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敏

理論研究

論蘇軾在黃州期間書法創(chuàng)作的情感精神
——以《前赤壁賦》和《黃州寒食帖》為例進行分析

■胡玉敏

北宋時期，由于受到少數(shù)民族的入侵，政治腐敗，小人專權。一部分文人士大夫受到迫害，無法實現(xiàn)政治上的抱負，轉而投向藝術的創(chuàng)作。這時期藝術理論也融合了儒釋道的精神。蘇軾作為宋四家之首，開啟了宋代藝術尚意的新風尚。

蘇軾由于“烏臺詩案”，被貶謫到黃州。在黃州期間，由于受到老莊“無為”哲學思想和禪宗“超越于本體自覺”意識的影響，他通過心性、心理、情感、認識、觀念等方面的思考和透悟，擺脫自我在生活中遇到的困境。通過社會與生活、自然和宇宙來感受藝術的審美精神。在這種情境下，蘇軾書法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較以前更加灑脫和率真，逐漸走向了豪放派詩風的創(chuàng)作，為他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蘇軾提出“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強調藝術的創(chuàng)作要有自然性和平淡性和豐富性。根據(jù)現(xiàn)實生活的形態(tài)來描繪外形的同時，體現(xiàn)事物的本質、內在精神及對生命的體悟。

在他的《書論》中，蘇軾強調：“書必有神、氣、骨、血、肉，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睍ú粌H表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思想，而且要像人一樣，包含人的氣質和品格。藝術既能表達自我的情緒特征，又能夠抒發(fā)人崇高的情感。通過藝術的形象與符號反映出藝術家的情懷和氣質、社會和倫理、歷史與當下的思想深度，把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文化孕育在書法的創(chuàng)作里。下面筆者試從詩歌文本、書法作品和情感精神來試析《黃州寒食貼》和《前赤壁賦》的藝術特點。

一、從文本分析蘇軾的情感特征

《前赤壁賦》是一篇典型的文賦，它是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二年所作。在黃州初期，他帶著不忠于朝廷的罪名而艱難地生活，不僅經(jīng)歷了物質上的清貧和艱難，更在精神上遭受折磨。作為一代文學才子，蘇軾意識到，人生有限，在不能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情況下，逐漸傾向老莊哲學和禪學，追求主體內心的一種超越與解放。在蘇軾創(chuàng)作的《前赤壁賦》中，表達出面對自然與宇宙時個體的有限性和精神追求的無限性之間的張力。當蘇軾和友人泛舟赤鼻磯時，他以堅定洞達世事的眼光，抒發(fā)而創(chuàng)作了千古長篇《前赤壁賦》。蘇軾先以自然的美景來敘述：“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自然的美在于人的發(fā)現(xiàn)，在于培養(yǎng)一雙能夠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把視覺的美景內化為自我情感的一部分。面對山間溪湖，無聲無息的滋養(yǎng)人類，自然的包容是無怨無悔。蘇軾轉而感嘆，人和自然比起來，是多么的渺小。欲望的滿足與失落總在身邊徘徊，如果能卸掉身上的欲望，豈不是身心輕松？文本中思辨的內容由客人和蘇軾的對話引起，但是客人的話簡單，而在文中蘇軾的語言別有一番寓意，“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彼扔盟驮卤容^，江水無聲無息地向東海流去，一路波折，最終匯聚成海。無論是人生還是自然現(xiàn)象，都有一個最終指向，永恒而廣闊的目標，讓我們感受事物的有限和無限。在歷史的長河中，唯有個體崇高的精神是無限的，蘇軾把這種精神匯聚成民族的思考和深厚的人文底蘊儲存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中。

在蘇軾的筆下，天地和人生的終極意義，追求的是更廣泛的意境之美。在這片主客對話的文賦中，更平添一絲絲藝術的氛圍和意境的營造，給觀者無限的遐想。面對生命來說，它是一種認識和經(jīng)歷。人的理性情感，就是思考看待來自外物對自身事物的束縛，自我以什么方法和視角感受外界的壓力，用什么情感再現(xiàn)未來的人生。蘇軾的這種情感通過在黃州時期的不斷學習，勤于思考，不斷地從歷史的角度和社會發(fā)展的視角反觀自身，克服生活清苦和社會地位的轉變，使蘇軾能夠客觀地、歷史地、辯證地認識到眼前的境遇，并繼續(xù)投入極大的熱情創(chuàng)造屬于時代的藝術作品。

《黃州寒食帖》是蘇軾到黃州的第三年清明節(jié)所做，主要以描述個人生活為主。詩中“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弊髡哂帽扔鞯氖址ǎ枥L現(xiàn)實生活，用小屋比作漁舟，比喻生活的動蕩與不穩(wěn)定，象征自己生活的遭遇和艱辛?！皾鳚魉评铩?，象征南方濕冷的環(huán)境，對一個習慣生活在北方的蘇軾來說，顯現(xiàn)難以適應南方濕冷的環(huán)境。同時南方這么美的自然，人的心情被感化，自然的偉大和包容，人又有什么不能克服的？“泥污胭支雪”“病少年”的類比、“春江欲入戶”等比喻，把一個普通恬靜的日常景象勾畫出來，使得生活氣息很足。其“空庖”“濕葦”“死灰”等營造氛圍的意象，凸顯出現(xiàn)實的處境，同時又反映了蘇軾在黃州的清淡、凄苦的生活狀態(tài)，也反映出蘇軾對生活和藝術的自然隨性以及率氣真實的性情。就像傅雷所說：“藝術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認識，還不能限于理性認識，必須要進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边@首詩歌體現(xiàn)蘇軾在黃州期間對生活的感悟，仕途的坎坷并沒有磨滅他對國家和朝廷的一片赤子之心。這種對社會的愛是赤膽忠心的，它不是個體的私有感情，而是真誠的、高尚的、積極的、無私的愛。而“一切偉大的藝術家必然兼有獨特的個性與普遍的人間性。我們只要能發(fā)掘自己心中的人間性，就找到了與藝術家溝通的橋梁?！盵1]這也正是蘇軾在他的文藝論中提倡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然性和平淡性，也是藝術在與他者的溝通中，尋找到藝術的共鳴。

二、兩部作品創(chuàng)作的藝術性

《前赤壁賦》和《黃州寒食帖》均為蘇軾中年時期著名的書法作品?！肚俺啾谫x》的藝術形式為行楷書，是蘇軾在黃州的第二年創(chuàng)作，這幅作品以楷寫行，楷書的筆畫和技法構成全篇的章法特點。而《黃州寒食帖》是蘇軾在黃州的第三年創(chuàng)作，以行書的筆法和技法表現(xiàn)出作者當時的狀態(tài)。黃庭堅評曰：蘇軾書法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在青年時期，書法俏麗；第二階段在中年時期的黃州，書法圓勁；第三階段，老年時期，書法具有沉郁之美的精神。通過三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特點，可以窺視蘇軾的藝術觀。蘇軾強調藝術創(chuàng)作要自然而然，這種自然是與自然神化，把自然的姿態(tài)應用到書法的創(chuàng)作中。在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他說：“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真書難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大字難于結秘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贝蠓彩廊怂F，必貴其難?？瑫y以飄灑生動，草書難以嚴肅持重，大字難以緊密不散，小字難以寬綽疏朗。蘇軾從書法字體、字形和結構所處的空間位置來闡述書法中字的形象變化。《前赤壁賦》采用蘇體的扁平字體，豐潤的外形、飽和的濃墨，使書法的筆法和筆勢形成巧麗厚重的姿態(tài)，韻律平和柔美，氣魄雄偉，彰顯一陰一陽之為道的二元精神。

《前赤壁賦》的創(chuàng)作不是一揮而就，而是進行了理性的藝術分析。他的書法形式以楷寫行，字與字的鏈接穩(wěn)定而行筆較慢，具有較強的書卷氣，形成了端莊穩(wěn)重的形式之美。當時是蘇軾到黃州的第二年，心中還有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夢想，過去儒家的思想觀念在其心中留下非常深的印記，“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還在心中。這時期創(chuàng)作的藝術作品體現(xiàn)了一種職業(yè)的精神，就是心中懷有一種責任感和道德感。責任心是人在社會中做事的前提，對國家對社會懷有的一種使命感，是個人對國家安危的一種忠誠，一種境界，是對自我生命的尊重和承諾，也是建構個體一種信譽與品格的塑造。

《黃州寒食帖》是行書，上下相連，故行筆較快。它是在書寫過程中創(chuàng)作的，一邊書寫一邊創(chuàng)作。蘇軾將瀟灑和自由的氣質傾注到《黃州寒食帖》中，這幅作品已經(jīng)沒有楷書的影子，從行筆的運動中更多體現(xiàn)了蘇軾的解脫和性情的奔放。也許對清苦生活的透悟讓他感到生命的可貴，不再斤斤計較于實現(xiàn)政治上的抱負，轉而思考在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一樣能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而《黃州寒食貼》的文本和藝術創(chuàng)作，并沒有像黃州時期創(chuàng)作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后赤壁賦》等文本那樣達到人生的大道理大境界。通過描述生活細節(jié)，表現(xiàn)他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情緒性更突出，感性的成分多于理性，創(chuàng)作的時候帶著一揮而就的情緒性。它以現(xiàn)場書寫的狀態(tài)，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書寫，詩文和書法創(chuàng)作同時進行。通過字形的大小變化、結構變化、筆畫變化，使得字形相互聯(lián)系、相互呼應，連綿成起伏的群山，形成藝術的崇高感性和雄壯美。通過欣賞《黃州寒食貼》字體中線條的粗細、頓挫、緩急、輕重，能夠感受到蘇軾藝術創(chuàng)作的情緒特征。整幅畫面像一首激蕩的交響曲，悠揚的旋律和富有節(jié)奏的韻律，使得藝術與情感相互碰撞，使觀者既感受和想象到視覺和聽覺的雙重美感，又感受到人生的真諦在于抒發(fā)藝術的本真，即生命的活力和熱情。

三、兩部作品的情感精神

《黃州寒食帖》的詩歌內容是蘇軾在黃州清明節(jié)時期體驗的私人情感，體現(xiàn)出一種生活的情趣和個人情感的表現(xiàn)。私人情感隨著情景發(fā)展而發(fā)展，帶有極大的情境性、機動性和暫時性。該作品字的節(jié)奏和大小的變化、線條的粗細、作品的章法傳達出作者的情緒信息的激動性，也傳達出蘇軾穩(wěn)定的情感特征。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藝術把主體的行動體驗通過創(chuàng)作手段外化為物，引起鑒賞者的情感共鳴。

文本正是蘇軾的情感生活和環(huán)境的真實體驗，表達作者對生活的期待和對過去生活的懷念。它既有真實生活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描繪，又有文本中情緒狀態(tài)的書寫，整幅作品體現(xiàn)蘇軾對生活的感悟，仕途的坎坷、生活的艱難，讓蘇軾更加領會人生的真諦。

《前赤壁賦》的文本是一種歌頌自然、社會和個人的國家感情，帶有一種普遍意義上的社會性。在鑒賞者的心中，具有書卷氣，文本不僅僅給人一種理性之感，該書法作品比《黃州寒食貼》更穩(wěn)定，理性的情感更多，感性的表達更少。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需要引起他人的情感共鳴，把自我的情懷升華到一種人生境界，這種境界具有一種大我的人生境界，引起他人的思考并反思個體的人生處境。

這兩幅作品的藝術特色共同表達了蘇軾對生活、社會和審美的追求，反映了他心中的政治抱負和對社會人民疾苦的關心，反映了他一脈相承的社會理想和藝術精神。

古往今來，藝術作品反映出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性。蘇軾說“文如其人”“書如其人”。人的字畫有工拙，其實是人追求的興趣，而真正重要的是心性的流露。這是強調書法字形的生命力，它像人一樣，有形態(tài)神貌。他在（《書唐氏六家書后》）講道：“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走，未有能行立而能走也?！睍ㄈ缛?，人的外在行為又如其字一樣，就像人一樣先學會站立，再學會走跑，哪有不會站，就會跑的。書法就如人生命的律動，在流動的過程中彰顯人的神態(tài)。而字與字的神態(tài)就像人的性情，有喜、怒、哀、樂的情緒特征。又像人的氣質，在相互回響游蕩的世界中。

蘇軾認為藝術作品要形神兼?zhèn)洳攀寝q證統(tǒng)一的，形就是作品表達的內容，神就是作者的真實情感。這種情感需要藝術家對文化、社會和人生的深刻洞達。如果沒有人生的哲理思想，不足以打動他人。沒有外形的展現(xiàn)和內在的氣質，作品就是空有外物。如果沒有神，作品沒有豐富的情感和性格，不會和鑒賞者產生一定的共鳴。

蘇軾強調人品與書品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他說：“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tài)，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边@是蘇軾闡述人品與書品的關系。任何一門藝術都是心性的流露，只有養(yǎng)心，對心的感悟豐富了，藝術的體會才會更有深度和廣度。書法在社會中的情感意義對他人的影響，不僅僅在于藝術性，更多的帶給社會一種道德的情懷。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講道：“文藝創(chuàng)作不僅要有當代生活的底蘊，而且要有文化傳統(tǒng)的血脈?！竽局L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腥A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是涵養(yǎng)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睆臅ㄗ髌吩谥腥A民族的歷史中所形成獨特的藝術形式和文化內涵看，書品如人品，就是體現(xiàn)一個人的仁義、忠信。當我們站在社會的高度引領時代精神時，須以身作則。心正則行正，行正則藝正。因為當我們欣賞藝術作品時，感受到作品中的崇高感和高貴性，也受到作者精神的感染。因為“高貴性不僅是藝術本身的一種品格，也是鑒賞者的一種品格。藝術與鑒賞都需要通過高貴性來肯定自己，——沒有高貴性，藝術只是粗鄙的藝術，鑒賞只是庸俗的鑒賞。而粗鄙的藝術就等于藝術的毀滅，庸俗的鑒賞就如同鑒賞的喪失。”[2]書法作品不僅反映內容和技法之間的關系，也反映創(chuàng)作者和鑒賞者之間的關系。蘇軾提出的藝術創(chuàng)作要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外物的形象，崇尚天真，按照事物本來的樣子表現(xiàn)，不做刻意雕琢。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藝術作品中，而且體現(xiàn)在生活里。把這種情感，貫穿在藝術作品中才可體現(xiàn)生命的價值和社會的意義。

[1]《傅雷家書》傅雷著。

[2]《古希臘羅馬美學》閻國忠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238頁。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