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娟
希望在轉(zhuǎn)角
○劉淑娟
“一、二、三,跑!”
滿店的人看著突然逃跑的我們,驚詫不已。
有的搖著頭,“現(xiàn)在的孩子……嘖嘖嘖……”
我們在他們驚異的目光里越跑越遠(yuǎn)……
我們一直跑一直跑,跑進車流人海,跑上立交橋。
我們站在橋上,把自己大口大口喘進夜色里。
天早就黑了,燈也亮了起來。水中倒影里,霓虹點點。
哲生背靠著欄桿,看著我,“還跑嗎?”
我沒答他的話,徑自說:“我看見你把錢壓在碗底了?!?/p>
哲生不說話,抿著嘴笑。
我說:“我們走吧,回家?!?/p>
我沒告訴哲生,其實我一早就壓了十塊錢在碗底。兩碗雪菜肉絲面,十塊。
我總愛做一些不屬于自己的游戲,像是一直要搶奪不屬于自己的快樂一樣。
而在哲生認(rèn)識我之前,我總是一個人做這些游戲。
認(rèn)識哲生的時候,我十七歲。
十七歲生日的時候,我正在滂沱的雨里許愿,結(jié)果哲生出現(xiàn)了。
哲生總是回憶起我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
他說,那時不知道為什么,他第一次那么強烈地想認(rèn)識一個人。
那時我手上正拿著一把小蠟燭和生日蛋糕往家走。蛋糕是我和姐姐兩個人的,那個大我?guī)追昼娀驇资昼姷慕憬悖袣W陽陽。
走在路上的時候,忽然天開始下起雨來。
我就開始一邊走一邊點蠟燭許愿。
蠟燭很細(xì)小,總是被風(fēng)吹滅。
而那那是不屈不撓的人。
所以我一邊走一邊點蠟燭,然后一直念念叨叨地許愿。從第一支到第十七支。
第十七個愿望剛剛許完,哲生就出現(xiàn)了。
然后風(fēng)繼續(xù)幫我吹滅了第十七支蠟燭。
哲生走到我面前,看著我,說:“你在干什么?”
“你誰啊?”那那不是個客氣的人,“少管我!”
但是這個看起來蠻聰明的小孩卻愣頭愣腦地說:“我是丁哲生?!?/p>
“郁悶,我管你是誰?!?/p>
“不是你問我的嗎?”
…………
我決定不要和這個有點呆的人糾纏,于是不理他。
“喂,你這個丫頭好沒禮貌?!闭苌悬c生氣。
“你叫誰丫頭?你自己很大嗎?”我揚起眉來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我十六?!闭苌蠈嵉鼗卮稹?/p>
那時的我實在被他打敗了,于是很無奈地說:“小朋友,你回家吧!姐姐很忙呢!”
誰知哲生哈哈大笑了起來,“姐姐?你真以為你比我大?。俊?/p>
我晃晃手中的蠟燭,“看看,十七支”。
我有點得意。
誰知哲生笑得更厲害了,“今天你生日吧?哈哈,我比你大,我上個月就過了十七歲的生日啦!”
該死的丁哲生,居然扮豬吃老虎。
我的半世英明到這兒算是被毀了。
哲生說這叫一物降一物。
后來,我把剩下的十七支蠟燭送給哲生,讓他許愿。
哲生拿出其中的一支蠟燭,點燃,說:“丁哲生的第一個愿望就是和眼前這個還不知道名字的丫頭成為朋友?!?/p>
接下來,他依次點燃了所有的蠟燭,許的是同一個愿望。
我有點惱又有點想笑。
于是告訴他以后不許再叫我丫頭,叫我那那。
后來我問哲生為什么那天會一直許同樣的愿望。
他居然回答我說:“那就是我當(dāng)時的愿望啊!”
再次被他打敗。
而貪心的那那,十七歲生日那天,一共許了十七個愿望。
可是哲生說:“不是所有的愿望都一定會實現(xiàn)?!?/p>
那那說:“實現(xiàn)不實現(xiàn)有什么關(guān)系,高興的話多許幾個愿望就好了,總會有一個實現(xiàn)的。”
那那從小就是個讓人頭疼的家伙。
這一點只有歐陽陽知道,她們?nèi)缬半S形,誰也逃離不了誰。
四歲的時候,因為砸了歐陽陽所有的玩具而畏罪逃跑的那那只被一個人找到了。歐陽陽說那是心電感應(yīng)。
可是她們跑得太遠(yuǎn),再也沒有能夠回家。
那之后,那那和歐陽陽被人帶到了養(yǎng)父母家。
小時候的那場際遇已經(jīng)沒有人說得清,歐陽陽從來沒有怪過我。
可是在我心里,自己和歐陽陽一直是處于敵對狀態(tài)的。
怎么能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還不同姓,怎么會有這么寬容的人?
那那不允許歐陽陽跟自己有同樣的玩具,甚至衣服、發(fā)型也不能相同。
歐陽陽只是很寬容地笑。
歐陽陽永遠(yuǎn)那么寬容。
那那二十二歲生日。
哲生說帶我去美院附近的一個陶吧,“那那,你一定會喜歡那兒的”。
哲生這么說,我就去了。哲生知道那那喜歡什么,不會錯的。
陶吧故意設(shè)計得像個草房子,不大。
里面有幾個拉坯機,一張長長的吧臺,幾個長長的架子。
架子上放了許多成品和半成品。
“真是簡陋?。 蔽液敛豢蜌?,“不過我喜歡?!?/p>
“我不會拉坯?!?/p>
哲生說:“我教你?!?/p>
我說:“滾!”
那那的名言是:即使不會拉坯也不會影響那那成為著名的陶藝家。
那那只用瓷泥。
揉揉捏捏做一些簡單到極致的東西。
別人只想怎么復(fù)雜怎么做,那那是怎么簡單怎么做。
做了一長串的小東西放在架子上,干了之后,那那把它們一股腦兒裝在盒子里,對著哲生說:“走!”
店主追上來問:“請問,你不燒制嗎?”
我笑。
我做的東西太脆弱,經(jīng)不住窯火。
轉(zhuǎn)身的時候,我恰好看見哲生從店主那接過了一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
“是什么?”我掰開哲生緊握的拳頭。
不得不承認(rèn)我用的力氣有點大,可是看見哲生手心里的東西時,我驚呆了。
是雨滴。
哲生說:“上個禮拜來的時候做的?!?/p>
“那天我生日,做了二十二個,許了二十二個相同的愿望?!?/p>
哲生只比我大一個禮拜,整整一個禮拜。
“雨滴太小,我怕燒不好,所以一直做,做了許多?!?/p>
“每做一個就許一個愿望,結(jié)果全部都燒出來了,都沒有壞。”
“這是不是說,我的愿望都會實現(xiàn)呢?”
今天的哲生,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直低著頭。
那么我要不要告訴他,他上個禮拜遇見的那個人其實不是那那,而是歐陽陽呢?
我終于還是沒有告訴他。
哲生說:“沒有關(guān)系?!?/p>
我和哲生又來到了“巧面館”。
老板走到我面前:“孩子,生日快樂!”
說著他塞給我五十塊錢。
五年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們樂此不疲的游戲。
他說:“從第一次來,你們兩個人都會在自己的碗底壓十塊錢,每次多的錢,我都給你們存著。這里還多十塊,是今晚的?!?/p>
“過了今晚,巧面館就關(guān)門了?!?/p>
我忽然想起,每一次,店里的人們由來不及反應(yīng)的驚詫到驟然升起的憤怒……
每一次,老板只安靜地站在柜臺后默默看著遠(yuǎn)去的我們,慈祥得像個父親。
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巧面館的老板并不算年輕,鬢間已有些白發(fā)了。
此時,哲生才知道原來那那每次也會把錢壓在碗底。
哲生和那那都是笨蛋。
兩個笨蛋在之后的日子里經(jīng)常會去同一個地方——“玩泥巴”。
那個名叫“玩泥巴”的陶吧。
他們或者一起去,或者各自去。
那那所有的作品從來都不會拿去燒制。
那那不會用拉坯機。
有一天,哲生在“玩泥巴”看見了正在拉坯的那那。
他驚詫地站在她身后,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她用靈動的雙手極其熟稔地拉出了一個頸口極長的瓶坯。
過了許久,他才緩過神來,“那那,你什么時候?qū)W會拉坯的?好厲害!”
她站起身來,看著哲生。
她是認(rèn)識哲生的,她低著頭,頓了一頓,說:“我是歐陽陽?!?/p>
哲生不知道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說她不是那那,怎么會有這種事情?
歐陽陽知道哲生無法理解眼前的事情。
她很清楚地知道,那那不希望哲生知道自己的存在,那那不希望自己和她的朋友有任何的交集。(注:本句中第一個“她”和兩個“自己”都指代歐陽陽,第二個“她”指代那那。)
所以這之前她沒有告訴哲生自己是歐陽陽。
哲生偶爾會遇見歐陽陽。
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拎著蛋糕準(zhǔn)備回家的歐陽陽被丁哲生攔住說要替她慶生。
丁哲生叫她那那,歐陽陽不說話。
歐陽陽回來后把這件事告訴了那那。
她說:“你的朋友把我認(rèn)作了你?!?/p>
我說:“你不可以告訴別人你是我姐姐?!?/p>
歐陽陽說好。
后來,哲生對我說:“那那,昨天的你是不一樣的,我特別喜歡昨天的你?!?/p>
…………
哲生不知道歐陽陽的存在。
“那么你不是那那?”哲生問得小心翼翼。歐陽陽安靜地點點頭。
“那么你是誰?”
“我是歐陽陽?!睔W陽陽說得極小聲。
哲生心里想,這個丫頭果然不是那那,那那可從來不會這么小聲地說話。
看著恍惚的哲生,歐陽陽都快哭出來了。
她知道這次那那一定不會饒過自己,可是她沒辦法解釋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歐陽陽把心一橫,決定干脆把話說清楚。
“我是那那的孿生姐姐。我……”
她還沒說完,那那就跳了進來。
我剛好打這經(jīng)過,就進來看看。誰知卻在這看見了我的姐姐——歐陽陽,還有我最好的朋友丁哲生。
我像瘋了一樣沖上前搶過歐陽陽的瓶子就往地上摔。
這樣的事情我做得太多了。所以當(dāng)著這么多人亂打亂砸的那那并不覺得有什么羞恥。
沒錯,那那就是個活土匪。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是。
我指著歐陽陽的鼻子說:“歐陽陽,你給我滾!滾回你的美院去!”
歐陽陽本不該是那個落荒而逃的人,可是她卻聽話地跑出了陶吧。
哲生笑了。
哲生說:“原來這么多年來,只有我是那個毫不知情的人?!?/p>
“這么多年,你們都知道,你們一直都在偷偷地笑吧?”
“丁哲生,你這個大傻瓜!”
我看著他,惶惶不知所措。
打小起那那就是極度自我的人,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無所謂。
在此之前,所有事情都沒關(guān)系。
可是,丁哲生……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眼前的丁哲生依然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著。
那那舉起手來,迅速給了自己一巴掌。
這個耳光是那么響亮,陶吧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弭了,所有的人都靜止了,轟鳴的拉坯機在一瞬間也停止了轉(zhuǎn)動。
丁哲生呆住了,他還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那那。
以前的那那,什么錯都是別人的,什么理都是自己的。
眼前的她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
哲生不知道,這一巴掌本來是給他的。
可是我不想讓自己更痛苦,于是這一巴掌就打在了自己的臉上。
現(xiàn)在,那那的臉像燒著了一樣。
哲生伸出手來,“那那,你……”他本來想抓我的手,但是手伸到半空中就停住了。
他忽然想到,那那從不讓人牽她的手,即使是他們一起從巧面館逃離的時刻……
他忽然想到,這么些年,真的只能怪自己太粗心。除了長得一樣,那那和歐陽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而我卻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丁哲生什么時候都替別人想好借口,然后自己承擔(dān)所有的錯誤。
我沖著哲生大聲吼道:“丁哲生,你就是個大傻瓜?!?/p>
吼完我就哭了,哭得很大聲。
古怪乖張的那那,連哭都和別人不一樣。
那那笑容滿面地抽泣。眼淚肆意流淌,笑容蒼白張揚。
笑著哭的那那說:“丁哲生,你給我聽好了——
“會抿著嘴笑的是歐陽陽。
“會穿淑女裙的是歐陽陽。
“會安靜說‘好’的是歐陽陽。
“會讓你牽著手的是歐陽陽。
“會把錢細(xì)心折好再壓在碗底的是歐陽陽。
“會拉坯的是歐陽陽。
“沿著馬路低著頭一直走的是歐陽陽。
“頭發(fā)束得很整齊的是歐陽陽。
“還有,丁哲生,你喜歡的人是歐陽陽!”
說完這些,我感覺我已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我用所有的力氣說完最后一句,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陶吧。
我再也不敢去看他的臉、他的背影。
我們的心,被擠干了水分扔了一地,滿地狼藉。
悲傷如水漫延。
悲傷將空氣都凝固了。
在時空的門檻外,我們都變成了那個無法回望的人。
所有的一切,在這個時刻變得不可收拾。
至于歐陽陽,我再也沒有和她說話。
而事實上,那那本來就極少和歐陽陽說話。
歐陽陽在美院上學(xué)。
歐陽陽還沒有畢業(yè)就有很多畫報社、雜志社說要簽她。
歐陽陽自小就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孩子,集聚了所有人關(guān)心的目光。
歐陽陽不管怎么樣都是那那的榜樣。
不管做什么,那那總是被說:“你看你姐姐!”
兩個長得一樣的孩子,一個成為另一個名副其實的影子。
我什么都沒有。
不管怎么努力,那那永遠(yuǎn)都站在那個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角落。
于是,我只能努力讓歐陽陽變得不存在。
我不要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圓里,我以為自己可以跳出來。
只要可以擺脫歐陽陽,那那就可以不顧一切。
在歐陽陽的心底,她一直把我這個只小她一點點的妹妹當(dāng)作孩子一樣在寬容。
那那不是不辨是非的人。
可是歐陽陽不知道,她越是寬容,我就越是憤恨。
所以,那么小的我,會把兩個一模一樣的玩具拿起來,惡狠狠地把其中一個毀掉。
并且,那么小的我會很清楚地告訴自己,被毀掉的玩具是歐陽陽的。
可是,那么小的歐陽陽竟然不氣不惱不哭不鬧,還伸出手來要和我玩同一個玩具。
我逃離不了歐陽陽。
這件事在我們四歲那年就已經(jīng)被證明過。
那那是不知悔改的人。
雖然如此,但是丁哲生你真是很沒眼光啊,歐陽陽的朋友那么多,你也要去湊熱鬧。
世界太安靜。
時間過了許久,手機鈴聲終于響起來。
鈴聲一直響著,是語音留言。
我把留言打開。
丁哲生在電話里說:“丫頭,你給我聽清楚了——
“咧著嘴大聲笑出來的是那那。
“喜歡穿T恤戴棒球帽的是那那。
“只會用惡狠狠的舉動來表達善意的是那那。
“看電影會哭卻打死不承認(rèn)的是那那。
“去陶吧只用瓷泥不會拉坯從不燒制自己作品的是那那。
“走路會一直東張西望的是那那。
“嘴上說不喜歡小孩子卻待他們很好的是那那。
“喜歡搖滾卻害怕撕裂聲的是那那。
“高興和悲傷的時候都會滔滔不絕的是那那。
“可以用最丑的手機卻要吃最好的冰淇淋的是那那。
“對著一片落葉都可以站一整天的是那那。
“看書一目十行臺詞過目不忘的是那那。
“會寫古怪詩劇的是那那。
“…………
“那那,我曾經(jīng)以為,只有皎潔的月色能讓我寧靜而安詳,它讓我的心安靜得像一塊透明的琥珀。但是在遇見歐陽陽之后,我終于明白,這所有心安的來處。那那,你就是你,不是別的人!沒有誰可以阻擋你的陽光——除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