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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雨 仔

2016-04-08 06:07胡增官
延河(下半月)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長庚小妹

□ 胡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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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雨 仔

□ 胡增官

1

一九三八年夏,大雨復仇似的下了幾天后,閩北崇山峻嶺間的崇安城來了一批臺灣人。

方美翠拉著媽媽施玉蓉衣襟從福州洪山橋碼頭踏上汽船甲板,身上包袱薄如獸皮。國民政府口頭傳令,臺民船小人多,行期倉促,輕裝簡行。他們幾乎被押上船,押行人員的態(tài)度與晨風一樣涼颼颼。

他們沿閩江逆流北上,汽船走了一天一夜,??块}中延平碼頭時,霧漫閩江,層疊的山城,民房在霧中露出鬼魅灰影。方美翠乖巧像一只病貓,緊緊依偎施玉蓉身旁,眼里裝滿畏怯、驚懼與疑問。十歲孩子快忘了饑餓,心里讓隱隱的預感攫住,前路茫茫如煙,等待她們的會是船行閩江那樣無盡的顛簸和搖擺?水路的顛簸和搖擺只是一天一夜,嘔干腹腔里殘余積食,船艙彌漫穢物惡臭,忍上一陣就好了,而前路的顛簸有多長,她沒底。她那時不懂一生一世有多長,只曉得往后山區(qū)生活的長度可能相當于臨行前媽媽說的:我不知道要去多長時間。她感覺未知的時間長度是最長的,長到看不到頭。多年前外公與媽媽帶著她逃離日統(tǒng)區(qū)臺灣偷渡回內(nèi)地,她還不會記事,媽媽零零星星講過一些,拼貼不出一個顛沛流離的完整印象,仿佛她不是親歷者,是旁觀者的道聽途說,而此行方美翠補課似的體驗了艱難。

舍舟登岸,方美翠他們在延平避雨五天后,爬上卡車,一路地動山搖地搖晃到崇安。天已斷黑,空氣中飄渺好聞的幽微巖茶香,方美翠從媽媽懷里拖出軟如面條的身子,狠狠吸了幾口空氣助力腿腳。可腿腳不聽使喚,下不了車。

周福伯抱她下了車。

周福伯是她在船上認識可愛胖子。

周福伯佯裝高興地說:“美翠,我們來到一個好地方了。”

施玉蓉背著包袱,像難民似的倦容懨懨,回應(yīng)的感激是苦笑,她已經(jīng)意識他們被流放到一個插翅難逃的荒僻邊城。

方美翠在崇安古城開始了全新的陌生生活。

多年以后,周福在城南面十余里處赤石古鎮(zhèn)上街河埠頭開門診,方美翠在他診所邊上開了一間雜貨店。

2

年滿十五歲的方美翠從崇安縣臺灣兒童教養(yǎng)所結(jié)業(yè),賦閑在家,偶爾到雜貨店里幫施玉蓉看看店,守著花生瓜子、糖球麻花、醬醋煙酒。方美翠的出現(xiàn)給崇安赤石街帶來些許生氣,她頭發(fā)盡數(shù)往后梳攏,打出一條粗大辮子垂在腦后,長辮子隨著輕盈步態(tài)調(diào)皮晃悠,發(fā)梢如馬尾在微翹臀部上彈動。她秉承母親施玉蓉的干凈清爽習性,又比母親出落得漂亮,鬢毛不溜,劉海不留,光潔舒緩額頭下一雙柳葉眉,一對長而微翹的明眸,似閉非閉,似蹙非蹙,小嘴唇角微翹,勾出一道俏皮嬌媚唇線,臉型則是對她母親扁闊臉的大膽砍削篡改而成飽滿鵝蛋形,遺憾臉色略顯蒼白,牙齒黃而疏。月白衣服縫幾處補丁,腰是細的,胸部開始顯山露水。

那天傍晚,羅長庚挑兩簍茶青晃晃悠悠路過上街河埠頭,夕陽余光映著赤石河段,像撒滿金子,水光勾連斜陽打在羅長庚淌滿汗水的臉面。方美翠慵懶趴在柜臺面,眼睛空洞望著河埠頭稀疏人影,仿佛面前一面鏡子,竟框入一個熟悉身影,那張被瀲滟金色水光和血色夕陽斜映的側(cè)臉熠熠生輝地青春勃發(fā)。

方美翠忽然像一只打了雞血的貓,從店里竄出去,擋住羅長庚,眨巴俏皮眼睛說:“你還認得我嗎?”

羅長庚扶住扁擔,袖子抹一把額頭汗水,眉眼跳舞嘿嘿笑。

“你笑什么?不認識了?”方美翠嗔怪。

“哪兒呀,防空洞里那個臺灣女孩?!?/p>

“我叫方美翠,你呢?”

“羅長庚,”他略一思忖說,“我怎么沒看到過你?”

“哦,我在城里讀書,出來了,不過,奇怪,有兩年沒見了?!?/p>

“可不是,我就住在下街,鎮(zhèn)子長長的,從上街到下街不遠,怎么就碰不到?!彼脨赖厮λ︻^,好像表達對老天弄人的不滿。

羅長庚的父親從后頭趕上來,肩上悠蕩兩簍茶青,呵斥道:“長庚,你老磨嘰,等下茶葉老了怎么做?”

羅長庚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趕路。

方美翠初識羅長庚是在一九四二年四月日本飛機空投轟炸崇安那天。那天,羅長庚進城,聽到空襲警報,從中山路一路狂奔,躲進列寧公園透著幽光的防空洞里。列寧公園原先是城隍廟,前些年紅軍攻陷崇安城后拆了城隍廟建成供紅軍休憩,百姓活動的列寧公園,挖出一條長長防空洞。防空洞躲得下兩三千人,羅長庚身旁咽咽哀泣的女孩正是方美翠,施玉蓉哄著她。施玉蓉進城看望寄宿文廟讀書的女兒,不期然遇上空襲。

方美翠說:“媽,我餓!”

羅長庚臨出家門從鍋里抓了一根玉米揣在褲兜里,路上吃了半根,聽到方美翠啼哭喊餓,他一次次攥緊褲兜里玉米棒,攥緊,松開,再攥緊。最終,羅長庚把半根玉米舉到方美翠面前,說小妹妹,你吃。一股撲鼻甜香,方美翠迫不及待搶過半截玉米,兇猛地啃噬吞咽,吞咽聲不比剛才哭泣聲低,勾動羅長庚咕嘟猛吞口水,頓感肚子空落落。

方美翠吃完玉米棒,望著羅長庚,瞳孔里涌動水樣清亮感激的幽光,像夏夜遠處游動的螢火蟲。她說她家住在赤石臺民區(qū),現(xiàn)在學校讀書。

羅長庚家在赤石下街,他知道中街臺民區(qū)里住的都是臺灣人。羅長庚聽說過一些臺灣人來歷與狀況,零零碎碎,到底不太了解。也許住得遠,也許出于防范心理,當?shù)睾⒆优c臺民子女基本不來往。

這一次店門路口邂逅,仿佛打開一扇禁錮的大門,此后方美翠和羅長庚時不時在街頭路尾碰面。連日梅雨放晴,夏天日頭如一盤金絲線球,使勁一彈,山水間赤石古鎮(zhèn)灑滿金色煦暖華光,方美翠從光影里聞出醉人茶香。茶農(nóng)在作坊復焙茶葉,香味趕趟似的聚攏街上,香了一條街。她好奇他們?nèi)绾闻鲞@一街的醇香。她想到了羅長庚,仿佛心靈感應(yīng),羅長庚拿著醬油瓶來中街醬油坊打醬油,方美翠碰了個正著。

羅長庚低頭走路,方美翠喊:“喂,長庚,正想找你呢。”

羅長庚聽到方美翠聲音,愕然抬頭,驚喜地說:“是你呀,什么事?”

“我,我想去你家里看看怎么做茶?!?/p>

“過了過了,早不說?!绷_長庚說,“個把月以前才做茶,最晚采的大紅袍也下山快一個月了?!?/p>

方美翠手指扭著藍色斜襟琵琶扣,黑布鞋搓地,臉上流露遺憾?!澳蔷退懔恕!狈矫来洳粷M地說,似在責怪羅長庚不夠意思,做茶時一聲不吱。

“要不,看看焙茶,”羅長庚抽抽鼻子,作勢貪婪嗅聞流布街面的茶香說,“這時候焙茶,復焙,最后一道?!?/p>

方美翠轉(zhuǎn)憂為喜,跟著打了醬油的羅長庚來到下街。羅長庚是當?shù)赝林?,世代種茶做茶,稱得上茶葉世家。他引著方美翠到街尾家里,鵝卵石路轉(zhuǎn)角處一棟干欄式二層土坯房。羅長庚帶她看了一樓做青間和烘焙間。她很好奇,左問右問,羅長庚像個做青老把式,手腳比劃示范,眉飛色舞一一介紹晾青架、搖篩、土灶、揉青臺的功用。走進幽暗烘焙間,方美翠頓感一股裹挾厚重茶香的熱氣迎面撲來,挨墻砌的一排矮灶上擺著一只只氤氳冒氣的竹焙簍,焙簍面上攤放黑幽幽茶葉。

羅長庚手背貼近茶葉左右橫掃兩下說:“這下面是炭火,炭火上蓋了一層草木灰,用火氣烘烤簍面經(jīng)過揀剔精制的茶葉,這叫燉火,人要時時看住,要好幾個時辰才燉好?!?/p>

方美翠撲閃眼睛,一副長知識的受用相:“你怎么這么懂?”

羅長庚正要賣弄自己八歲跟著父親做茶,做到現(xiàn)在稱得上半個師傅,看到門口暗了一下,他父親走進來,急忙閉嘴。

長庚父親羅圈腿打量方美翠,知道是中街臺民女兒。

方美翠羞怯叫了一聲:“伯?!?/p>

羅圈腿悶聲回應(yīng),趕忙去照顧焙簍里茶葉,一旦焙過火燒焦毀了好茶痛心。幾百年里曾經(jīng)是出口歐洲最大宗的武夷茶,戰(zhàn)事阻隔,商旅不行,茶葉滯銷,茶農(nóng)斷了收入,山上茶園也意興闌珊荒蕪大半,羅長庚家里卻積壓滿滿一屋子茶葉。羅圈腿不死心,年年管理、采制慧苑坑幾畝茶山。山場好,茶好。曾經(jīng)價值黃金的好茶時下居然一文不值,羅圈腿面上樂呵呵,心在炭火上烤,好在還有幾塊田維持家計,農(nóng)閑到木刻畫廠里打下手。赤石有幾幫外地人,都是穿著比較體面的讀書人出身,木刻畫廠里的邵克萍聽說是浙江人,鼻梁上架一副眼鏡,他要不成天出門畫畫,要不就躲在廠里刻木板印畫。邵克萍愛喝羅圈腿家的茶,向他買了幾斤茶葉,得閑泡茶呼朋喚友消遣時光。羅圈腿還認識茶葉實驗場幾個文化人吳覺農(nóng)、莊晚芳、張?zhí)旄?,他們時常上街聚餐喝酒,據(jù)說他們研究茶葉,張?zhí)旄_€發(fā)明了木制揉青機。他們也加工茶葉,羅圈腿問他們都賣到哪兒,他們諱莫如深。這些外地來的體面人羅圈腿好生羨慕,他們拿工資有學問,同樣是外地來的那幫臺灣人有學問也白搭,那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周福,臉上同樣架一副眼鏡,衣服卻破的到處打補丁,他幫當?shù)馗F人家看病不收費,瘧疾嚴重那陣子,他發(fā)動村民上山挖青蒿,煎煮泡飲,有病治病,沒病防身,也有喝青蒿湯康復的,也有青蒿湯不管用抱憾死去。

羅圈腿敬重外地人,對方美翠不排斥,他邊照顧茶葉,邊問方美翠的名字,方美翠報上名字,又報了媽媽施玉蓉的名字,說自己是臺灣新竹人。

方美翠過度介紹,羅圈腿很高興,羅長庚也很高興。

有了這層認識,方美翠隔些日子來招呼羅長庚,羅長庚忙與不忙,羅圈腿都放他的假,成全他們出去溜溜。

羅長庚帶方美翠走十多里路,到他家茶山附近慧苑寺,慧苑寺在溪邊路口上方,白墻黑瓦兩層獨院,寺院里焚香靜氣,沒有香客,三個和尚圍著供桌,面朝菩薩低頭念經(jīng),木魚聲聲回蕩山間,夾山峽谷越發(fā)幽靜清遠。

他們來到慧苑寺山墻下的溪橋邊,羅長庚脫下腳上草鞋墊在方美翠屁股下,兩人隔丈許坐著聊天。羅長庚沒進過學堂,流口水聽方美翠講校園生活。那時崇安城里有一所初級中學,東門、西門、南門、北門各有一座小學學堂,鄉(xiāng)紳、政府職員、商賈子弟才有能力進校就讀,普通百姓孩子只有望學堂興嘆的份兒。赤石也有一所小學堂,景況大致如城里,羅長庚向?qū)W也無力,吸溜口水,張著熱望眼睛盯住方美翠。

方美翠樂意說,她沉思著說,模樣像菩薩似的靜美。羅長庚思想同步追隨方美翠回憶,進入設(shè)在城里文廟大成殿的臺灣兒童教養(yǎng)所時空。崇安文廟的規(guī)模和氣派居閩北各縣文廟之首,文廟大成殿和近側(cè)的五賢祠、崇圣祠,是方美翠他們共同樂園。

“教國文的先生姓葉,五十多歲,精瘦老人,身上破棉袍肩部綻線跑出白棉絮,一副腌臜相。葉先生愛國,很有學問,上課很投入,搖頭晃腦朗讀梁啟超《少年中國說》:……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閔榮波 書法

“還有一個姓謝的先生,教我珠算,謝先生三十來歲,那個胖,比周福伯還胖,身體跟花橋橋墩一樣粗大,身上灌了水那樣,走路肉顫顫,腿有大象粗,手指和我們手臂一般大……”

羅長庚聳著耳朵傾聽。他聽方美翠講過幾遍,方美翠開個頭,羅長庚接著講也能講個八九不離十,可羅長庚愿意傾聽方美翠,千遍萬遍不厭倦。他在享受與方美翠共處空氣中漫溢方美翠甜絲絲的青春氣息。方美翠說:“你想不到吧,算盤珠距那么小,葉先生的大手指一撥拉 ,連排的幾個珠子都得動。葉先生有他的辦法,他豎了手指,拿指尖接觸珠子,二下五去三,二加八進一,動作麻利,簡直像彈琴?!?/p>

方美翠說著說著,興致勃勃說到來自臺北的同學高節(jié)節(jié)。羅長庚胸悶,他明知方美翠每回都得提到他討厭的高節(jié)節(jié)。羅長庚屏住呼吸,手心緊張冒汗。高節(jié)節(jié)比方美翠大一歲,在教養(yǎng)所呆了兩年,中秋翌日凌晨,被他父親帶去浙江抗日前線參加臺灣抗日義勇隊少年團。高節(jié)節(jié)的父親是第一批參加臺灣抗日義勇隊的崇安縣臺民。在臺灣從事抗日活動的李友邦被通輯逃往大陸,繼續(xù)在大陸開展抗日活動,一九三八年夏,組建了臺胞為主的武裝抗日隊伍——臺灣抗日義勇隊。那年十一月,李友邦從浙江來到崇安臺民墾務(wù)所動員、招募臺民參加義勇隊。臺民同仇敵愾,群情激昂,紛紛報名參加,有八戶人家個個都報了名。李友邦從報名人員中挑選了五十來個年輕力壯和學有所長的,高節(jié)節(jié)父親有幸被選中。后來又成立了少年團,高節(jié)節(jié)被帶到浙江加入少年團,與方美翠天各一方。高節(jié)節(jié)的事從前方傳回,零碎簡約不成周章,跟傳說一般飄忽。高節(jié)節(jié)只是方美翠最要好的同學,方美翠講到高大孔武的高節(jié)節(jié)如何糾集臺民同學與欺負他們的當?shù)仡B童對抗,打得頑童幫頭鼻青臉腫。

羅長庚聽到這兒,都下意識摸摸鼻梁,仿佛自己就是那位頑童幫主。

她說有一次自己中暑昏過去,是高節(jié)節(jié)自告奮勇背她去找周福伯,感動施玉蓉往高節(jié)節(jié)懷里大把塞糖。

方美翠說到和高節(jié)節(jié)的交往時情緒明顯激動,眉飛色舞。羅長庚心頭不是滋味,喉頭酸酸的。毫無理由呀,方美翠沒說高節(jié)節(jié)是她心上人,當然,他和方美翠也沒關(guān)系,更扯不到男女關(guān)系。何況還沒有臺民與本地籍民通婚的先例,縣國民政府不成文禁止臺民與本地籍民通婚,畢竟,當年臺民是被清政府出賣入了日籍的 “外國人”, 享受治外法權(quán),眼下又成國民政府看守和關(guān)照的特殊人群。

作為忠實聽眾,羅長庚的壞情緒很短暫,因為方美翠舌頭一轉(zhuǎn)轉(zhuǎn)到崇陽溪旁集賢門外的渡船,羅長庚有了插話的空隙。很快,夕陽夾在了西山,近前花絮飄飛,茶葉青味隨風時濃時淡。

3

周福背起藥箱走出診所,隔壁施玉蓉雜貨店的門緊閉。周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湊前一步,瞪大鏡片后頭肥大眼睛。他急著出去接診,沒細想施玉蓉不開張的反常。施玉蓉是勤快人,幾年下來,店門一向比他診所開得早,偶爾例外又何妨。

施玉蓉來崇安前在福州生活,再往前追溯可追溯到臺灣,施玉蓉爺爺被爺爺?shù)木司藥У脚_灣新竹若干年后創(chuàng)下一間醬油鋪,沒想到醬油鋪開張才三年,臺灣割讓給日本做了殖民地,爺爺糊里糊涂變成日籍臺民。方美翠周歲那年,施玉蓉的爺爺醬油鋪在日本人高賦稅重壓下倒閉,找不到別的出路,日子一天天困窘。爺爺打算回大陸老家的日子里,忽發(fā)心肌梗塞走了。那時奶奶已去世經(jīng)年。依靠醬油鋪賺飯吃的一家子丟了醬油鋪,施玉蓉父親沒了正經(jīng)營生,爺爺一走,陷入無以為繼的漫長困境,擺在面前只有回老家一條路。那時施玉蓉父親四十來歲,母親生下施玉蓉第二年中秋跟一個做松香生意臺北男人私奔去了日本。施玉蓉父親向表哥借了些盤纏,月黑風高夜,帶著施玉蓉和方美翠躲在船艙橫跨臺灣海峽回到內(nèi)地福州。施玉蓉的丈夫方大桂對移居內(nèi)地不樂觀,選擇與施玉蓉分離,于馬祖碼頭跟他們分手告別。施玉蓉拉扯方美翠不思再嫁。施玉蓉父親在福州碼頭搬運社找了份扛布包差事。一天,日本飛機轟炸福州,扛著一包大米踏上甲板的父親被飛機扔下的炮彈擊中,掉入江中。母女倆生活失去支撐,施玉蓉攬些街坊衣服漿洗縫補賺些碎銀子維持生活。

周福是個胖子,胖乎乎的圓臉鍍一層油,亮晃晃,一笑,琇瑯圓鏡框后頭眼睛擠成一條線,腮幫肌肉顫悠悠蕩漾動態(tài)美和親和力。

周福在臺灣時行醫(yī),身懷懸壺濟世一技之長。他來崇安走得急,一應(yīng)器械沒能帶上,到了崇安才發(fā)現(xiàn),這座擁有千古名山的邊遠古城,已被迭起的戰(zhàn)火摧殘城破墻頹,凋蔽荒涼,人影稀疏,惟一一家官辦醫(yī)院縣衛(wèi)生所藥物奇缺,就連感冒發(fā)燒的常用藥都未能備齊。

周福診所營生越來越凋敝,百姓有病自己熬著,不是重病不到他這兒來,小病熬成了大病,迫不得已才東挪西借湊些錢送病號到診所;實在湊不出錢,周福也接診,不拿藥,開個土方指導他們自己找青草藥煎服。周福遇上診所收治不了的病號,讓他們趕緊送往縣衛(wèi)生所??h衛(wèi)生所所長是周福朋友,說起衛(wèi)生所缺醫(yī)少藥的艱難,唉聲嘆氣,有時眼睜睜看著重病號脈搏一點一點薄下去,一蹬腿無聲無息走人。物價像厲鬼纏磨人,臺民剛到崇安那年,一元錢買三十六斤大米,或者六斤豬肉,或者一百粒雞蛋,政府每月給每位臺民伙食津貼三元。幾年后兩斤大米賣十元錢,政府給臺民每人每月十元的補助,塞牙縫都不夠,當?shù)匕傩諞]有補助,靠耕作田塊,入不敷出,誰拿得出錢看病。兩個醫(yī)生頭碰頭嘆氣。這日子跟過去比,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獄。周福為自己日籍身份蒙羞,逢人就罵日本人造孽。有這顆憤慨的心,他送兩個兒子到前線加入抗日義勇隊打日本鬼子跟流水一樣自然。早日把日本鬼子從大陸從臺灣趕出去,是周福第一個愿望,第二個愿望就是懸壺濟世。

周福出診回來,看到施玉蓉店門開著,施玉蓉像只閹雞無精打采站在雜貨店門外,木呆呆悵望河埠頭,聽到周福叫她,恍然醒神。她告訴周福,她的店不想租了,過兩天關(guān)門還給房東。

周福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如何安慰生了一場病蒼老了不少的施玉蓉。

“媽,剩下的貨怎么處理?”方美翠也在店里,聽到施玉蓉意思,接過施玉蓉的話說。

施玉蓉看到周福,心情好了些,想惡作劇一把,淡淡一笑說:“你找下街茶老板羅家盤走算了?!?/p>

周福呵呵瞎樂,道聲別,走進隔壁店。

方美翠滿臉羞紅,嗔怪道:“媽,你胡說什么呀!”

施玉蓉哪能胡說,方美翠懊惱著哩。方美翠心里裝著羅長庚,羅長庚心里也有她,挺默契,中間偏偏多了一個花小妹,多了自己一個日籍臺民身份。方美翠頭一次聽羅長庚嘴里吐出的花小妹名字,感覺怪怪的,什么不姓,姓個花,好稀罕,好俗氣?;ㄐ∶门c羅長庚訂了娃娃親。母親告訴羅長庚你有老婆了的時候羅長庚才十一歲,嚇得哭起來,我不要,不要老婆。

母親笑岔氣,抹著淚水說傻兒子,誰會不要老婆,不過沒有娶過來不能稱老婆,稱對象吧。你的對象花小妹,壯壯的,像一頭牛。找老婆就是要找肥壯的,耙草耕田,劈柴生崽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瘦成麻桿的姑娘,別的不說,下崽都缺力氣。

羅長庚默認了這樣一個事實:自己有對象了。

原來,當年家在星村的羅長庚大姨夫來了一趟家里,看上羅長庚獨子,家有茶山茶坊,說動羅長庚母親,把自己嫁在本村的妹妹女兒花小妹說給羅長庚作對象。羅長庚母親考慮羅長庚是四兄妹中唯一男孩,早說個對象放心。她專程去了一趟星村,往返六十多里山路,瘦得像麻桿的母親一步一步量去,住一夜又量回來,莊嚴宣布羅長庚訂了老婆。訂婚禮給了,那就是真的了,比羅長庚小一歲的花小妹許配給了羅長庚。

羅長庚跟方美翠提到花小妹,很煩惱很糾結(jié),他眼里已裝下方美翠。

“長庚,你的小花很美嗎?”他們來到三姑石路口拔小竹筍休息間隙,方美翠撲閃著好看的眼睛說。

“嘁,美?胖胖的,大圓臉,兩個臉蛋紅彤彤,像兩個西紅柿,好像是這樣,記不清楚了。”羅長庚不耐煩方美翠提花小妹。訂婚的第二年端午節(jié),花小妹由母親帶到赤石住了一夜,羅長庚頭一次看到花小妹,他內(nèi)心的抵觸打從訂婚時生成,是她讓羅長庚多了一份不便與人道的羞恥感。羞恥感是訂了娃娃親童少共有心理。此番他見了花小妹像個立式菜墩,羞恥感翻番。羅長庚母親叫他帶花小妹到南門外河邊看賽龍舟,羅長庚獨個兒偷偷溜走?;ㄐ∶每薇亲樱陕曋蓺庹f羅哥哥討厭我,不帶我去。

羅長庚與赤石下街幾個男孩結(jié)伴來到南門外河邊,融入激昂的群情,亢奮地看著崇陽溪上一對對描紅繪綠龍舟在領(lǐng)頭的振臂呼喊指揮下,在咚咚鼓聲壯威下,如蛟龍出水順流飛竄。上午半決賽賽出結(jié)果,下午還有一場更為激烈的決賽。羅長庚中午回到家里,一家人圍在桌上吃飯了。母親礙于客人在場,輕描淡寫地指責他兩句。羅長庚低頭狠命幾口扒拉完碗里的飯食,溜出廚房門喘氣。

“羅哥,你不帶我去,我也去看了,有什么了不起?!眲偡畔嘛埻肱艹鰜淼幕ㄐ∶妹腿灰痪湓挘瑖樍_長庚一跳,他想,娶她做老婆豈不要天天挨她訓斥。

至于花小妹看賽龍舟,除了她母親,還有誰帶她去?

羅長庚的糾結(jié)與疑問脫口而出,花小妹嘴巴一撇:“是你媽媽帶我們看賽龍舟?!?/p>

糾纏于花小妹看賽龍舟幾多無聊,花小妹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那次見面之后,花小妹再沒有出現(xiàn)過,家人也很少提到她,花小妹似神馬,如浮云,像白駒過隙倏忽而已。

羅長庚拔小竹筍,方美翠跟他屁股后頭。拔了竹筍,幫方美翠拔兔草。他教她認兔草,羅長庚能認得二十多種兔草,方美翠刮目相看。

月前方美翠家里買了六只不大不小兔子,施玉蓉把拔兔草任務(wù)交給她。剛才教她認兔草,怎么又扯上花小妹,都怪花小妹姓花?!巴貌菀灿虚L花的嗎?花小妹的花?!边@一繞,不知覺被繞進花小妹。羅長庚后悔當初告訴方美翠訂婚的事。娃娃親,何等荒唐,方美翠從此愛拿這事尋開心煩羅長庚。羅長庚懊惱、尷尬,甚至發(fā)了脾氣。

“下回再提花小妹,我從此不理你?!?/p>

方美翠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

崇安林木茂盛,芳草萋萋,別說方美翠家養(yǎng)六只兔子,就是養(yǎng)六萬只,也能養(yǎng)肥肥壯壯。

羅長庚每每領(lǐng)著方美翠走出赤石街,沿田疇逆流而上。走著走著,羅長庚和方美翠不知不覺走進一九四五年春天。

“你看?!绷_長庚指著崇陽溪邊萋萋芳草,長流碧水,過些日子進入雨季這條大溪將有一段時間水流洶涌澎湃。

方美翠順著羅長庚手指的方向,眼里露出驚喜,看到了青草,看到了兔子肥肥壯壯的模樣。

方美翠欣喜地亦步亦趨,愈走愈遠,似乎近處的芳草有毒。他們走上河壩,路旁烏桕樹冒芽枝杈篩下的日頭跳脫他倆身上。

樹上小鳥歡叫。

“你聽,這是什么聲音?”

“喜鵲?!?/p>

“不對。”羅長庚嘴里模仿咕咕咕咕叫聲。

“不知道。”

“斑鳩。我養(yǎng)過兩只斑鳩,掏來時才出生幾天,毫毛沒長齊,養(yǎng)到鴿子大,被老鼠吃了。”說著話,羅長庚慢下來,與方美翠并肩,方美翠偏著頭,調(diào)皮地問:

“現(xiàn)在還養(yǎng)嗎?”

“沒有,”羅長庚說,“你知道,我家養(yǎng)了兩條黃狗,大雄和小雄。”

方美翠思忖片刻,說:“怎么叫大雄小雄,是英雄的雄吧?!?/p>

“不是英雄的雄,是雄性的雄,我爸給取的,剛好都是公的,大的叫大雄,小的叫小雄?!?/p>

方美翠給他面子,沒點破“英雄”的“雄”和“雄性”的“雄”是同一個字。但她給“公的”和“大雄”“小雄”逗笑了。笑聲脆亮,極像武夷山中一種鳥。羅長庚快活起來,腳下輕快,又與方美翠拉開一段距離。走到半路,叉出一條傍渠的路,渠旁大片的田,田的周邊大片的荒地,田里禾苗青青,荒地上有灌木,也有草坡,是角亭村地盤。渠是直的,傍渠的路也是直的,長長地通向遠處公館村。

羅長庚看上虎山廟附近一處長滿青草的荒坡,那里生長成片兔草。

羅長庚說:“你來,我教你認兔草?!?/p>

方美翠這天穿著紅色細花白地斜襟短夾襖,露出內(nèi)里月白棉線衫,下面是一條黑色泡泡褲,走了一大程路,臉上紅撲撲掛著細密汗珠,晶瑩透亮,芬芳質(zhì)感。羅長庚非常受用地教她辨識兔草。“這個圓葉子的是,那個梳子葉的不是?!薄斑@個長葉的是,矮趴趴長著紅果的有毒,兔子吃不得?!薄_長庚不是草藥師,認得兔草,又說不出草的名字,就這個那個地指點。

方美翠擠在羅長庚身邊,像個乖巧的學生,聽先生現(xiàn)場實物說教,羅長庚說“是”的,方美翠扯下草棵,扔進茶簍里。羅長庚說“不是”,方美翠湊近草棵,翻弄葉片,不錯眼地看,想把草棵拍攝存放大腦里。她掐腰補丁夾襖勾勒出亭亭婀娜身軀不時在他面前高低伸縮,羅長庚心都醉了。

回程路上,日頭一點點西偏,倒在一座山的山巔,一幅貴妃醉酒圖。直筒竹編茶簍里兔草滿出口外,足有二十斤重。這回他們只帶了一個大茶簍,由羅長庚一路上斜挎肩上。日頭余暉在他們身上鍍了一層酡紅,西望遠處如虹的南門花橋和殘缺的城墻也鍍了一層醉紅。

他們一前一后朝著中街臺民區(qū)走,方美翠叫住羅長庚說:“長庚。”

羅長庚駐步回過頭。

“我來背?!狈矫来溆昧寔砹_長庚肩上茶簍。

羅長庚又搶回來,挎回肩上說:“看你這么柔弱,我?guī)湍闼突丶野桑 ?/p>

方美翠說:“不用,我媽會罵我?!?/p>

“你媽不礙事?!绷_長庚心里恐懼他娘,娘發(fā)現(xiàn)羅長庚與方美翠接觸頻繁,多次警告他檢點,讓花家知道了吃不了兜著走。羅長庚向爹請示,找借口偷跑出來,幾回讓娘撞上,娘臉黑得像涂炭。羅長庚回到家,娘非打即罵。羅長庚鐵了心要跟方美翠膩在一塊。其實,她已經(jīng)瞧出羅長庚難處,只是割舍不了。

羅長庚的堅執(zhí),方美翠不做聲了,跟在羅長庚后頭,心頭甜滋滋。

施玉蓉不在家,自打關(guān)了店門,她做了閑婦,不等方美翠回家,早早吃過晚飯,出去串門聊天。

羅長庚留意靠墻小桌子上一碟咸菜,半條腌蘿卜。

方美翠餓壞了,當著羅長庚從鍋里端出一碗稀粥。

“你看,就一碗稀飯?!狈矫来潆y為情地說。

羅長庚愣了愣說:“我走了?!?/p>

羅長庚家里有自耕田,還租了地主一畝地,養(yǎng)了一群鴨子,還有茶山茶坊,日子好過方美翠。

過些日子,羅長庚送來十來個鴨蛋。

方美翠說:“你拿回去,我不要,你爹會罵你。”

“干嗎不要?我爹不知道,”羅長庚說,“不偷不搶,我自己養(yǎng)的鴨子生的,剛撿上來,新鮮?!?/p>

羅長庚有時幫家里干點農(nóng)活,插秧、耙田、薅草;砍柴、劈草、放鴨子。方美翠收下鴨蛋,跟羅長庚約好去放鴨子,方美翠早早等在預約的偏僻河洲地,等著羅長庚領(lǐng)一支鴨隊伍大搖大擺走來。

方美翠遠遠地喊:“長庚,你是保甲長,牛氣?!?/p>

羅長庚揚揚手上竹鞭,鴨子們歡快地下到河里,成群結(jié)隊游出去。

“好了,它們吃飽了自己會回來,我走掉,它們也能找回家,一只不落?!?/p>

羅長庚摘了片劍形草葉,坐在方美翠近旁鵝卵石上,吹出好聽的調(diào)調(diào)。

羅長庚的葉笛長了翅膀,聲聲清麗婉轉(zhuǎn),連空氣都飄逸抒情的甜美味。方美翠內(nèi)心空曠清麗,被雨水清洗過似的。

羅長庚問:“怎么樣?”

方美翠如夢方醒:“好聽,真好聽?!毖劾餂坝繗J佩。

方美翠眨巴著好看的眼睛:“你唱吧,你唱給我聽?!?/p>

“還唱《落雨仔》吧!”

“好呀!”方美翠歡快地說。她百聽不厭羅長庚當?shù)胤窖猿堵溆曜小?,耳濡目染,她也會唱了,就是不唱《落雨仔》,只唱從臺民那兒學到的閩南話歌謠《崇安無路走》:“崇安無路走,溪急放排沖掉頭,三捆稻草打官鋪,一根杉木做枕頭……”

羅長庚挺挺胸,清清嗓,唱:

落雨仔,落迷迷,

拿把傘仔接姐姐。

姐姐不過橋噢,

倆人慢慢搖。

姐姐不過埂呀,

倆人就慢慢喊。

姐姐不過溪哪,

倆人就慢慢挨。

姐姐不上階呀,

倆人慢慢拾苦薺。

羅長庚扯著嗓子唱,調(diào)子憂傷、凄美。方美翠聽不懂當?shù)胤窖?,但她聽懂了曲調(diào)的感情,聽出了其中的寓意,心里酸溜溜的。

她頭一次聽羅長庚唱《落雨仔》的時候,可真是懵懂不知所云,說:“唱的什么意思呀?”

“我們當?shù)馗柚{,落雨仔是下雨的意思,說的是阿弟阿姐相戀了,阿姐外出遇到下雨,阿弟拿一把傘去接阿姐,阿姐阿弟撐著紙傘乘機在雨中搞好玩,先是有橋不過慢慢游,好不容易過了橋,有田埂不過慢慢喊,總算走過田埂又遇上溪流,有溪不過慢慢磨時間,過了溪流過街,他們不過街,在這頭拔一種苦菜?!?/p>

羅長庚唱完《落雨仔》,突兀地問方美翠:“你說歌里阿姐阿弟倆人是不是發(fā)神經(jīng)?”

“你懂什么,這是情歌,他們玩,玩什么來著?”方美翠皺起眉頭,拍打著額頭苦想,“想起來了,叫浪漫?!彼鋈欢⒆∩砼粤_長庚的臉。羅長庚明顯感覺臉上熱度,心里起毛,狐疑地說:

“怎么,我臉上有字?”

“沒有字,有傻蛋一個?!闭f著,方美翠起身跑出去,撿起地上小石子用力拋入河里。

羅長庚不理她的茬,走向河邊,脫掉身上衣服,穿著褲衩躍入水里。此時咋暖還寒,河水冰涼。

方美翠一驚,邊跑邊喊:“干嘛,你要干嘛。”

羅長庚沒聽著,他潛入水里摸鴨蛋,總有性急的母鴨把鴨蛋下到水里,好在水清如鏡,看得清水底鴨蛋,一摸一個準。羅長庚上岸時,手里抓著兩個鴨蛋:“美翠,給你。”

方美翠接過鴨蛋,眼睛瞇起來,見過的鴨蛋都有鴨屎痕跡,這兩個鴨蛋濕濕的,纖塵不染。

時間近午,暖陽彤照。羅長庚和方美翠趕著慢悠悠移動的鴨群,到了路口,方美翠遞回鴨蛋說:“拿著,我回家了。”

羅長庚躲手,說:“送你的?!?/p>

“不行,昨天才拿了你的鴨蛋。”

“我家有,你看,這么一大群,一天能生多少你知道么?”羅長庚說,“少說三十個?!?/p>

任憑羅長庚怎么說,方美翠就是不肯帶走兩個鴨蛋。羅長庚有些惱了。方美翠不管不顧,將鴨蛋擺在路邊,“放這兒了”,一溜煙跑遠,后腦勺辮子歡快彈跳,像快活的馬尾巴。

有了羅長庚的陪伴,方美翠基本忘了曾經(jīng)的好友高節(jié)節(jié),不去愁下一頓飯在哪兒。

城里趕墟那天下午,方美翠私約羅長庚進城逛蕩。她和羅長庚從城墻走下來,路邊的幾叢桃花梨花開了,紅的白的熱鬧著,上空一片晴朗。

方美翠跟羅長庚走進殘破的城門,走過崇安街,走上中山路,不知不覺走到列寧公園防空洞前,他們初相識的地方。防空洞口透著幽光,地面臟兮兮散落垃圾。這兒很偏,遮擋著一片參天古樟。

方美翠說:“長庚,我們怎么來這兒了?”

羅長庚說:“我也不知道。”

方美翠目光如炬,望著眼前羅長庚。

方美翠眼睛會說話,羅長庚難為情地低下頭。

“我知道的?!?/p>

羅長庚懵懂方美翠為何聲音忽然沙啞,臉上被啄了一下,濕濕的,香香的。撫摸腮幫,分明是方美翠嘴唇啄在他臉上,臉騰地紅了。羅長庚再笨,還是略知一二男女情事。

“美翠,不要這樣。”

“什么不要這樣?”方美翠說,“你要我怎樣?真是呆子。”

被說成呆子,羅長庚有些不情愿,抬頭欲反抗。方美翠朱唇輕啟:“你不呆嗎?明明知道我喜歡你?!?/p>

羅長庚心里砰砰直跳,穿著破舊紅衣衫的方美翠,像黎明日頭初升前的預熱,淡淡紅霞般美艷。他何嘗不喜歡方美翠,他不去記媒妁之言訂下的娃娃親,要娶就娶像方美翠這樣美艷、賢淑的女孩。他也知道臺民與當?shù)厝顺杉冶鹊翘爝€難,縣政府不會批準。因為日籍臺民是國民政府監(jiān)視對象,生活上關(guān)照政治上不信任他們。

羅長庚呆愣思忖片刻,違心痛苦地說:“不可以。”

“為什么不可以?”方美翠發(fā)育成型的胸脯起伏,苦著臉欲哭。

閔榮波 書法

“我,我一直把你當妹妹?!?/p>

“胡說,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喜歡我?!?/p>

“我,我喜歡你,是,是哥哥對妹妹的喜歡?!?/p>

“你,你撒謊。”方美翠急起來,頓腳,大聲叫喊。

羅長庚使勁甩頭,痛徹心扉:“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能愛上你?!?/p>

方美翠一頓腳,失聲痛哭,迅即轉(zhuǎn)身從防空洞口跑開,受驚縻鹿似的,不理睬后頭追出來的腳步和喊聲。

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方美翠沒有出現(xiàn),羅長庚也沒有勇氣尋找她,他覺得虧欠了方美翠。

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如一群猛獸從上游東溪、西溪狂奔而下,漫過石雄里直撲縣城和縣城南面赤石鎮(zhèn)。石雄里和縣城低洼被淹,赤石下街也浸泡洪水里,羅圈腿閣樓上滿滿當當陳年茶葉盡數(shù)受潮,洪水過后雨水連綿不絕又耽誤了補救的黃金時間,雨后天晴,日頭君臨上界探出傻愣愣大腦袋,受潮茶葉已然發(fā)出霉變的酸氣。羅圈腿望著閣樓欲哭無淚,戰(zhàn)爭阻隔通路沉積的茶葉指望戰(zhàn)火消弭后售賣好價錢。人家茶山大多不作不采長滿荒草,羅圈腿一根筋堅持做茶,就是相信戰(zhàn)爭終將過去,茶農(nóng)的好光景快要到來,不期然讓一場洪水澆滅信心,換來茶園拋荒茶農(nóng)的嘲笑。羅圈腿帶著羅長庚兄妹一挑挑挑下霉變發(fā)白的茶葉傾倒空坪上,曬干,點火燒成灰,挑往茶山壯肥。羅圈腿信心不死,招來茶農(nóng)挖苦,說兵荒馬亂用心耕作茶園做茶賣給鬼,瞎折騰,窮折騰。羅圈腿笑笑,依然故我領(lǐng)著家人挑茶葉燒制的草木灰上山。洪水過后,赤石滿眼打劫過的蒼涼衰敗景象,家家難過家家過,羅圈腿家庭景況一日不如一日。一場忙碌和糧食緊缺,羅長庚臉變黑,人也小了一圈,這不妨礙他內(nèi)心深處和夢里時隱時現(xiàn)方美翠姣好身段和甜美臉面。他不知道什么叫愛,但明白內(nèi)心的恐慌來自久違的方美翠。

一天午后,花小妹母親肥胖身子游移進羅長庚家門,羅長庚躲到隔壁房間。羅長庚父母借米借面熱情款待她?;ㄐ∶媚赣H說現(xiàn)在日子非常難,家里快斷炊了,此行的目的,是希望羅長庚與她女兒完婚?;ㄐ∶媚赣H說得直白:這樣,家里少一張嘴的負擔,好勻出一口飯給她哥哥弟弟吃。

羅長庚屏住呼吸,心里慌亂,自己才十八歲,何曾有過結(jié)婚的念頭。原以為遠在天邊的事,現(xiàn)在近在眼前,從花小妹母親嘴里蹦出來,嚇死羅長庚。她還說什么彩禮都不要,不講究儀式,雙方親戚見個面認個親就成。羅長庚父母不領(lǐng)情?!靶∶媚锬阏f啥話,孩子還小,現(xiàn)在又是兵荒馬亂,成親不是時候?!?/p>

羅長庚心上石頭落了地。本來還殷實的家庭,眼下喝的稀粥照得見影子,得拌上山上采來的菊花、苦莧一塊煮,青菜缺油炒得蔫黃枯澀,往前,是喂豬的潲食,現(xiàn)在端上飯桌維持一家生命,再多花小妹一張嘴,不是雪上加霜嗎?父母的回絕正中羅長庚下懷,他有些不待見花小妹,她的母親也無足輕重了。

花小妹母親走的時候悻悻的,手里拎著白布袋兜的五斤面——羅長庚母親走東家串西家好說歹說湊的。去了花小妹這頭心病,羅長庚變得越發(fā)勤快,起早摸黑放鴨子,種地,侍弄水稻瓜果,以體力重荷減輕對方美翠的思念痛苦。得閑下來,他幾次下意識走到中街臺民居住點門外躑躅,似乎上天惡作劇,自打上次方美翠憤然離去,人間蒸發(fā)似的生不見人,大幾次想沖到她家,鼓起的勇氣屢屢被羞怯戳破,他自怨自艾,悵然若失,苦悶煩惱正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瞅見大雄和小雄盤繞腳邊,他抬起右腳使勁踹去,踹中大雄疼痛嚶嚶叫著跑出去幾步,轉(zhuǎn)身可憐巴巴望著羅長庚,弄不明白一向疼愛自己的主人緣何忽然嫌棄。

4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對羅長庚來說是個與以往并無二致的日子,他來到鴨棚前趕鴨子,忽然聽到城里的方向隱約飄來喧騰鑼鼓聲和稀稀啦啦鞭炮聲。自打日軍入侵,物價飛漲,山高皇帝遠的崇安幸免日軍獸蹄踐踏,可日戰(zhàn)機的轟炸和戰(zhàn)爭陰霾同樣籠罩著崇安,春節(jié)這樣重大節(jié)日,鞭炮也被消了音似的,沒有絲毫熱鬧氣氛。平白無故的日子,敲哪門子鑼鼓,放哪門子鞭炮,羅長庚納悶,正好父親羅圈著腿走出來,身上穿全新的粗布藍褂子。父親說:“你還蒙在鼓里啊,是日本投降了,我們把日本人趕出去了?!备赣H很開心,“我看看去?!?/p>

羅長庚知道日本兵壞,兩次空投轟炸,都有鄉(xiāng)親炸死,弄得人心惶惶。

“爹,我也去看看吧!”羅長庚急切地說。

“好啊,你去吧,讓你娘替你放鴨子?!钡箝T里大聲叫羅長庚娘的名字,娘從屋里鉆出來,拍著圍兜。

“日本人趕走了,大喜日子,長庚跟我去城里慶祝,你代他放鴨子?!绷_圈腿亮開嗓子大聲說。

娘嘀咕有啥好看的,真是。她應(yīng)承了下來。

羅長庚父子趕到城里,發(fā)現(xiàn)來遲了,城里集會的偌大紅場人滿為患,父子倆沒能擠進去,看不到里面舞龍舞獅拔燭橋,白天舞不出生龍活虎燭光流線,可丁點不影響熱鬧與喜慶。十番鑼鼓,吹拉彈唱,羅長庚看不見,聽得見。十番鑼鼓甫息,響起喧天戰(zhàn)勝鼓,咚咚……快震破耳膜。

羅長庚與父親走散了,他獨自在人縫里鉆,聽到縣長在慶祝大會上講話:打倒日寇的正義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將迎來和平的歲月……

群情激昂。羅長庚激動振奮。

“長庚,長庚?!笔煜さ姆矫来渎曇?,人呢?羅長庚按捺住興奮環(huán)顧四周,不見人影,一低頭,方美翠近在咫尺。

方美翠欣喜地說:“我已經(jīng)摘掉日籍帽子,和你一樣了,你沒有顧慮了吧!”

羅長庚沒聽明白,傻呆著。

“怎么,幾個月不見,不認識了?”方美翠咄咄逼人。

“沒,真沒。”

羅長庚一副沒睡醒的懵懂相,方美翠又愛又氣,說:“走,這兒太吵了。”

她拉著羅長庚左沖右突走出紅場,直奔北門而去。出了北門,變成羅長庚引路,一口氣來到北門花橋壩下,方美翠沖動地撲進羅長庚懷里,雙手吊住他脖子,講話熱氣噴吐他臉上,佯裝生氣說:

“這幾個月怎么都不找我?”

“我以為你不理我了?!?/p>

“你呀,”她手指直戳羅長庚腦門,“我娘生病差點死了,多虧周福伯用心周到,醫(yī)術(shù)過硬才撿回一條命,我日日夜夜照顧我娘,都快忘了日頭月亮長啥模樣,你就不能主動些?”

“我去了幾次,沒碰到……”

“你撒謊!”

“對天發(fā)誓,在外頭不敢進去?!?/p>

“不說了,”方美翠扳低羅長庚脖子命令說,“親我?!?/p>

羅長庚被方美翠沖動感染,低下頭的當口接到方美翠熱乎乎肥美芳唇,只一碰便分開。方美翠推開羅長庚后退了兩步,她被自己行為嚇著了。

一瞬的閃吻,羅長庚眩暈,陽光照進大腦,閃電劈入腦回,思維斷裂,氣血冒頂,臉騰地紅了。溫暖,柔軟,肉感,印在唇吻和心里,揮之不去。

羅長庚氣喘吁吁。

“我太高興了,我們趕走了日本鬼子?!狈矫来錇樽约好笆钭隽私忉?,一個女孩高興昏了頭吻男孩一下表達高興心情,羅長庚一時理解了。

但是,方美翠沒有想到,羅長庚更想不到,十月二十五日臺灣回歸祖國后臺民落葉歸根的心思日重,歸臺夢與國民政府送臺民回臺政策不謀而合。這些臺灣人和移民臺灣的閩人,只有幾戶愿意扎根崇安,其余都要求返回原籍臺灣或閩南、福州。周福選擇回福州開門診,施玉蓉接到了留在臺灣成立了新家的方大桂信件,敦促她和方美翠回臺。“我雖已另外成家生子,但這里的一間門面房留給你們,你們母女倆藉此衣食無憂?!?/p>

施玉蓉徬徨無著的心終于安妥。去意已決,做著返臺準備。

馬燈下,方美翠形容憔悴:“娘,我們能不能不走?”

“不行,我不適應(yīng)這里水土氣候,老生病,上回差點病死了,再呆下去一準短命,”施玉蓉說,“這里舉目無親,也沒有依靠的飯碗,吃啥呢?臺灣有自己的門面,還賣雜貨?!?/p>

她傷心方大桂另有家室,但回臺卻是最好的打算和出路,沒注意方美翠已淚水涌眶。她難舍羅長庚,這一去意味著和羅長庚從此生死兩隔。方美翠說:“娘,那,你走,我不走。”

施玉蓉吃驚不小,疑惑地望著已揩干淚水的方美翠:“你說什么?”

“我不想走?!?/p>

“你這丫頭,昏頭了,”施玉蓉拿起案頭瓷壺,提起,放下,提起,爾后重重一頓,“不行,你得走,留在這,你怎么活?”

“我可以嫁人呀,又不是沒人要?!?/p>

“你真真氣死我了,就那姓羅的小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瞞著我,偷偷談對象,那小子真大膽,訂了親還打你的主意。”施玉蓉說,“不行,我不同意,我就你一個女兒,扔在山遠地偏的窮山溝,我不放心?!?/p>

方美翠的淚水繼續(xù)不爭氣地涌出來,施玉蓉終于看清她打轉(zhuǎn)的淚水。“你不走,我撞死在你面前?!笔┯袢厝酉潞菰?,“砰”地甩上居室門,留方美翠在廚房獨對一豆煤油燈垂淚。

第二天,方美翠換上一身褪色紅衣褲匆匆出門,快步走過街,身后有狼追樣匆匆而行,來到鎮(zhèn)郊荒灘,放慢腳步,東張西望尋找羅長庚身影。路上亂石堆疊,方美翠蹀躞,身子一歪,跌了一跤,磕到的一邊膝蓋鉆心疼痛,她不管不顧,爬起來一瘸一拐奔行,如同受傷的母鹿,游移在草叢間。河灘下溪水湯湯,纏綿多情。方美翠幾年時光陪伴這處藍天白云和無情溪水,從懵懂到情竇初開,身體一日日蓬勃如盛放的月季,嬌美艷麗。她被迫跟隨母親遷徙崇安似乎就是為了與羅長庚相遇,兩小無猜的清純友情,蓄足勇氣向愛而生之時,方美翠發(fā)現(xiàn)這一切還沒有到來就太晚了。母親歸心似箭,說啥都要提前成行,帶著方美翠返回福州,籌備盤纏再圖返臺。母親盤掉雜貨店后沒了收入,靠周福微薄支助艱難度日,日子之難難于上青天。

母親的去意九頭牛拉不回,方美翠只有一個想法,盡快找到羅長庚。

方美翠看到溪灘拐彎處坐著一個人,寬展溪面游移一群快樂的鴨子。是的,鴨子是快樂的,山水、河灘、草叢都歡快,畢竟,炮聲平息,結(jié)束躲避和恐慌,歷史翻開新的一頁,難熬的生活有了盼頭,就像母親,成天反復打理行裝,愁眉苦臉難掩眉宇間逃離荒村向往繁華與自由的喜悅。

“長庚,長庚?!?/p>

“長庚?!?/p>

“長庚,長庚?!?/p>

……

聲嘶力竭呼喊,呼喊聲里帶著哭腔。受驚的母鹿,受傷的母鹿,請求主人庇護,驚慌、失望、期翼、憂傷、喜悅,萬千離緒集于她最熟悉的名字:羅長庚。

羅長庚坐在溪邊游目哀婉,平靜的生活,因了方美翠介入,他開始學會了憂傷,對水傷神,見花惜香,心中打下系著連心鎖的心結(jié)?;蚴窃谒?,或是在腦海,時不時躍出方美翠巧笑和美目顧盼的面容。羅長庚憂郁上了,撿起一塊小石頭扔向水中,那面容蕩漾開來,寬展溪面浮漾的盡是方美翠笑顏如花的嫵媚波紋。

方美翠的聲音飄過來,悠悠蕩蕩,似有若無地飄過來,羅長庚一激靈,躍身而起,沿著灑滿日頭的焦點——方美翠的身影狂奔過去,嘴里喊著:

“美翠?!?/p>

“美翠,美翠?!?/p>

“美翠?!?/p>

……

是兩只荒野的麋鹿,兩只渴望愛情與溫暖的麋鹿,兩只充滿活力的麋鹿終于緊緊相擁,唇吻相接。方美翠柔軟身子藤樣纏著他,嘴唇使勁擠壓,貪婪得近乎蠻橫。羅長庚大睜眼睛,驚愕又亢奮地俯視方美翠。方美翠微閉雙眼,淚水從眼角嘩地涌出,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淚水成了山泉。羅長庚看出異常,抓住她雙臂,猛地推開她,驚駭?shù)卣f:“怎么啦,美翠?”

方美翠已張開雙眼,斷閘的淚水流個不停,終于,方美翠抬起手臂決絕揩去淚水,定睛逼視羅長庚眼睛。眼神如芒似針,刺疼羅長庚心尖。

方美翠說:“長庚,跟我來?!?/p>

羅長庚不知道方美翠葫蘆里賣啥藥,木然緊跟方美翠。方美翠帶他來到草間邊坡一間看瓜人遺留的瓜棚前,瓜棚四面木板釘制,留著一扇小木門,屋頂蓋稻草。西瓜成熟時節(jié),屋里住著看瓜人。過了瓜季,棚子空著,羅長庚放鴨子遇到下雨,逃進屋里躲雨,屋里有一張木板床。方美翠進了屋,羅長庚跟進,空間逼仄,方美翠與羅長庚面對面站著,方美翠的頭便抵到羅長庚胸前,低聲呻吟說:“長庚,我給你?!?/p>

“給我什么?”

羅長庚沒有聽明白。方美翠驚訝地抬頭看著羅長庚,臉赤羞澀,既嗔且嬌,點著羅長庚修長鼻子,說:“笨,笨死啦?!?/p>

方美翠略知男女性事,卻是從未體驗。她拿出十二分勇氣,羅長庚榆木腦袋愣是不開竅,女兒家怎么好繼續(xù)說,真是羞于出口。

方美翠跺腳罵:“沒見過你這么笨的?!?/p>

羅長庚騰出手,試試方美翠額頭,急切叫道:“美翠,你發(fā)燒了?!?/p>

方美翠冷不丁用力推開羅長庚,羅長庚冷不防仰面?zhèn)鹊?,頭砰然磕在床板上。方美翠擠出身子沖出屋外。羅長庚腦側(cè)腫起一個大包,艱難站起來,苦惱地走出門,方美翠已然歪歪斜斜跑出老遠,像是躲避炸彈追蹤,沒命地跑……

□胡增官,筆名飚風,現(xiàn)居福建武夷山。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獲梁斌小說獎、福建省第七屆百花文藝獎等。出版小說集《活得比蟑螂復雜》、散文集《陽光碎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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