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學仁
他要在煉獄里熬煉兩次
1977年春節(jié),他突然去世。
就在前一年里,他還寫了二十多首詩,可能更多。
許多年之后,我看到了他幾首詩的筆跡。我凝視著它們,感覺到字跡的溫和、沉著、寧靜、端莊,毫無張揚和狂傲;有繁體字混雜其中,顯示出那些字紙出自舊時代的一位江南文人之手。
在一首詩里,他說,“我穿著一件破衣衫出門/這么丑,我看著都覺著好笑/因為我原有許多好的衣衫/都已讓他在歲月里爛掉”,他這種自嘲,是輕松還是沉重,很難說清,卻讓你融進一個人悠遠的歲月。在那樣的歲月里,個人是無奈的,不能掌握時間、不能掌握自我的命運。
他有一首詩讓我驚異,是《神的變形》;像一個小型詩劇,四個角色,分別為神、權力、魔、人,七個章節(jié),六十行左右,描述了被神、魔、權力控制的現(xiàn)代社會,遭強力扭曲之后,已不適合人類的生存,人雖然還不能打敗他們,卻已經在覺醒之中。詩劇中的人說:
我們既厭惡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們該首先擊敗無限的權力!
這神魔之爭在我們頭上進行,
我們已經旁觀了多少個世紀!
不,不是旁觀,而是被迫卷進來,
懷著熱望,像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陣,歡呼一陣,失望無窮,
總是絕對的權利得到了勝利!
這種清醒的認識,來自觀察歷史和親歷現(xiàn)實,有思辨的深度,加入了二十世紀反烏托邦文學的潮流,還可以看作它響亮的宣言:“我們既厭惡了神,也不信任魔,我們該首先擊敗無限的權力!”
以我有限的閱讀來看,這部覺醒的反烏托邦詩篇,是中國二十世紀文學的孤本。
我看到的這些詩,是寫在不寬不長的紙片上的。作者將它們散亂地夾進一些書籍,并不期望它們在他生前出版。有親友回憶說,他把用三年心血翻譯出的拜倫長篇詩體小說《唐璜》手稿,放在16歲小女兒的箱子里,以為要到小女兒變老的時候這部書才能出版,而他不會在生前看到。
他的詩中,有一首叫《盡頭》,里面說:“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生活?!钡菚r他不會想到,他的歲月已到盡頭。
我在前面寫到,個人是無奈的,不能掌握時間,不能掌握自我的命運。其實我還想說,他不能掌握、甚至不能料想,在他出生以后,他的民族進入了顛覆毀滅文化的時期,而這個時期長短未定,注定了一位文化人的境遇,有時悲涼,有時悲愴。
1918年,他出生于江南一個著名的文化世家。十七歲時,他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日本侵華后,大學一路南遷,他從長沙步行一千五百公里到達昆明,進入著名的西南聯(lián)大;二十二歲時留校任教。1942年他參加了中國遠征軍,進入緬甸抗日戰(zhàn)場。1948年或1949年,他赴美國芝加哥大學讀文學碩士,1953年回國。
他是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成為“中國新詩派”著名詩人的。
在他寫詩之前,中國詩歌有過短暫的好時光,可以自由表達,不受阻礙。我在讀大學中文系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比較系統(tǒng)地看了那一代詩人的出版物,以我苛刻的眼光來看,二十世紀的前五十年,中國出現(xiàn)過三個半詩人,那三個詩人是徐志摩、聞一多、戴望舒,半個詩人是何其芳。
現(xiàn)在我才知道,自己的這個觀點錯了。錯誤來源是素材不夠,那時我看不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詩人的出版物,無從了解他們的詩歌成績。具體地說,如果那時我看到他的組詩《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可能會改變我的觀點。
這組詩來自他在緬甸抗日戰(zhàn)場的經歷。中國遠征軍出動了十萬將士,與英美軍隊一起抗擊日寇,戰(zhàn)斗中犧牲了一萬多人,戰(zhàn)敗后撤到印度必須經過胡康河谷,途中犧牲了五萬多人。
長約兩百公里的胡康河谷人跡罕至,蚊蟲、毒蛇、瘴氣,輕易奪人性命。他們進入河谷時正逢雨季,回歸熱、瘧疾、破傷風、敗血病迅猛傳播,一個人倒下了,兩個小時內就會被螞蟻啃咬成一具白骨,其慘狀甚于煉獄。
他不幸患了瘧疾,他的馬匹早已倒斃,他的雙腿已經腫痛,他最長一次斷糧八天。但在進入河谷五個月后的一天,他竟然抵達了印度集合地。據他的親友回憶,與大部隊失散前,他是杜聿明將軍的中校翻譯官,杜聿明把僅有兩片治療瘧疾的藥給了他一片,救了他一條命。
死里逃生的三年之后,他寫出了《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
人說——
離開文明,是離開了眾多的敵人,
在青苔藤蔓間,在百年的枯葉上,
死去了世間的聲音。
森林說——
歡迎你來,把血肉脫盡。
讓我感動的是,這組詩沒有展開描述和有意炫耀個人煉獄般的經歷,卻在森林與人的對話中,表現(xiàn)了詩人超越苦難的力量,以及更遠一些的思索?!笆湃サ牧潞推咴拢跓o人的山間/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他還寫道,“從此我們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紛爭。”
比起他經過的個人磨難,其他詩人的個人磨難都變小了。
我在讀大學時買過1981年出版的“中國新詩派”九位詩人的《九葉集》,當時的編選可能是過于小心謹慎,沒有收入他最好的作品,可能也沒有收入其他詩人最好的作品。
于是我的一個判斷,要晚一些年才會出現(xiàn)。那個判斷是,他們那一批現(xiàn)代詩人,以及那一代文化人,是“失語的一代”,他們在創(chuàng)作可以更好的年月,被剝奪了話語權。
比起他經過的個人磨難,其他詩人的個人磨難都變小了。
這句話,也包含他1953年回國以后的經歷?;貒牡诙辏哪ルy開始了,一直到他去世。
1954年,南開大學外文系一次討論會上,發(fā)言的文化人被打成了反黨集團。沒有發(fā)言的他,以“準備發(fā)言”的罪名列身其中,他參加中國遠征軍的歷史也受到追查,在其后的“反右”運動中罪加一等,成為“歷史反革命分子”,接受管制,被監(jiān)督勞動。1966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他的全家被送往農場,勞動改造。
實際上,他的思想不是右傾,而是左傾,其程度超過一般的文化人士;他也不是反對革命,而是一心參加革命,才大老遠地從美國趕回來。
這樣一來,在我們探討那個特殊時代的時候,他提供了一個典型的悲劇形象。更加左傾、更加革命的新時代在闊步向前,他連跑帶顛地追趕,卻一輩子跟不上隊伍,就得不斷檢討自己,不斷矯正自己,不斷受苦受難。
他還提供了一些重要的細節(jié)。
比如,1953年,他填寫了一份“回國留學生工作分配登記表”,其中要回答“在國內外參加過何種社會活動”、“回國經歷情形”、“在國外對新中國的認識及回國動機”、“你在回國后有何感想”等問題,實際上是一種交代材料,將個人完全置于集體掌控之下。
比如,1954年,他在一封信中寫道:“開會又要檢討個人主義,一禮拜要開三四個下午的會。”他說,“人生如此,快快結束算了?!蹦菚r他才回國幾個月,三十六歲就已厭倦人生。
比如,1957年,他在《人民日報》上的公開檢討中說,“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已經給了最明確的指示,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它,以便以后能學習寫出較好的東西來?!睂嶋H上他此后停止寫詩,直到1975年。
我們站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
我們是二十世紀的眾生騷動在它的黑暗里
我們有機器和制度卻沒有文明
我們有復雜的感情卻無處歸依
我們有很多的聲音而沒有真理
我們來自一個良心卻各自藏起
他的這幾行詩寫于1947年。那年他二十九歲,已經讀過艾略特的《荒原》,心里有很深的荒原情結。他寫下的像是預言,他去世的時候是這樣,他去世后的許多年,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寫到這里,我還沒有說出他的名字,因為我不知道怎樣稱呼他更好。
他寫詩時名叫穆旦,翻譯詩歌時名叫查良錚。
我爹是個沒有歷史的人
舊相冊里只有一張全家合影,1954年全家從農村遷往城市后拍的,上面沒有我,我沒有出生。在那張照片上,我爹三十五歲,沒有笑容。我爹還有一張照片,是1976年夏天,他得病以前拍的,坐在陽光下的折疊椅上,雙手緊握,放在膝上,臉上還是沒有笑容。
轉過1977年不久,我爹病倒了。
喝了許多年的白酒傷了他的肝,先是那個地方發(fā)炎,過后是硬化、結了惡性腫塊。醫(yī)生是這樣說的,我媽也是這樣說的。她以前有好多次,不想讓我爹喝酒。
我爹見酒親,每次都不多喝。我家兄弟幾個從沒有見過我爹喝得大醉,出丑丟人,而在我們那片工人住宅區(qū)里,因為酗酒而出丑丟人的事情太多了。勞累、貧苦和動蕩不安的生活壓力太大,何以解憂,只有酒精,這一點與二十世紀第一個十年移民美國的歐洲人相似。弗朗克·麥科特的自傳體小說《安吉拉的骨灰》,寫了人類中不可救藥的酒鬼,描述太生動了。
家人的勸阻只能引起爭吵,唯一能管住“酒蒙子”的是政府。前前后后十幾年里,糧食是奢侈品,供應市民的普通白酒也成了奢侈品,國營商店里很少見擺上柜臺,即使黑市上偶爾能買到,那也不是一般人的工資能享受得起的。這種經濟狀態(tài)的意外收獲是你想喝酒也喝不到,酗酒之類的事情大大減少。
有一次我爹去北京出差回來,帶回一瓶茅臺酒,八元錢,大約他工資的八分之一。那瓶茅臺酒,我爹喝了一個星期,第一天打開的時候還讓他的四個兒子嘗了嘗呢。他應該有五個兒子,第一個兒子流產死了。
一般人都說酒精傷肝。這話不錯,但我以為,更傷肝的是人的生活狀態(tài),讓人壓抑郁悶,不能排解,不得舒暢,不能平衡,不能超越,甚至不能逃脫。
我爹這一輩子就屬于這種情況,他的肝病與酒,可能沒有太多的關系。
我爹病倒以后,瞞著他的四個兒子,找來他的表侄,讓他代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但也有一種可能,他的表侄不是找來的,是提著水果罐頭看望他的時候才說起這件事的;身為基層黨支部書記的表侄也肯定會答應下來,幫他寫好。
我們能夠確定的是,這是他交上的最后一份入黨申請書。
那時候人們說入黨,說的都是加入共產黨。
這份申請書交上去之前,我家有三個入黨的了,我媽、我大哥、我三哥。其實我爹也知道,他的大兒子和三兒子寫文章都是好手,寫份申請書也不會差。大概是他的自尊心太強,就把這事交給了表侄辦理。
很久以前,我在一篇文字里,寫到了我爹想入黨這事兒,但比較簡略,現(xiàn)在也不能說得太多。我媽就不止一次說起我爹不能入黨這件事,每次都很簡略,但每次都會增加一點新的東西;把那些事情連接在一起,差不多就完整了。
1956年,我爹開始在橡膠廠當廠長,第二年提出了第一份入黨申請。他忠厚老實,辦事認真,克己奉公,不謀私利,按組織上的話說,一直是“很好地完成組織上交給的工作”——把橡膠廠辦起來后,組織上又讓他去組建編織廠,編織廠之后是組建備戰(zhàn)用品倉庫,之后又組建了棉織廠。在二十一年里,他先后組建了那么多地方,按我媽的話說,我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早就應該入黨了。
1949年新政權建立后,發(fā)展黨員越來越多,入黨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我爹不能入黨的原因,據說組織上在外出調查中發(fā)現(xiàn)了歷史問題——在新政權建立前的幾年內戰(zhàn)初期,共產黨部隊剛到東北、當兵報酬還比較高的時候,我爹跟隊伍走了,打了半年仗,直到有一天部隊被打散,再也找不到自己的隊伍。那個年月,村子里三天兩頭經過的,都是趕去搶地盤的軍人,疲憊不堪,步履匆匆,灰頭土臉,衣衫破爛。在滿洲帝國生活了十多年的村民,很難分清哪個是共產黨部隊,哪個不是。
我媽說,有一次,黨組織曾明確告訴你爹,如果有人能證明你參加的是共產黨部隊,那叫歷史清白,可以入黨;有人能證明你參加的是國民黨部隊,那叫歷史清楚,也可以入黨。問題是你的歷史既不清白又不清楚,怎么能夠入黨?
許多年以后,我要攜帶我的檔案到外地讀大學。那檔案袋粘得不牢,出于好奇,我想知道那份能夠決定人一生的檔案里都寫了些什么,就不留痕跡地看了。檔案里有一份對我爹那段歷史的調查材料,確實像我媽說的,村子里沒有人證明我爹的去向,甚至我的親舅舅也說不知道我爹參加了誰的部隊。
就這樣,我爹成了個人歷史不清白也不清楚的人。
后來經歷的事情多了,我才想到,其實我爹是個特別清醒的人,知道他的孩子在這個社會還要生活很長時間;而他在病倒之后還想入黨,是想抹去他的歷史陰影,不讓它罩在孩子們頭上。
我爹身高一米六九,恰好處于那個年月中國男性身高的平均線。在他病倒以后,我們才看見他太矮了、太瘦了,每一塊骨頭都凸顯出來,而且臉色黑黃,體重很輕。
我爹五十八歲,這不是需要我們照顧的年紀。但我們已經長大,有了自己的工作,忙些自己的事情,忽視了爹媽的健康。
春節(jié)前十多天,我家兄弟有了第一次照顧我爹的機會,要送我爹到省會去看病。那里有一家醫(yī)院是中國醫(yī)科大學辦的,水平挺高。當初我三哥想去中國醫(yī)科大學當工農兵學員,打聽過它的歷史。它設在沈陽,其前身可以遠推到1911年日本建立的南滿醫(yī)學堂,以及1882年英國建立的教會醫(yī)院和教學機構。
火車站距離我家大約四公里。夜里十二點多,公交車停了,出租車要在多年后才會出現(xiàn),三個哥哥用借來的手推車送我爹去火車站。我爹太瘦了,經不起一點兒震動,只能由坐在手推車上的一個哥哥抱著。很不容易到了車站,一個哥哥負責把手推車送回家,兩個哥哥負責送我爹去沈陽。而我,那時候已提前趕到了沈陽,正站在醫(yī)院外面,等著天亮搶先掛號,讓我爹到了就能見醫(yī)生。
看病還算順利。但我爹肝癌發(fā)現(xiàn)時已到晚期,好醫(yī)生與壞醫(yī)生一樣都沒有辦法治療。好醫(yī)生與壞醫(yī)生唯一的區(qū)別,是他悄悄說出老人的生命只剩下半個月時,臉上有同情,有遺憾的神態(tài)。
我爹在劇痛中度過了之后的半個月,盡可能地不喊不叫,不驚動我們。好在我們都有工資,在黑市上買高價的杜冷丁給他注射,減少他的一些痛苦。
春節(jié)過后,一個下午,我爹在睡眠中停止了呼吸。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沒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了僅僅停留五十八年的人間。
像他那樣正直、勞苦的人,應該有一個安歇之地。
可是以他的身份,進不了革命烈士陵園,民間公墓又是一些年以后才有的,看來只能將骨灰放在火葬地點附近的寄存處。但我們把他悄悄安葬在城市東部一片叢山之中。那是我在寫生時發(fā)現(xiàn)的一個風景好、很安靜的地方,也符合民間傳說里風水寶地的特征。兩年多以后,我能考上大學,也曾想到的是,我得到了我爹在另一個世界的庇佑。
你的經歷不僅屬于自己
1977年的一天,美國人吉姆·瓊斯帶領一大批相信他的人,從舊金山出發(fā),到南美洲圭亞那叢林深處建立烏托邦。一年后,他號召那些被洗過腦的人集體自殺,大部分人聽從了,但其中一個人沒有聽從。那人當過推銷員和街頭騙子,知道瓊斯那一套與自己做過的一樣,都是騙人的把戲。
人民圣殿教最后崩潰的事,發(fā)生在1978年,我可以在稍后的回憶中描述?,F(xiàn)在想起它,是有感于在那件事中唯一躲起來的這個人,由于有特殊的經歷,就有了特殊的警覺。
幾年后,有位美國作家寫了一部非虛構文學作品,說出了九百多人自殺的真相;碰巧有人譯成中文,碰巧我買來讀了,幫我補上了那種特殊的警覺,讓我對邪教一類的洗腦有了較早關注。
這幾天想重讀那本書,才發(fā)覺那本書遠在幾百公里外的故鄉(xiāng),而我離開故鄉(xiāng)很久了。在網上搜尋一番,關于那本書的信息為零,偌大一個中國,沒有人說到那本書,甚至也可能沒人讀過。昨晚我睡得不好,醒后開始擔心,人們遇到邪惡思想加害自己時,怎么發(fā)現(xiàn),怎么逃脫呢?
我又想起,我爹在1966年的某一天,把墻上掛著的書畫條幅都摘下來燒了,還把一塊蘇聯(lián)生產的手表砸碎,讓全家人莫名其妙。不久中國開始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掃蕩“封建主義、修正主義、資本主義”留下的一切物品,我家里沒有那些東西了,因此平安無事。
我爹特殊的警覺,也可能來自他的特殊經歷。
在我爹出生的1919年,國家正騷動不安,幾千年留下的舊文化遭到重創(chuàng),被匆匆忙忙地、極盡可能地改變。但那場風暴沒有影響到我爹出生的中國東北部鄉(xiāng)村。那里被姓張的軍方首領統(tǒng)治,直到1928年才回歸民國治理,才開始傳唱“日月光華,旦復旦兮”的民國國歌。
到了1931年,日本人占領中國東北,那國歌只能在心里唱了。過了兩三年,溥儀當皇帝,街頭流行滿洲帝國國歌,“近之則與世界同化,遠之則與天地同流”。此后不久,尚為少年的我爹離開故鄉(xiāng),去沈陽城里的鞋鋪當了學徒工。后來,他自己開了鞋鋪,并且娶妻生子,總共十多年有吃有穿,生活平靜,直到二戰(zhàn)后滿洲帝國倒臺,蘇聯(lián)紅軍搞亂了治安,我爹逃回農村老家。
這樣敘述,雖然好看,但不適合我家的具體環(huán)境。我家沒人說起過去的歷史,說起的只有零零散散的短故事,像一段段傳奇。
比如,有日本兵在撤回本國前的一兩天,找到為他們修過軍靴的我爹,讓我爹搬一些他們帶不走的家具、衣服、布料和書畫條幅,其中有相當精美的錦緞,有日本畫家的書畫條幅。
比如,我爹回鄉(xiāng)后與村里富戶賭錢,兜里錢輸光了,就把沈陽帶回來的金銀首飾也拿出去賭,而那些值錢的東西,原本是藏在孩子的枕頭里的。
比如,在東北內戰(zhàn)開始時,我爹跟著八路軍走了,打了半年仗。那支部隊打散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又回到家,應該得到的兵餉也沒帶回來。
比如,剛搞土改時,我爹是村干部之一。我媽說,八路軍對村干部講了,你們放心斗地主老財,如果有我們撤退的一天,先把你們和家屬送走。有一天早上外面打槍,爬起來一看,八路軍早撤了,地主老財?shù)奈溲b殺了回來。你爹和幾個村干部被綁起來吊在大樹上,要被剝皮。有個地主叫馬老三,和你爹挺好。馬老三說,這個姓董的不壞,把他放下來,他分了誰的東西我替他還。有了馬老三的話,你爹保住了一條命。
比如,有一年發(fā)了洪水,我爹領人在河堤上跑來跑去,顧不上自己家里的事。大水退了,自家的莊稼全爛在地里。我媽和我爹吵了一架,我爹一摔門走了,半年多才回來,把一摞子錢往炕上一扔,拿去買糧吧。那是他跑到黑龍江大森林,在雪地里扛木頭掙的錢。
我想過,那是我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年代。他也是個英雄,變換了各種方式,想讓一家人生活得好,但是拗不過戰(zhàn)亂年代,只能是每況愈下。
1954年,我家遷到鞍山,以后的事情我都看見了。我爹開了個體的修鞋鋪,又服從國家要求,創(chuàng)建橡膠廠當了廠長,從十幾個人發(fā)展到一兩百人;等賣出了像樣的產品,就沒有他當廠領導的位置了。組織上讓他去組建編織廠,編織廠之后組建備戰(zhàn)用品倉庫,組建棉織廠,沒少吃苦受累,一直到他病倒去世。
話語不多,小心謹慎,沒有妄想,我爹安全度過了一次接著一次的革命運動。每次運動都有一批家庭被暴風撕個粉碎。在我的記憶里,他沒有抱怨過什么,也沒有驕傲過什么,實際上,他對曾經經歷、正在經歷的事情一概閉口不談。那些在中華民國、滿洲帝國的特殊經歷,他從來沒有說過。幾個哥哥和我,在很長的年代里斷斷續(xù)續(xù)知道了一些,有的是我媽忍不住抱怨他時說出來的,有的是其他長輩閑聊時我們聽到的。
我爹脾氣很倔,卻從來不與他不能對抗的事情對抗,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官場就已腐化,貪污侵占、互相勾結、送禮行賄的都有,結成了一個骯臟的利益團伙,他避開了這一切,并且在去世前一年對兒子們說,你爹這輩子沒啥能耐,一分錢沒貪沒占,沒給你們留下一點兒不好的影響。
一個人的能耐,怎么也不能超過時代。不是幸福的社會,不會有幸福的生活。這誰都知道,怪不得我爹。在那種危險環(huán)境里,我爹和我媽能讓我安全長大,就不容易了。還有更不容易的,是他們讓我產生了合乎傳統(tǒng)的人性,對學習知識的喜愛。
可是過了好多年以后,我覺得,如果我爹把經歷過的事情都告訴我,那就更好了,會讓我更早一些發(fā)現(xiàn)隱藏在社會背后的東西,用冷靜代替恐懼,用覺悟代替混沌和迷茫,用韌性代替我的脆弱。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后來得到這些是多么不容易。
假如我有足夠的書可以閱讀,假如我開始閱讀的第一本書就是正確的,我還會正確地接受書的指導,我也會得到這些。可是我還是覺得,我爹的經歷寫在書里,也是對我最有益處的一部書籍。
我們的特殊經歷,對下一輩人的意義太大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打擊,都埋伏在他們的路上,他們不得不堅強起來。他們肯定需要扶持,需要指導,需要我們這一代人描述出來的經歷。
在我五十歲到來的那一年,這種想法更強烈了,于是開始寫我的《自傳與公傳》。
腐敗是后來的一個詞兒
我見過一個蹲了二十年監(jiān)獄的人,聽他講判刑前的一段經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在國營大工廠上班。廠長貪污腐化搞破鞋,他給廠長提意見,廠長很生氣,就叫來警察把他帶走了。他真的倒霉,因為當過前政府的軍人成了歷史反革命,又因為反對現(xiàn)政府的廠長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犯。
這個事件發(fā)生在新政權建立不久,國有化還沒有完成呢,處罰會重些。但從中也看得出來,國營大廠的廠長算是當時的高級干部,是強勢的一方,不僅有自己貪污腐化的能力,還有借助警察懲治反對者的能力。
在我生長的鞍山,最大的國營工廠是鋼鐵公司,公司經理與市長一樣,住在滿洲帝國留下的最好的房子里,有警衛(wèi)、司機、廚師、保姆一班人伺候著,吃著商店里買不到的特供食物,饑荒年月也餓不到他們頭上。新政權建立后的幾十年里,名義上是工資制,高級干部的工資不過是工人最高工資的幾倍,但在工資背后,他們有國家“按需分配”的供給制和包干制,占了他們生活需求的絕大部分。
由蘇聯(lián)學來的、由國家分配的特權,提供了他們需要的一切。他們不用貪污腐化也能生活得很好,像在人間的天堂一樣。這樣一來就沒有貪污腐化了嗎?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我找到一個比較好的答案,是同蘇聯(lián)赫魯曉夫翻臉之后,中國官方一篇文章里寫的,大約是“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中的第九篇。
“蘇聯(lián)特權階層控制了蘇聯(lián)黨政和其他重要部門?!蔽恼抡f,這個特權階層,利用他們支配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權力來謀取自己小集團的私利,侵吞蘇聯(lián)人民的勞動成果,“他們不僅通過高工資、高獎金、高稿酬以及花樣繁多的個人附加津貼,得到高額收入,而且利用他們的特權地位,營私舞弊,貪污受賄,化公為私。他們在生活上完全脫離了蘇聯(lián)勞動人民,過著寄生的腐爛的資產階級生活?!?/p>
中國漢字有著強大的分辨和表述能力,這也體現(xiàn)在對“營私舞弊,貪污受賄,化公為私”等行為的稱呼變化之中。
新政權剛建立時,一些官員的這一類行為被稱為“腐化”,看起來像是偉大時代里的個別現(xiàn)象;接下來不久,有些更嚴重的行為被稱為“腐朽”,被當成外國資產階級的隔空影響;再有一個表述是“腐爛”,這個詞語重了一些,用在了蘇聯(lián)那些官員身上。
至于“腐敗”,那是后來的一個詞語,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才會出現(xiàn)。
1977年7月24日,三十二歲的英被槍斃了。這只能怨她自己,用了拔苗助長的方式,把自己的生活提高到她不配享受的程度。
英在鎮(zhèn)里的信用社工作。那個信用社很小,負責人、會計、出納員都是她一個人。在中國細分為三十個行政級別的等級制度里,她的等級極低,也可能不包括在內,但比一般的百姓還是高了一些。
說起來,英在信用社工作以前有過兩次貪污。第一次是十五歲,到建筑站做會計,貪污了一百多元;第二次在蔬菜大隊做會計,貪污三百多元。兩次都被發(fā)現(xiàn),都把她調走了,沒受別的處分。
1977年,鎮(zhèn)子里的人收入很少,即使省吃儉用把錢存到信用社里,總額也只有四萬五千元。英把信用社的錢當做自己的錢用,貪污的錢也是四萬五千元。按照鎮(zhèn)里普通工人每月三十元工資算,相當于那時一個人一百二十五年的工資,不算少了。
法院卷宗里詳細記載了英的生活狀態(tài)。她的長短袖襯衫就有二十多件,鞋子也是一年四季都換。她家里平時炒個素菜都要放蝦米、味精,每天都有魚或肉菜,來客人則另外加菜。家中常備好酒,會喝酒的人去就是度數(shù)高的大曲,不會喝的人則有甜酒、葡萄酒供應。
英家里大大小小二十來口人,都跟著她過上了十來年好生活。卷宗里有她的交代筆錄:用于家庭零星開支九千元,日常家庭伙食透支二萬八千八百元。
她還與各級官員形成了交際圈,向他們送禮二千四百元,請他們吃飯共一百八十桌,近四千元。有群眾說,她的家就是接待站、干部招待所。案發(fā)后,有六名官員受到了處罰,最重的判刑七年。英呢,以貪污盜竊罪判處死刑。
法院卷宗里有英臨刑時的照片,雙手被反綁,胸前掛著“貪污盜竊犯”的牌子。
在同一天拍攝的照片里,還有一名年輕女性叫珍,也掛著“貪污盜竊犯”的牌子。但珍僅僅在照片上留下了名字和面容,她貪污了多少,判了死刑還是有期無期徒刑,都已被人忘記。
現(xiàn)在看來,英用生命代價換來的所謂小康生活,當時就有一部分官員家庭達到了,而在她死后二三十年,一部分普通民眾也可以達到。
1977年,普通民眾反感的,不是官員們按照三十個行政級別各自得到的特權,而是很大一部分官員貪得無厭,讓應該正常辦理的事情也不得不走后門送禮,這像擰毛巾一樣擰干了他們差不多所有的積蓄,可是事情還未必辦成。比如那一年夏天,高考還沒有正式恢復呢,有位困頓之中的學者為了他兒子能讀工農兵大學,忍痛賣了一套珍藏多年的古籍,用得來的六百元送禮,但還是無濟于事。
這位學者后來名聲響亮,日子也好過了。但他的回憶文章中沒有提到更多的事情,比如在任何年月,高級官員的子女招工、參軍、上大學、提干部都如一馬平川,沒有障礙。一所著名的軍事工程學院從1957年起實行保送招生,高級干部的后代紛紛涌進去,以至于父母夠不上副部級或少將以上的,只能是普通學員,不能加入同學中更高一層的交際圈子。
身邊的事情就擺在那里,目光是否敏銳都會發(fā)現(xiàn),普通人的日子有多么艱難。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必須走后門才能回城開始,不良官員們面向大眾財產的搜刮就正式登場了。那時你的父母拿出他們差不多所有的積蓄,幾百元錢,把你從“廣闊天地”里撈了回來;現(xiàn)在你也成了孩子的父母,也要拿出你差不多所有的積蓄,十幾萬元錢,讓孩子找一份好些的工作。唯一不變的,是不良官員索賄的標準,仍然是一個家庭差不多所有的積蓄。
現(xiàn)實就那么嚴酷。在理想的社會到來之前,等級差異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的運轉機制。在從蘇聯(lián)學來的社會體制中,所有官員都由其上級任命;實際上延續(xù)到老死的終身特權制,阻斷了社會管理層面的正常更替,這才是最大的腐敗,讓人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