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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真情望原野 長歌當哭念金師

2016-04-08 11:10滿新穎
歌劇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歌劇老師

滿新穎

是好漢,必有一身鐵骨,還有一掛柔腸!金湘,絕無例外。對我而言,2015年最后兩個月的記憶將永難抹去悲傷,我們當代最杰出的作曲家之一,拼命三郎一樣最惜光陰的音樂巨人金湘先生走了,走進了他的和我們大家的“原野”之中。他的身后,將是以一個時代的樂音不斷匯成的重唱、交響及各種文論和故事,來表達后人對這位不知疲倦的、夸父般的作曲家的無比眷念、感傷、理解與熱愛。

金湘,這個曾經(jīng)把戈壁大漠踏得驚天響、直到臨終前思路都依然清晰異常的硬漢,在彌留之際交代過身邊的人;紀念會上,可播放他的歌劇《楊貴妃》第二幕楊玉環(huán)入浴華清池的那一段女聲合唱:“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當此樂于2015年12月29日在八寶山的蘭廳響起,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人們無不為之動容!

去原野啊,送金湘!而他,卻在那里用自己如沐春風的曲調(diào),雍容華貴地告別了他所愛的一切世人。

“船到江心不攏岸”

就在去年10月,我接到了中國音樂學院“金湘作品研討會”的邀請,一開始我還很欣然,因為好久都沒有金老師的消息了。會能開,說明我肯定能見到這位“老帥哥”,其健康定是大有好轉(zhuǎn)!中國音樂學院也真給力,這才是大好事??!每想至此,他那動輒就來電詢問“小滿,你在忙什么???”的親切感如在昨昔,他對各種學術(shù)爭論、各種歌劇音樂劇批評的簡短而令人難以忘懷的言論如縈耳畔。2015年I1月19日晚的北京下起了冬雨,國內(nèi)外的音樂家同行和北京的“金粉”們?nèi)允桥d致勃勃地趕到了中國音樂學院,濟濟一堂地聆聽他的這場“砥礪前行——金湘作品音樂會”。颯爽又干練的女指揮家朱曼揮棒的中央歌劇院交響樂團與合唱團,或許是當今中國最重視金湘作品的團隊之一了,藝術(shù)家們嚴肅而認真的詮釋贏得了所有聽眾的尊重。

雖然我對金湘的大多數(shù)歌劇并不陌生,但當晚無論是聽現(xiàn)場,還是體會音樂廳外中場休息時人們的神情和話語中所透露出的莊重感,都足以讓我的切身感受與往日迥然不同。我期待的是金老師能夠登臺亮相,并接受我們這些千里外趕來的愛好者們的致禮和祝福。而令我更欣喜的是,音樂會的下半場,金、李夫婦常向我提起卻一直沒能聽到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雪蓮·木卡姆的春天》帶著我神游到了西北大漠。從沒有如此清晰、明確地體會金湘的音樂,仿佛讓我飛升在他的音樂里,他經(jīng)常向我講起的巍峨天山的壯美仿佛歷歷在目,好像能嗅到天山雪蓮的芳香與高潔,感受到她催啟著人們對春天的眷戀和對愛的勇氣。

在天山的汩汩春潮流過之后.最后的那曲琵琶協(xié)奏曲《琴瑟破》(OP.87,2007,楊靖演奏)開頭的幾個音,就像裂帛聲一樣,一下子撞開了我淚水的閘門。樂分兩“破”,前濃后淡,又似英雄壯麗的人生復歸向了原野的天然。這曲子訴說著傳說中白居易《琵琶行》才有的境界,可無論哪一聲,它都不再屬于一件有著東方多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古樂器,這琵琶和樂隊的和鳴與對抗,分明是一個無所不能的現(xiàn)代詩人,在錚錚然、英朗朗、層層疊疊地講述自己的人生慨嘆!這已完全不再是之前我聽過的作曲家任何一部歌劇或交響樂所能涵蓋的內(nèi)容了。聽得出來,早在2007年年前,金湘就在奮力地與時間賽跑,他要用盡自己最后的一束光來照亮他深愛的后來者,他著實這樣做著,亦是對他“晚期風格”的闡述和自我總結(jié)。從琵琶語里我仿佛聽出了他那一生所經(jīng)歷過的種種曲折與坎坷,想到了他在人間苦行的路途上的那些隨想隨吟,看到了他在困惑中不斷求索的身影,聽到了他的嘆息:

“緣何此生來世上?踩踏戈壁去問誰?!”

“夢里依稀捧龍井,茶香催人淚……”

樂如其人!其樂又如民之呼喊,如泣如訴,聲聲喃喃……此刻聽眾席上的我,完全是驚喜中又伴著驚恐,感慨里又充滿了痛楚,悲欣交集!

我是多喜歡這首曲子啊,可我又不忍再次重溫,因為在那些流淌的音符里,不僅有他個人的困惑和求索,還翻滾激蕩著我們整個中華民族所經(jīng)歷的種種苦難歷史與文化之殤。它似乎也在暗示著我,作曲家雖然思接千載,但此處的奏響卻透露出了一種不祥的、有似莊嚴告別的悲劇感:此曲在這場音樂會中演奏,應不是主辦方中國音樂學院拿定的主意,而是金湘自己的要求——這是“天鵝之歌”啊!

音樂會結(jié)束后,由于沒能見到老友金湘,我第一時間撥通了金夫人李稻川導演的手機。不等寒暄,也沒等對方是否準備要聽下去,我就迫不及待地表示,自己是怎樣看待這場音樂會和這最后一曲的感受??墒堑搅诉@時我才明白,咫尺之間,電話那頭重病于北京友誼醫(yī)院的亦師亦友的金湘已無力接我的電話了!隨后我又看到了好友薛羅軍教授在金湘老師病床前發(fā)來的照片,金湘雖然深情面對鏡頭,但已然形同枯槁,不忍直視!

次日早上在西藏大廈會議室里我參加了“金湘作品研討會”。北京電視臺和中國音樂學院合作,史無前例地使用了網(wǎng)絡電視同步對話系統(tǒng),我和與會的音樂界同行們?nèi)缭敢詢數(shù)乜吹搅瞬¢缴系慕鹣胬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向與會的學者們揮著手說:“大家好,謝謝大家!”除了這兩句話之外,他似乎欲言又止,熱切盼望著、凝望著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顯然,這位歌劇界最了不起的“虎子哥”在與病魔進行著艱難的拉鋸戰(zhàn)。我發(fā)言時,我非常想鼓勵一下這位英雄般的老友。我對著金湘說:“金老師,您好!我們的‘虎子哥,我和大家都希望您趕緊好起來,很想再次到您的金茂公寓與您喝喝葡萄酒……”

“船到江心不攏岸”啊,我雖身在那醫(yī)院的斜對面,卻無法相見。因我還有一場學術(shù)會在身,在幾句發(fā)自肺腑的感言后,我不得不匆匆趕往武漢。出門沒多久,北京的天空就飄起了漫天大雪。滯留在寒冷的西客站候車室的那3個多小時里,我一直看著手機中金湘老師的照片,不住地用厚厚的圍巾掩飾著婆娑淚眼,也根本不去管周圍的旅客如何看我這個“爺們”的脆弱形象。我心里感慨:老人家怎么會病得如此之重?。窟^去的他,是多硬朗瀟灑的人??!

即便當時我的內(nèi)心異常糾結(jié),武漢去是不去?留在北京看他也確有困難。我依然固執(zhí)地相信,憑著金師以往的那股頑強的生命力,他一定能挺過這一關(guān),這一坎他定能邁過。我心里不住地念叨:等這最忙的一學期課程和學術(shù)活動全部結(jié)束,我立馬動身來好好陪陪他老人家,再跟金老師一起拉東扯西,長點見識??烧l這道,這才是我追悔莫及的長痛所在!endprint

一個月后的12月23日深夜12點,我突然在微信上看到金湘病逝的消息。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隨后立即撥通了李稻川老師的電話,這才知道老人真的已駕鶴西去,走了半個多小時了。

這一夜,我無法合眼,點燃了蠟燭,擺上了他的書。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往機場,直飛北京。我知道我錯過了看望他的最后機會,不可原諒!而作為他的忘年之交,我唯一能做和補救的是,立即過去,陪陪我們尊敬的李稻川老師,陪她度過難關(guān)。

我之所以每次談及金湘教授和李稻川老師都是如此的動情,甚至是喋喋不休,絕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夫妻二人對我個人走向歌劇音樂劇研究的10多年里有過真誠的關(guān)心、愛護和幫助。更重要的是,我越走進他的音樂戲劇作品,便越能感受到金湘老師的偉岸與坦蕩,更為他深刻的思想和藝術(shù)家的情懷由衷地震撼和敬佩,他這代人身上,有我輩太多應該繼承的高貴品質(zhì)。

金湘先生對我個人學術(shù)成長的影響

最早知道金湘老師是上世紀80年代末上大學一年級那會兒。對當時學唱歌的我來說,歌劇《原野》所表現(xiàn)的主題無疑是深刻的,戲劇沖突極強。也許是受周圍環(huán)境和歌劇舊觀念的影響,習慣了各種“美旋律”“好聲音”和“高音大于一切”的我,對這部作品中一些現(xiàn)代化技法寫就的唱段、對他戲劇音樂的張力,在理解時有很大的偏見和排斥心理,至少是覺得變化音太多,有點拗口。可隨后的20多年中,我越聽就越喜歡這部歌劇,它讓我體會并由衷地感受到,歌劇音樂必須要依靠戲劇性的結(jié)構(gòu)張力來展現(xiàn)豐富的人性,這是歌劇的不二價值!

如今回想起來,我大學時的那種最初的感官印象是多么偏執(zhí)而幼稚。在不斷反思之后,我才逐漸意識到金湘創(chuàng)作思想的彌足珍貴,以至于后來我做博士論文、博士后出站報告,以及之后出版的幾本書,乃至在很多大學和劇院搞的講座,開設的課程,甚至本學期進行的考試改進意向中,都與金湘、李稻川的作品和藝術(shù)理念產(chǎn)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尤其是當下,在我們討論歌劇該如何發(fā)展時,金湘的作品和他在認識論上所表達的種種設想和思考問題的高度,都依然是這一時期難以逾越的。

今生能有幸遇到金老師和李老師,我該真誠地感謝歌劇導演劉烈雄博士和藝術(shù)史學者劉恒岳二位仁兄。也正是天津的那次中國歌劇論壇,我與金湘先生才結(jié)下了隨后連綿不絕的深厚情誼。當然,這中間還伴隨著我對他之后的幾部新作歌劇抱有不同看法的小插曲。那次會后,我就隨著送李晉瑋等教授的車到了北京的金湘老師家中,我這個山東“自來熟”在他家“把酒臨風”、開懷暢談。也就是那次的見面交流后,才使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處在開題前的博士論文《歌劇在中國的本土化歷程研究》(后接受導師陳世雄教授建議更名為《中國歌劇的誕生》)該用怎樣的理論邏輯起點作為“第一推動力”來宏觀地駕馭中國歌劇史這個當時仍處于空白的研究領(lǐng)域。

2006年9月,金湘教授在給我的博士論文《中國歌劇的誕生》的評語中充分肯定了我對中國歌劇史研究的成果“改寫了中國歌劇史,是一個了不起的功績”,同時我們也認識到了“歌劇思維”這個中國特殊文化歷史語境下所產(chǎn)生的概念對中國歌劇史學研究和音樂批評的重要理論價值。他認為“這一‘理論的延續(xù)與共建具有很大的開創(chuàng)性,它實際上從源頭上廓清了歌劇與戲曲、歌劇與話劇加唱等不同藝術(shù)體裁的區(qū)別,從而為歌劇創(chuàng)作、歌劇研究沿著‘歌劇思維所奠定并提供的理論軌跡健康發(fā)展”。同時,金湘先生也對我當時在博士論文寫作中有待于進一步提煉的觀點和論據(jù)做了毫不閃爍其詞的指正。他認為論文應該對基于歌劇思維所產(chǎn)生的某些創(chuàng)作所特有的技法手段進一步進行分析,比如在中西方比較文化學的層面上還有必要進行更為深入的形態(tài)學分析等。尤其重要的是,他雖然也認為我國歷史上的確存在著把歌劇當作戲曲思維實踐的諸多現(xiàn)象和先例,但在措辭和結(jié)論等方面,還要在對這些作品的評價時留有余地,得理需饒人,以便能讓學術(shù)的討論不走極端,或者讓當事者出現(xiàn)心理反彈的偏頗等建議。這些非常中肯的意見后來在我的《中國近現(xiàn)代歌劇史》一書中都一一得到了較認真的采納。

如果說當初在天津沒能見到金老師,或許我對他只不過是神交和盲目崇敬而已。但是在我博士畢業(yè)后,上述恩師們都支持我能到歌劇較繁榮的首都工作,這樣的話,那些在歐洲留學時期的積累都有可能派上用場。雖然在諸多友人和老師的幫助下我滯留于北京近兩個月,但是當時的求職環(huán)境是不容樂觀的。在僧多粥少、投名狀無著落的困境里,我經(jīng)歷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重重考驗。而就在等待某校回復的焦慮之中,金老師經(jīng)常背著我到處打聽哪家高校我能進去,他不厭其煩地做著伯樂,到處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和老友推薦我,煞費苦心。金湘老師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與坦率是我之前難以想象的,每每說起創(chuàng)作和研究生培養(yǎng),永遠跳動著對學生求才若渴的心。金老師幾乎動用了他所有的社會關(guān)系,甚至在他70歲生日的那天,他為了說通某位音樂學院的領(lǐng)導,不能喝酒的他竟然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去主動請人家吃飯“拉鉤”,推杯換盞。而這一舉動導致他患了急性腸胃炎,在醫(yī)院里竟然連續(xù)打了兩天的吊針,他一直對我隱瞞此事,只字未提。我從朋友那里知道這個事情的時候,已是一個多月以后了。比這更重的情分是,在各種投門未果的情況下,眼見我準備赴青島大學任教,他和李老師及他的親友和同道們在北京迅速注冊了“歐華歌劇有限公司”并委以重任,一定要我能堅持下來打持久戰(zhàn)。

為了鼓勵我留在北京,他還拿自己1959年到1979年20年下放在新疆阿克蘇時的經(jīng)歷來激勵我。那時我才知道,過去有人說”“文革時期由于江青在全國清一色地搞‘樣板戲,歌劇基本上壽終正寢”的說法不全對。金湘告訴我,1972年他正在寫他的第一部自己編劇并作曲的維吾爾語歌劇《戈壁大寨人》(烏魯木齊上演)。這部作品雖然現(xiàn)在沒多少人知道它,但這次創(chuàng)作卻為他后來寫其他戲劇作品尤其是寫新疆風格的歌劇和評論新疆的本土歌劇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

2006年的12月,迫于糊口又死愛面子的我最終還是去了青島從教。從此之后,我與金先生的往來更加密切了,在北京,除了工作的妻子之外,我又多了一份友情勝于親情的牽掛。每次去北京開會、看演出,我都要去叨擾二老,也與他的愛徒們、同道們得以經(jīng)常聚會討教,我們以“金家”為我家,有似當年的“卡梅拉塔”。endprint

記得某一天,我準備到他家里蹭飯,他為了我專門出去買菜,結(jié)果路上遇到我后,立馬就對我談起了他對“音樂創(chuàng)作學”的設想。其實,我當時根本就沒有聽明白他在說啥。上桌吃飯時我對他說,剛才您對我說的沒有聽明白,因為您老顧著說,我心里只顧著想如何吃了。他端著酒杯對我哈哈大笑,笑得跟小孩兒一樣。

大約兩年后,我專程從青島去北京看他,又見到他在書房里對著打印的《音樂創(chuàng)作學導論》振振有辭地抱怨著,說我熟悉的某個雜志的主編大人沒能立馬接受他的這個已通盤思考了多年的學科規(guī)劃。他再三要求我對此提出看法,不拍馬屁,能發(fā)就發(fā),不能發(fā)還可以再放放。從那時起,我逐漸開始明白,金湘先生不是那種擺譜又強加于人的“審美頑強”型作曲家,他對學術(shù)理論雖執(zhí)著,但也是非常虛心謹慎的。只要你能擺出道理來說服他,他一樣是從善如流的,他爽直的一面和固執(zhí)的一面并不總是對立的。

金湘先生是位多產(chǎn)的作曲家,而其理論水平也是國內(nèi)外學人皆知的。我們之間談論最多的話題當數(shù)多聲思維和作為戲劇的歌劇情感結(jié)構(gòu)張力問題。事實上,金老師給我在多聲思維上的啟發(fā)是非常鮮明的,我在近十多年中的教學實踐和課程改革中,始終堅信在學習西方音樂的過程中,在做能動性思考的多聲思維中,應遵循從西方宗教與多聲部生成發(fā)展的歷史理論與實踐,這樣我們才能以短暫的有生之年(或近現(xiàn)代、當代的百余年)來努力追趕西方的這種千年優(yōu)勢。金湘認為,把作曲分成“四大件”的機械做法是不利于我們創(chuàng)作的整體性進步和需要的,應將和聲與復調(diào)兩門課協(xié)同起來教學,這樣才是較為科學的。而我在最近幾年的學習、教學摸索和反思中,也越來越意識到西方人是先有了復調(diào),而后有了和聲的史實。如果不能先從多聲部的橫向線條出發(fā)來審視后來的和聲,那我們的西方音樂理論就極容易被當作單純的技術(shù),從而被割裂開來去對待。

金湘老師和李稻川老師是我這十幾年學海生涯中的良師益友,他們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敬業(yè)精神和對后生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愛,已成了我們這一代中青年求知、上進的精神動力。金湘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當沒齒不忘。特別是他那種與生俱來的堅忍不拔與大家風范,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作為早已功成名就的歌劇和交響樂作曲家,在邁入古稀之年的時刻本該有資格可以頤養(yǎng)天年了,為何能有這樣強烈的歷史抱負和文化責任心呢?而我輩的人生際遇與他們這代人所遭受過的那些人生的苦難與艱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真實可感的生命脈搏就是他那永恒的音符

我并非金氏弟子,但金老師對我這種性格上直來直去的晚輩,從來都以充滿慈愛和寬厚的態(tài)度相待,無論在學術(shù)還是在評論上。我的性格總是“擰巴”,接觸了他也就“合并了同類項”,所以有時難免也會在一些自以為是的問題上犯上爭執(zhí),憋不住地要向他直接進言。然而,我有些話他當面是虛心接受,轉(zhuǎn)臉后卻是堅決不干的。比如有次我在上??囱莩龊?,就曾堅持認為:在并不很成熟的情況下,有些劇本由他揮刀上陣是有損于健康的??沙38朽坝谧约骸捌鹆藗€早,卻趕了個晚”的金老師在2009年后勃發(fā)了他對歌劇的永恒之戀,面對大多數(shù)作曲家都難以企及的委約,甚至連都不敢去想的舞臺誘惑,金湘老師有時的確是很感激且饑不擇食的。這位不知疲倦地與生命賽跑的“虎子哥”并沒意識到,假如他把生命的這支蠟燭節(jié)約著用,至少也得有所取舍吧,那么他的身體也不至于消耗得如此之快,甚至還可能會寫出威爾第《法爾斯塔夫》那樣的巔峰之作。

我認為上世紀80年代他之所以能寫出《原野》那樣里程碑式的杰作,關(guān)鍵就在于他把自己的思考、愛和生活寫了進去。對于這一點,我曾在2008年的金華會議上因梁茂春教授評說他筆下的虎子哥寫得“還不夠野”時打圓場,我也半開玩笑地、武斷地對他說過:“金老師,我覺得你就是《原野》里的虎子,你是新疆回來的虎子,李老師就是金子。你們這部戲首演的幾個主角,在生活中的哪一個又不是劇中人的性格呢?”

2011年11月的《歌劇》雜志發(fā)表了我的課題“普契尼歌劇在中國的傳播與影響”的階段性成果《當愛與生活成為歌劇的依托——趣談普契尼真實主義歌劇的真實性程度》。我當時還沒有看到雜志,正在北京參加一個研討會過程之中。金老師看了文章后,迫不及待地打來電話向我表示祝賀,要我走出會場來和他說話。他說他與李老師都很贊同文章最后指出的這段話:

只有把生活和情感結(jié)合在一起,才能寫出真情實感的東西,如果你不能為生活而歌唱,那么就該為藝術(shù)去嘔心瀝血。當我們的筆端和個人的真情融會在一起,即便不能做得到驚天地、泣鬼神,也終該讓觀眾為你的生命歷程一掬同情之淚。藝術(shù)的真、善、美最終還是來自于我們的生活,在這個現(xiàn)實題材歌劇不興的時節(jié),我們大家一起紀念偉大又真實的普契尼,就是為了讓我們大家活得更加真實。普契尼和真實主義歌劇的故事講完了,請大家記住,只有把自己和時代、把生活和作品統(tǒng)一在一起,藝術(shù)才會成為一種有尊嚴的人的確證。

他在那里興趣盎然地把我吹暈,說我是“普契尼研究的頭號專家”,我說我不過是個“挨磚頭”的。其實,我無論在意大利還是回國后在研究普契尼時經(jīng)常會想到金湘,而一提到他和李稻川,也就必然想起《原野》創(chuàng)作過程中那些豐富多彩的生活故事,還有就是這部作品對我的學術(shù)成長提供了歷練,再就是一段與金、李二老之間那種難忘的深情厚誼。有西方評論家看過《原野》后便把金湘譽為“東方的普契尼”,我對其論據(jù)不得而知,但我卻有充分的理由告訴讀者和觀眾們,至少在真情實感、真知灼見、真才實學、真文人和真性情的這些方面,這個時代最杰出的音樂戲劇作曲家金湘把他兢兢業(yè)業(yè)、蒼涼多難的一生化作了音樂,為我們留下了上百部音樂作品和一系列有著重要實踐價值的理論觀點,尤顯與眾不同的是:他將自己的很多眼淚與痛苦化作了永恒的旋律。

如果說他在總結(jié)《原野》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后提出了“歌劇思維”說,但這一家之言仍不過屬于同人、同道們共建的一個實踐命題。在這一“學說”提出之后,他又與另外三位音樂理論家一起發(fā)出了建設“新世紀中華樂派”的倡議。我對此論從不參與,但對于他只不過是倡議的這種提法,我至今也能表示理解和由衷的敬意,“敢說敢為”才是真!因為我深知金湘這個大學時就能傻乎乎地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給自己搞什么“反右”運動的藝術(shù)家在面對無情的現(xiàn)實和人生的夢想時,常常虔誠得如同信徒一般。令人匪夷所思又驚嘆不已的是,他既不是那種述而不作的理論家,也不是那種作而不述的藝術(shù)家。他是教授,更是個勇往直前、腳踏實地的實干家,無論他提出的“歌劇思維”還是“中華樂派”,這完全屬于幾代中國人的音樂夢。我們也只有不斷地向他學習和致敬,才能不會輕易忘掉這些過去的誓言。

親愛的金老師,假使時光能夠倒流,我倒是還想和您掰扯掰扯“歌劇思維”“中華樂派”……

敬愛的金老師,倘若生命可以借用,我愿把余生換得您的健康,換來您那股長青的戲劇張力和思考力。我們這個時代需要您,需要更多的您!

真誠的金老師,您在原野中聽到我們的呼喚了嗎?

我忠誠的勸告對您這樣一位忘年之友是徒勞的,就連您生命的最后一年,都拒絕向我透露自己的健康狀況,因為您比誰都清楚下面這樣一個硬道理:

一個真正的音樂家,他最真實可感的生命脈搏就是那些永恒的音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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