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一棵樹
那一年,我已經(jīng)很能講話了,卻剛會走,(缺乏營養(yǎng),我走得遲。叔叔們說:這小家伙,走起來像喝醉了酒。)特別喜歡走。爸爸背著我,媽媽扛著兩個砍土鏝,我們來到地里。那是爸爸和他的戰(zhàn)友們一起,用砍土鏝開墾的土地,望也望不到頭。爸爸把我放到地上,說:別亂跑。
其實,我還走不穩(wěn)當。可是,我想跑,甚至,頭頂飛過幾只麻雀,我只敢抬頭望天,跟著麻雀,展開胳膊,做出飛的姿勢。我的腿還在地上,怎么也飛不起來,卻摔倒了。麻雀嘰嘰喳喳飛遠了,好像譏笑我。我不哭。我用手擦汗珠。
有幾天,我總是扇動胳膊。爸爸說:不會走,就想飛?
爸爸媽媽聽不見我哭,我就不哭。我看見遠處著了火一樣,所有的人,都籠罩在沙塵里,那是揮動砍土鏝揚起的沙塵。我坐在一條田埂子上邊,我已出不出汗了。太陽像火爐一樣曬得地上發(fā)燙,我不動。
我站起來,伸開胳膊,想象自己是一棵樹。我的頭發(fā)又粗又硬,我瞅著天空。要是麻雀飛過,一定以為我是一棵樹,我的頭頂就是現(xiàn)成的一個鳥窩。
飛過幾只麻雀,可能是先前我模仿飛翔的麻雀,它們就是不降落,大概認出我是人了。我堅持著不動,時間長了,麻雀就會改變看法,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它們不是在找個地方筑巢嗎?腳底發(fā)癢,是地上的熱量傳上來,我只當我的腳開始生發(fā)根須,細細的根須鉆進沙土里,我動了,就扯斷了根須,我希望根須發(fā)達,我仿佛聽見樹葉的喧響。
我還想,要是它們落在我的頭上,我的頭不驚動它們,那么它們就在我頭發(fā)里下蛋。到時候,我也不吃,還不能叫爸爸媽媽靠近,我要等到小麻雀破殼而出,那個時候,我頂著一窩麻雀,麻雀的爸爸媽媽就追隨著我飛了。麻雀一定奇怪:一棵樹怎么會走?
我的喉嚨簡直要冒煙了。兩個大人的身影從沙塵里鉆出來,向我走來。沙塵漸漸沉下去,還有風,風把沙塵刮跑了,那么多大人頓時清晰起來。
媽媽說:站著不動,干啥?
我說:你別過來。
爸爸說:吃中午飯了。
其實,我的肚子已餓得咕嚕咕嚕叫了。我說:我不餓。
媽媽抱起我,說:曬出油了。
我說:你們搗亂,把麻雀嚇跑了。
爸爸說:你在指揮麻雀?
我說:我是一棵樹,麻雀差不多要落在樹上了。
媽媽說:我們的兒子跟麻雀玩游戲呢。
當晚,媽媽給我洗了澡。一連三木盆水,水還渾。媽媽說:一個泥人。我說:再洗,就把我洗得沒有了。爸爸說:連隊的孩子多了,就會有托兒所,現(xiàn)在也好,叫兒子來見一見我們怎么墾荒。
地窩子門前有一棵沙棗樹??赡軜涮?,這棵樹上已筑了好幾個麻雀窩,像碩大的果實。樹枝已抽出嫩嫩的芽葉,已經(jīng)把密密麻麻的枝條弄模糊了。我折了一根帶綠芽的樹枝,媽媽還用柳條給我編了一個環(huán)帽,媽媽扛著兩個砍土鏝,我趴在爸爸的背上,這一下,我像一棵樹了,綠芽是我的標志。
我迫不及待地溜下爸爸厚實的脊背,根本沒聽媽媽的叮囑,要我把沙棗枝插在地上,還培了土。我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不知什么時候走得沒影兒了,遠處騰起沙塵,像有千軍萬馬,大人們一定在沙塵里,那是大人們制造出的沙塵,再遠,就是沙漠。
我給栽好的沙棗樹澆了一泡尿,我說:喝吧喝吧,喝了好長大長高。
我離開沙棗樹——我已經(jīng)把插在地上的樹枝當成一棵樹了,埋伏在一條土埂子后邊,盡量不暴露自己(這是模仿爸爸說的打日本鬼子故事里的情境)。我的眼里,沙棗樹正迅速地長高(爸爸說:小男孩的尿有勁道)。
幾只麻雀飛到這里,慢下來,大概疑惑:這里怎么長出了一棵樹?
我真希望麻雀能聽見我的聲音:還等啥呢?趕緊造窩吧。
麻雀又飛走了。我想象,我是麻雀,在高高的空中,望下來,一棵樹,一個人,一定有埋伏。我失望了,走過去。發(fā)現(xiàn)樹并沒有我想象中那樣壯大,反而無精打采了——綠芽已蔫了。喝了一泡尿還嫌不夠?可能餓了吧!我扒開根部的土堆,往里拉了一泡屎,不知哪里的蒼蠅來湊熱鬧,我立刻蓋住屎,我想,土里的根吸收了我的屎,這一下該鼓起了干勁了吧?
遠處的沙塵散開了。爸爸媽媽突然在我旁邊。
媽媽說:拉了屎,要擦屁股,蒼蠅圍著你屁股轉(zhuǎn)呢。
我說:樹咋不好好長?
爸爸說:插根沙棗枝干啥?
我說:我乘涼,鳥做窩。
爸爸說:地中央不能種樹,今年連隊來拖拉機犁地,有了樹也犁掉了。再說,要用沙棗核種,種出樹。
我想到爸爸在巴扎上給我買來的大沙棗。大沙棗早就吃光了,我應(yīng)該慢慢吃。晚上,我爬到床底下,找到了一顆沙棗核。我吃了大沙棗就亂丟核。甚至,有一個核還抽出過黃綠的芽,可能是我把它踩進地窩子的土里了,可惜,它生錯了地方,地窩子里沒陽光。
第二天,我把那一顆沙棗核埋在田埂子上。當然,我先挖了個小小的坑,往坑里尿了一泡尿,拉了一泡屎(我憋著,不在家拉),等于沙棗核靠近它的糧食上,吃了睡,睡了吃。
我躲在它旁邊,枕著土埂子,要是拖拉機開到這里,一定嚇一跳,因為面前立著一棵沙棗樹,樹上還有幾個鳥窩,窩里有麻雀叫,張開黃澄澄的小嘴叫,接收爸爸媽媽捉來的小蟲子。鳥窩像駝鈴,小麻雀還沒長毛。爸爸曾將地窩子前邊的小麻雀捧下來給我看過,然后,放回去。爸爸說:養(yǎng)不活麻雀,麻雀到了人手里,就生氣,會氣死。
中午,爸爸媽媽來接我吃飯(連隊的午飯送到墾荒的地方)。
媽媽說:你在地里埋了什么?
大概媽媽看出我守護著沙棗核,沙棗樹也爭氣,不鉆出來暴露目標。我說:不告訴你。
傍晚,收工,媽媽拍打著我,我像冒煙了——渾身散發(fā)著沙土。我趴在爸爸的背脊上,聞到汗水的氣味。我問:爸,沙棗核要多久才能長成樹?
媽媽扯一扯我的開襠褲,說:又忘了擦屁股,褲子上粘了屎。endprint
幾只蒼蠅叫著,沿途一直追隨著我的屁股,我神氣得意。
爸爸說:又是屎又是尿,把沙棗核燒死了。
肥料過多,爸爸不說“撐死”,而是說“燒死”。爸爸怎么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
很晚,我聽見爸爸媽媽替我發(fā)愁。媽媽說:我們的兒子,身體落在年齡的后邊了,是不是過早摘了奶?
好像我是果實,斷奶,媽媽不說“斷”,而是用“摘”。
爸爸說:我們的兒子,靈魂搶在身體前邊了。
排堿渠
李天光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地里干活中間休息的時候,她坐在田埂上,腿打開著,褲襠裂開了。他想到有一次煮大米飯,水溢出來,白白的米粥,頂起了木鍋蓋。
似乎她的腚部也要溢出來——撐開了褲子,里邊沒穿褲衩。李天光替她著急,擔心別人也發(fā)現(xiàn)了。他避開目光,向沙漠望,望見沙丘,還是想到她的屁股。她自己沒覺察到嗎?有風。
要不是已經(jīng)知道她是陳立偉的老婆,她簡直可以當陳立偉的閨女了。不管咋說,陳立偉也當過他的上司,1949年起義前,他們都在國民黨的軍隊。有一次,陳立偉踢他一腳,說:見了長官要敬禮,你不懂?
李天光當時還是個小兵蛋子。胡子還沒來得及長。他就記住了那一腳,起義后,整編,他和陳立偉分到一個連隊。屯墾戍邊,陳立偉脾氣惡劣,還是“軍閥作風”,擼了,跟李天光一樣,普通職工(叫墾荒戰(zhàn)士)。
不過,李天光見了陳立偉心里發(fā)虛,總會振作精神,準備做出敬禮的樣子,次數(shù)多了,他恨不得報一腳之仇,也踢他一腳,但是,他權(quán)衡過,不是他的對手。他發(fā)現(xiàn),陳立偉老多了,像一棵枯死的胡楊,特別是那張臉,皺紋跟樹皮差不多。擺不成臭架子了吧!
李天光替這個女人不平。那是陳立偉從甘肅老家娶來的女人,她多委屈,沒褲衩不用說,可遮女人那個地方的褲線也繃開了。陳立偉太摳,像樣的褲子也沒置辦,幸虧干活的哨子響了。
那天下午,李天光用想象把開線的地方撕開,甚至,他仿佛聽見布撕開的聲音。可是,他還是想象不出撕開的地方是什么風景。
第二天,地里午間休息,他特地蹲在她的對面有十幾步遠。褲襠下邊已縫住了。無意中,他和她的目光在空中打了個結(jié),他的眼眶頓時發(fā)熱,將目光轉(zhuǎn)向沙漠——胡楊、沙丘,像經(jīng)歷過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
偶爾,坐成一堆的男職工會開陳立偉的玩笑,說:老驢啃嫩草,老陳你白天干活力氣都跑到哪去了?
陳立偉不響,拉下臉,空踢一腳,踢起塵土。
大家就笑:別拿土地出氣呀,堿鹽地也要長出莊稼。
干活的哨子一響,李天光趁機也踢田埂一腳,一塊土坷垃遠遠地飛去。他很得意。
這年冬天,特別寒冷,挖排堿渠,住在工地。女的歸女的睡,男的歸男的睡。每天差不多就是敲凍土,凍土層敲完了,也要收工了。第二天又凍住,再敲凍土,凍土層敲完了,接近收工。十字鎬,震虎口,一手起血泡,胳膊腫。他完成了定額,就去女人的工段幫忙。
陳立偉的老婆也在其中。她挑泥土,泥土帶冰渣,沿著斜在渠坡的長條木板上,扁擔在她的肩頭一悠一悠,像翅膀,那姿勢,仿佛她要飛起來。他注意到她的腹部,還是那么扁平——沒動靜,那家伙,忙乎了將近一年,還是空忙。
不知怎地,李天光莫名其妙地欣慰:種子再撒得多,也不發(fā)芽。他懷疑,是不是陳立偉像對待他一樣,踢老婆?土地長不出莊稼,這家伙踢土地。他從女人的口中獲知,陳立偉老婆的屁股,是生胖小子的屁股。
李天光往她的筐子里裝沙土。他們的頭已在渠堤的水平線下邊了。她說:我家老頭子說,要給你介紹對象。
李天光說:他是官,我是兵,那是國民黨軍隊,后來是解放軍,解放軍官兵平等,現(xiàn)在都是兵了,裝的夠多了,壓壞你了。
她說:你疼女人,我跟村里的堂妹郵一封信,我也好有個伴。
李天光不提早年那一腳,他踢一腳堆滿濕泥的柳條筐,說:好了,再裝,筐子承受不住了。
她挑起來,第一次在他面前笑了。
他認為那是只給他的笑,陳立偉一定沒享受過這樣的笑。他望著她的背影,沿著搭在渠坡的木板往上走,仿佛已經(jīng)起飛,到了渠坡,藍藍的天空襯托著她。他仰著臉,好像她已經(jīng)離開地面,飛向藍天。陽光刺眼。
幾個女人笑起來,說:再看,也是別人的老婆。
他愣過神來,臉發(fā)燙。
冷尿熱瞌睡。夜間,一泡尿憋醒了他。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繩牽系著,一個影子也立起,跟上來。
星星稀疏。風像刀子。兩個男人對著隆起的渠坡影子,能聽見尿響,響得似乎在落地的途中已趨向結(jié)冰。尿在泥土里鉆孔。他猛地想到了她裂了線的褲襠,他說:這種天氣,女人蹲著尿尿,那風往里鉆吧。
那個男子說:老李,你想女人了吧?有沒有目標?
李天光說:算是有了吧。
一陣風,帶著沙漠的氣息,他打了個寒戰(zhàn),發(fā)現(xiàn)旁邊已沒了人,他抬頭,又一次望了望星空。然后,咬緊牙,返回帆布帳篷,突然覺得被窩的溫暖,像是有人睡過一樣,卻空著。他忽然想起,那個同他一起出來解小便的男人聲音很熟悉,是陳立偉掏我的口風吧?
布娃娃
1952年,有人來我們村莊,號召報名參軍,支援新疆建設(shè)。我偷偷報了名,是怕不收我,因為,我在村里抬不起頭。
母親生我時難產(chǎn)而死,村里人說我是個掃帚星,一出生就克死了娘。我還有個比我大8歲的哥哥。1941年,我剛滿9歲,連續(xù)兩年鬧災(zāi)荒,父親整天鎖著愁眉,家里好幾天都揭不開鍋了,我餓了,也不敢吭一聲。
那天中午,父親殺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雞。父親看見我和哥哥面前的桌上一小堆啃干凈的雞骨,他在鞋底上敲敲煙鍋,悶聲出門。
日頭偏西,父親背著一個麻袋歸來,往地上一砘,袋口蹦出幾顆金黃色的苞谷。我還不知我已成了人家的兒媳。而且,家里少了一張嘴,我哥也可以找媳婦,傳宗接代。endprint
第二天,父親領(lǐng)我去那戶人家成親。我來到一個墳前,雙方的大人都在,讓我抱著一個大公雞——拜天地,我終于知道我的男人是個死人。
我扯著父親的褲腿,哀求:別讓我跟死人結(jié)婚,我怕。
父親板著個臉,說:嫁雞隨雞。
我就成了那戶人家的兒媳。晚上跟一個布娃娃睡覺。漸漸地,我抱著布娃娃,想象中,它是我的孩子,有時,我也感覺它是我的男人。白天我就是個傭人,哭紅了眼睛,洗腫了手指。后來,我哭也哭不出淚了。公婆也知道我是克星。1949年,村里婦委會主任出面,讓我和這個家解除了關(guān)系。我回到村里,父親和哥哥已不在,房子已是別人的了,據(jù)說他們外出避難,再沒回來過。
我恨不得早點離開村莊。招兵條件是未婚的姑娘。村婦委會主任替我說話:以前那不算嫁人,嫁活人才算嫁。我把布娃娃裹進包袱里,帶進了新疆。
1956年,我嫁了個比我大十二歲的老兵,他是農(nóng)場副業(yè)連副連長。連里差不多是清一色的男兵。我和他還沒說過一句話,我擔心我克命,我還是答應(yīng)了組織安排。
我“二婚”(總認為跟死人結(jié)婚也算),沒啥儀式,是速配,直接入了洞房。那個年月,住房緊張,指導(dǎo)員專門騰出一個地窩子,作為公共洞房。
公共洞房,就像流水席,房子固定,人員流動。住一夜,換一對。然后回到各自的集體地窩子。那天,公共洞房里有三個雙人地鋪,只掛了一盞馬燈。墻正中央貼著一張毛主席像,偉大領(lǐng)袖微笑地看著我們。
三對新郎新娘都尷尬。我第一次正式入了洞房。幸虧我在老家?guī)Я艘粔K土布,青蓮色的土布,又粗又厚,不透光。我把土布懸掛在兩張床鋪之間。
我坐在地鋪上,大氣不敢出,實在憋久了,我吐一口氣。擰熄了馬燈。
我那男人能干,是個悶葫蘆。他坐著不動,仿佛泥塑的男人。我想,我這克星,往后得多讓著他。
布簾那一邊,偶爾傳來干草的聲響,我的臉發(fā)熱。地鋪墊的是麥桔桿。
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我瞅瞅坐在床頭的男人,想著也許前世欠了他,這輩子償還。父親的話在耳旁響起:嫁雞隨雞。
我脫光了衣服,迅速溜進了被窩,他也跟著鉆了進來。我聞到濃重的男人氣味,帶著汗味。像起了沙暴。我盡量減弱麥草發(fā)出響聲。我克制著不出聲。
第二天,公共洞房又騰給其他結(jié)婚的男女。1957年,我生了個女孩。大大的眼,小小的嘴,還特別愛笑,笑起來,像一朵接一朵花開。我的奶水豐沛,女兒又白又胖,一點也不像缺水的沙漠地帶的孩子。
女兒兩歲了,他抱也沒抱過一回,我知道他嫌我生了個女孩。他想要個男孩,也不管我累不累,他就來忙活,可是,我的肚子再也沒動靜。他說:墾荒是男人的事兒。
我也墾荒。他已當了連長,我跟隨他到挨近沙漠的地方建個連隊。我把女兒留在地窩子里,用破氈子封住門。我聽說農(nóng)場發(fā)生過狼叼走小孩的事情。我把布娃娃放在女兒旁邊,叮囑它:陪好妹妹。又對女兒說:有哥哥護你。
指導(dǎo)員照顧我,安排我趕馬車送午飯。回連隊的路上,突然,馬驚。盒、桶、勺一路顛落。這是連隊最老實的一匹棗紅馬,卻像風吹一團火在草地上燃燒。馬撒開蹄子狂奔,在路旁的渠里,翻了車。
我醒來,已躺在連部衛(wèi)生員的房間。馬燈亮著。我說馬?他說老老實實的馬,到你手里咋會驚?我說女兒?他嘆了一口氣。我拽住他的袖子,說女兒還在家里呢。
他丟給我布娃娃,說:就在沙包上撿了個布娃娃。
我昏了過去。再醒,已在團部衛(wèi)生院了。醫(yī)生給我開了刀,從此,我失去了生育能力。
我的女兒被狼叼走了。后來,我時不時地想馬受驚,肯定是看見了狼。我克死了女兒。
他也很少碰我了。我老是發(fā)呆,責怪自己。有一天夜晚,他早早上床,我以為他要我。
他征求我的意見,打算抱養(yǎng)一個孩子,算是對喪失女兒的一種彌補吧。他說:我看你喜歡孩子,用心養(yǎng),孩子就跟自己生的沒啥兩樣。
一個月后,他手牽著一個10歲的小女孩進來,他說:叫娘。
小女孩躲在他的身后。我上前抱起她,親了一口。過了些日子,她叫我娘了。叫得我心里像冬天生起了火爐。
我把布娃娃交給她,說:娘要下地干活,哥哥陪你。
女兒就抱住布娃娃。隔段日子,我給布娃娃洗澡。女兒習慣了抱著布娃娃睡覺。漸漸地,我的心里又住進了一個女兒。我真想說:你本來還有個妹妹呢。我用木板加固了門。
他一心撲在連隊里,有時,兩天也不回家,我也習慣了。他回家,腦袋一挨枕頭,就打起呼嚕,好像要下暴雨了。有句話,是不是他的原話我不知,但七轉(zhuǎn)八彎,傳到我這兒,他說那片地荒了,再種也不長莊稼。
從小,我就像個掃帚星——虧欠了。我要是能掏出心,我也會把心放在女兒那里,我承擔了家里全部的活兒。仿佛他知道我“克”,懶得碰我,我也認了。
終于,我又一次問他養(yǎng)女的來路。我打了酒,炒了菜。他說:你想灌醉我?
我說:我心里得有個底,萬一養(yǎng)大了,孩子家里的人來認走咋辦?
他扇了我一個耳光,吼道:我就是她爹,你給我聽清啦,這是我親生女兒。
我還悶在鼓里。找指導(dǎo)員訴苦,他告訴我,這是連長和前妻生的孩子,那個女人生孩子,難產(chǎn)去世,留下這個女孩,跟爺爺奶奶一起過,指望我給他生個兒子,延續(xù)香火。
我的反應(yīng)是:我這肚子不爭氣??墒?,我很委屈,他一直瞞著我。我只能忍住,我曾抱著公雞拜過天地呀。
我開始擔心,再出現(xiàn)什么三長兩短——克別人。每一回,她的女兒撲在我的懷里,叫我娘,我的心就像沙漠太陽升起一樣。我得小心謹慎地帶好這個孩子。
我給女兒的兩條辮子扎了兩個蝴蝶,每一天,我目送她上學(xué),總覺得她是一朵鮮艷的花朵,蝴蝶翩翩起舞,追蹤一朵奔跑的花兒。
我給女兒洗澡的時候,也把布娃娃放在一個澡盆里。在太陽下邊曬干。有一天,女兒抱著布娃娃睡,她說:娘,哥哥一身太陽的味道,好聞。endprint
初三時,女兒期末考試沒考好。她涂改了考分,我知道后,扇了她一個耳光。我第一次打她。我說:我討厭欺騙。
女兒哭了,她說:親娘不會這樣打我。她還告訴了她爹。他說:你有什么權(quán)力打我的女兒?
我愣住了。我已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了呀。
女兒不再抱布娃娃了。我聽說,她爹認為布娃娃晦氣。我想到被狼叼走的女兒。
我和他就這么不冷不熱地維持下來。女兒高中畢業(yè),被分配到連隊。我每個禮拜天都炒好她喜歡的菜給她送去。我知道她跟我已經(jīng)有了隔閡。不過,她已住在我的心里了。
有一個禮拜天,她突然問起布娃娃。
我暗自驚喜,說:娘給你保存著呢。
我擔憂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他中風了。出院后,躺在家里。我總覺得我對不住他。女兒每個禮拜天也回來了。
一天晚上,我看著女兒緊抱著布娃娃入睡了。我感到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我聽說男友甩掉了她。是不是嫌我這個后娘?我出生的陰影籠罩著我,我心里念叨:沖著我來吧。
我托老公的戰(zhàn)友出面,重新恢復(fù)了女兒和男友的關(guān)系。女兒結(jié)婚,我舒了一口氣。但是,我不讓女兒把布娃娃帶到她的新房。我說:這個布娃娃老了,過時了。
我托回上海探親的支邊青年捎來了一對上海布娃娃——那么漂亮的一對,多喜氣,他們就擺在女兒婚房的床頭。我就抱著我九歲時的布娃娃。我躺在中間,一邊是中風的老頭子,一邊是老舊的布娃娃。有時,我覺得老頭子正在向布娃娃看齊:萎縮。兒時,父親說,母親懷我之前,親手縫制了這個布娃娃,盼望招來一個男孩。我已記不起母親的模樣了——那么模糊,怪我。
馬連長的老婆
1955年,牛指導(dǎo)員趕著馬車來團部接我。當時,我是團部的機要員。1952年,牛指導(dǎo)員來山東征兵,我報了名。我記得她帶著我們十幾個老解放區(qū)的女兵進了新疆,來到團部的當天,我就吃了她的喜糖,她還叫我當伴娘。她赴山東招兵前,團長就定了婚事——一個山西的老兵,團部警衛(wèi)排排長。跟牛指導(dǎo)員一樣,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
我說:大姐,我現(xiàn)在嘴里還留著甜。
牛指導(dǎo)員說:你不能只在上邊,也要到下邊蹲一蹲,我和馬連長一起向團長要求,團長就松手了,馬連長跟我都是半斤八兩,大老粗。
我說:大姐,牛和馬湊巧一個連隊。
牛指導(dǎo)員笑了,說:都是耕地的命,不然,沙漠咋成綠洲?
劉排長抱著一個兩歲的女孩過來,說:叫媽媽。
女孩摟著劉排長的脖子。
牛指導(dǎo)員像是套索一樣,抱住女孩,說:咋不認識媽了?媽想你想得厲害。
馬在土路上自覺地走。牛指導(dǎo)員似乎還沉浸在女兒那里,她說:心急生女,小楊,你說湊巧,還包括你呢,馬牛羊是啥?
我說:家畜。
她說:馬識途。
我知道,牛指導(dǎo)員和馬連長已經(jīng)搭檔三年了,據(jù)說,團長曾有意撮合過他們的婚事。我已認了牛指導(dǎo)員這個大姐。我說:牛大姐,你咋舍近求遠啦?
牛指導(dǎo)員說:牛頭不對馬嘴,他嫌我年紀大啦,這匹馬還看不上我這頭牛呢。
牛指導(dǎo)員告訴我她的經(jīng)歷:日本鬼子掃蕩的時候,她是地下交通員,不過,她不識送的信,每一次都能穿過封鎖線把信送到。她說:那些年的事沒啥說頭了。
一下子跳到1952年接我們前。她說:團首長也替我著急,我三十出頭了,好的男人不要我,不好的男人我又不能要,只得將就著跟劉排長結(jié)婚了。
我說:劉排長多好,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兒,我看,不比女人帶得差。
牛指導(dǎo)員笑了,說:你看看,我這個女人像個男人了,妹子,聽姐一句話,瞅個差不多的男人就嫁吧,女人嘛,遲早遲晚都得有一遭,你看看我,姑娘時,跑交通,打鬼子,還要帶著老百姓在山里轉(zhuǎn),三轉(zhuǎn)兩不轉(zhuǎn),轉(zhuǎn)到了新疆,把年齡給轉(zhuǎn)大了,現(xiàn)在不是湊巧,而是湊合了。
我說:大姐,你說湊合,劉排長蠻好。
她說:鞋合不合腳,自己知道,你留個心眼,看上了,別放過,馬連長那張嘴,從來不吐好話,可是,他背后說你的腦子挺好使呢。
去年冬,團里辦了個短期學(xué)習班,學(xué)習植樹造林。沙漠邊緣的綠洲,要造防沙林??荚囄铱剂说谝?。我說:培訓(xùn)結(jié)束,最后只剩下馬連長,他要來了一輛牛車。
牛指導(dǎo)員說:他看,我故意派了一輛牛車,要是嫌慢,讓他自己套上啦。
我說:我送馬連長上了牛車,過了一個禮拜,馬連長給我來了一封信,我還能背出里邊的句子,人好比一粒種子,需要陽光,水分,不然就不能發(fā)芽生長,很有詩意。
牛指導(dǎo)員直笑,笑得馬兒奔跑起來,顛著她的笑。她說:你相不相信,這個馬連長,就在連部前邊等候迎接你呢。
我說:我算啥,我算啥?
她說:團長來,也不一定能夠享受這個待遇,團長得下地里找他呢。
果然,馬連長站在連部前邊,似乎他早已望見了路上的馬車。
牛指導(dǎo)員說:你別把姑娘的手捏碎了。
馬連長立即松開手,還在說:歡迎下連隊,歡迎下連隊。
牛指導(dǎo)員說:你就不會說些別的了?
馬連長說:你看看,我們這指導(dǎo)員,嘴巴像鐮刀。
兩個月后,我感到他的嘴像錘子。當然是結(jié)婚后。牛指導(dǎo)員做媒——代表組織。我已習慣了組織??墒?,我說:我還不想結(jié)婚,他比我大好多。
牛指導(dǎo)員說:大丈夫疼小媳婦,戰(zhàn)爭年代,老馬是個神槍手,他瞄準的目標,百發(fā)百中。
我說:我還沒做好思想準備,要是組織決定了,我服從。
牛指導(dǎo)員笑了,說:你給組織說實話,其實,你們一起參加學(xué)習班,他第一眼就瞄準你了。
我說:沒說過一句話,只是學(xué)習班結(jié)束,只剩他一個人,我看他孤獨的樣子,就送他上牛車。
牛指導(dǎo)員說:算是孤獨吧,都那么大年紀了,他給我打電話,故意要車晚些到,因為你,老馬也長心眼了。endprint
我說:大姐,這一切,都是你們設(shè)的一個埋伏,再把我引進來。
通訊員把我的鋪蓋送進馬連長的地窩子,那里有組織安排的一張床、一張桌子。團長送了日記本,還送了胖娃畫。
1956年春,我害娃娃了(懷孕)。沙漠地帶的春天,一連數(shù)日刮大風起沙暴,昏天黑地,白天也要點馬燈。我想吃口新疆的菜。風停了。沙漠邊緣的一條防護林,樹比胳膊粗不了多少,都刮彎了。開墾的荒地,長出了又綠又嫩的苜蓿。
一個老兵的媳婦(從農(nóng)村接來的)跟我一起扶樹培土,她說:一冬沒見綠,我的孩子想吃青菜,掐兩把回去燙燙。
老馬回來,見了一盤涼拌的苜蓿,他拉下臉,說:你咋能隨便掐公家的苜蓿?大家也學(xué)著你去掐,你說,我咋開得出口?
我說:我懷的可是你的娃娃。
他拍了桌子,盤子跳起來,他說:人家要是問,連長的老婆可以掐,我們?yōu)樯恫荒芷?,你說,我該咋回答?
我很委屈。
白天干活,感到撐不住肚里的娃娃,骨架簡直要散開,早晨,我在被窩里稍許賴一會,他那半邊已空了,聽見集合號,我扛起砍土鏝,遲到了幾分鐘。
老馬竟然當著全連戰(zhàn)士訓(xùn)了我。晚上,我給他一個背。老馬喜歡抱著我睡。我想,晚上對我那么好,白天你就翻臉了?
他扳我,我不轉(zhuǎn)。他哄我,我蹬他。
我說:你這個連長能干得不行,當著那么多人給自己的老婆下不了臺,早知道就不答應(yīng)跟你結(jié)婚。
他說:你要不遲到,誰還敢遲到?不對老婆嚴格,咋能要求別人?進了這個門,你就當我的連長,好不好?
我還得在地里,憋著勁兒爭取第一?;氐郊?,除了到食堂打飯,他還特意給我炒個菜。他說:我們的兒子要是知道他娘這么能干,他一定跑出來祝賀呢。我說你咋認定是兒子?他說地里的活兒主要靠男人。我說按你的說法,女人都撤離算了。他抱住我,說沒有你可不行。我說當個連長的老婆累。
那一年,團長參加了北京展覽會歸來,老馬去團部聽了情況,回來傳達——全連點名(是全連農(nóng)墾戰(zhàn)士會議),仿佛他也親自到過北京,他形容兵團展出的南瓜,他張開雙臂,說:我們兵團的一個南瓜呀,有多大?一個人蹲在南瓜這邊,那邊的一個人看不見。
我即將臨產(chǎn)。我聽著聽著,想去解手。外邊下了雨,地下泥濘。廁所有點偏僻。一不小心,我滑了一跤,肚子墊在一個小土堆上。
第二天早晨,我聽見上工號,沒遲到。只是腹部不舒服。我扛著砍土鏝下地。牛指導(dǎo)員知道昨晚我滑了一跤,她過來,發(fā)現(xiàn)我的褲子濕了,我還傻乎乎地沒察覺。
牛指導(dǎo)員有經(jīng)驗,說:妹子,都這種情況,你咋還來干活?這個老馬光知道埋頭拉車。
連隊的衛(wèi)生員趕著馬車送我上團部衛(wèi)生院。一路上,我躺在指導(dǎo)員的懷里。傍晚,我生下個男娃,五斤三兩,沒活兩個時辰,就死了。
老馬騎著馬來了。他帶著一包小衣服(劉排長的手藝)。我難過,已哭不出聲,流不出淚。我別過臉,說:你帶衣服給誰穿?你積極當好你的連長嘛。
我流羊水已流了一天了,我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我傷心,這個大男人不疼我,心太硬。
牛指導(dǎo)員說:老馬,你出去一下。
起初,我聽見病房門外牛指導(dǎo)員的話(老馬,你根本不懂種地的事),接著,聲音降下去了,好像她替我出氣,老馬只是“嗯”“哦”。我想象不出,老馬被刮胡子(挨批評)的樣子,但我能想出他訓(xùn)別人的表情,我領(lǐng)教的次數(shù)多了。
然后,老馬像個俘虜,跟著牛指導(dǎo)員進來。她說:這次你身體虧了,要老馬多陪你幾天,我先回連隊。
老馬在病房里走來走去。
我說:看到你,我就想我是連長的老婆,你也回連隊吧。
老馬說:不回不回,連隊歸指導(dǎo)員指揮。
我說:你身在醫(yī)院,心在連隊。
老馬立著,就差行個禮了,他說:我身在這兒,心也在這兒。
天色暗下來了。我說:看你心神不定的樣子,你還是回連隊吧,誰叫我是連長的老婆。
老馬對我敬了一個軍禮,說:過幾天,我來接你。
其實,我有點失望,我客氣你就當福氣了。不過,我清楚,他的心里裝著連隊那片綠洲,誰叫我是連長的老婆呢。
我只提了一個要求,把兒子葬在沙漠和綠洲相連的那片墳地,那里已有幾個老兵的墳?zāi)?。多年后,老馬當了營長(我也習慣了我和他的關(guān)系)。農(nóng)場的職工稱那片墳地為十三連。我?guī)ьI(lǐng)女兒去掃墓(你哥住在里邊),墳?zāi)归L了一圈的紅柳,我說:你哥也是加強連的一個小兵。
回家后,女兒問:哥哥為啥住在那兒?老馬說:你哥打伏擊。伏擊誰?沙漠來的沙暴。
每逢刮大風,起沙暴,女兒就說哥哥跟沙暴戰(zhàn)斗了,我也參加。
老馬說:打仗是男人的事。
我說:你還是重男輕女,沒有女人,農(nóng)場咋能增加這么多人?女人比男人吃苦少嗎?
老馬舉起雙手,說:投降,我投降。女兒跳起來:爸爸投降了,我們勝利了。
那天半夜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聽著田野里傳來的拖拉機的吼叫,像聽歌,雄赳赳,氣昂昂……他參加過戰(zhàn)爭,比我小三歲。連隊的職工說,女大三,抱金磚。
拖拉機的吼叫,有時,會突然提高??赡苁菭恳睦珑f被蘆葦根糾纏住了,那片新開墾的荒地,是蘆葦灘,蘆葦?shù)母凳职l(fā)達,又密又長。
我想象拖拉機,履帶式“斯大林80號”。他是第一代拖拉機手??姑涝斔緳C。有一次,我叫他把駕駛室的照片取下來,掛我的照片不像樣。他說,夜里耕地,看到你的照片,就像太陽升起了。我叫他別亂說。
我結(jié)婚遲。春耕春播戰(zhàn)役前夕(農(nóng)場喜歡用軍事術(shù)語),我和他舉行了簡單的婚禮。那天,是我們結(jié)婚第三天。我想象春天的田野里,他操縱著拖拉機,好像在我的身體里耕耘,拖拉機吼叫,仿佛是他粗重的喘氣。他的身上總是散發(fā)著機油味。endprint
突然,拖拉機的吼叫停止了。已是半夜,一定是他換班了。人三班輪換,車不停。沙漠邊緣,晝夜溫差大,他有羊皮大衣。隨后,拖拉機又吼叫起來——徒弟接了他的班。我想象得出,他吃了夜宵,裹著羊皮大衣在田野里躺下來。我這被子里,他那半邊涼著。
我想著翻出的泥土,像波浪,散發(fā)著泥土、蘆根的氣息,還有冬眠的蟲子。我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xiāng)。我聽見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我對這個聲音特別敏感。
那是院門的鎖。他買了一把將軍不下馬的鎖。所謂的院門,是紅柳編的抬把,留了一個手也伸進的洞,里邊外邊都能開鎖。我認為他這是小心眼,家里又沒啥值得偷的東西。他一定要裝一把鎖,而且,只有他能開進來,省得麻煩我起床。結(jié)了婚,我發(fā)現(xiàn),他很細心。
果然是他交了班回來了。好像田野里刮進一股風,攜帶著泥土、機油、莫合煙的氣味,還有我已熟悉他的汗味。也不開燈,能聽見脫衣服的聲音。他鉆進被窩,說:多么溫暖呀。
我說:你這么涼,好像把冬天殘留的寒冷都帶回來了。
他緊緊地抱著我,夸張著外邊的寒涼,像是碰到好吃的又沒處下口,他親我,手在摸索方向。
我要他去洗一洗。他說弄得那么復(fù)雜干嘛。我說你不要累著了。他說看到你我就不累了。
這是新婚的第三個晚上,也是春耕春播的頭一天。
他粗重地喘氣,好像耕地的拖拉機。田野里的聲音仿佛停止了,我只聽他的喘息。他從我身上下來。
我催他回到崗位上去。他說我后半夜睡覺,睡在哪里都是睡。我說明天早晨,別人看見你回家了,我是副連長,別人會怎么看?
他說你是我的老婆。他通情達理,經(jīng)不住我催促,說:現(xiàn)在看來,娶一個連領(lǐng)導(dǎo),做什么事都不能隨便。我說副連長的丈夫晚上溜回家睡覺,傳出去,大家還不笑話我嗎?讓我今后怎么拉下臉管別人?
他說你以身作則,我給你面子。我像哄一個饞嘴的小孩一樣,說:要是拖拉機出了故障,徒弟找你不到呢?你就克服一下,要睡也睡在規(guī)定的崗位上。
我看上他那男子漢的氣魄,可結(jié)了婚,他那孩子氣就顯出來了,男人嘛,心里都藏著一個小男孩,何況,他比我小三歲,偶爾,我忍不住發(fā)揮出母性,他就更來勁兒了,像個沒斷奶的小男孩,往我懷里拱。他從小就死了爹娘。
我聽見他穿衣服時鑰匙發(fā)出響聲。我起來,抱抱他,說委屈你了,這么熱的被窩,卻趕你走。他把我抱起來,說這也不算啥,冰天雪地的朝鮮,我也過了,現(xiàn)在,我睡在露天,也心里熱乎乎的。
鎖帶動鏈子,很輕,我聽了卻很響。當時我笑了,我對不起他。沒別人知道那天半夜,他回家過一趟。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他的徒弟在院門前,哭著把我喊醒,已天亮了,太陽還沒出來……我跟著他的徒弟趕到田野。他睡過的地方,蘆葦壓倒了一片,墊在地上,徒弟開拖拉機耕過他睡的地方,他怎么忽視了要犁這一片呢?我說我一個人來找……就像他檢修組裝拖拉機,我拼湊他的身體……有的部分已找不到……停在地里的拖拉機,牽引著的一片犁鏵片,磨得锃亮锃亮,那反光,很寒冷,鋒利……找不全他的身體,有的已被泥浪蓋進地里,泥浪像愣住了……許多黑黑的烏鴉起起伏伏,在翻出的泥浪里啄蟲……羊皮大衣已劃開……咔嘰布的工作服,油漬沾了泥土,口袋里有一串鑰匙……我沒有哭,不能哭,像是掉渠里,我的身體里都是淚水……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身體……埋在防沙林外邊的沙漠,好像他在那里守望新開墾的綠洲……我把鑰匙也放進棺材。
那么多的烏鴉。我懊悔,那天半夜……過了好多天,夜間,我期望鑰匙開鎖的聲音,總覺得他隨時可能回來,他有鑰匙……我一直沒換鎖。鎖等待著他隨時來開。有時,我的身上突然會冒出他的氣味,是他男性的體味,好像他回來了,一摸那半邊床,空著。寒涼。
秋天的青紗帳……我常常去他死去的那片地,那一片苞谷長得跟別處不一樣,特別粗壯,苞谷棒子,粒粒飽滿,帶著長長的秧子。他的身體通過苞谷活出來了。
幸虧懷上了他的孩子。我叫長長的穗子貼著我隆起的腹部,說你摸摸你的孩子。
兒子出生。半夜,我給兒子喂奶。點亮了馬燈。兒子長得像他爹。有時,我覺得他變成了個小男孩,睡在我旁邊。我盼著兒子快長大。兒子會說話了,有一天,我背著兒子到他的墳前。墳?zāi)瓜裉琢艘粋€花圈,一圈的紅柳已開花,我們稱那是戈壁花。
我給兒子起名春耕,紀念我的丈夫。我說:春耕,叫一叫爸爸。
春耕說:咋叫不出來爸爸?
我撫著墓碑說:爸爸有鑰匙,他可能等到半夜回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