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健
(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廣西 桂林 54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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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維詩歌藝術與儒釋道思想的非本質(zhì)聯(lián)系
焦健
(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廣西 桂林 541001)
摘要:王維被后世稱為“詩佛”,故不少學者以禪佛論其詩作。也有學者從他的詩出發(fā),認為其主要的思想屬于道家或儒家。但實際上,儒釋道三家的思想都不能跟王維的詩作取得本質(zhì)聯(lián)系,以王維的文學作品來分析其思想,亦不甚恰當。
關鍵詞:儒釋道;思想;藝術特質(zhì);非本質(zhì)聯(lián)系
王維詩在藝術上成就很高,不同內(nèi)容、不同體式的詩都有上乘之作。由于詩人篤信佛教,生前有“當代詩匠,又精禪理”(苑咸《酬王維》詩序)之譽,加之明代胡應麟評其五絕“入禪宗”(《詩藪》),故后世往往將王維的詩歌與“佛教”、“佛理”、“禪宗”、“蟬趣”等概念放在一起進行考量。而有人以佛論王詩后,即有人以道、儒論之,也都言之成理。然而這些教派的思想真的和王詩的藝術特質(zhì)有著本質(zhì)的聯(lián)系么?
值得注意的是,而在不同批評者眼中,同一首作品,從不同的宗教思想來考量,也都能自圓其說。如《鳥鳴澗》一詩: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從佛教思想來理解,當然沒有什么問題。劉綱紀先生認為“佛家的超越法看到了人世生活的有限性,一切都會成為過去,最后歸于‘空’、‘寂滅’……《鳥鳴澗》真正達到空且靜,使我們被詩的美麗境界所吸引,進入一種萬念俱息的超越性感受?!盵1]具體到禪宗角度來看,也可成理,如周裕鍇先生提出:“《鳥鳴澗》動靜相形,喧寂相襯,是詩人從禪宗那里借鑒來的藝術辯證法。”[1]324然而,若從道家的視角來看此詩,竟然也有一番說法,如王志清先生所說:“道家強調(diào)虛靜之心,偏于純粹之美。虛靜在處事上,是恬淡無為的超功利。而在審美上,則是物我不辨的超意識?!盵2]這首詩中“人閑”體現(xiàn)出超功利的閑逸之美。而人、花、山、鳥、水在靜夜中合并成一個圓融整體,正體現(xiàn)出道家的虛靜之美。
又如《竹里館》一詩: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張涌、齊東武二位先生認為:“前兩句描寫詩人在竹林這一靜謐環(huán)境中彈琴吹簫,以動襯靜,借此塑造悠然自得的隱士形象。這種幽靜的環(huán)境正是禪宗中真如世界之永恒寂靜,詩人‘獨坐’其中,塵念皆空,心靈澄凈。后兩句說此時此刻只有明月與詩人相得。‘來’乃傳神之筆,仿佛明月特意來為詩人作伴,‘照’字更是詩眼,昏暗中明月帶來亮光,詩人再次獲得頓悟,達到涅桑之境?!盵3]認為是禪趣之體現(xiàn)。孫明才先生則認為:“詩中所展示的是自然造物生生不息的原生狀態(tài),詩人所持的又是一份‘沒有孤獨,也沒有惆悵’的明靜心境,這不正是莊子所說的‘以明’(以明靜的心境觀照事物的本原)嗎?”[4]認為它是道家虛靜之體現(xiàn)。另如《鹿柴》、《辛夷塢》等,都與以上兩例相似,從佛、道德角度解釋,均可成立。
另有一些作品,則橫跨儒、佛兩界,如《終南山》一詩: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趙海菱先生指出:“只有當詩人胸中裝滿群山萬壑之時,下筆方能如此滿紙云煙,在他的眼中,終南山不是孤立的,而是連綿的;不是靜止的,而是動蕩的;不是世外的,而是人間的,因而,她給詩人的印象是既神秘又親切,這正是儒家文化精神展現(xiàn)在儒家教統(tǒng)中,從來都鄙視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生存方式,而崇尚那種大一統(tǒng)的大同世界。”[5]認為其是儒家思想的體現(xiàn)。而趙昌平先生則指出:“《終南山》、《終南別業(yè)》,可以視為由主玄的山水詩至主禪的山水詩的結(jié)合部?!盵6]認為其是融合了玄學的佛家思想的反映。
為何同一首作品,從不同派別的思想來看都成立呢?掩卷細想,這種現(xiàn)象可以說幾乎是必然的,這是因為:
第一,同一首作品里的同一個元素,是可以在不同派別思想中相通的。如“靜”這個元素,禪宗闡釋其為“空寂”。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曾指出:“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盵6]王維的許多詩作,比如上文中所引之《鳥鳴澗》、《竹里館》,更有《辛夷塢》、《山居秋暝》、《積雨輞川莊作》、《萍池》、《終南別業(yè)》等詩,空中有色,靜中含動,當可以歸入禪宗的空寂觀。但從道家思想考慮,“靜”則可被詮釋為“虛靜”:“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老子》十六章)”以此觀之,上述《鳥鳴澗》、《竹里館》、《辛夷塢》等作品,又何嘗不能被納入此范疇當中呢?再如“和”這個元素,在儒家的觀念當中,它可以被闡釋為人和人之間的“仁愛”;而在道家的觀念當中,它可以被成看是“安平泰”(《老子》三十五章)。拿有代表性的《渭川田家》一詩來說: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歌式微。
詩中人與物,人與人之間一片和善之氣。從儒家思想來看,王夫之認為:“前八句皆情語,非景語。”(《唐詩評選》)然而從道家思想來看,周珽引王世貞語:“田家本色,無一字淆雜,陶詩后少見?!?《唐詩選脈會通評林》)這兩個評價都十分中肯,儒家的“和”來源于“仁”,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其相處的基礎,而道家的“和”來源于“自然”,老百姓只要守著“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老子》八十章)的“田家本色”,天下自然無事。又比如“自然”這個元素,禪宗一向是推崇的,孫昌武先生認為:“所謂禪趣,指進入禪定時那種輕安娛悅、閑淡自然的意味?!辈⒅赋觯骸叭纭端蛣e》結(jié)句‘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舒卷自由的白云,正是隨遇而安、自由自在生活的象征,也是‘禪心’的流露?!盵1]852但是,“自然”這個元素在道家那里也是基本觀念,老子所說的“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在這首《送別》中的無盡白云里,不也一樣適用么?
第二,同一首作品里包含了許多不同元素,分屬于各個不同的思想范疇。例如《終南別業(yè)》一詩: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從“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兩句,可以看出詩人不拘于外物,乘興而游,乘興而止。其行止若王子猷夜訪戴安道,又如張石公湖心亭看雪,其中有道家“逍遙”之理趣。“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兩句又有禪宗的內(nèi)涵,袁行霈先生指出:“王維所求的不僅是泉石之美,他還悟出了禪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仿佛透露了這樣一點消息,告訴人一切都在生生滅滅,窮盡復通。”[1]281
而“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兩句甚至還有儒的元素,孔子在《論語》中說“仁者愛人”,又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在儒家的觀念中,人和人之間是需要和睦和溫情的。詩人野游途中路逢林叟,卻絲毫沒有嫌惡之心,兩人一見如故,傾心交談,甚至忘記了回還的時間,體現(xiàn)出濃濃的人情美。另如《終南山》、《漢江臨眺》、《送梓州李使君》等作皆當作此觀。魯迅在談到《紅樓夢》時說過:“一部紅樓夢,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盵7]與紅樓夢一樣,其它的偉大文學作品的包容性往往是很大的。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看,就會有不同的感受。所以,從不同派別的思想來看王維的詩歌,往往都在一定程度上有其合理性。
有些學者其實注意到了這點,于是便生出了一些三教融合的觀點,如劉曉林先生提出:“個人認為,王維的思想是儒、釋、道三教融合的思想,而尤以道家為主?!盵8]鄭德開先生提出:“王維所接受的“儒釋道”三家人生哲學思想,儒與釋趨于兩極,而道家則更傾向中行,成為協(xié)調(diào)二者的粘合劑”[9]。張華先生提出:“王維詩歌兼容儒、釋、道三家,是在中國士人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和特殊時代背景下形成的,其受老莊道家思想的影響不容忽視?!盵10]這些說法更多地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思維慣性,由于三教在中國歷史上的影響力巨大,所以人們往往不自覺地便將其與文人的創(chuàng)作思維聯(lián)系在一起,一定要在這三教的思想中選擇一樣或多樣與詩人和作品掛鉤。實際上,儒釋道僅是當時三個主流思想流派,它們并不能涵蓋一個人的全部思想,更不是一個人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部思想來源。王維嗜佛、好道、尊儒,但這些教派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王維的創(chuàng)作呢?葛曉音先生在她的代表作《山水田園詩派研究》中指出:“明清人總將王維清秀空靜的意境歸功于禪宗,今人亦多用禪理解釋王維的詩境。其實盛唐詩人都愛好空寂之境,而真正精通佛理的卻很少。在王維前的宋之問和其后的梁肅、白居易也都好尚佛理,但并不以詩境空靜見長。同時王維本人涉及禪師禪寺禪觀的詩也都不具有空寂之境。因此他的嗜佛在多大程度上發(fā)揮到哲學境界和藝術境界,需認真辨析。”[11]葛曉音先生的這番見解間接說明了一個道理:社會思潮、個人信仰這兩者和作品之間的關系很難考量,需要“認真辨析”的不僅是佛教與王維作品藝術境界的關系,道、儒和王維詩歌藝術之間的關系都需要謹慎對待。畢竟人的思想極其復雜,要獲得思想與藝術行為的一一對應關系是非常困難的。在盛唐的大環(huán)境里,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確是主流,但它們未必會造成對作品細節(jié)的絕對影響,詩人本身的智力、靈感、性格、氣質(zhì)、學養(yǎng)、愛好等因素,都可能在潛意識層面影響作品。而在三教之外,其它社會思想和作者生長經(jīng)歷對他產(chǎn)生的影響也都不能忽視,但這些元素往往是不可細考的。
實際上,唐代許多詩人都在儒、釋、道這三個領域沉潛過,其中就包括“詩仙”李白和“詩圣”杜甫。他們各自都在釋、道、儒三個不同領域有著各自的經(jīng)歷和作品。相關研究不少,此文不再贅述。這個事實說明,并沒有天然的“詩仙”、“詩圣”和“詩佛”,有的只是接受者眼里的“詩仙”、“詩圣”和“詩佛”——接受者們在李白的詩中看到了更多凌厲瀟灑的優(yōu)秀作品,在杜甫的詩中看到了更多悲天憫人的優(yōu)秀作品,而在王維的詩中則看到了更多明凈圓融的優(yōu)秀作品罷了。至于為何會有此差別,筆者認為更多的來源于詩人與生俱來的人格氣質(zhì),各自不同的審美心理,以及具有差異的生活經(jīng)歷。在王維身上,這些因素與各種社會思潮產(chǎn)生復雜的化學反應后,才形成他獨特的觀察視域和文學技巧,進一步?jīng)Q定了他對題材的選擇和文本細節(jié)上的處理方式。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如果僅從文本上找到符合某一派或某幾派的思想之處,便以此倒推作者思想,必定會漏掉其它復雜的成因,很難客觀公允。
本質(zhì)聯(lián)系與非本質(zhì)聯(lián)系是事物普遍聯(lián)系的兩種基本形式。本質(zhì)聯(lián)系是事物內(nèi)在的、必然的、規(guī)律性的、穩(wěn)定的聯(lián)系,它對事物的性質(zhì)及其發(fā)展方向起著主要的決定的作用;非本質(zhì)聯(lián)系是事物及事物之間外部的、表面的、偶然的、不穩(wěn)定的聯(lián)系,它對事物的發(fā)展只起影響的作用。綜上文所述,王維詩歌藝術與儒釋道思想之間為“非本質(zhì)聯(lián)系”,儒釋道思想對王維詩作起到的只是影響的作用而非決定性的作用。若以詩歌文本和儒釋道思想內(nèi)涵為依據(jù),去考量儒釋道思想對王維作品藝術的影響,以及推測王維的主要思想,則有瞽者摸象之嫌,不可說是恰當貼切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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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余中華)
On the Nonessent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Wang Wei's Poetry Art and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JIAO Jian
(Chinese Department, Guilin Normal College, Guilin Guangxi 541001, China)
Abstract:Wang Wei is known as a Buddhist poet in the world, and therefore many scholars discuss his poems with Buddhist. Some scholars also consider that the main ideas of his poems pertain to Taoism or Confucianism based on the research about his poems. In this paper, it is considered that there is a nonessent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Wang Wei’s poems and the thoughts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and it is inappropriate to analyze their ideas and thoughts with Wang Wei’s literary works.
Key Words: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ideas;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nonessential relationship
收稿日期:2016-02-22
基金項目: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教育廳高校科研項目“王維詩歌藝術論稿”,編號:YB2014473。
作者簡介:焦健(1980— ),男,廣西桂林人,桂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古典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681(2016)03-01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