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君
地上那些用“經(jīng)濟”“握手”“紅玫瑰”“大生產(chǎn)”煙盒疊的啪幾(東北男孩用煙盒疊的一種游戲工具),都統(tǒng)統(tǒng)長了翅膀,飛呀,飛呀,一直飛到了俺的“百寶箱”里。再看富貴,嘴咧得跟破瓢似的,眼瞅著就要哭出聲來了。富貴咬了咬牙,終于拿出了他的撒手锏,那個用“牡丹”煙盒疊的啪幾。俺輕蔑地一笑,沖著手里的“鋼寶兒”(東北方言:贏了很多戰(zhàn)利品,就被稱作鋼寶兒)——那個用“中華”煙盒疊的啪幾吹了一口仙氣,掄起膀子剛要出擊,猛然聽見一陣大哭聲……
俺睜開眼睛,見弟弟躺在炕席上蹬著兩條腿,扯著嗓子在那兒干號,俺要吃面燈!俺要吃面燈!
這家伙準保夢見吃面燈了,睡覺時一個勁兒地吧唧嘴兒。俺生氣地沖著他的屁股踹了一腳,大聲吼道,眼瞅著就贏到手了,就怨你!大饞包,就知道吃!
奶奶照著俺的屁股拍了一巴掌,然后把弟弟抱在懷里,用手摩挲著弟弟的腦袋,嘴里念念有詞:摸摸毛,嚇不著;摸摸耳,嚇不大會兒。小寶跟奶奶回家吃面燈嘍!
今天是正月十五,在俺們這有送燈的習俗。俺們這所說的燈都是用面做成燈碗狀,然后上鍋蒸。蒸好后在燈碗里倒上豆油放上一截棉線點燃,燈就算做好了。等天黑了,家中的長子長孫提著面燈到祖墳上去,給故去的親人送完燈,最后拿回家才能吃。
俺想起剛才做的夢,伸手從枕頭底下把用“中華”煙盒疊的啪幾拿出來,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越看越稀罕。紅色的中華煙盒紙嘎棱棱的,疊成正方形后,上面正好露出“中華”兩個字。昨天下午從公社回來,俺就把“百寶箱”里的啪幾統(tǒng)統(tǒng)拿了出來,挨個跟俺的“鋼寶兒”過了一遍招兒,統(tǒng)統(tǒng)是手下敗將!
俺心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拿出去比量一番的沖動。富貴有一個“牡丹”煙盒疊的啪幾,聽說是他舅舅從哪兒給他淘弄來的,沒事兒就拿出來在俺和愛軍面前臭顯擺。前天還把俺的一個“大前門”給贏走了。今兒個俺非把你殺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的“鋼寶兒”!
俺一骨碌爬起來,跳到地上光著腳跑進里屋。俺哥昨晚又沒回來睡,奶奶昨晚焐的被窩還是板板正正的。這些天俺哥長在了富貴家,和富貴他哥摽在了一起。俺撅著屁股拱到炕梢兒的炕柜底下,把俺的“百寶箱”掏了出來?!鞍賹毾洹逼鋵嵤且粋€鐵皮盒子,里面放著彈弓、溜蛋兒、冰尕什么的。最多的當然還是用各種煙盒疊的啪幾。
嘴里的飯還沒咽下去,俺就往外跑,邊跑邊沖奶奶喊,奶,俺去富貴家玩一會兒!
奶奶一把拽住俺的脖領子,壓低聲音說,千萬別跟外人說咱家今兒個送燈,聽見沒?
俺揚著脖頸問,為啥?
奶奶說,不讓你說你就別說!知道不?
俺喊了一嗓子,知道啦!撒腿向外跑去。
下面俺來嘚瑟一下俺的這個“鋼寶兒”吧。
說起這個“鋼寶兒”的來頭可不小,這還要從昨天早晨吃飯時說起。俺們這冬天都吃兩頓飯,上午九十點鐘吃早飯,下午三四點鐘吃晚飯。昨天快十點了俺家才吃早飯。奶奶端著碗不動筷,半晌說,明兒個就是十五了,他們還不放建國回來嗎?建國是俺爸。俺爸在紅衛(wèi)小學當老師。去年冬天學校還沒停課時,有一天批斗周校長,俺爸喊口號聲小了點兒,被公社革委會的人帶走了,他們說是階級立場問題,到現(xiàn)在也沒放回來。奶奶給媽的碗里夾了一筷子燉白菜,說,桂英,要不你再去公社革委會找找李主任,李主任不是常接見你們劇團嗎?跟李主任好好嘮扯嘮扯,備不住就讓建國回來了。媽皺著眉說,過年我不是去了嘛,根本不讓回來。奶奶說,你就再去一趟唄,多說點兒好話,興許就放回來了呢。媽沒吭聲。奶奶低頭抽抽啼啼地哭開了,上回俺去看建國,大冷的天兒在那兒掃茅房,手上凍得沒一塊好地方……媽低下了頭。媽咬咬嘴唇,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媽,你別哭了,我去。奶奶急忙用襖袖子揩了揩眼睛,連說好好好。平時俺怎么央求媽帶俺去看他們排練樣板戲她都不肯,這回不知咋的了,媽竟然要主動帶俺去。媽和俺剛走進公社大門洞,一個戴著紅胳膊箍的人攔住了俺們,兇神惡煞地問俺干啥的找誰。媽說找李主任。那人一指身后一間辦公室說,李主任在睡午覺,等著吧!俺和媽只好站在李主任辦公室門前的空地上等。左等右等,也不見李主任辦公室里有動靜。凍得俺直搓手跺腳。俺和媽在北風中足足站了一個多小時,李主任的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穿軍裝腰扎皮帶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媽拉著俺急忙走上前去。李主任上下打量著媽,說,你不是那個阿慶嫂嘛,來來來,快進屋快進屋。說著把俺和媽讓到了屋里。
辦公室里很暖和,地當中生著一個鐵皮爐子,爐子上坐著一個水壺,水壺里的水正開著,蒸汽頂著壺蓋突突地跳。李主任非常熱情,把媽讓到椅子上,又給媽倒了一茶缸子熱水。媽接過來沒喝放在了辦公桌上。俺端起來咕咚咕咚灌下去半茶缸子。在冰天雪地里等那么長時間,俺是又冷又渴。媽使勁瞪了俺一眼。李主任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伸手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盒香煙,手指頭一彈,從里面抽出一根點著了火。當時俺的眼睛就直了。紅色的煙盒,上面兩個大字:中華。俺一直想要個中華煙盒疊的啪幾,可是始終沒能實現(xiàn)。俺直勾勾地望著那個煙盒,那個煙盒看上去嘎棱棱的,很新,里面好像沒幾根煙了。
這時,俺已經(jīng)聽不見李主任和媽說了些什么,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個煙盒上面了。直到李主任走到俺跟前,把一把糖塊放在了俺的眼前。每年過年之前,爸都會跟媽要來供應證,買上一斤彩球糖或橘子瓣兒糖。彩球糖就是那種圓圓的身上帶道兒的糖球,橘子瓣兒糖就是那種類似剝開的橘子瓣兒的糖塊。糖塊買回來媽也不會給俺們哥仨吃,弟弟摳著嘴哈喇子嘩嘩往下淌也是白扯,媽說要等到過年才能吃。三十早上,媽才把糖塊拿出來,你幾塊他幾塊地平均分給俺們。俺和俺哥都會把各自分到的糖塊收走,弟弟覺得平均分配不合理,蹬著兩條腿哭鬧著不要。爸沖俺和俺哥使個眼色,說你弟嫌少不要,你們哥倆分了吧。弟弟立馬停止蹬腿,也不哭了,張開兩條胳膊餓虎撲食一般把他分得的糖塊劃拉到他的褲襠處,用手緊緊捂住。以后弟弟一耍賴,爸就用這招兒,屢試屢靈。李主任手里的那把糖塊不是光著身子的糖球和橘子瓣兒,是用糖紙包著的,而且不是普通的糖紙,是那種很少見的亮晶晶的玻璃紙。女生都喜歡攢糖紙,富貴他妹小花就攢了好多,有兩張就是玻璃紙的,寶貝似的,常舉在眼前沖著陽光照,說是五顏六色的,美得不得了。endprint
李主任把糖塊塞進俺的褲兜里,對俺說,出去玩吧。
俺站著沒動地方,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有些癟的中華煙盒。
李主任見我沒動,問,你咋回事?
俺一指辦公桌上的那個中華煙盒,結結巴巴地小聲說,俺,俺想要……那個煙盒。
李主任走了過去,拿起煙盒從里面倒出最后兩根煙,然后把空煙盒遞給了俺,說出去吧。
俺如獲至寶,激動地接過煙盒,撒腿向外跑。跑到門口時,聽見媽喊了一聲“金寶”,俺已經(jīng)顧不上了,手里的煙盒對俺的吸引力太大了。
從李主任辦公室跑出來,北風兜頭蓋腦地向俺刮過來,俺打了一個激靈,四處踅摸著。公社大院中央有一個圓形的花壇,四周是一圈水泥的臺子。俺把腦袋上的棉帽子摘下來,翻過來扣在水泥臺子上,把煙盒放在帽兜里,然后把煙盒外面的透明包裝封抽下來,一點點沿著粘縫兒把煙盒打開,把里面的錫紙拿開,小心翼翼地把煙盒的皺褶撫平,再小心地對折,折成一個正方形,一個紅彤彤的中華啪幾疊好了。
從今以后,這個“中華”啪幾就屬于俺了?這是真的嗎?俺隔著棉褲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疼!是真的!
俺迫不及待地想找個地方試驗試驗俺的這個寶貝的威力。俺從褲兜里摸出一個“大生產(chǎn)”煙盒疊的啪幾丟在地上,右手高高舉起手里的大王。猛地,俺又收回了手。俺可不想讓大王粘上地上的土。俺撅著屁股鼓起腮幫子把水泥臺子好一頓吹,又用棉帽子在臺子上使勁蹭了蹭,然后把“大生產(chǎn)”放在了上面,隨后舉起俺新得的寶貝。啪的一聲,就一下,“大生產(chǎn)”乖乖地翻了過來。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鋼寶兒”!
俺想立刻回村去。俺要用俺的“鋼寶兒”把富貴愛軍他們的啪幾統(tǒng)統(tǒng)贏過來!
俺把棉帽子扣在腦袋上,撒腿往李主任辦公室跑,跑到門口剛要開門,只見媽從辦公室內(nèi)走了出來。媽兩眼通紅,好像剛哭過。俺剛要問媽咋的了,媽一把攥住俺的手,咬著牙問,糖呢?
俺這才想到李主任剛才給了俺一把糖,光顧著欣賞新得的“鋼寶兒”了,把褲兜里的糖塊忘得一干二凈。
俺把糖塊從褲兜里掏出來,攤開手掌對媽說,都在這兒呢,俺一塊也沒吃。
媽一把把俺手里的糖塊奪了過去,一揚手,手里的糖塊四散而去。
俺張著嘴傻乎乎地望著媽。
媽扯過俺的胳膊,拉著俺大步流星地向公社大院外走去。媽走得很快,有點像小跑,拽得俺跟頭把式的,腳上的棉烏拉差點掉了。
俺搞不明白媽到底是咋的了,想問媽為啥把糖塊扔了。抬頭看見媽的一張臉鐵青著,俺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難道說李主任的幾塊糖,會是糖衣炮彈嗎?
回來的路上,俺在心里惋惜了一路。媽真是的,那么高級的糖塊不讓要!還有那么高級的玻璃糖紙,真是可惜了。送給富貴他妹小花,小花一準會樂得蹦高。俺就喜歡看小花笑,笑得跟一朵花似的。
當晚,爸就回來了。奶奶樂得一個勁地用襖袖揩眼睛,嘴里不住地說,李主任真是好人啊!媽卻沒見怎么高興,相反倒是有些悶悶不樂的,晚飯也沒吃就側(cè)身躺在了炕上。爸問她咋啦。媽說感冒了。
雖說已經(jīng)到了正月十五,但河面上的冰還沒怎么化。俺決定“打跐溜滑”到富貴家去,這樣會快很多。
俺用右手緊緊捂著右邊褲兜里的寶貝,接著來了一段助跑。俺的本意是雙腳踏上冰面后兩腿并攏靠著慣性滑行,沒想到,俺的右手因為派上了別的用場,致使俺失去平衡,一個屁股蹲兒摔在了冰面上。俺爬起來撲啦撲啦手,伸進褲兜摸了摸,寶貝還在。俺把寶貝從褲兜里掏出來叼在嘴上,以最優(yōu)美的速度和姿勢向富貴家滑去。
富貴家和俺家還有點沾親帶故的,至于到底什么親戚,俺也說不好。俺奶奶讓俺管富貴叫叔,可俺一次也沒叫過。歲數(shù)沒俺大,個頭也沒俺高,憑啥讓俺管他叫叔。
我到富貴家一看,俺哥也在。富貴他哥比俺哥大一歲,學校不讓上學后,他倆總在一起。他們倆都穿著一套草綠色的軍裝。俺和媽去公社看見很多人都在穿,今年特時髦。俺進去時隱約聽見他倆在說什么串聯(lián)。
俺哥問俺,你來干哈?
俺說,找富貴玩!
富貴說,來,金寶,咱倆扇啪幾吧。
富貴他哥說,你們倆咋回事?不是給你倆改名了嘛,你叫敬東,他叫向革,咋老也記不???
俺哥以前叫金貴,現(xiàn)在改名叫永革,富貴他哥以前叫福來,現(xiàn)在叫衛(wèi)東。你說他們倆把名字改了咱沒意見,他倆還要求俺和富貴改名,還給咱倆分別起了新名。咱這名字都叫了八九年了,給俺改了個向革,俺還真不習慣。
俺說,俺倆不習慣。
富貴也說,就是。
富貴他哥說,不習慣也得叫!叫著叫著就習慣了。
俺哥說,咱倆把名都改了,你倆咋能不改!要把對毛主席的忠誠,融化在血液中,銘刻在腦海里,落實在行動上!
富貴他哥也說,對對對!咱們就是要把對毛主席的忠誠,融化在血液中,銘刻在腦海里,落實在行動上!來,現(xiàn)在你們倆就互相叫對方的新名字。
富貴撓撓腦袋說,俺叫啥名來的?
俺說,俺也沒記住。
俺哥說,俺再給你們倆說一遍,記住了啊。俺叫永革,你叫向革;福來叫衛(wèi)東,富貴叫啥名來的?俺哥扭頭問富貴他哥。
富貴他哥說,叫敬東。
俺哥說,對對對,叫敬東。記住啦?
俺和富貴同時搖頭,沒記住。
俺哥說,你們倆……
俺和富貴呲溜一下鉆進了里屋。
富貴他哥在外屋喊,先練習練習,一會兒考你們倆,聽見沒?
富貴喊,聽見啦!真麻煩!扭頭問俺,帶幾個啪幾過來?
俺說,就帶一個。
富貴說,一個扇個啥勁兒,乖乖歸俺得了。
俺說,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說著俺把“鋼寶兒”從褲兜里掏了出來,在富貴眼前一晃,富貴的小眼睛就直了,中華的?。磕銖哪膬赫??endprint
俺說,那你就別管了。然后把“鋼寶兒”在手里掂了掂說,把你的那個“鋼寶兒”拿出來比量比量咋樣?
富貴說,咋個玩法?
俺說,老規(guī)矩。中華八下。
富貴說,九下吧。
俺想了想說,九下就九下。
俺們說的幾下,指的是擊翻幾下算贏。比如,“經(jīng)濟”煙八分錢一盒,“握手”一毛五一盒,像用這類煙盒疊的啪幾只需擊翻一次就算贏?!凹t玫瑰”兩毛七一盒,“大生產(chǎn)”要三毛二一盒,這類的中檔煙盒疊的要擊翻兩次算贏?!澳档ぁ蔽迕灰缓袑儆诟邫n煙,要擊翻五次才能算贏。而“中華”要擊翻八次才能算贏。
為了確保別把俺的“鋼寶兒”整埋汰了,俺提議在富貴家里屋炕上扇。富貴從柜底下掏出一個鞋盒子,俺知道那是他的“百寶箱”,他的那些啪幾都裝在那里面。一開始富貴沒出他的老將“牡丹”,而是出的“經(jīng)濟”。這種貨色也想跟俺的“鋼寶兒”較量?富貴掄圓了胳膊,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扇了九下,俺的“鋼寶兒”紋絲沒動?!敖?jīng)濟”歸俺了。富貴沒氣餒,又拿出來一個“大前門”,還是大敗而歸。俺把“大前門”劃拉到俺跟前。富貴的臉憋得通紅,咬了咬嘴唇從鞋盒里把那個“牡丹”拿了出來。富貴的這個“牡丹鋼寶兒”據(jù)說為他贏了不少戰(zhàn)利品。這回富貴把套在棉襖外面的衣裳扣解開了,俺知道這小子是想利用衣裳帶的風力把俺的“鋼寶兒”擊翻過來據(jù)為己有??伤€是以失敗告終。
俺伸手剛要把戰(zhàn)利品撿起來,富貴一把按住俺的手,剛才你沒說,咱是假玩的!
俺說,誰跟你假玩的?玩賴呀?
富貴咧著嘴說,讓俺一把行不?
看著富貴一臉可憐相,俺說,算了,讓你一把。
這一次富貴又是大敗。
富貴哀求道,再讓俺一把。就一把,行不?
俺說,都讓你一把了,你還是輸。不跟你玩了,俺要回家吃面燈了。
富貴他哥突然從外屋鉆進里屋,急急地問,你家晚上要送燈?
俺一下子捂住了嘴。臨出家門時,奶奶千叮嚀萬囑咐,不讓俺出去說咱家要送燈,俺咋給說禿嚕嘴了呢。
富貴他哥問俺哥:你家真要送燈?
俺哥搖搖頭。
富貴他哥說,現(xiàn)在可正抓“破四舊”呢。
俺不明白富貴他哥說的四舊啥意思,心里說俺就兩個舅舅,哪有四舅!
俺哥一把抓住俺的胳膊,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俺打著挺兒從俺哥手里掙脫出來,急頭白臉地說,你輕點行不?胳膊都要禿嚕皮了!說完,撒腿向外跑。
富貴也跟著跑了出來。
俺說,你出來干哈?
富貴說,咱找愛軍玩一會兒吧。
俺知道富貴這家伙沒死心,打算讓愛軍替他報仇把他的“鋼寶兒”撓回去。
俺裝作沒明白富貴的意思,說,好吧。
愛軍雖說沒啥“牡丹”,但愛軍有兩個“大前門”,嘎棱棱的,贏過來也不錯。俺和富貴去了愛軍家。愛軍的兩個“大前門”也不是俺“鋼寶兒”的個兒,沒出多大工夫,都成了俺的戰(zhàn)利品。俺把戰(zhàn)利品裝進褲兜,準備打道回家。
愛軍和富貴一樣,也咧著嘴說,再玩一會兒吧。
俺說,跟你們兩個手下敗將玩,太沒意思了。俺要回家吃面燈了。
愛軍問,你家晚上要送燈?
俺點頭說是。俺想,對富貴和愛軍也沒啥隱瞞的,都是穿活襠褲長大的好朋友。
俺問,你家不送?
愛軍搖了搖頭。
沒到半天,好幾個啪幾就歸俺所有了。俺哼著小調(diào)從愛軍家出來,打著“跐溜滑”回家去了。
跑回家,俺伸手去拽外面的風門,卻沒拽開,里面劃上了。俺掄起拳頭使勁砸門,奶,開門!
屋內(nèi)傳來奶奶的應聲,來啦來啦!
奶奶給俺開了門。俺前腳剛跨進風門,后腳奶奶又把風門關上了。
俺顧不上問奶奶大白天為啥插門,飛快地鉆進屋內(nèi)。俺想把褲兜里的啪幾都掏出來查查有多少,剛才沒來得及查。
進屋一看,炕上放著吃飯用的長方形炕桌,上面堆著和好的面團。弟弟坐在桌旁,正拿著一小塊面團往嘴里塞。奶奶這是要捏面燈呢。
俺鉆進里屋,把褲兜里的啪幾掏了出來。算上富貴的那個牡丹鋼寶兒,今兒個總共贏了富貴和愛軍12個啪幾。俺把“百寶箱”從炕柜底下拽了出來,反手把里面的東西扣在炕上,仔細數(shù)了數(shù),竟有218個啪幾。俺把炕上的東西重新裝進“百寶箱”內(nèi),最后把俺的“鋼寶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上面。
俺從里屋出來,見奶奶盤腿坐在桌子旁正在捏面燈。旁邊的蓋簾上擺著各式各樣的面燈。有碗狀的,還有十二生肖的,像雞呀,狗呀,豬呀什么的。在俺們這兒面燈分三等,苞米面蒸的叫金燈,白面蒸的叫銀燈,蕎麥面蒸的叫鐵燈。一般俺家做的最多的是金燈和鐵燈,做得最少的是銀燈。
此刻,奶奶正把一塊苞米面的面團搓成一頭粗一頭細的長條。
俺爬到桌子旁,邊看邊問,奶,你這是在整啥?
奶奶邊捏邊說,你不是屬大龍嘛,奶奶給你捏個龍燈!這個面團做龍身子,粗的一頭呢是龍頭,細的一頭是龍尾。
奶奶把龍身平放在桌子上,拿過剪刀在上面剪出整齊均勻的面刺兒。
俺眨著眼睛問,這是啥?
奶奶說,龍鱗??!
俺仔細端詳,你還別說,真像龍身上的鱗呢。
奶奶又拿起兩?;ń?,摁在了龍頭的兩側(cè),然后問俺,你看像啥?
俺拍著手喊,像龍眼睛!
奶奶一笑,又拿過兩根削磨得非常光滑的柳樹枝插在了龍頭上。
俺搶著說,這個是龍角!
奶奶笑著點點頭。
奶奶拿著剪刀在龍頭上剪了個口子,就成了龍嘴,再放上瓜子大小的一點紅紙,就是龍的舌頭。奶奶邊做邊念叨著。然后又從衣兜里翻出一枚一分錢的硬幣放在舌頭上。俺問,放錢干嗎?奶奶說,放錢象征著財源滾滾來呀。最后,奶奶把長龍盤起來,中間做一個小巧精致的面碗,俺知道這是準備蒸熟后裝油插燈捻用的。一盞龍燈像模像樣地擺在桌子上。奶奶的手真巧!endprint
俺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龍燈是用苞米面做的。這實在有些美中不足。
俺問,奶,你咋不用白面捏龍燈呢?
奶奶想了想,問俺,金龍啥色兒的?
俺說,黃色兒的!
奶奶說,這就對了,黃色兒就得用苞米面嘛。
奶奶真會說,明明家里沒有多少白面,卻非要說金龍必須用苞米面。同白面比起來,俺當然不愛吃苞米面。雖然看上去黃澄澄的,可到了嘴里渣了巴瞎的,一吃直掉渣兒。
天終于在俺的企盼中黑下來了。
灶坑里的炭火開始發(fā)白,鍋蓋四周的水蒸氣也開始變淡了。整個外屋彌漫著甜絲絲的蒸面燈的糧食味兒。
下午,奶奶做完面燈弟弟就嚷著要吃,奶奶好說歹說才把那個饞包哄睡著了。這時候,這家伙醒了,大概聞著糧食味兒了,穿著活襠褲露著屁股從東屋燈影里跑了出來,大嚷著要吃面燈。
奶奶顛著小腳跟在后面,小祖宗,你小點兒聲行不?一會兒送完了拿回來讓你可勁兒造。
面燈蒸好后要等到天黑給祖墳送去,送完了拿回來才能吃。而去給祖墳送燈,必須是長子長孫??墒嵌歼@個時候了,還不見哥哥的影子。
都十五六了,這個時候還不著家,心里一點譜也沒有!爸推開風門,抻著脖子向院門口張望。
哥也真是的,還不麻溜回來,這不是耽誤俺們解饞嘛。
桂英,起鍋吧。奶奶說。
媽在西屋沒應聲。自從昨天俺和媽從公社回來,媽就一直悶悶不樂的。昨晚爸從五七干?;貋硪矝]見媽怎么高興。
媽像個影子似的從西屋走了出來,伸手把圍在鍋蓋四周的抹布拿開,然后掀開了鍋蓋。一瞬間,乳白色的蒸汽一條龍似的躥上了房檁,從上面垂下來的一條灰掛禁不住熱氣的蒸騰,搖搖晃晃地垂落下來,掉在了鍋里的面燈上。好聞的糧食味兒更加濃郁了。
奶奶抻著脖子說,快看看,哪個燈碗里的水多?
媽沒有反應。
俺看了一眼說,龍燈里的水最多!
奶奶一拍巴掌說,那就對了,龍王爺就是管水的,今年準保是個風調(diào)雨順的好年景!
媽把面燈逐一從鍋里撿出來放在蓋簾上晾著。
奶奶撿起兩只碗狀的鐵燈,尋思了一下,又撿起一只銀燈,拿起一塊屜布包好,遞給俺說,給富貴家送去。他爺去年走的,不出三年不能送燈。
俺說,你不是說不要把蒸面燈的事告訴任何人嗎?咋還給富貴家送?
奶奶說,咱兩家不是親戚嘛。親戚里道的,送去幾個給孩子嘗嘗,家里沒蒸,新鮮玩意。
俺撒腿往外跑,被奶奶一把拽住胳膊,掖著點兒,別讓外人看見。
俺答應一聲,轉(zhuǎn)身往外跑。
爸在身后喊,看見你哥讓他沙棱兒回來!
俺邊跑邊回答,知道了。
跑到院里,俺打開屜布,把鼻子湊近那只銀燈聞了聞,香噴噴,甜絲絲的,饞得俺哈喇子差點沒掉下來。俺重新包好屜布。富貴這家伙正因為俺用“鋼寶兒”把他的“牡丹”贏過來不樂意呢。這回該高興了吧?這可是銀燈啊,白面做的,俺家總共也沒蒸幾個呀!
到了富貴家,富貴見俺來了,板著臉把腦袋扭向了一旁。這家伙,真小氣!
俺伸手捅了他一下,說,別不樂意了,看俺給你送啥來了!
俺把屜布打開,富貴的小眼睛當時就瞇成了一道縫兒,面燈!給咱家送的嗎?
俺點點頭,當然了。
富貴抓起那個白面的銀燈,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俺說,夠意思吧?俺家總共也沒蒸幾個銀燈,給你拿來一個。
富貴被面燈噎得嗝嘍嗝嘍的,不住地沖俺點頭。
富貴奶奶說,你奶有一口東西都惦記著咱家。
俺忽然想起送燈的大事,問富貴,看見俺哥沒?俺爸還等他回家送燈呢。
富貴說,跟俺哥走了。倆人嘀嘀咕咕的,不知干啥去了。
俺聽了轉(zhuǎn)身往外跑。俺得回家告訴俺爸,爸還在家傻等著呢。
俺剛沖進院門,就跟俺爸撞了個滿懷。
俺爸問,你哥呢?
俺呼哧帶喘地說,富貴說跟他哥走了,不知道干哈去了。
爸低聲罵道,這個死崽子!
俺說,爸,要不俺跟你去送燈吧。
爸想了想對俺說,走,跟爸送燈去!
俺高興地大喊一聲:嗯哪!送燈去嘍!
爸照著俺的腦袋拍了一下,小點聲兒。
俺一吐舌頭。
爸伸手關上了院門。
俺說,爸,關門干哈?一會兒還要送燈呢。
爸說,一會兒再開。說完向上屋走去。
俺急忙跟了過去。
俺和爸進了屋,見奶奶正在洗手。奶奶扭頭對俺爸說,把風門關上。俺爸回身關上風門。奶奶洗完手,俺們一起進了奶奶住的西屋。奶奶用毛巾擦干手后走到北地的箱子前,把上半身都探進了箱子里,在里面翻了半天,才拿出一個用紅布包著的長方形的東西。打開紅布是一個黑漆的木頭匣子。奶奶把木匣子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看上去已經(jīng)毛邊兒的舊書。俺看見上面的字都是豎排的。
俺問奶奶,奶奶,你拿本舊書干哈?
奶奶小聲說,這是家譜。
奶奶把家譜展開放在靠西墻的柜子上,柜蓋上擺著酒盅、面燈,還有幾個蘋果。
弟弟歪歪斜斜地走到柜子前,伸出右手欠著腳尖想夠上面的蘋果。媽走過來把弟弟抱走了。
奶奶擺好家譜,回頭對爸說,建國,拜祖宗吧。
爸走到柜前,劃著火柴點燃了面燈,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爸拉過俺,對俺說,磕頭。
俺也學著爸的樣子撅起屁股磕了三個頭。
奶奶見俺們拜完,急忙把家譜收起來裝進木頭匣子里,然后打開箱蓋,像剛才一樣,上半身都探進了箱子里,重新把家譜壓在了箱底。endprint
爸提起面燈打開風門走了出去,俺急忙跟在后面。
俺以為爸會立馬出去送燈,誰知爸提著面燈在院子各個地方轉(zhuǎn)悠上了。爸提著雞燈走到雞架旁,把雞燈往高處提著照了照,嘴里念念有詞:金雞滿架,下蛋就下雙黃蛋;然后提著豬燈來到豬圈旁,嘴里念叨肥豬滿圈,個個膘肥體又壯;接著提著龍燈來到糧倉前,嘴里念叨五谷豐登,糧食滿得往外淌。
最后,爸來到了院門口。爸打開院門,探出身子四外撒目了一下,回身關上門,把狗燈放在了院門口,嘴里念叨金狗金狗,看好家門,保家護院。
爸提著面燈走在前面,俺跟在爸身后,弟弟跟在俺身后,俺們爺仨穿成了一串,有點像俺們玩的“扯郎狗”。媽站在風門處,捂著嘴笑出了聲。
這是從昨晚到現(xiàn)在,俺第一次看見媽笑。
弟弟一不留神摔了個“狗搶屎”,咧著嘴干號起來。
媽緊走幾步趕了過來扶起弟弟,提著面燈照了弟弟,嘴里哄著說,照照眼,不害眼;照照頭,不生瘡;照照墻,蝎子不蟄寶寶的娘。
俺忙糾正說,媽,錯了。歌謠里說的是香蓮的娘。
媽像個小孩似的堅持說,是寶寶的娘。
爸走到媽跟前,壓低聲音說,要不明年咱再要個香蓮?
媽推了爸一把,沒正形!
各處送完了燈,爸提著龍燈走到門口,俺剛要開門,爸“噗”地一下把龍燈吹滅了。
俺說,爸,你咋把龍燈吹滅了,咱還要出去送燈呢。
爸說,到墳上再點著。
俺和爸出了門,沿著土路往北走。土路很不好走,俺差點崴了腳脖子。
俺說,爸,咱把龍燈點上吧,也能照個亮兒。
爸說,不能點。
俺問,為啥不能點?
爸說,小孩子跟你說了也不懂。
俺說,俺咋不懂?是不是怕破四舅。俺只有兩個舅舅,又沒四舅,怕啥?
爸輕笑一聲,拉著俺的手說,快走吧。
爺爺?shù)膲灺裨诹私疱X嶺。不對,俺說錯了,現(xiàn)在不叫金錢嶺了,改名叫紅旗嶺了。
爬上紅旗嶺,要經(jīng)過一片滅資林。俺和爸剛走進樹林,就看見前面影影綽綽過來一高一矮兩個黑影。爸一把把俺拉到了一堆樹后,壓低聲音說,別吭聲!然后伸手掀開身上的棉猴兒,把龍燈藏在了里面。
從家里出來時,奶奶叮囑說半道遇上旁人也別打招呼說話。俺問為啥,奶奶說老祖宗傳下來的,就得照著辦。不打招呼就是了,干嗎還做賊似的躲起來?
俺和爸趴在樹后面,大氣不敢出。
一高一矮兩個黑影向這邊走了過來。高的走在前面,矮的踢踢踏踏地跟在后面。
只見高的停住腳步,壓著嗓子喝道:快走!
矮的摔了一跤,趴在那兒沖高的喊,爸,俺腳脖子崴了!接著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
俺聽出來了,是愛軍!
那個高的不用說就是他爸了。上午跟他和富貴扇啪幾時,他不是說他家不送燈嗎?怎么偷偷摸摸送燈來了?
愛軍他爸踅回來,沖著蹲在地上的愛軍罵了一聲:凈他娘的事!給俺住聲!怕別人聽不著?。?/p>
爸,俺疼!
忍著!
愛軍他爸背對著愛軍蹲下身子,麻溜兒上來!
愛軍從地上爬起來。兩個身影變成了一個。
愛軍他爸背著愛軍快步從樹棵子前走了過去。
等他們走遠了,俺才和爸從樹棵子后面鉆出來。鞋窠里涼颼颼的,準保是灌進去雪了。
俺說,是愛軍和他爸。他說他家不送燈,咋跟他爸偷偷摸摸送燈來了?撒謊的孩子,讓狼吃了!
爸拉著俺,邊走邊說,這時候誰家送燈還上大隊用大喇叭廣播廣播啊!
借著地上的雪發(fā)出的光,勉勉強強能看見山路。俺和爸拽著路邊的樹,一哧一滑地爬上了半山腰。有兩回俺差點哧溜到路旁的雪窩子里,被爸一膀子拽住了。
俺家的祖墳埋在半山腰的一片小樹林中。一大一小兩座墳塋,上面那個大的是俺太爺?shù)?,下面稍小一點的是俺爺?shù)摹?/p>
俺爸沒顧得上把氣喘勻,便急三火四地找來一根樹枝,在兩座墳前各自畫了個圈兒,然后跪在地上,從懷里掏出龍燈,四外踅摸了一眼,刺啦一聲,劃著了火柴。龍燈亮起來了。
俺爸提著龍燈,圍著兩座墳塋各轉(zhuǎn)了一圈,邊轉(zhuǎn)邊說,爺,爸,給您送燈來了。給您照個亮兒,好回家。
火苗在玻璃罩子內(nèi)突突地跳著,給四周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俺爸把龍燈放在墳前,回頭沖俺說,金寶,快給你太爺和你爺磕頭,完了好回家。說完,重新跪在兩座墳塋前,各自磕了三個頭。
俺也學著俺爸的樣子,撅起屁股在俺太爺和俺爺墳前各自磕了三個頭。
俺爸從地上爬起來,拿起龍燈打開玻璃罩子,剛要把龍燈吹滅,突然,山頂上的樹林里亮起了一片火把,伴隨著嘈雜的吶喊聲,快,別讓他跑了,抓他個現(xiàn)行!
俺爸慌了神兒,他一把把龍燈扔到旁邊的樹林里,抓住俺的胳膊,沖俺喊了一嗓子,快走!
俺向后掙著,燈,龍燈!
俺爸大喊,還要啥龍燈,快走!說完扯著俺的胳膊,跟頭把式地向山下跑。
沒跑出多遠,幾個身影從山上沖了下來。
因為山路太滑,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像個球似的,嘰里咕嚕滾了下來。
幾個人沖到俺和俺爸跟前。
借著火把的亮光一看,那個舉著火把的是富貴他哥。
那個滾下來的人撲啦撲啦腦袋上的雪,抬起了頭。
那個人竟然是俺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