次見到他時,我才明白,有些事永遠也沒過去。一切恍如昨日。
那時候我們上初三,都不想再讀書了,約好了一起去連云港打工。我在汽車站沒等到他,就一個人走回了家。走了三十里路,記得那時剛入冬,葉子剛落,鞋子踩在樹葉上的聲音,像是一群羊在吃草。鵬飛像是想起什么來了。他說,十五年前,連云港?我點了點頭。他沒再說話。也許是不知道說什么。我也不想聽。我說,要是我們一起去了連云港,會怎樣?也許你就是另一個梁海柱。他說,有可能,我一直后悔我沒去。我說,你沒后悔,你撒謊。他沒說話。我也沒再說下去。他很像我陪過的一個客人。
這里有一股難聞的怪味,像是吃剩的飯餿了。有一個男人從里面走出來了,行色匆匆。我在門口站了站。我想抽根煙。抽煙的時候,我想這會不會是一場騙局:鵬飛抱著我女兒可可跑了。這都是我家里的那個男人梁海柱設的局,他早就想要回這孩子了。為此不惜一切代價。當然,這更可能是鵬飛的主意,他才是那個始作俑者。想到鵬飛和梁海柱會合起伙來對我下手,我瘋了似的大叫一聲。我跳著跺腳,不顧一切往回跑??稍较肱芸煸脚懿粍?,像是有人在后面拉我。
我跑了幾步,轉過一個彎,就看見了他們。他們在停車場附近一處亭子里說話。鵬飛坐著,可可站著,他們在一問一答。也許仍在說榕樹是個貪吃的大怪物的故事。我想我是真的瘋了。我搖了搖頭,又回轉直奔太平間。我有一種突然回到過去的感覺。像是穿過那道門,我就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個岔路口。我想我們都有可能成為另一個人。在太平間墻根下的那一把椅子上,我埋頭哭起來。
我想到那次我去找他,一遍遍想,想得我直惡心。他在邯鄲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去接他。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了。他突然找我,讓我去接他。那時他上大二,學校放暑假,從遙遠的西安往家趕。當時我是在村子不遠處的工廠里打工,一家生產(chǎn)硬板紙箱的工廠。我請了假,恨不得飛到鵬飛身邊。我上了大巴車,火速趕往邯鄲。我坐在殯儀館的那把冷冰冰的椅子上,似乎還能感覺到那輛大巴里的氣味,窗外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地,公路邊剎那飛過的毛白楊??斓胶惖臅r候,我才開始想,他為什么讓我去接他?他完全可以直接回家來找我呀??僧敃r我根本顧不了那么多。我腦子里全是他。我給自己的答案是,也許他是忽然想起我來,想帶著我在邯鄲城玩兩天。后來我還是在他的小說里發(fā)現(xiàn)了真相。也許他從來沒想過,我在讀他的小說。他寫小說時,倒也誠實。這也是我總放不下他的原因。他的小說里有一種灰暗陰郁的氣質。看他的小說,會越來越難過。其中有篇小說就寫到了我,寫到了我去邯鄲城找他。他剛被他的一個女朋友甩了。他們已開好了房。那女的卻突然反悔了,倉皇逃離。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房間的大床上,就想起了我。他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一個替代品。他在小說里描述我這個鄉(xiāng)下人,一身土氣,牙齒黃黃。他嫌棄我,可他還是要了我。像一條瘋狗,剝光我的衣服,惡狠狠地進入了我。那是我的第一次。他是在報復。我是他的玩物。當時我并沒想這么多。我任由他在我身上發(fā)瘋。我以為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日子。再后來,等他回去讀大學,我有一次給他打電話。他在電話里說,求求你,不要再說趕集的事了,“趕集”這兩個字讓我感到惡心,你也讓我感到惡心。我再也沒找過他。后來我爸一直問我,他有沒有動我。他的意思很明了,問我還是不是黃花大閨女。我撒了謊,我沒承認。等鵬飛放寒假回家,我爸還是氣沖沖找了他,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告訴他,不要打我的主意。他也是在告訴我,我們不是一路人,人家是大學生。沒多久,我就嫁給了梁海柱。梁海柱因為我初夜沒流血,懷疑我。他從沒真正釋懷過,后來我遭遇的一切都與此有關。他覺得上了當。十二萬塊錢買來一個假貨。我的厄運就是從邯鄲那一夜開始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走出去了。我并沒有掀開那塊白布,看一眼我爸吃掉拳頭的樣子。鵬飛站在亭子里,遠遠沖我招手。他們還在那里。等我走近,鵬飛悄悄問我,看見了?我點點頭,我快哭了。他拍拍我的背。那一刻,我想轉身抱住他,在他懷里再哭一陣。可可過來牽我的手,她好像也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殯儀館的殯葬車來了。一輛黑色的車。從車上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冷冷地問,誰是親屬。我說,是我。我跟他們走了。我爸被他們抬上車,很像是一件白色貨物。我們也上了鵬飛的車,在后面跟著。兩輛車一前一后出了醫(yī)院。鵬飛車里那股幽香似乎更濃烈了。我問,你說我爸把拳頭塞進自己嘴里,是不是因為過得太苦了?他說,看視頻上,感覺六叔過得不錯,像是在談戀愛。他這句話讓我想笑。他也許說得對。我又想起半個月前,我爸給我打電話時高亢的嗓音。他接著說,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打電話給那位四川阿姨。我說,不用了。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一路上我們沒再說話。到了火葬場,有幾個人沖我笑。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其中有個家伙小聲說,像不像那個雕塑?另外一個人回應,什么雕塑?那個人說,光屁股的思想者大衛(wèi)。隨之將自己拳頭頂在自己額頭上,倒是很像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另外一個人說,你就積點德吧。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訕訕走開了。
我在火化爐外面燒紙錢。跪著,一直在想我爸那對鐵拳。都說他的拳頭像鐵一樣硬,可沒人見識過。在我記憶里,他從沒沖人出過手。我倒是見他亮過拳頭,唯一一次,是有人說我不是他的女兒,說我媽來我們村之前就懷了我。那人酒醉后說的。我爸挽起袖子,用拳頭點他的額頭,一下,一下,很輕。那是一只發(fā)青的老拳頭。那時,我媽已經(jīng)離開了,我爸也不當副主任了。他成了徹頭徹尾的酒鬼。從早上一直喝到晚上,臉紅得發(fā)黑,醉醺醺的,走在村里,搖搖晃晃。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挽了挽袖子,亮了亮那只早就沒用的拳頭。真為他捏把汗。我站在邊上,害怕極了。我擔心他一出手就被人戳穿了,淪為一個村里的笑話:他的拳頭從來都是繡花枕頭。好在另外一個人怕了,服了軟。一個醉鬼拳師,也讓他們心驚膽戰(zhàn)。
鵬飛給我們找了家酒店,說就在他家不遠。明兒一早我們還得趕回老家,讓我爸入土為安,落葉歸根。我們在酒店門口就分別了。他什么都沒說,扭頭就走了。我根本不知道他這一路在想些什么。我呢,一直在想如何對付梁海柱。想他一個人走在深夜的村子里,背著一只釣魚竿;想他站在院子里跳腳罵我;想他扼住我的咽喉讓我去死;想他一個人站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我。
鵬飛的家就在附近。他也許有孩子有妻子。我沒問。我站在窗邊,看萬家燈火。其中有一盞就是鵬飛他們家的。我祝他幸福。我把骨灰盒安放在酒店的桌子上,顯得孤零零的。我坐在床上望著它。想象也許那骨灰盒里只有我爸的一只拳頭。攥得很緊,青筋畢露,頭角崢嶸。我有點害怕。那只拳頭會從骨灰盒里一躍而出。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
我知道,門外的人是鵬飛。敲門聲似有若無,是他的做派。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在等他,一直在等他。我坐火車趕來,像是只為了這一刻。像是我爸的橫死給了我最好的借口。我雙手絞在一起。他還會像多年前那樣,像頭野獸一樣沖過來,吃掉我。我在我爸的骨灰盒前戰(zhàn)栗不已。我想到了我爸的拳頭一點點被自己吞了進去。越是這樣想,我越是想要鵬飛。想要他撲過來。想讓他作踐我。盡管我知道他為何而來。他不是為我,也不是為我爸。他是為了我爸的拳頭。那一只鐵拳被他自己吞了進去。他猩紅的眼睛不會放過我們,不會放過我。他還要在我爸的骨灰盒前對我下手,在我的女兒面前剝光我的衣服。我能感覺到他小心翼翼的背后有多么激動不安,有多么按捺不住。也許他站在門口,正在遣詞造句,描述我爸吃掉拳頭的瞬間在想什么。他這個兇狠的惡棍,這個無情的魔鬼。
我用一塊黑布悄悄蒙住了我爸的骨灰盒。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不肖女。我像一條蛇一樣扭動。我吐著信子,緩緩走向那扇白色的酒店木門。我回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可可。她粉色的小拳頭正在靠近微張的嘴巴。打開門的一瞬間,我喊了一聲,我那吞了拳頭的苦命的爹呀。我一頭扎進了鵬飛的懷里,像沖出去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