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斯彬
最有韌性的臘肉
■曾斯彬
臘肉,“晞于陽而煬于火,曰臘肉”。今日臘肉大江南北皆有產出,以我的家鄉(xiāng)滇南麻栗坡為例,由于董干、鐵廠一帶鄉(xiāng)鎮(zhèn)地處高寒山區(qū),盛產臘肉,后經地方政府整合資源,統(tǒng)一以“鐵廠臘豬腳”品牌打出,一時名動七鄉(xiāng),鄰近縣份之人言臘肉必稱鐵廠臘肉,但卻很少有人知道,臘肉的“臘”字原本讀xī音,即“臘(xī)肉”。原來,“臘肉”一詞在古漢語里寫作“臘(xī)肉”,后來“臘(xī)”簡化成“臘”,與臘月的“臘”成了同一個字,久而久之,“臘(xī)肉”也就被人們念成了“臘(là)肉”。此為補正。
滇南人所稱的“年豬”,每一頭都要用雜糧飼養(yǎng)達半年以上才出欄,鐵廠甚至有喂養(yǎng)至一兩年的大肥豬,從圈外望去,每一頭都形似半大的水牛,令人嘖嘖稱奇,絕不像今日之“飼料豬”、“健美豬”。幼時老家人幾乎每年臘月都要“殺年豬”,豬肉一時無法食盡,就用鹽巴腌漬后一條條掛在火坑上方的橫梁上,任憑火烤煙熏,經久乃干,故昆明、曲靖人又稱這種滇南臘肉為“煙熏肉”。他們以為此種肉有一股煙熏味,不如他們所產的“火腿”味道清香,其實滇南臘肉尤其是“臘豬腳”,和昆明、曲靖人所產的“火腿”各有其味?!盎鹜取碧貏e是“宣威火腿”被奉為中國“四大名腿”之一,因其通過風干制成,少了煙熏火燎,味道對于他們或外省人來說當然較為清香鮮甜,加之革命先行者孫文曾為宣威火腿題詞“飲和食德”,敢踢蔣介石的大牛人劉文典曾因云腿和云煙終老云南,凡此種種的名人軼事為宣威火腿加分不少。但我自小吃滇南臘肉長大,自忖滇南臘肉的個中真味也是昆明、曲靖人無法體會的,至今每個滇南人恐怕都有“一家炒臘肉,滿寨子飄香”的記憶,我就記得孩童時候,吃飯時只要誰家炒肉,一旦聞到臘肉香我就抬個小碗尋去,坐在人家的門凳上,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非得人家給幾塊肉片才肯離開,此為幼時的囧事。其實,老家人吃臘肉無外乎兩種做法,一種是切塊加洋瓜用高壓鍋燉個爛熟,一揭鍋,湯味豐腴濃厚,滿屋飄香;另一種是煮熟后,加蒜苗炒成回鍋肉或做成干鍋肉片,我最喜歡拿炒臘肉的油來拌玉米飯,或翻揀里面的干蒜苗吃,豬油拌飯,或干煸蒜苗,都是我童年記憶里不可多得的美味。只是后來,隨著長大后離開家鄉(xiāng)赴外地讀書,見過一些外面的美食,對滇南臘肉的感情就逐漸淡了,就像外鄉(xiāng)人一樣覺得它又黑、又咸,味道又重,即使偶爾回家吃上一頓,也多半不解其味。
直到那年回到滇南老家工作,有一回下鄉(xiāng)栽種烤煙。當時正值春旱,百十人頂著烈日彎腰在旱地里勞作,至晌午水米未打牙,只覺得手頭越來越軟,卻還沒人來叫吃飯,真想連鴨嘴鉗(一種栽植烤煙用的打孔器)都扔掉。又等了許久,終于有人來叫吃飯,一群人歡天喜地朝竹林下的村舍跑去,洗了手坐在屋檐下只是枯等,主人云有政府要人未至,需稍作歇息。我覺得眼前發(fā)暈,慢踱至舍后,于桃紅李綠中尋得一兩個生果胡亂啃下,卻感覺肚內更加饑餓。約莫過了一個小時,終于聽到主人在院心大呼用飯,我就和眾人一起尋至中堂飯桌前圍坐。但是細掃一眼,發(fā)現滿桌的菜皆為綠豆、嫩瓜、青菜、白豆腐,肉菜一點兒也沒有。我心想主人家待客未免刻薄,葷菜也舍不得來一盤,但肚子餓得實在厲害,也只能將就把青菜豆腐和上白飯亂吃一通。飯過半晌,正覺口中寡淡,主人家突然遞來一盤切得油亮均勻的臘肉片,外觀非常爽口解饞。我頓覺胃口大開,伸手連夾幾片,佐以農家自制的燒辣子佐料丟入口中,頓覺一股油香從舌尖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充滿了力量,似乎這不是臘肉,而是老百姓傳說中的龍肉。四圍之人也紛紛下箸,一盤肉須臾告罄,主人家又遞來一盤,我再難兼顧吃相,左一夾鮮毛豆,右一箸臘肉片,吃得滿嘴皆油,飽嗝連連。畢業(yè)后飲食之快者,莫過于此。
也正是這一餐,使我對滇南老臘肉的記憶又清晰起來,原來它的味道,要在農村做完重體力活后才能體味。我想起了我的老父親。那些年艱苦的年月里,祖父由于成分原因,雖在村小學任教,但純屬“業(yè)務勞動”,拿不回一分錢體己家用,父親身為長子,很年幼就得跟隨祖父走夜路去親戚家借糧食,山間崎嶇不平的小路上以及天上的星月堅韌了一老一少的脊梁。父親讀完小學,由于家庭貧困,他將書包一扔,外出打工闖天下了,掙錢貼補家用。十三歲的少年呵,車瓦,耕地,耙田,做木計,什么苦都要吃,也什么苦都肯吃,從小我家所住的連排瓦房,據說全部的木料和大梁,也是父親和叔伯們肩扛牛拉從深山里逐條運回來的。父親終年無歇的重體力活撐起了一個大家庭,也使他自年輕時就落下了一身的腰酸腿疼病。那時父親、叔伯們每次做完重體力活,對炒好的油亮的臘肉總是來之不拒,我幼時胃口不是很好,很是詫異父親能將一塊塊肥厚的肉片放進嘴里,直到后來才明白,原來父輩們做活消耗的體力,要通過食用這又黑、又咸、味道又重的臘肉才能迅速找補回來,從而次日又開始艱苦的勞作。也正是因為他們在苦寒之地幾十年如一日的艱辛,才將我們這群后輩從農門送出來,徹底改變命運,過上了他們曾經期待的我們正在過的生活。
猶記得那年寒假我從大學歸來,和年過半百的父親到村東頭采摘東瓜樹籽(一種速生綠化樹種),其時寒風凜冽,我在樹下望了望高挺的樹干,不由得猶豫了一下,父親說了聲讓開,便搓了搓布滿老繭的手掌,抱住樹干就噌噌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處,全然不顧寒風的刺骨與枝椏斷裂的危險……老父親的精氣神頓時讓我汗顏,是的,曾幾何時,農村艱苦地區(qū)出身的我們,外表逐漸的文雅化,內質卻如同吃多了瘦肉精的“豬先生”,徹底摒棄了先輩的剽悍與果決。反觀父輩,就像橫梁上懸掛的臘肉,縱使一生煙熏火燎,也絕不腐壞,反而借助煙和火,鍛造出自己黝黑而硬氣的本質,這恐怕就是滇南臘肉的韌性,也是滇南臘肉的真味,然而今天飽食終日的我們,還能將這股精氣神找得回來,并永遠的堅持下去嗎?
想著,想著,我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