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崇義
刑事程序繁簡分流的幾個證據(jù)問題思考
文/樊崇義
刑事程序的繁簡分流是化解案多人少矛盾、提高訴訟效率的重要途徑。 文章主要對刑事程序繁簡分流的證明標準問題、證人出庭問題和疑案處理問題進行了討論。今后,要統(tǒng)一司法裁判的證明標準,結(jié)合繁簡分流的基本原理,對案件進行區(qū)別對待,集中力量辦理重要案件,將證人出庭問題的重心放在必要證人出庭,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解決疑案問題。
刑事程序的繁簡分流是化解案多人少矛盾、提高訴訟效率的重要途徑。目前我國刑事訴訟中主要有刑事普通程序、刑事簡易程序、刑事和解程序以及實踐中探索的刑事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程序,這對于貫徹落實“該繁則繁、當簡則簡”刑事政策的積極作用不言而喻,但是如何從基礎理論層面對以上幾種程序進行分析和探討,應當成為當下的一項重要課題。結(jié)合刑事程序分流實施的背景與取得的成果,筆者擇其重點,對以下幾個基本證據(jù)問題進行探討。
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刑事訴訟中無論是偵查終結(jié)、提起公訴還是進行判決,都應當遵循“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繁簡分流中的簡易、和解、速裁程序雖在辦案程序與步驟上進行了不同程序的簡化與變通,但“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的證明標準不可動搖。對于該標準的理解與適用,我國刑訴法第53條第二款還專門進行了細化規(guī)定。關于刑事程序繁簡分流中的證明標準問題,幾年來主要有兩種不同的聲音,一種是主張證明標準不應當統(tǒng)一,而是應當分階段規(guī)定,并且逐級提高,即在偵查、起訴、審判三個階段堅持由低到高的證明標準;二是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改革與探索中,是否要借鑒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在放開證明標準的問題上面,有著不同的聲音。眾所周知,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可以在“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的情況下經(jīng)控辯雙方的協(xié)商,對被告人做出降格處理,以獲取雙方的利益,這是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與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最為明顯的不同之處。
以上兩種不同的聲音看似都有一定的合理之處,首先,證明標準階段化主張者認為,通過設置由低到高的證明標準可以對案件進行過濾,對于案件事實的查明,應當是逐漸查明,而不是在偵查階段就一定要查明;其次,認罪認罰從寬改革的過程中,之所以主張放開證明標準,進行“協(xié)商后降格”的處理,是因為美國的辯訴交易中控辯雙方在“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情況下,控方最起碼可以獲得“半個面包”,辯訴交易使檢察官在證據(jù)不充足或者對勝訴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去贏得一次“勝訴”機會,不至于滿盤皆輸,這是檢察官可以從中獲得的利益。但筆者認為,之所以要堅持“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的證明標準不動搖,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第一,結(jié)合我國的實際情況,證明標準階段化并不可行。我國實行逮捕羈押一體化,不僅逮捕率高,羈押率更高,偵查階段抓獲的犯罪嫌疑人輕易不肯放出去,往往要走完所有的程序后,才會變更強制措施,若在偵查階段降低證明標準,偵查機關的辦案數(shù)量與壓力倍增,羈押人數(shù)更會增多,反而會給剛剛建構(gòu)的人權(quán)司法保障制度帶來更多障礙;第二,美國的“辯訴交易”中所采用的證明標準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在美國,自辯訴交易制度產(chǎn)生之日起便爭議不斷,其中一種聲音便是這種“協(xié)商后降格”的處理方式容易使司法人員懈怠履職,降低打擊犯罪、有效追訴的能力與積極性;第三,近年來隨著一批冤假錯案的糾正,使我們看到中央在防范與糾正冤假錯案方面的信心和勇氣,疑罪從無的理念在我國逐步確立,但疑罪從無的實施,不僅僅局限在法院最終的宣判階段,在偵查和公訴階段,如果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符合疑罪從無的標準與條件,也應當及時落實,證明標準的松動則有可能產(chǎn)生更多的疑罪問題,并不利于冤假錯案的防范,也不利于剛剛樹立的疑罪從無理念的深入推廣?!皟稍喝俊鳖C布的《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也提出要統(tǒng)一證明標準的要求,從理論上來看,統(tǒng)一司法裁判的證明標準,一方面可以推動偵查、審查起訴按照審判程序的法定定案標準全面、規(guī)范收集證據(jù),另一方面則有利于法院利用審判權(quán)實現(xiàn)對偵查和公訴的有效制約,推動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實現(xiàn)。
長期以來,在直接言詞原則的問題上,證人出庭難、出庭率過低被認為是制約該原則貫徹與落實的關鍵因素,“完善證人、鑒定人出庭制度”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提高證人、鑒定人出庭作證率”,出庭率似乎成為衡量直接言詞原則是否有效得以貫徹的“金標準”。體現(xiàn)在立法上,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中,證人出庭作證的問題改動較大,圍繞著證人出庭作證出臺了強制措施、安全保障措施等新舉措,但盡管如此,證人的出庭率仍未達到預期。隨著審判中心下庭審實質(zhì)化改革研究的深入推進,一些深層次的問題得以提出,是不是所有的案件不分繁簡、不分輕重統(tǒng)統(tǒng)要求證人出庭作證?提高證人出庭率能否解決直接言詞中所面臨的質(zhì)證空洞化的難題?證人出庭難是個老問題,但是縱觀域外國家,也并非是所有的案件都強調(diào)證人必須要出庭,以美國為例,每年大約90%通過辯訴交易完成的案件當中,直接省略了審判程序,這其中并不存在證人出庭率的問題。筆者認為,在庭審實質(zhì)化改革面前,不能僅以證人出庭率的高低來作為衡量直接言詞原則落實效果的衡量標準,而是應當結(jié)合繁簡分流的基本原理,對案件進行區(qū)別對待,集中力量辦理重要案件,證人出庭問題的重心應當放在必要證人出庭這一概念來研究。
必要證人出庭,要結(jié)合案件的具體情況,根據(jù)案件的實際需要證人出庭作證,則認為是“證人有必要出庭”的情況,在這類案件中,證人出庭與否對案件的影響會變大,證人就是“必要證人”。從近兩年來的刑事速裁程序的試點中可以看出,對于這種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情節(jié)、罪名與社會影響一般不大的,且被告人自愿認罪的案件,在庭審的過程就直接省略了法庭辯論與法庭調(diào)查,可以認為,這類的案件基本上沒有證人出庭作證的必要。從中我們也可以逐漸看出問題的重心所在,對于證人出庭作證的問題,關鍵不是在于低,而是在于必要案件中證人出庭率上不來,以及證人出庭后有效參與質(zhì)證的問題。因此,筆者認為,程序分流與證人作證是刑事實體與程序的交叉問題,應當遵循突出重點、區(qū)別對待的改革方向,從實體上來看,可根據(jù)案件分流時的具體情況分為微罪、輕罪和重罪案件,參考國外輕重罪分類的標準,可以劃定“一年以下為微罪,一至五年為輕罪,五年以上為重罪”的實體標準,同時以“微輕罪案件可不出庭、重罪案件原則上要出庭”為程序標準。在具體的運行過程中,對于輕罪和微罪案件,案件事實已經(jīng)清楚,證據(jù)已經(jīng)固定充分,且被告人自愿放棄當庭質(zhì)證權(quán)利的,可以不要求證人出庭,對于被告人主動認罪認罰的,也要與“認罪認罰從寬”的改革結(jié)合;而對于重罪案件,要嚴格貫徹刑訴法的規(guī)定,該強制出庭的要強制,該保護出庭的要保護,證人有必要出庭的,原則上不允許以宣讀書面證人證言代替,對于庭審中的質(zhì)證環(huán)節(jié),應當合理利用交叉詢問的規(guī)則,提高證人出庭后的有效質(zhì)證率。
按照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對于刑事疑案,審判機關最終因為證據(jù)不足,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證據(jù)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但是在實踐中,疑案的情況卻又是千差萬別的,對其處理往往會面臨著兩難的境地:若疑罪從有,則與法律規(guī)定不符,更與無罪推定的理念相悖;若疑罪從無,則要面對來自被害人、偵查甚至公訴機關的壓力,疑罪想要從無,并不像法律規(guī)定那么簡單。于是實踐中也產(chǎn)生了疑罪從輕、疑罪從掛的做法,在案件事實并不完全清楚、證據(jù)也并不充分的情況下對被告人長期羈押,也為學者們所詬病。最高人民法院常務副院長沈德詠大法官發(fā)表的《論嚴格司法》一文中,談到疑罪的證明問題,沈德詠大法官認為可以通過完善認罪激勵機制加以解決,具體來說,就是“借鑒域外經(jīng)驗,可考慮設置審前程序的認罪協(xié)商機制,在確保認罪自愿性、保持程序公正前提下,促使有罪的被告人在審前階段認罪并獲得從寬處罰,減輕控訴方證明責任?!?/p>
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要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同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相比較,其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通過控辯雙方的認罪協(xié)商,省略或簡化審判的程序與步驟,從而減輕訟累、提高訴訟效率,因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很大程度上也能起到分流案件數(shù)量與壓力的作用,屬于程序分流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但需要注意的是,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還不同于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早在2002年我國牡丹江鐵路運輸檢察院進行的第一例控辯交易就被認為是辯訴交易中國化的開始,但由于與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并不相符,且突破了“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因而很快被叫停。所以,需要明確的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失為解決疑案問題的大膽嘗試,但減輕控辯雙方的證明責任不能降低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通過被告人的認罪可以補強被告人口供以及其他證據(jù),進而使得全案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的,才能夠依法下判。
(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名譽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師范大學“京師首席專家”,刑事法律科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