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杰
評程光煒先生對莫言《白狗秋千架》的解讀
李玉杰
在莫言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的研究中,程光煒的《小說的讀法》或許是影響最大的一篇。但實際上,這篇文章在語文、知識、研究方式和思維等很多方面都存在一些問題。當然,這些問題恐怕并不僅僅存在于這篇文章中,它們其實能夠折射出當前學術(shù)風氣的一個側(cè)面。
程光煒 《小說的讀法》 學術(shù)問題
《白狗秋千架》是莫言的一篇短篇小說代表作,在對這篇小說的眾多研究中,著名學者程光煒先生的長文《小說的讀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以下簡稱《小說的讀法》)恐怕是影響最大的一篇。這篇文章首發(fā)于《文藝爭鳴》2012年第8期。根據(jù)中國知網(wǎng)顯示的數(shù)據(jù),《小說的讀法》自發(fā)表之后,截至2016年9月,已被下載1600多次,被引用26次。但是這篇影響甚大的文章,其實存在很多問題。清代的張竹坡認為:“做文如蓋造房屋,要使梁柱筍眼,都合得無一縫可見”[1]。這無疑會為文的最高境界,做文者雖不能至,也應心向往之。然而《小說的讀法》這篇文章的“梁柱筍眼”,不僅沒有合得“無一縫可見”,甚至隨處皆有“縫”可見。這里希望以舉例的方式,將其中最為顯而易見的一些“縫隙”指出來,以使其他借鑒者有所知曉。
先談?wù)Z文層面的“縫隙”。語文包括很多方面,但包括學術(shù)論文在內(nèi)的任何文章,都要避免出現(xiàn)太多字詞和標點使用錯誤,應該是對為文的最低限度的要求。然而在這最低限度的一點上,《小說的讀法》就難以差強人意。由于這個問題原本就不值得作為問題提出,所以只舉一個例子:
莫言對這種軍民同歡、唱紅打黑的場面帶著某種戲謔性心理,但當時他恐怕也像我和暖一樣為這激動人心的場面充滿期待吧。
雖是短短一句話,在字詞和標點上都值得商榷。
先看字詞。以上引文所說的“場面”,在《白狗秋千架》中具體指的是:“我十九歲,暖十七歲那一年,白狗四個月的時候,一隊隊解放軍,一輛輛軍車,從北邊過來,絡(luò)繹不絕過石橋。我們中學在橋頭旁邊扎起席棚給解放軍燒茶水,學生宣傳隊在席棚邊上敲鑼打鼓,唱歌跳舞?!钡谩俺t打黑”來形容這種“場面”,真是不倫不類?!俺t”是有的,因為“我們”對著解放軍唱了《看到你們格外親》之類的“紅歌”。至于“打黑”,《白狗秋千架》則是連絲毫的暗示都沒有,不知程光煒從哪里看出了這一點。用“唱紅打黑”這個具有特定政治含義的當代詞匯修飾當年的“軍民聯(lián)歡”,很不恰當。
再看標點?!栋坠非锴Ъ堋凡扇〉氖堑谝蝗朔Q敘事,講述了男主角“我”和女主角暖的故事。正常情況下,研究者在評述作為主人公的“我”時,必須把這個“我”加上引號,否則人們就有可能認為這里的“我”指的是研究者自己。然而程光煒在文中所有的地方無論是提到自己還是提到男主人公,都不加區(qū)分地使用不加引號的“我”,并因此造成了很多混亂。像上述引文中“他恐怕也像我和暖一樣為這激動人心的場面充滿期待吧”中的“我”,到底是指男主人公呢,還是指程光煒呢?就需要讀者費一番思量了。
實際上,在《小說的讀法》中,包括用詞錯誤和標點錯誤在內(nèi)的語文問題是很多的。但正如前面所說,因為語文問題根本就不值得作為問題提出,所以這里才只舉一個例子,其他就不再贅述了。
在這樣一個學科已經(jīng)細化到“隔行如隔山”的時代,任何人寫文章都會犯點知識性錯誤,然而像程光煒這樣的著名學者在《小說的讀法》中犯的很多知識性錯誤,仍然讓人匪夷所思,像下面這句話:
對我個人來說,當代小說的閱讀視野里應該有一個中國改革三十年的框架,加上前三十年,即是完整的當代六十年,是一個甲子年的歷史框架。僅僅如此還不行,得把民國(大陸部分)二十幾年包括進來,把北洋十幾年包括進來,還應該把晚清七十年包括進來。
程光煒在這里說民國(大陸部分)只有二十幾年,實在讓人不解。一個最基本的常識是:“大陸部分”的中華民國,從1912年到1949年,存在了長達37年,中間雖然出現(xiàn)了短暫的袁世凱稱帝和張勛復辟,但怎么也不至于只有二十幾年吧。原來,程光煒把“北洋十幾年”排除在民國之外了。但是北洋政府執(zhí)政時期,并沒有改變中華民國的國號。實際上,北洋政府就是當時的民國政府。在這篇文章后面的段落中,還有這樣一句話:“晚清、北洋和民國的歷史對我卻是遙遠的”??磥?,程光煒確實認為“北洋”和民國屬于不同的朝代了,而且好像還認為“北洋”早于民國。不僅如此,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著名學者,程光煒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方面竟然也經(jīng)常出錯:
例1:它(《白狗秋千架》)七千來字……采取倒敘手法,寫一個“讀書人回鄉(xiāng)”的故事,魯迅的《故鄉(xiāng)》、《閏土》,沈從文的《湘西散記》,蕭紅的《呼蘭河傳》等,都是這樣的故事類型,這種手法并不新鮮。
這段話至少存在三個問題:第一,《白狗秋千架》絕對不止七千來字。為謹慎起見,我將這篇小說全文錄到WORD中統(tǒng)計了一下,連同標點,共一萬兩千多字,即便去掉標點,恐怕也有一萬來字?!缎≌f的讀法》是專門研究《白狗秋千架》的,結(jié)果連小說的字數(shù)這一最基本的問題都能出錯,如此研究怎么讓人信服?第二,魯迅雖然有一篇叫《故鄉(xiāng)》的小說,但從來沒有一篇叫《閏土》的作品。所謂“閏土的故事”,只是《故鄉(xiāng)》的一部分內(nèi)容。這應該不是筆誤,因為在后面,程光煒又一次提到了“魯迅的《閏土》”;第三,任何一個讀過《呼蘭河傳》的讀者都應該知道,《呼蘭河傳》中根本就沒有“讀書人還鄉(xiāng)”的情節(jié),當然也就不屬于“讀書人回鄉(xiāng)”的“故事類型”。如果非說《呼蘭河傳》也是“還鄉(xiāng)故事”,那也只能說是作家的“精神還鄉(xiāng)”,但在“故事類型”上與《故鄉(xiāng)》《湘西散記》《白狗秋千架》并不相同。
例2:“負疚”與“懺悔”是(《白狗秋千架》)這篇小說的基本旋律,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以來幾乎所有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基本旋律。因為從這鄉(xiāng)村中走出去的作家如魯迅、臺靜農(nóng)、王魯彥、柔石、沈從文、蕭紅、師陀、孫犁、趙樹理、李準、馬烽、浩然、路遙、賈平凹、莫言、張煒等一干作家,都進城當了老爺、小姐,換上教授、官員、記者、作家和軍人等高等社會身階。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鄉(xiāng)土小說數(shù)量最多,主題、風格等方面也最為復雜多樣。說“負疚”與“懺悔”是“幾乎所有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基本旋律”,實在將成千上萬的鄉(xiāng)土敘事簡化了。在程光煒列舉的作家中,至少李準、馬烽、浩然等人在1950—1970年代所寫的配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那些農(nóng)村題材小說,就不是“負疚”和“懺悔”的。李準和浩然如果真對農(nóng)村“負疚”和“懺悔”,也就不會寫出《不能走那條路》和《金光大道》了。此外,即便在程光煒所列舉的這十幾位作家中,也并不是“都進城當了老爺、小姐”并擁有了“高等社會身階”。像蕭紅,“半生盡遭白眼冷遇”,在31歲即“不幸短命死矣”,說她是具有“高等社會身階”的“小姐”,真是厚誣了這位苦命的弱女子。
例3:新時期文學初期,作家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等小說對此憤怒聲討和大加撻伐,都證明大陸土改運動是對世界發(fā)展潮流的倒行逆施。
土改運動是不是“對世界發(fā)展潮流的倒行逆施”的問題比較復雜,可以留給政治學家、社會學家、經(jīng)濟學家去探討。但程光煒所列舉的以上三篇小說,都不能“證明”土改是“倒行逆施”的,而且這三篇小說也都不是為了“證明”這一點而寫的。簡單說來,這三篇作品批判的都是1950—1970年代一系列的極“左”錯誤,都沒有對土改進行絲毫否定。像《李順大造屋》,甚至明確贊揚正是由于土改“分到了田”,才讓李順大“翻身”了。
做文要“合得無一縫可見”,更重要的是,還是如胡適所說,要“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要“有一分證據(jù),只可說一分話”。而程光煒的這篇《小說的讀法》,就非常缺乏胡適提倡的這種精神。很多時候,都是“假設(shè)”(觀點)很大膽,但因“求證”不嚴,出現(xiàn)了很多“縫隙”:
例1:她(暖,引注)與啞巴是無愛的婚姻,經(jīng)常被后者暴打。
這“經(jīng)常被后者暴打”,屬于程光煒自己的猜測或發(fā)揮,在小說中找不到依據(jù)?!栋坠非锴Ъ堋冯m然寫了啞巴丈夫強迫女主角暖吃糖的情節(jié),也寫了暖自己對丈夫的評價:“要親能把你親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隨便和哪個男人說句話,就招他懷疑,也恨不得用繩拴起我來”。但無論如何,都和程光煒所說的丈夫“經(jīng)常”“暴打”妻子不同。
例2:可以確定的是,《白狗秋千架》的“決定性結(jié)構(gòu)”是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反感。這決定了莫言三十年來的小說,為什么會是現(xiàn)代派小說的形式,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內(nèi)容。
能否“確定”《白狗秋千架》的“決定性結(jié)構(gòu)”是“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反感”不論,但說是這種“反感”才“決定”了莫言三十年來的小說選擇了“現(xiàn)代派小說的形式,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內(nèi)容”,非常武斷。其實莫言之所以選擇“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內(nèi)容”,是因為二十年的農(nóng)村生活是他最刻骨銘心的經(jīng)驗,也是他最重要的“財富”,“我創(chuàng)造了這個‘高密東北鄉(xiāng)’實際上是為了進入與自己的童年經(jīng)驗緊密相連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2]。如果說得再堂皇一點,那是因為“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3],選擇“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內(nèi)容”,能夠更好地認識和把握“中國經(jīng)驗”。至于莫言選擇“現(xiàn)代派小說的形式”,原因就更復雜了,但主要還是想為當代小說探索一種新的寫法,不能說是緣于“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反感”。否則,按程光煒的說法,賈平凹、張煒等也都反感合作化,但他們的作品為什么就不是“現(xiàn)代派小說的形式”呢?
例3:暖的啞巴丈夫模型來自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百年孤獨》對莫言確實影響很大,但若說《白狗秋千架》中啞巴丈夫的模型來自這部小說,就屬于想當然了。《百年孤獨》在中國初版于1984年,莫言當時根本就沒有讀完,“當年我讀了《百年孤獨》的一個章節(jié)后就把書扔掉了,我心中想:這樣寫,我也會!”[4]僅僅讀了《百年孤獨》的一個章節(jié),就連塑造啞巴這樣一個人物形象都要借鑒,這種說法難以服人。程光煒在這篇文章中,總想證明《白狗秋千架》受到了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作品的影響,但又從來不提供任何證據(jù)。再如,文章還說《白狗秋千架》的“冷峻色調(diào)、視角和筆法,還有12、13、16等自然段插入回憶的敘述,可能都來自魯迅的《閏土》”。又說小說“高潮”部分“酷似魯迅的《祝?!返拈_頭”。同樣都是“大膽的假設(shè)”,也都缺乏“小心的求證”。莫言被程光煒視為“杰出的小說家”,《白狗秋千架》被其視為“不可多得的作品”,如果這“杰出的小說家”的“不可多得的作品”在色調(diào)、視角、筆法、人物、段落等很多方面都來源于其他作品,《白狗秋千架》還有什么價值呢?莫言之為莫言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最后,談?wù)劤坦鉄槍Α栋坠非锴Ъ堋贰皼Q定性結(jié)構(gòu)”的認識。程光煒認為“可以確定的是,《白狗秋千架》的‘決定性結(jié)構(gòu)’是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反感。”在做出如此斬釘截鐵的論斷之后,其他很多論述都是以此為立論基礎(chǔ)展開。于是《白狗秋千架》中的很多細節(jié)、情節(jié)、場景、人物性格,等等,都被闡釋為“對五六十年代大陸強迫農(nóng)民參加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之惡舉的全面否定”了。連最后暖希望與“我”交媾,也成了“是作家莫言借這可憐婦人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滑稽敗局飽含眼淚的最尖刻的嘲弄”。問題并不在于這種解讀是否過度闡釋,而在于程光煒對“《白狗秋千架》的‘決定性結(jié)構(gòu)’是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反感”的論斷,沒有提供令人信服的證據(jù)。他的證據(jù)是“在許多對話和訪談中,莫言都直言不諱地表達了他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深惡痛絕”,然而從他列舉的對話和訪談中,其實是看不出這一點的,比如下面兩條:
我這篇小說(筆者按:指《透明的紅蘿卜》),反映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一段農(nóng)村生活。剛開始我并沒有想到寫這段生活。我想,“文化大革命”期間的農(nóng)村是那樣黑暗,要正面去描寫這些東西,難度是很大的。
這恐怕與我在農(nóng)村生活了二十年有關(guān)系。盡管我罵這個地方,恨這個地方,但我沒有辦法割斷與這個地方的聯(lián)系。
上述兩條證據(jù),第一條,莫言談的是《透明的紅蘿卜》的內(nèi)容、“文革”期間農(nóng)村的苦難、小說的寫法。第二條,談的是對農(nóng)村愛恨糾葛的情感。但兩條引文確實都沒有“直言不諱地表達了他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深惡痛絕”的內(nèi)容,不知道程光煒從哪里讀出了莫言的“言外之意”。
既然證據(jù)不足,程光煒為何不容置疑地斷定“《白狗秋千架》的‘決定性結(jié)構(gòu)’是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反感”呢?事實上,與其說這種“反感”是《白狗秋千架》的“決定性結(jié)構(gòu)”,不如說是程光煒的“決定性結(jié)構(gòu)”。也就是說,程光煒是用他自己的“批判農(nóng)村合作化”這個先驗的社會學觀念去“套”《白狗秋千架》了。這是典型的理論先行。在這篇文章中,程光煒多次強調(diào)社會學知識對自己、對文學研究的重要,并認為自己這篇文章是“新批評與社會學的結(jié)合”。但程光煒不是通過新批評的微觀解讀很“自然”地得出社會學的宏觀結(jié)論,而是為了闡明自己先驗的社會學觀念才去“利用”新批評方法。結(jié)果,文學作品就成了研究社會問題的材料,這也就是程光煒所說的“小說,不過是當代中國社會多層化結(jié)構(gòu)中的一個部分”。于是才會出現(xiàn)如下現(xiàn)象:
在我看來,賈平凹、莫言和閻連科等新時期農(nóng)村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的“起源性”東西也在這里,這就是他們在合作化時期痛苦而屈辱的青少年生活經(jīng)歷。三十多年來,他們之所以筆耕不輟,輾轉(zhuǎn)不安,廢寢忘食以至深情寄托,也都源于此。應該說,我正是在這個維度進入《白狗秋千架》的閱讀的。
問題已經(jīng)很清楚了,程光煒首先認為莫言在合作化時代經(jīng)歷了痛苦屈辱,接著就認為他的作品一定都是為了批判這個時代而寫的。而且不僅莫言這樣,閻連科、賈平凹等也都是如此。這種簡單的推論方法,其實仍舊是傳統(tǒng)的庸俗社會學批評,不過打上了一個新批評的幌子。
在《小說的讀法》的最末,程光煒提供了如下附注:“2012.3.17北京亞運村、2012.4.29再改、2012. 6.6定稿?!币黄恼滦薷牧诉@么多次仍有這么多問題,怎么解釋呢?還是借《白狗秋千架》中暖的話回答吧:“有一千條理由,有一萬個借口,你都不要對我說?!?/p>
[1]侯忠義,王汝梅編.金瓶梅資料匯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56.
[2]莫言.神秘的日本與我的文學歷程[J].作家,2000(7).
[3]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6.
[4]莫言.翻譯家功德無量[J].世界文學,2002(3).
(作者介紹:李玉杰,南陽師范學院文史學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當代鄉(xiāng)土敘事)
本論文為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資助成果,項目名稱及編號:新世紀文學中的‘鄉(xiāng)下人進城敘事’研究”(2015-QN-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