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靖
解讀流行歌曲在電影《站臺》中的敘事作用
劉 靖
流行音樂是大眾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廣為傳唱的流行歌曲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不同時期的流行音樂具有文獻史料價值。賈樟柯電影中有許多具有時代印記的流行歌曲,這些流行歌曲具有重要的敘事意義,已經(jīng)成為其電影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在電影《站臺》中,流行歌曲起著構建敘事時空、呼應敘事情節(jié)、揭示敘事主題的作用。
賈樟柯;《站臺》;流行歌曲;電影音樂;電影敘事
[作 者]劉靖,文學碩士,周口師范學院新聞與傳媒學院專任教師。
電影《站臺》是賈樟柯“故鄉(xiāng)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作品,曾獲得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亞洲電影獎、法國南特三大洲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獎、瑞士佛里堡國際電影節(jié)堂吉訶德獎和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布宜諾斯艾利斯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電影獎、蒙特利爾國際新電影新媒體節(jié)最佳編劇獎等國際大獎;曾被法國《電影手冊》和日本《電影旬報》評為年度十大佳片。該片講述了20世紀80年代,山西省汾陽縣文工團的一群年輕人,在改革開放初期的社會變革浪潮中,由“尋找”到“漂流”再到“回歸”的成長故事?!墩九_》中出現(xiàn)了大量20世紀80年代的流行歌曲,正如賈樟柯所說:“我這部片子其實還有一個主角:如果說崔明亮和尹瑞娟、張軍和鐘萍是這部電影的四個主角的話,那么這些流行歌曲就是第五個主角”。片名《站臺》來自搖滾歌手崔健翻唱的一首著名的流行歌曲。除此之外,影片中還有《火車向著韶山跑》《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妹妹找哥淚花流》《流浪者之歌》《??!朋友再見》《美酒加咖啡》《成吉思汗》《張帝問答》《軍港的夜》《校園的早晨》《我的中國心》《希望的田野上》《路燈下的小姑娘》《是否》等。這些流行歌曲在影片中起著構建敘事時空、呼應敘事情節(jié)、揭示敘事主題的作用。
流行音樂是大眾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廣為傳唱的流行歌曲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不同時期的流行音樂具有文獻史料價值。賈樟柯在一次訪談中說:“我只是覺得現(xiàn)在是一個轉型時期,變化是非常大的,對這樣一個時期,中國長期以來,缺乏一種真實的民間影響,我想通過自己的工作來留下這個年代、這一刻的真實的影像和聲音,作為一種文獻,至少作為一種文獻保留下來。”[1]《站臺》中的流行歌曲,其中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為影片的敘事時間做背景鋪墊,使觀眾很容易推測出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背景,同時也增強了影片的時代性和記錄性。
在影片開頭部分,文工團慰問演出節(jié)目中的歌曲《火車向著韶山跑》,是“文革”期間到80年代初非常流行的一首兒童歌曲,出現(xiàn)在這里一方面是對“毛時代”的緬懷,另一方面是向“毛時代”告別,改革開放的大幕即將拉開?!读骼苏咧琛肥怯《入娪啊读骼苏摺返牟迩拔母铩睍r期中國引進的電影主要是前蘇聯(lián)、南斯拉夫和阿爾巴尼亞的,后來引進的是印度電影,在當時《流浪者之歌》風靡一時,大家小巷到處都是“啊啦吧咕,啊啦吧咕……”的聲音。“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云飛。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于誰?屬于我,屬于你,屬于我們80年代的新一輩……”,這是1980年由谷建芬作曲,任雁、朱逢博演唱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旋律歡快流暢、歌詞朗朗上口,因此被廣為傳唱,迅速傳遍祖國大江南北。影片中文工團團長在演出中演唱了該曲,還有一個鏡頭是演出結束后,暮色之中青年男演員們在行進的大卡車上合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老婆七八個,孩子一大堆……”?!赌贻p的朋友來相會》展現(xiàn)了改革開放初期青年一代的蓬勃朝氣,以及80年代人們的積極理想和對祖國的殷切期望。影片中張軍從南方回來,提著錄音機放著臺灣歌手演唱的《張帝問答》,張帝即興填詞演唱在當時開創(chuàng)了流行音樂的新潮流,《張帝問答》和鄧麗君的《美酒加咖啡》、林子祥的《成吉思汗》一樣,改革開放以前在中國內地是被禁止傳唱的?!叭缓舐_始有通俗文化……劉文正啊,鄧麗君啊,張帝啊,都是那個時候的,慢慢大眾文化傳到汾陽這樣的地方以后,你就覺得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它……不單是一個歌的問題,是一種新的生活。”[2]這說明改革開放以后政策逐漸放開,港臺流行文化開始登陸內地,對內地的大眾文化影響深遠,同時也影響了內地的青年一代?!墩九_》中出現(xiàn)的這些流行音樂成為影片敘事的時間標簽,起著構建敘事時空的作用。
影片中出現(xiàn)的流行歌曲《是否》值得注意。蘇芮演唱的這首歌曲在影片后半部分緊接著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透過一扇洞開的房門,幾個文工團成員在調試剛買來的二手電子樂器,音樂從屋內傳出,演奏的是悲嘆的《是否》,隨著音樂漸強,鏡頭向右橫移,崔明亮一個人站在院子里,他點燃一根煙,隨著伴奏哼唱起《是否》,接著鏡頭繼續(xù)向右橫移,四壁寥落的排練廳內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幾個裝演出道具的大箱子,緊接著是被扒開一道道深溝的街道上,伴著《是否》的余音,尹瑞娟推著自行車艱難行走。第二次: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尹瑞娟一個人在收拾,收音機里有人點播歌曲《是否》,“是否這次我將真的離開你,是否這次我將不再哭,是否這次我將一去不回頭,走向那條漫漫永無止境的路;是否這次我已真的離開你,是否淚水已干不再流,是否應驗了我曾說的那句話,情到深處人孤獨;多少次的寂寞掙扎在心頭,只為挽回我將遠去的腳步,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淚水,只是為了告訴我自己,我不在乎……”在音樂中,尹瑞娟難掩內心情愫,伴隨音樂旋律跳起了悲情的舞蹈;下一個鏡頭,《是否》的樂曲在延續(xù),身著稅務制服的尹瑞娟騎著紅色輕騎摩托車穿過縣城灰暗的街巷;緊接著的鏡頭,《是否》的余音若隱若現(xiàn),一輛卡車行駛在鄉(xiāng)間公路上,車斗里坐著崔明亮,隨著卡車的行進,《是否》的余音漸漸消逝。
從崔明亮唱《是否》,到尹瑞娟收聽《是否》,間隔不到一分鐘。這首歌接連兩次出現(xiàn),一方面渲染了敘事人物的內心情感,另一方面引起了敘事情節(jié)的前后呼應。文工團改制以后,崔明亮隨團“漂流”四處走穴,尹瑞娟則留在當?shù)刈隽硕悇諉T,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曾經(jīng)的戀人如今天各一方。歌曲《是否》在這里充當了連接二人內心的情感橋梁,兩個人同唱(聽)一首歌,說明他們盡管彼此遠離但并沒有忘記彼此,表明他們此時此刻相似的心境,有對過往感情的懷念,也有對未來感情的迷茫。在這里,流行歌曲為主人公的內心和感情提供了注腳,也為后來的劇情做了鋪墊?!妒欠瘛返牡诙纬霈F(xiàn)使用得非常巧妙,尹瑞娟伴隨收音機里的音樂翩翩起舞,之后的兩個鏡頭轉向了室外,但此時音樂并沒有停下來,畫面在尹瑞娟和崔明亮之間切換。這首歌在這里充當了雙重角色,既是畫內音樂,又是畫外音樂。畫內音樂是主人公親耳聽到的音樂,畫外音樂則是回響在主人公內心的音樂,也是導演想讓觀眾聽到的音樂。畫外音樂部分尹瑞娟面向鏡頭“來”,崔明亮背向鏡頭“回”,這“一來一回”為他們后來的相遇和結合埋下了伏筆。因此,歌曲《是否》在影片中起到了呼應敘事情節(jié)的作用。
歌曲《站臺》描繪的是一個人徘徊在站臺等待心上人的到來,站臺與旅途相關,既是出發(fā)的地方,又是歸來的地方,人來人往充滿了悲歡離合,有一種疲憊而哀傷的意境。站臺是個中轉站,是一種“漂流”,是一種“等待”,是一種“尋找”,是一種“期望”。電影《站臺》的片名正是來源于此?!伴L長的站臺,漫長的等待,長長的列車,載走我短暫的愛;喧囂的站臺,寂寞的等待,只有出發(fā)的愛,沒有我歸來的愛。哦……孤獨的站臺!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這首80年代非常流行的搖滾歌曲在影片中多次出現(xiàn)。其中一個段落令人印象深刻:卡車拋錨在了河灘上,崔明亮爬上駕駛室,翻出一盒磁帶塞進錄音機,《站臺》的音樂響起,崔明亮隨著音樂發(fā)出了沙啞的歌聲,聽到歌聲張軍過來了,鐘萍也來了,突然張軍說“有火車!哎,有火車,火車!”說完撒腿就跑,崔明亮跳下車也跑,緊接著眾人紛紛相跟一起跑向遠方,在他們奔跑的過程中音樂持續(xù)著;一條架在旱橋上的鐵路橫在山間,一列火車節(jié)奏均勻地迫近,遠遠看見一群人跑過來,崔明亮、尹瑞娟等人氣喘吁吁地跑到鐵路旁,火車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尹瑞娟突然對著火車駛去的方向尖叫一聲……這是動人的一幕,一群對外界充滿向往的年輕人在追逐他們的“遠方”,本來是卡車上錄音機放出來的音樂,由畫內音樂變?yōu)楫嬐庖魳钒殡S他們追逐的全過程。鐵路線向遠方延伸,通往未知的世界,火車則從遠方來,又奔向遠方,對于在小縣城長大的他們來說,見真實的火車是件新奇的事,火車可以帶著他們去尋找遠方的世界。觀眾聽著音樂看他們追逐火車時的興奮和熱情,很容易體會到“列車”和“站臺”對于這些年輕人的象征意義。
“站臺,是起點,也是終點,我們總是不斷地期待、尋找、邁向一個什么地方?!盵3]電影《站臺》的主題是一個由“尋找”到“漂流”再到“回歸”的過程,歌曲《站臺》揭示了影片的主題。20世紀80年代以崔明亮、尹瑞娟、張軍、鐘萍為代表的青年一代,在改革開放和社會變革的潮流中,經(jīng)歷了生活、情感、精神上的“尋找”“漂流”與“回歸”。崔明亮喜歡尹瑞娟卻不愿放下架子去表白,不顧父親反對尹瑞娟也喜歡崔明亮,但劇團改制后,務實的她感覺在吊兒郎當?shù)拇廾髁辽砩峡床坏较M?,選擇了和崔明亮只保持朋友關系。崔明亮決定隨團走穴,尹瑞娟拒絕隨團漂流不定的生活,但內心深處不愿意待在小地方。崔明亮隨團經(jīng)歷了一次次“漂流”與“尋找”,最終還是“回歸”到小縣城,尹瑞娟也沒有考上省歌,也沒有嫁給牙醫(yī),而是留在小縣城做了一名稅務員。后來尹瑞娟主動找崔明亮,二人結婚生子,生活歸于平淡。片尾的一個鏡頭說明了一切,室內尹瑞娟逗著孩子玩,窗外夾雜著孩子們踢球的聲響,崔明亮手夾煙卷癱睡在簡陋的沙發(fā)上,水壺發(fā)出了類似火車汽笛的聲響,崔明亮只是稍微轉了轉頭繼續(xù)酣睡,曾經(jīng)的興奮和熱烈早已煙消云散。鐘萍深愛著張軍,本憧憬著和張軍一起過著平凡而快樂的小日子,卻先后兩次受到傷害,墮胎以及被公安局以嫖娼論罰,最終失望地離開了小縣城,她是影片中唯一一個真正享受著自我放逐自由的人,但她也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個性軟弱的張軍在鐘萍不辭而別之后歸于沉淪。
賈樟柯從“故鄉(xiāng)三部曲”的第一部作品《小武》開始,就將流行歌曲作為電影的重要敘事元素,后兩部作品《站臺》和《任逍遙》直接將流行歌曲名作為影片名。“我們從這些老歌里獲得了某種認同,好像就是認同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娛樂方式……老歌記錄歷史,老歌表現(xiàn)現(xiàn)實……”[4]電影《站臺》里的流行歌曲,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變遷,對影片起著構建敘事時空、呼應敘事情節(jié)、揭示敘事主題的作用。除了“故鄉(xiāng)三部曲”之外,賈樟柯的其他電影也有流行歌曲的運用,如《世界》《三峽好人》《山河故人》等,如果沒有這些流行歌曲元素,影片的敘事是不完整的。
[1]郝建.硬作狂歡[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
[2]程青松,黃鷗.我的攝影機不撒謊[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2.
[3]賈樟柯.賈想1996—2008[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4]孫昌建.我的新電影手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