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志,黨月瑤
(浙江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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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題撰人詞及相關(guān)問題考辨
彭志,黨月瑤
(浙江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310028)
摘要:探討了《自怡悅齋書畫錄》《童婉爭奇》《補續(xù)全蜀藝文志》《(萬歷)歸化縣志》《(康熙)清遠縣志》《贛縣志》等數(shù)種文獻,認(rèn)為其中存在有誤題詞人或判別詞人年代有誤的情況,在選源時尤須注意詞作所屬。不同版本的對勘,精細化的文本細讀,詞人生平的相互參證等多種方法綜合運用,細致分析,可以較好地考辨出這六種十一首詞作撰人的真實歸屬及致誤因由。
關(guān)鍵詞:詞作版權(quán);誤題;詞人年代;考辨
斷代詞總集的編纂需要從各類文獻中輯錄詞作,其中最重要的來源當(dāng)然是詞別集、選集、總集之類,但也不能忽略書畫錄、小說、地方志等材料。專門收錄詞作的集子,編者大多具有一定的詞學(xué)素養(yǎng),遵從既定的編排體例,在選源上也多經(jīng)過考慮,因此在著錄詞的作者及年代判定上大略無誤。但那些引用、附錄、夾雜詞體的文獻,或因為編者跨界從事編選詞集,或因為詞作的轉(zhuǎn)相販鬻,或因為體例失于謹(jǐn)嚴(yán),難免會出現(xiàn)誤題詞人,誤收詞作的訛誤。因此,后人在采摭這部分詞作時,務(wù)須對文獻中所題詞人、詞作年代細致甄別,以考鏡源流,去偽存真。近來系統(tǒng)地翻查地方志等各類文獻,每見一處可疑明詞,便進行一次求本原的梳理。在張大鏞撰《自怡悅齋書畫錄》、鄧志謨編《童婉爭奇》等處文獻中均發(fā)現(xiàn)誤題詞人,或判別年代有誤的情況。對誤題撰人詞作的考辨,遵循著版本比較與對勘,結(jié)合詞人生平進行文本細讀,以擺脫舛誤,追索詞作準(zhǔn)確的作者歸屬。
一、《自怡悅齋書畫錄》誤題撰人詞作二首
書畫作品因自身所達到的藝術(shù)境界,往往會吸引文人斥巨資購買收藏,題寫跋文,在一眾好友中分享、品評,這就產(chǎn)生了書畫錄這一有意味的體裁。書畫錄據(jù)原作摘抄詩詞、交代本事、匯編名流評騭,是書畫史研究的重要材料,也是詩詞輯佚的重要文獻。但應(yīng)以辯證質(zhì)疑的目光看待這些詩詞,因為這些題寫的作品有可能是書畫作者的自撰,也可能是別人創(chuàng)制而被引用的,因此在編纂斷代詞總集時,有必要追問這些詩詞的作者。
張大鏞,字鹿樵,清昭文(今江蘇常熟)人,乾隆五十九年(1794)舉人,仕至山西河?xùn)|道,著有《自怡悅齋書畫錄》《吾面齋詩集》《退食廬隨筆》等[1]。張大鏞的父親是曾官任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的張敦培,張氏家族世好藏書,鹿樵自幼便濡染習(xí)氣,在為官疏浚溝渠、督辦鹺務(wù)之余,仍多方求購名貴字畫。每獲珍稀字畫,張大鏞便邀約三五好友品賞,盛大士是其中之一,在其著述中回憶了這個場面,“余在京師,于張鹿樵舍人大鏞齋中見水墨掛屏四軸:一為孫小迂,一為王椒畦,一為李曉江,一為顧容堂,四者之中,小迂為最?!盵2]因搜采書畫、詩文集頗多,張大鏞建了一座藏書樓,名為“自怡悅齋”,這次展示給朋友們的是四幅水墨畫,在一番爭論后推舉昆山人孫鑒堂畫品最高。長久的博覽考證之后,道光十二年(1832),張大鏞自鐫了三十卷的《自怡悅齋書畫錄》。是書卷十二“冊頁類”收錄了《唐六如水龍吟字冊》,其中有題作唐寅的《水龍吟·題山水二首》:
江山風(fēng)景依然,一望碧山三十里。愛丹楓林外,白蘋洲上,紫煙光里。系住扁舟,呼來旨酒,吟余秋水??次黠w烏翼,東奔兔足,朝昏能幾?浮生不及時為樂,塵土事,又隨人起。海翁鷗鳥,漆園蝴蝶,謝家燕子。多少清華,尋常消歇,百年眼底。都不如子同西塞,橛頭細雨。
門前流水平橋,有人曳杖閑行過。愛樹林陰翳,鳥聲上下,巖花妥墮。有漁可狎,有賓可樂,有農(nóng)可課。更竹堪題字,水堪垂釣,草堪藉坐。所見者清泉白石。那得有軟紅塵涴?云添景象,雨催清思,風(fēng)飄咤唾??蕰r即飲,饑時即飯,倦時即臥。浮世間觸蠻蝸角,多時識破?[3]529
兩首詞寄生于唐寅《梁溪山水圖》,惜年代久遠,畫作已佚。詞后有題識,“正德庚辰四月既望,泊舟梁溪漫書為心菊先生,蘇臺唐寅?!闭赂侥?1520),唐寅五十一歲,已是暮年,“梁溪”是源出惠山、流經(jīng)無錫的一條河流,這就是唐寅字冊留下的表層信息。這首詞的作者,無論是今人編纂全備的別集,還是研究題畫詞的著述,抑或匯選書畫的作品集,都將其劃歸于唐寅名下,而其所依據(jù)的都是張大鏞《自怡悅齋書畫錄》卷十二著錄的《唐六如水龍吟字冊》。但這兩首詞真的是唐寅的作品嗎?實際上并不是,而是姚綬的詞作,下面從三個方面進行說明。
(1)題畫詞有自撰與他撰之別,書畫上的題詞,既有可能是作者自己的作品,也不能排除是征引他人作品。翻查較早的萬歷刻本《唐伯虎先生集》,并沒有收錄這兩首詞作。
(2)《自怡悅齋書畫錄》中眾家評論實不可信。在兩首詞之后,附錄了孫原湘等人的題識。孫原湘曰:“六如居士研窮造化,究心于楊馬,玄虛韻語非所措意,故二詞多不協(xié)律處,要其寄興爛漫,不為物象牢籠……此書作于正德庚辰,蓋已晚年之筆,所謂爐錘在手,圜矩從心者也?!睆埓箸O曰:“道光八年戊子初夏,太倉王君攜書畫索售,余于叢冊中獨摘伯虎《水龍吟》詞四頁留之,價十千,惟其真耳?!毖猿瘶?biāo)曰:“鹿樵觀察得《水龍吟》真跡,出以見示,其辭豪邁絕倫,于蘇辛為近”[3]529。諸人的評論共同指向這兩首詞是唐寅的晚年作品,但令人訝異的是兩首不協(xié)詞律的作品,竟被尊崇為可比肩蘇辛的豪放詞。失于考證的粗疏之弊,流于奉承的夸飾之病,可見一斑。
(3)兩首詞已被刊刻時間上更前的姚綬《谷庵集選》卷六收錄[4]。姚綬,字公綬,號谷庵,浙江嘉善人,景泰癸酉(1453)舉人,天順甲申(1464)進士,弘治八年(1495)卒于家,著有《姚侍御集》三十卷、《云東集》十卷等?!豆肉旨x》十卷,公綬曾孫姚階重刻,嘉靖三十七年(1558)付梓,原為三十卷,年久散佚,僅余十卷[5],卷首有文征明、邵銳、屠應(yīng)埈的三篇序,卷末有文彭、沈槩、王熙的三篇跋。文征明《重刻谷庵集敘》作于嘉靖三十七年,“所著《谷庵集》既已梓行,歲久缺逸,其曾孫階重刻以傳,請余為敘”,從此可以判斷《谷庵集》有一初刻本。其他幾篇序跋,沈槩《舊刻識谷庵集后》作年最早,為嘉靖辛卯年(1531)夏五月。再結(jié)合楊循吉作于弘治十一年(1498)正月之朔日的《明故丹丘先生姚公墓志銘》“詩文集三十卷”,可知最遲在弘治十一年正月前,姚綬的詩文集三十卷便已槧版。從屠應(yīng)埈作于嘉靖丁酉年(1537)冬十二月既望日的《舊刻姚先生集選序》“所著文、詩千余篇,久日散逸,后四十季,曾孫階始裒次之,蓋存者什二三云”,向前反推四十年,為弘治十年(1497),這也印證了墓志銘上所言。故姚綬的詩文集三十卷初刻于弘治十年(1497),名《姚侍御集》,據(jù)《千頃堂書目》卷十九“屠應(yīng)埈序題曰《姚侍御集》,鄒衡《嘉興府志補》又作《谷庵集》三十卷”,可知此集又名《谷庵集》[6],嘉靖三十七年(1558),姚階重刻,名為《谷庵集選》,因年久散逸,僅余十卷?!豆肉旨x》卷六有《水龍吟·題山水四首》,其中第一首“江鄉(xiāng)風(fēng)景依然”、第四首“門前流水平橋”與《自怡悅齋書畫錄》卷十二誤題為唐寅的兩首詞內(nèi)容相同,僅第一首起句改“江鄉(xiāng)”為“江山”,除此之外,姚綬這組詞中還有“南華第一逍遙”“杜陵瀼水東西”兩首。
綜上,可知《水龍吟·題山水二首》(江鄉(xiāng)風(fēng)景依然)(門前流水平橋)實為姚綬作品。此外,近人趙尊岳從姚綬《云東集》中裁出詞作,成惜陰堂叢書本《谷庵詞》,其中亦收錄這四首詞,饒宗頤初纂、張璋總纂《全明詞》據(jù)此錄入姚綬名下。張大鏞《自怡悅齋書畫錄》卷十二據(jù)《唐六如水龍吟字冊》斷言這兩首詞是唐寅作于正德庚辰(1520)年,實為訛誤。姚綬作為吳門畫派初期重要一員,且其詩文集早已刊行,故實際情況應(yīng)為唐寅晚年舟行梁溪后作《梁溪山水圖》,并題姚綬《水龍吟》二首。張大鏞《自怡悅齋書畫錄》失于考證,誤將此兩首詞歸屬于唐寅,今人論著征引時失于不做辨析,故亦誤。
二、《童婉爭奇》誤題撰人詞作一首
晚明文人鄧志謨著述頗多,小說、戲曲、詩文無不涉獵。在眾多作品中,有七部“爭奇”類作品,即《花鳥爭奇》《山水爭奇》《風(fēng)月爭奇》《童婉爭奇》《蔬果爭奇》《茶酒爭奇》《梅雪爭奇》,面貌尤為獨特,文體殊難斷定,爭論尤多,現(xiàn)學(xué)術(shù)界較傾向于鄧志謨這批作品屬于小說?!锻駹幤妗啡?上卷是一篇故事創(chuàng)作,子目有“二院歌誚”“逞兇詬毆”等;中、下兩卷則輯錄名人詩文,子目有“絕句情詩”“詞家雜體”等。是書卷之中收錄有題為明人譚正的《漁家傲·感別》一首,詞如下:
深意綿綿歌宛轉(zhuǎn)。橫波停罷(眼)燈前見。最憶來時門半掩。春不暖。梨花落盡成秋苑。疊鼓收聲帆影亂。燕飛又趁東風(fēng)軟。目力漫長心力短。消息斷。青山一點和煙遠[7]。
仔細觀察原書,在頁面右邊“橫”與“波”之間另有一“眼”字,起初懷疑是此首詞的異文,遂查找源頭,發(fā)現(xiàn)在南宋人趙聞禮選編《陽春白雪》卷七中已有此首詞,然作者題“譚在庵”,并參考別本,可斷定此首《漁家傲》并非明人譚正的詞作,而是宋人譚宣子的作品。
譚宣子,字明之,號在庵,生卒年不詳?!蛾柎喊籽分洿嗽~時,作者題作“仝前”,前有譚在庵《江城子令》,可知此詞作者為譚在庵。與誤題作明人譚正的《漁家傲·感別》對校,共有兩處異文,“纏綿”作“綿綿”,“停眼”作“停罷”。此外,誤題作明人譚正的《漁家傲》詞,新添了詞題“感別”。此詞在多種詞集中都有收錄,如《類編箋釋續(xù)選草堂詩馀》卷五、《古今詞統(tǒng)》卷十、《花草粹編》卷十三、《詞的》卷三,作者俱題作譚宣子??梢钥闯鲞@首詞并非明人譚正詞作,實為宋人譚宣子的作品。鄧志謨《童婉爭奇》中將《漁家傲》(深意纏綿歌宛轉(zhuǎn))誤題作明人譚正作品,且添加詞題,改動原文,遂造成了訛誤。
三、《補續(xù)全蜀藝文志》誤題撰人詞作一首
明人治學(xué)空疏草率,前人早有指摘,表現(xiàn)在編選藝文志上,便是體例混亂、誤題作者、校勘不精、刊刻粗劣。今于《補續(xù)全蜀藝文志》中發(fā)現(xiàn)一處誤題詞人,試作考辨,以正本原。是書以體裁為別,收錄古、今各體作品,其中卷四十二至卷四十五為詩話,詩馀位于卷四十五。在卷四十五著錄有題作明人李璽的《失調(diào)名·眉州雙荔堂詞》:
雙荔堂前呼大白,蚪枝看取垂垂。帝憐塵土著水姿。故教疏兩過,浴出萬紅衣。綠幄頳圓高下處,中含玉色清夷。涴人應(yīng)咲太真肥。被除千古恨,須待謫仙詩[8]。
先看李璽其人,李璽,字朝用,湖南耒陽人,宣德庚戌年(1430)進士,授監(jiān)察御史,巡按浙江、江西、陜西、四川,卓有能聲,升浙江參政。正統(tǒng)己巳年(1449),剿滅閩寇,繼而圍剿吉安強賊,未幾,升云南按察使,歲逢大饑,賑恤民眾,以疾辭歸去,后滇人立廟祀之[9]。李璽為人為官堪為楷模,“為人剛明,能辨冤獄”[10],“省刑興學(xué),條議賑荒”[11],帙滿,民眾苦苦挽留。
《眉州雙荔堂詞》非李璽作品,實為南宋人魏了翁詞,詞調(diào)應(yīng)為“臨江仙”。魏了翁,字華父,號鶴山,邛州蒲江(今四川)人,慶元五年(1199)進士,有《鶴山集》[12]?!耳Q山集》現(xiàn)存最早刊本是宋開慶本,存九十二卷,藏北京圖書館,《四部叢刊》據(jù)嘉業(yè)堂藏宋開慶本影印,闕卷以明嘉靖安國銅活字本補,并名為《鶴山全集》?!耳Q山集》卷九十五收錄有《臨江仙·約李彭州塈兄弟看荔丹有賦》,此詞亦見錄于紫芝漫抄本《鶴山長短句》。兩相比較,除去詞題不同外,共有五處異文:“撇”作“白”,“冰”作“水”,“凍雨”作“疏兩”,“玉”作“玊”,“破”作“被”;另有兩處異體字:“著”作“著”,“笑”作“咲”?!堆a續(xù)全蜀藝文志》的編者在收錄這首詞時,不僅張冠李戴,誤題詞人,而且對原作進行了改動,有些改動更造成了語意不通。編者在編纂《補續(xù)全蜀藝文志》時,看到《眉州雙荔堂詞》,大略僅憑記憶,又失于查證、校對,便誤將這首詞歸在李璽名下,殊不知是數(shù)百年前南宋人魏了翁的作品,遂造成了誤題。此外,《補續(xù)全蜀藝文志》卷四十五還有一首題作韓父(或曰韓份)的《失調(diào)名·德陽梅泉詞》(梅信一枝聊寄遠)實際為宋人章概《蝶戀花》詞,錢錫生教授已撰文《論唐宋詞的石刻傳播及其價值》詳細說明,這里不再論及。
四、地方志中誤題撰人詞作七首
編纂方志,發(fā)起人往往是各處地方官,為記錄一地歷史,延攬著名文人,或者委派給本地的讀書人。若編纂者具有較好的史學(xué)與文學(xué)素養(yǎng),則編出的地方志質(zhì)量往往屬上乘,輯錄的文獻,記敘的事件往往有所憑據(jù)。但若編纂者自身囿于視野的狹窄,學(xué)養(yǎng)的匱乏,往往從各種書中抄取,且未能對征引文獻進行考辨,便很容易產(chǎn)出體例混亂,史實舛誤的方志。舉方志體例混亂一例,方志中多有藝文志,其對各人作品的排列有一套既定規(guī)則,多按照收錄作者生活朝代先后排序。朱維高修,楊長世纂《(康熙)瑞金縣志》卷九“藝文志·詩馀”收錄了六首詞,排列順序上是方惟馨《菩薩蠻》五首在前,王釴《贈孝子劉贊岳》一首在后[13],這給讀者的感覺是方惟馨的生活時間要早于王釴;前五首詞題有詞牌名,后一首只有詞題,同樣會造成誤會最后一首的詞調(diào)也是《菩薩蠻》。但實際情況卻是王釴的生活年代遠早于方惟馨,王釴任瑞金知縣是在嘉靖十七年(1538),而方惟馨任瑞金知縣則是在順治三年(1646),兩人的任職時間足足相差了一百零九年,毫無疑問,王釴的詞應(yīng)置于方惟馨詞前,同時王釴的詞需加上詞牌名《阮郎歸》,這樣才完全符合方志的編纂體例。因此,面對良莠不齊的地方志,在使用其中的材料時,務(wù)須明目,時刻抱持甄別的態(tài)度。
利用地方志輯補詞作時,經(jīng)常會遇到某個人存留一首詞作,且作者與詞在其他文獻中鮮有記載的情況,這個時候,尤需注意所題詞作者的真?zhèn)?下面以《(萬歷)歸化縣志》中著錄的一首詞為例說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刻本《(萬歷)歸化縣志》卷九“歸化縣詞翰志”收錄了題為鄭域的《摸魚兒·題御寇魯氏婦》(論娉婷)。此首詞不合《欽定詞譜》《詞律》所載“摸魚兒”調(diào),似有衍字,姑依文意點斷,衍字待考。詞如下。
論娉婷、遭世云擾,失身虧節(jié)多少。能存貞素便佳誰,做得這個孀居矯。矯聞山。谷蟻聚、蜂屯欲歘然電掃。弘施智調(diào)。就募眾儲糧,助揚威武,犄角互征剿。依牛嶺,負(fù)險設(shè)奇聯(lián)堡。墾陳成敗激田畯,奮戟直摧鰲島。全老幼。蘇枯槁、事聞當(dāng)寧行旌表。子榮母耀?;匾暷峭瞪?怎能彀似,忠烈名兒好[14]。
令人驚訝的是萬歷三十九年(1611)刻,四十二年(1614)增修本《(萬歷)歸化縣志》卷九亦收錄了這首詞,然作者題為張恂[15]。同一首詞作,在兩種不同本子的《(萬歷)歸化縣志》中撰人卻不一,那么這首詞的作者到底是誰呢?筆者認(rèn)為作者應(yīng)為張恂,理由有三。
(1)結(jié)合鄭域、張恂生平視野下的文本解讀。兩種本子的《(萬歷)歸化縣志》都收錄了張恂和鄭域的詩,除去有爭議的,兩書都有的為張恂《珩溪偶成》《喜硯沼成》《游圓覺寺》《重開學(xué)門東首》《題滴水巖庵壁》五首詩,鄭域《黃楊巖龍井》《碧云洞》兩首詩。在整個卷九中占很大比例,可以判斷兩人曾在此地生活過,有諸多題詠。鄭域,字中卿,號松窗,三山(今福建福州)人,紹興二十二年(1152)生,淳熙十一年(1184)進士,著《燕谷剽聞》二卷[16]。鄭域早年曾任清流縣尉,而明成化七年(1471),以清流縣之明溪鎮(zhèn)置歸化縣,故不難理解方志中收錄鄭域多首詩作。張恂,《(萬歷)歸化縣志》卷五載是廣東歸善人,歲貢,成化十三年(1477),任歸化訓(xùn)導(dǎo),任上曾改建學(xué)門,重修翠云巖書院[17]。這兩人都曾在歸化為官,似乎兩人都有可能寫了這首詞。但一旦對《摸魚兒·題御寇魯氏婦》(論娉婷)進行文本細讀,則張恂更有可能是這首詞的作者。詞題中“御寇魯氏婦”,指的是發(fā)生于紹定年間(1228—1233)的事,其時寇賊攻破縣城,魯氏婦夫君陣亡,留下幼子,魯氏婦不畏強敵,聚集鄉(xiāng)民退賊,事跡可見《(萬歷)歸化縣志》卷七人物志女德。鄭域是在淳熙十一年(1184)任職清流縣尉,紹定間早已離任,不大可能寫出這樣一首現(xiàn)場感十足,極力稱譽魯氏的詞作,而張恂作為一縣之訓(xùn)導(dǎo),更可能創(chuàng)制了這首詞。
(2)《歸化縣志》的編纂史可上溯到明成化二十年(1484),知縣賴永正編,今不傳。其后,在《(萬歷)歸化縣志》之前纂修的便只有正德十一年(1516)本《歸化縣志書》,是志十卷,知縣楊縉編修,今藏北京圖書館。這本《(正德)歸化縣志書》中并未著錄此詞,可見誤明人張恂《摸魚兒·題御寇魯氏婦》(論娉婷)為宋人鄭域詞是從萬歷四十二年刻本《(萬歷)歸化縣志》開始的,而產(chǎn)生訛誤的原因則是在槧版時,中間闕失了部分文字。
(3)萬歷四十二年刻本《(萬歷)歸化縣志》與萬歷三十九年刻、四十二年增修本《(萬歷)歸化縣志》實為同一版本系統(tǒng)。兩種《(萬歷)歸化縣志》的纂修者都是周憲章,“周憲章,號隆水,南直江陰人,以選貢第一人,萬歷三十七年任縣事。”[18]將兩種縣志對勘,起首皆有賴永正撰于成化二十年的《歸化志序》及周憲章撰于萬歷四十二年的《重修歸化縣志敘》。兩書卷九“歸化縣詞翰志”中從賴永正《西山祠》到鄭域《碧云洞》皆內(nèi)容、版式相同。其后,萬歷四十二年刻本《(萬歷)歸化縣志》缺失了鄭域《翠云巖書院》、張恂《題四賢堂》兩首詩,僅僅保留了張恂《沁園春·題顯應(yīng)夫人祠》(古廟幽沉)“賽迎壽……亙古無隳”部分及《摸魚兒·題御寇魯氏婦》(論娉婷),從而造成誤張恂詞為鄭域詞。
筆者從詞人生平梳理、文本細讀、版本比較三方面論證了《摸魚兒·題御寇魯氏婦》(論娉婷)為明人張恂詞,那么其前的《沁園春·題顯應(yīng)夫人祠》(古廟幽沉)的作者自然也是張恂。這兩首詞未見《全明詞》《全明詞補編》,可供輯補之用。
以上詳細考證了《(萬歷)歸化縣志》的誤題,這并不是孤例,在地方志中還存在將詞作者朝代歸屬錯誤的?!?乾隆)贛縣志》卷三十二在明詞部分收錄了李昴英《水龍吟·和吳憲韻且堅郁孤臺同游之約》(驛飛穩(wěn)駕高秋)一首[19],《(同治)贛縣志》卷四十九據(jù)此亦收錄這首詞[20],并將作者題署為明人。但實際情況是李昴英并非明人,而是南宋嘉泰元年(1201)至寶祐五年(1257)間人。李昴英這首詞在《文溪存稿》卷十七中早已著錄,《全宋詞》據(jù)以錄入[21],故兩種《贛縣志》顯然都是將李昴英誤題為明人。這兩種方志還只是搞錯李昴英的年代,更有甚者,《(康熙)清遠縣志》中五首李昴英詞作竟訛誤為曾在清遠縣任職的五位明朝人[22],如誤題黃諒《瑞鶴仙·燈夕》(洌城春不夜)實為李昴英《瑞鶴仙·甲辰燈夕》(玉城春不夜)。不單康熙元年刻、康熙十一年增刻本《(康熙)清遠縣志》將李昴英五首詞作篡改后歸屬于明人,其后的康熙二十六年刻本、乾隆三年刻本、光緒六年刻本《清遠縣志》均承襲訛誤。以上舉出了地方志中數(shù)首誤題撰人及混淆詞人時代的情況,并對此做出了一番考辨。因此在利用地方志進行文獻整理或文學(xué)研究時,首要的是需要對收集到的資料進行考證,以確定真?zhèn)?不能盲目使用。
以上考辨了書畫錄、小說、地方志中的誤題撰詞人及撰詞人朝代歸屬訛舛的情況。深植的潛意識使讀者很容易盲從于文獻的真實性,對古人編纂的文獻,拿來即用,缺乏對文獻來源、流變、真?zhèn)蔚募氈率崂砼c考辨,因而常常以假為真,產(chǎn)生訛誤。在閱讀、使用文獻進行詞作輯佚時,需要不忘質(zhì)疑,而在具體方法上,不同版本的比較,精細入微的文本細讀,結(jié)合詞人生平的辨析都可幫助讀者撥開迷障。有其心,有其術(shù),自然可以真實有效地利用古人文獻進行詞作輯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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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陳思編,陳世隆,補.兩宋名賢小集:卷259[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364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108.
[13] 朱維高,等纂修.(康熙)瑞金縣志:卷9[M]∥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901號.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711-714.
[14] 周憲章,纂修.(萬歷)歸化縣志:卷9[M]∥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續(xù)編:11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424-425.
[15] 周憲章,纂修.(萬歷)歸化縣志:卷9[M]∥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33冊.北京:中國書店,1992:827.
[16] 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2887.
[17] 黃仲昭,纂修.(弘治)八閩通志:卷45[M].清順治間刻本.
[18] 湯傳榘,等纂修.(康熙)歸化縣志:卷6[M].清康熙三十七年刻本.
[19] 沈均安,修.黃世成,馮渠纂.(乾隆)贛縣志:卷32[M]∥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963號.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2257-2258.
[20] 黃德溥,崔國榜,修.褚景昕,纂.(同治)贛縣志:卷49∥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府縣志輯75.上海:上海書店,1993:576.
[21] 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2870.
[22] 陳丹藎,修.黃許嶸,等,纂.(康熙)清遠縣志[M].康熙元年刻、康熙十一年增刻本.
【責(zé)任編輯李美麗】
Textual Research on Wrongly Recorded Author and Relevant Issues of Ci Poems
Peng Zhi,Dang Yueyao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28,China)
Abstract:There are some wrongly recorded Ci poets in many historical documents,for example,Collection of Painters and Calligraphers of Zi Yi Yue Zhai,Tong Wan Vying for Glamour,Supplement of Yi Wen Zhi in All the Shu,County Annals of Gui Hua in Wan Li,County Annals of Qing Yuan in Kang Xi and County Annals of Gan.About actual authors of these wrongly recorded Ci poets,at the same time,the cause of wrongly recorded,the conclusion could be drawn by comparison of different versions,close textual analysis and referring to Ci poets’ lifetime.
Key words:works’ copyright;wrongly recorded;Ci poets’ ages;textual research
收稿日期:2016-01-07
作者簡介:彭志(1990-),男,安徽六安人,浙江大學(xué)博士研究生。
文章編號:2095-5464(2016)03-0374-05
中圖分類號:I 222.8
文獻標(biāo)志碼: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