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琳
“赧郎”一詞為世人所知,全賴了李白的《秋浦歌》其十四:“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薄棒觥庇械陌姹緦懽鳟愺w字“”。這首詩影響不小,很多古詩選本都選它,甚至還進(jìn)入了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然而“赧郎”一詞古代極少使用,我們在大型古籍?dāng)?shù)據(jù)庫中能搜索到的也就下面幾例:
鹿頭湖船唱赧郎,船頭不宿野鴛鴦。為郎歌舞為郎死,不惜真珠成斗量。(元楊維楨《鐵崖古樂府》卷十《西湖竹枝歌九首》之二)
籠筒津鼓驚浮客,欸乃漁歌屬赧郎。(明楊慎《升庵集》卷三十一《長江萬里圖》)
白浪接天高,黑風(fēng)不斷號。赧郎輕舴艋,不敢向江皋。(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七《江皋曲》)
早晚重尋櫻筍候,赧郞共放柳陰舟。(清沈大成《學(xué)福齋集》卷十《舟中有懷漱石》)
自掃一床間,雙扉常自關(guān)。赧郎明月夜,別宅寵妖嫻。(清黃之雋《香屑集》卷十六《無題絕句十一首》)
可以說“赧郎”一詞是由李白創(chuàng)造的,后世的個別用例應(yīng)該是李詩詞語的因襲,因為元代以前找不到“赧郎”的第二個用例。
“赧郎”是什么意思,自宋代以來就眾說紛紜。
有些人將“赧”理解為羞愧。元蕭士赟《分類補(bǔ)注李太白詩》卷八引宋楊齊賢注:“此言方士煉丹,爐火
熾然,照曜天地,時有紅星紛起于紫煙之中。亦赧,面愧赤,乃版反,猶言愧汝明月之夜歌曲之聲振動寒川
也?!鼻逋蹒独钐自娂ⅰ肪戆耍骸袄梢嗉粗敢狈蚨裕谟昧ψ鲃谥畷r,歌聲遠(yuǎn)播,響動寒川,令我聞之
不覺愧赧,蓋其所歌之曲適有與心相感者故耳。字當(dāng)屬己而言。舊注謂郎為吳音歌者助語之詞,或謂是土
語呼其所歡之詞,俱屬強(qiáng)解?!币馑际钦f李白聞郎之歌曲而愧慚。李白為何聞郎歌而感愧慚?這在全詩意境中無
法得到合理的解釋。從句法上來講,“赧/郎明月夜”的切分也是十分牽強(qiáng)的。
有些人認(rèn)為“赧”是發(fā)語詞。明朱諫《李詩選注》卷五:“赧者,語助辭也,郎,相稱之辭也。赧郎,吳
音也,猶言阿翁、阿孫之類?;蛟霍鰹槔⒅o?!边€有人認(rèn)為“赧郎”整體是發(fā)語詞。元楊維楨《鐵崖古樂府》
卷十《西湖竹枝歌九首》清樓卜瀍注:“郎,吳音也,歌者助語之詞?!睙o論說“赧”是發(fā)語詞還是“赧郎”
是發(fā)語詞,都是想當(dāng)然的說法,毫無依據(jù)。
有些人信從被王琦摒棄的“土語呼其所歡之詞”。舒蕪《李白選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4年版):“疑
是唐代當(dāng)?shù)胤窖灾信訉η槿说膼鄯Q。”此解只是猜測而已。
郭沫若提出“赧郎”是爐火映紅了臉的冶煉工人。他在《李白與杜甫》(《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四卷,
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中說:“‘郎,舊時注家不得其解,其實就是銀礦或銅礦的冶煉工人。在爐火中
臉被焮紅了,故稱之為‘郎,這是李白獨創(chuàng)的辭匯。”此說在當(dāng)代影響很大,很多注本都加采用,談?wù)撝?/p>
國冶金史的論著中也幾乎必提此詩。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古典文學(xué)研究室選注《新選唐詩三百首》(人民文學(xué)出版
社1980年版):“赧:原意是因羞愧而臉紅,這里是形容冶煉工人被爐火映紅了的臉色。”“詩人以飽滿的熱
情,鮮明的色彩,形象生動的語言,描繪出一幅冶煉工人月夜冶鑄的壯美圖畫,也是一曲對冶煉工人的贊歌。
贊美冶煉工人的詩,在李白詩歌中這是僅見的一首,在我國古代詩歌中也是少見的?!薄稘h語大詞典》采用郭
說,將“郎”釋為:“指因爐火映照而面呈紅色的冶煉工人。”事實上,“赧”在古代從不單純表示紅色,
而是指因羞愧而臉紅?!墩f文》:“赧,面慚而赤也?!薄睹献印る墓隆罚骸坝^其色赧赧然?!敝祆浼ⅲ?/p>
“赧赧,慚而面赤之貌。”可見將“赧”理解為爐火映紅是站不住的。
張建木(《張建木文選》,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認(rèn)為“”為“赮”之形誤?!摆Y”為“霞”之異體。
《文選·郭璞〈江賦〉》:“絕岸萬丈,壁立赮駁?!崩钌谱ⅲ骸摆Y駁,如赮之駁也。赮,古霞字?!崩畎自娢闹蟹Q修煉道教的人為“霞客”“霞子”。如《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五十五:“安識紫霞客,瑤臺鳴素琴?!薄抖褂?/p>
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吾與霞子元丹、煙子元演,氣激道合,結(jié)神仙交,殊身同心,
誓老云海,不可奪也。”“既有‘霞客‘霞子之號,亦可有‘霞郎之稱?!边@一解釋確實有一定的合理性。
古稱仙人為“霞人”。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一○七《傳錄》唐李渤《梁茅山貞白先生傳》:“潛光隱曜,
內(nèi)修秘密,深誠所詣,遠(yuǎn)屬霞人?!庇纱苏f來,稱習(xí)道修仙的男青年為“霞郎”似乎也符合情理。不過此解也
有疑點,因為此說借助于形誤,沒有版本依據(jù),而古代文獻(xiàn)中也不見有“霞郎”之稱,所以只能聊備一說。
解讀古籍,按本字貫通文意是最為理想的解讀方式。“”古有干瘦之義。五代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
錄》第五冊《方廣大莊嚴(yán)經(jīng)》第七卷:“皺,上側(cè)瘦反,下女板反。也,干瘦也?!薄都崱の蓓崱罚骸?,
摍不申?!边@是說收縮不伸展,與干瘦義通。隋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十四《出逢老人品第十六》:“太子見已,即問馭者:‘此是何人?身體皺,肉少皮寬,眼赤涕流,極大丑陋?!庇志矶摹毒M(jìn)苦行品
第二十九》:“菩薩如斯減少食飲,精勤苦行,身體皮膚皆悉皺?!绷?xí)道修仙者追求身體輕巧,這樣可以升
仙云游,故避谷絕食,餐霞飲露,致使形體干瘦。唐黎興、方長《太上一乘??罩遣亟?jīng)》:“若人修行服食,
休糧,研精道味,志慕山林,隱形棲遁,餐霞納氣,棄于甘腴,舍去肥膩,身輕體勁,免于老死,是謂地仙?!眅ndprint
南唐沈汾《續(xù)仙傳·羊愔》:“后不喜谷氣,但飲水三升,日食百合一盞?!绱私?jīng)年,清瘦輕健。”宋白
玉蟾《南岳九真歌題壽寧沖和閣》(元佚名《修真十書》卷三十二):“張復(fù)有若如珠少,煉得身形成鶴瘦?!?/p>
宋楊齊賢認(rèn)為《秋浦歌》描述方士煉丹之事,堪稱切中主旨。李白信奉道教,曾親自煉丹服食,秋浦就是他曾
經(jīng)燒爐煉丹的地方之一。這在他的《金陵與諸賢送權(quán)十一序》中有明確表述:“嘗采姹女于江華,收河車于清溪,
與天水權(quán)昭夷服勤爐火之業(yè)久矣?!鼻逋蹒独钐自娂ⅰ罚骸版迸?,汞也;河車,鉛也;皆煉丹藥物?!?/p>
溪,在池州秋浦縣?!碧脐惿傥ⅰ洞蠖礋捳鎸毥?jīng)妙訣·爐鼎火候品第八》載煉丹之火候云:“其爐內(nèi)鼎四外,紫
氣回繞,看之如霧。候寒開鼎,看其金砂色轉(zhuǎn)化為紫光之丹,丹內(nèi)紅星點點,似欲輕涌。”“紫氣回繞”“紅星點
點”的描述均與詩句“紅星亂紫煙”相符。這都表明《秋浦歌》所述實為作者煉丹之情景。所以“赧郎”即瘦
郎,指煉丹修仙的清瘦小伙。冶煉工人之說恐怕是郢書燕說。
至于元代以來的個別“赧郎”用例,從文意來看,大約是泛指青年小伙,這應(yīng)該是在含糊臆解李詩的基礎(chǔ)
上形成的含義,不能用此義來解證李詩。
元楊維楨《鐵崖古樂府》卷十《漫成》其五:“小娃家住白蘋洲,只唱舍郎如莫愁。風(fēng)波不到鴛鴦浦,承
恩曷用沙棠舟?!薄端牟繀部肪懊鞒苫咀ⅲ骸啊崂梢槐咀鳌??!笨紤]到楊維楨在《西湖竹枝歌》中使
用過“郎”一詞,這里原本當(dāng)為“郎”?!啊弊质謱戵w中有時寫作“赦”?!缎录亟?jīng)音義隨函錄》第八冊《大威
德陁羅尼經(jīng)》第十一卷:“愧赦,女板反,正作?!庇值诙鶅浴都窆欧鸬勒摵狻肪砭埃骸扳钌?,上女六
反,下女板反,正作也。又音舍,誤?!倍鼗臀墨I(xiàn)P.3906《碎金》:“人羞赦:女眼反?!薄靶呱狻奔葱?。蓋《漫
成》抄本“”字或作“赦”,不明俗字者以赦免義讀之,文意不通,故改作同音字“舍”。古人對別人指稱自
家的親屬時常加舍字,如“舍弟”“舍妹”“舍眷”等,所以“舍郎”是可以說的。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