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翠
以《定風波》為例談蘇軾謫居黃州的退隱情結
楊小翠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是蘇軾詞作中的名篇,以其超然物外,寵辱兩忘的精神境界一直為人所稱道。本文以蘇軾謫居黃州的心路歷程為出發(fā)點剖析此詞,通過探究蘇軾由入世到出世的思想轉變過程解讀其寄寓此詞的退隱之心,揭示蘇軾欲仕而貪隱,隱遂而戀仕的矛盾心理。
蘇軾 《定風波》 黃州 退隱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是蘇軾謫居黃州時期的代表詞作之一,記載的是蘇軾和友人在沙湖道中遇雨這件小事。蘇軾的厲害在于往往能從小處著手,寫出奇警之語,這首詞便是通過在雨中吟嘯俆行的生活細節(jié)寄寓了詞人超然物外,寵辱兩忘的釋然情懷。我們一直習慣于贊嘆蘇軾在這首詞中表現(xiàn)出來的樂觀豁達、瀟灑豪邁的人生態(tài)度,卻忽略了這瀟灑背后某種思想的轉變,某種信念的放手?!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中的“歸去”難道僅僅只是指回到寓所嗎?如果不是,那到底是指歸去何方?是回到功成名遂而還鄉(xiāng)的理想中,還是歸隱田園,做個耕讀的閑人呢?
若想弄清楚《定風波》中的歸去之謎,我們必須先得了解蘇軾謫居黃州的心路歷程。
蘇軾在元豐二年八月的時候因為烏臺詩案入獄三月,受盡迫害,幾置死地,幸得多方人士奔走營救,最終得以輕判,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不得簽書公事。他帶著長子蘇邁在舉國歡度春節(jié)的時候被押解上路,走了一個月,于元豐三年二月一日抵達黃州,暫時寓居于定惠院。這個時候的蘇軾就猶如一只畏言獲罪的驚弓之鳥,孤寂,惶然。他白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反省思過,晚上才出門野游晃蕩,既不敢隨便寫文章,也無法同人訴說心中的苦楚,所謂“縹緲孤鴻影”和“有恨無人省”其實就是蘇軾自身的真實寫照。要知道死里逃生的蘇軾剛到黃州的時候不僅沒有朋友,大部分家人也沒有跟來,身邊只有長子蘇邁的陪伴。直到五月末的時候蘇轍護送王閏之和蘇迨、蘇過等人來到黃州,一家人才得以團聚。而這一年,蘇軾死了一個乳母,蘇轍死了一個女兒,而他們的堂兄蘇不欺在九月的時候也去世了。親人的相繼故去讓蘇軾在《答秦太虛書》中忍不住感嘆:“異鄉(xiāng)衰病,觸目凄感,念人命脆弱如此?!盵1]這一年,仕途的挫折,親人的逝世,經(jīng)濟上的困頓都給蘇軾以沉重的打擊,再樂觀的人經(jīng)此磨難都會陷入消極低迷的心緒中。蘇軾為擺脫這種心緒,開始不斷反省自己的行為,調適自己的心境,而這反省和調適的途徑是歸于佛老。
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記載蘇軾“謫居黃州……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盵2]實際上,蘇軾在黃州不僅熱心于讀佛經(jīng),而且還常去寺廟凈化自己。他在《黃州安國寺記》中回顧了自己“歸誠佛僧”的思想變化,文中說自己喜歡在詩文中諷刺別人的毛病如今算是好了,可是以后一定還會發(fā)作的,不如歸誠于佛僧,“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兩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3]所以他每隔一兩天就要去一趟安國寺,通過靜坐省察自己,通過沐浴洗滌榮辱,不僅如此,還聽從道書方士的話,齋居天慶觀厚自養(yǎng)煉。雖然我們知道煉出的丹藥應該沒有什么效果,但是秉著養(yǎng)生重在靜心的觀念,蘇軾應該暫時忘記了很多煩惱,最后還是達到了“日覺神凝氣輕”的效果。
參佛修道給了蘇軾精神上的慰藉,讓他能夠暫時忘記現(xiàn)實的煩惱。再加上蘇軾畢竟是個天生的樂天派,習慣將苦難付諸調笑,將憤懣付諸戲謔,因此總能發(fā)現(xiàn)許多讓自己快樂的事情。即使每每夜坐時,許多傷感縈繞心中,徘徊不去,白天的時候他亦能和朋友飲酒賦詩,笑談風生。到元豐五年的時候,蘇軾的生活終于走上了正軌。他不僅開墾了東坡,修筑了雪堂,而且還結交了一大批朋友。這個時候的蘇軾不再是過去那個心高氣盛的朝廷大員,只是一個躬耕田野的老農(nóng)夫。他在正月二十的時候作詩“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召魂”[4],表明自己樂于安身黃州,親朋們不必盼望他回到京城,他的心在黃州這個“真如井也”的地方得到了徹底的平靜。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對蘇軾在黃州的生活有這樣的描述:“公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従溪谷之間,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盵5]可見蘇軾樂于融入黃州父老中,并且以在家修行的“居士”自稱,說明他已將官場上的得失與榮辱看開,蘇軾的思想開始由尚儒傾向于佛老,由入世傾向于出世。
元豐五年這一年,蘇軾已經(jīng)46歲了,他打算終老于黃州,于是決定去沙湖買地。我們這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即作于蘇軾去沙湖相田回來的路上。從烏臺詩案到這首《定風波》的創(chuàng)作,蘇軾的思想由尚儒傾向于佛老,由入世傾向于出世,但也只是傾向,蘇軾實在是一個太好管閑事,情感又太豐富的人,他熱愛生活,“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注定沒有辦法只做到獨善其身,我們從他離開黃州后的政治活動中可以看出,一旦得到兼濟天下的機會,蘇軾又會義不容辭地去經(jīng)世濟民。所以蘇軾是一個矛盾的人,他的歸隱之心是真,濟世之心亦是真。
具體回到我們這首《定風波》上來,蘇軾在小序中交代了寫詞的緣由:“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6]我們甚至都能看到在別人捂著腦袋四處躲雨進退無狀的時候,蘇軾舉著竹杖在雨中長嘯吟詩的瀟灑背影了。雖然他的腳上必然滿是泥濘,但一點也不妨礙他周身散發(fā)出來的落拓之美。
詞的開頭來得有點突兀,“莫聽穿林打葉聲”,這樣直接的祈使句讓人乍聽起來有些懵,然而緊接著詞人就給了我們一個更好的建議——“何妨吟嘯且徐行”。前一句的表面意思是讓我們不要聽大雨穿林打葉的聲音,實際上是勸勉我們不要被外界的紛擾與嘈雜攪亂了心緒,后一句詩人給我們示范了正確的應對之法,那便是不僅要吟詩長嘯而且還應該在雨中徐徐地走,好一個豪放不羈的名士!“竹杖芒鞋”是詞人此時的打扮,蘇軾本人對這一身的打扮似乎也格外偏愛,在之后的很多詩詞中都特別提及了這種裝束,如“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芒鞋竹杖自輕軟,蒲薦松床亦香滑”?!拜p勝馬”是相較做官而言的,只有官吏才會騎著高頭大馬肆意馳騁,而此時的蘇軾不再是那個“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的太守,他不需要怒馬鮮衣的襯托,他只需要一雙輕便的芒鞋足已。一個“勝”字,道出了詞人的選擇,與其做一個追求名利、患得患失的官吏,他更愿意做一個“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漁夫,只要一件蓑衣便可笑看一生的煙雨。
上闋寫雨,將詞人處變不驚的倔強與曠達坦蕩的不羈結合得恰到好處;下闋寫晴,著力表現(xiàn)詞人超然物外,寵辱皆忘的精神境界。料峭的春風吹走了詞人的醉意,蘇軾因為衣帽都被淋濕而感到有一點點冷,就在這時,雨晴天霽,陽光從山頭那邊斜斜地照射過來。雨晴了,我們雖不至于歡呼雀躍,至少應該表現(xiàn)出欣喜,可是蘇軾不,他回頭望了望來處風雨蕭瑟的地方,說了兩個字——歸去。這個歸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有些人解釋說是回到剛才風雨蕭瑟的地方,這個說法明顯解釋不通。好不容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這么遠,又趟著泥巴走回去干什么呢?而且他們一行人本來就是要從沙湖這邊回來,又回去沙湖那邊做什么?還有一種解釋是回到寓所,這個說法按事理來講是成立的,可以如果承接下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晴”就顯得有些勉強了。“也無風雨也無晴”,對蘇軾來說,既無所謂的風雨,也無所謂的天晴,這里的風雨應是比喻政治上的失意,天晴應是比喻政治上的得意,此時的蘇軾終于能夠參透悲喜,了悟得失,笑看榮辱。所以上句的“歸去”應該是指歸隱田園,安心做一個閑人,不再計較官場的爾虞我詐,勝敗榮辱。這種退隱不是對生活失去自信,只是各種想法反復較量后的勝出,至此,折磨蘇軾兩年之久的烏臺詩案的陰影終于徹底消散,他甘心在黃州做一個與野老相游,自食其力,不食官俸的閑人。這個決定對從小通讀儒家經(jīng)典,希望在仕途上獲得成功,待到功成名遂再告老還鄉(xiāng)的蘇軾來說,其實是很艱難的,但一旦決定,他又熱衷于此,樂在其中,并且力行實踐。
元豐六年九月的時候,朝云為蘇軾生了一個兒子,蘇軾為這個小兒子取名為“遯”。蘇軾謫居黃州的時候曾花過大量的時間研究《周易》,后來還寫了一本《東坡易傳》,“遯”這個字便是《周易》第三十三卦的標題,意思是隱退,真乃蘇軾的心聲。后來他在蘇遯的滿月宴上還吟了一首小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盵7]蘇軾感慨自己這輩子就是太聰明了,不適合做官,只能隱退做個閑人,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傻笨一點,遲鈍一點,如此才不會招致他曾經(jīng)遭遇的禍事。就這樣,蘇軾在天倫之樂和朋友之趣的慰藉下準備終老于黃州了,可命運卻偏偏又給他來了個轉折。元豐七年正月的時候,宋神宗因為實在不忍埋沒蘇軾的才華,親出手札,量移蘇軾為汝州團練副使,不過仍舊不得簽書公事。蘇軾接到手札時的心情應該是五味雜陳的,一方面他不太想去人生地不熟的汝州,只想盡早告老還鄉(xiāng),他在《東坡志林》中這樣記載了當時的預想:“今年吾當請廣陵,暫與子由相別。至廣陵逾月,遂往南郡,自南郡詣梓州,溯流歸鄉(xiāng),盡載家書而行,迤邐致仕,筑室種果于眉,以須子由之歸而老焉,不知此愿遂否?言之悵然也?!盵8]多么美好的致仕描繪,載著家書迤邐還鄉(xiāng),修葺好房子,再種點果樹,等著弟弟回來一起養(yǎng)老。然而蘇軾知道這個美好的預想實現(xiàn)的可能性不太大,所以說出來都感覺悵然。另一方面他也舍不得黃州的朋友,他在《別文甫子辯》中這樣描繪了他即將離開黃州與朋友再難相見的心情:“近忽量移臨汝,念將復去,而后期未可必。感物凄然,有不勝懷。浮屠不下三宿桑下者,有以也哉。”[9]僧人為什么不能在一棵桑樹下連宿三天呢,因為時間久了就會生出牽掛??!可是蘇軾已經(jīng)快在黃州生活了五年,早已生出了許多難以割舍的情意,帶著無法歸隱的遺憾,他離開了黃州。
離開黃州的蘇軾還在憧憬著歸隱,并為之而努力。他曾與王安石相約買田置地,比鄰而居,可是未能遂愿。后來,他選定了常州宜興作為他的養(yǎng)老之地,于是給皇帝寫了兩封言辭哀婉懇切《乞常州居住表》,經(jīng)過了四個月的漫長等待,終于得到了上頭的批準。蘇軾無疑是慶幸和喜悅的,但是這慶幸和喜悅又帶著一些悵然若失。他在《滿庭芳·歸去來兮》中說自己“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10],應該還是有一種壯志未酬的遺憾,這是蘇軾從小深受儒家入世思想熏陶所不可避免的喟嘆,但經(jīng)歷了黃州的四年磨礪,蘇軾還是選擇了放下。他彎著嘴角,寫下了“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真正地“歸去”了他的田園生活??墒前?,那穿林打葉聲始終沒有停止,蘇軾在常州短暫地享受了一個月的田居生活后,便接到了朝廷的詔令,這次不是被貶謫,而是被任命為登州太守。蘇軾對此沒有太多的喜悅,甚至在《蝶戀花·云水縈回溪上路》中直接感嘆“底事區(qū)區(qū),苦要為官去”[11],真正達到了“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精神高度。
我們說蘇軾的歸隱之心是真,濟世之心亦是真,只是這歸隱與濟世之心在經(jīng)歷了黃州的謫居后應該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從前蘇軾向往功成名遂后再告老還鄉(xiāng),濟世中多少帶了蝸角虛名與蠅頭微利的性質,而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與五年謫居生活的蘇軾已將個人的名利與榮辱看開,這個時候的入世對他而言又何嘗不是一場歸隱呢?
[1][3]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2][5]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
[4][7]孔凡禮,劉尚榮選注.蘇軾詩詞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
[6][10][11]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8][9]王松齡點校.東坡志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