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學敏,1965年生于四川九寨溝縣。1987年開始發(fā)表詩作。已出版詩集《幻影》《雪山之上的雪》《長征》《九寨藍》《紫禁城》《鋼的城》等?,F任《星星》詩刊主編。
在通江銀耳博物館
露生耳。把一支飄浮的曲子用節(jié)氣聚攏來。
在通江,耳朵讓女人的眼睛噙著,一落淚,
霧被洞穿,唯有傾聽而已?;芈曉谔炜罩校?/p>
把清晨又清晨了一次。
把銀圓洞穿的耳朵,在天上飄著漂白的字。
用櫟木的字典訂購清朝,
玻璃的小辮一撩,耳朵與花朵只是一字之遙,
不管我青岡木上寫出的山水。
坐在銀耳旁邊,風一顫,我的憐惜就多幾許。
誰聽走了孤獨,又把它埋在了哪一棵樹上?
還要用誰的名字重生?
在通江。人是江上漂著的耳朵,
聽天掉在水上的干凈。然后,人也干凈。
我木槳的耳朵聽見了一切。
露生耳。我身后的曲子走得慢了,一顫,
成了露。
我身后的通江走得慢了,女人們一顫,
便成了字典里的霧,
慢慢地氤氳,把陳年的身世凝成了露。
我走慢些,等著清朝的女人和我一般大,
教我識銀耳,白顏色的漢字。
在渠縣趙家坪觀漢馮煥闕
在渠縣。石頭像樹一樣生長,亡魂趕在再亡之前,
修筑宮殿,打理自己的朝代。
在坪上。馮把頭從斑鳩的叫聲中伸出來,
對宕水說,在一千里的村口種一棵魚等龔。
宕用渠水擦汗,女人坐在貞節(jié)邊上回避,
石頭紛紛入藥,
用牢底的顏色把脈,治一個朝代的心病。
闕陰影的動物越來越小。
時間唯一的牙齒,
把柏樹們撕咬得滿坡亂竄。
我在黑白片中翻揀名字的碎片,比如板凳蠻,
比如煥,和王小波……
把時間開到漢朝的高速路口。一枚隸書的字,
剎在路標上取暖。
飼養(yǎng)過的水很肥,懶得說話。
漢闕的堤壩把字攔住,在白發(fā)的轉彎處,
叫做書法。
我不得法,渠水和黃昏的暗示依舊走投無路。
在渠縣。時間的石頭被渠水說出的話鍛成戟,
插在人世的我畫出的滄桑中。
在武勝寶箴寨聽川戲
小姐在唱腔的閨房里繡著一聲槍響。墨鏡發(fā)芽,
一百年的雨是山生出來的妖氣。
小姐,池中那尾叫做土匪的魚,是我的妖名,
被民國發(fā)黃的江河水,紅燒了,
掛在碉樓的幌子上。讀書,習字。
拄著川戲的拐杖,我是一條給自己帶路的山狗,
在民國的坡地上翻撿一些遺失的膽怯。
白發(fā)被我臆想成土匪,還是木訥,縱是滿頭,
也不敢打劫一次小姐的芳名。
在寶箴寨,大巴停在年代的唿哨不能到達的
雨滴中。我把拐彎的雨傘伸進槍眼,
石頭與石頭曖昧,從繡房的白日夢到
掛在壁上的正堂,哪一塊走投無路?
川戲的血搖搖晃晃,拍了拍我膽識的肩膀。
我把民國用川戲的刀砌成了碉樓。
小姐,他們把你的名字用破了的嗓子弄臟了。
小姐,我要給你重新起個小名,就叫民國。
我要愛你,這不能怪我,既然當了土匪,
就要命中注定地,用川戲的扮相,
劫一次色。
在成都傍晚的莫舍咖啡
把夕陽再調濃一點便是愛情。風衣的樹,
在座位上發(fā)芽,
一滴從水中伸出懶腰的音樂,
用小拇指輕輕的春天,打翻了整個夜色。
咖啡們的性別和傍晚的曲子糾結在一起。
我讓地鐵口出來的時間,
用口哨的密碼勾引門上游著的魚。
在莫舍。我把玻璃桌面上長出的煙草味,
收割在詩里,讀給被雨淋濕的小時光。
在儀隴張思德紀念館
在儀隴。民國的腰身,像是缺水的時間,
在紅苕地里喘氣。秀才們一老再老,
已經寫不出谷娃子的谷,和張思德有黏結的,
那些糧食中長出的筆畫了。
一只翠鳥把之前的朝代歸攏在一起,
魚兒在遠處,風箏是舉起的拳頭。
在儀隴。谷子的父親與書中的糧食沒有關聯。
手藝,更多的時候會成為窮人腳上的草鞋,
用來背井離鄉(xiāng)。用來遠離谷子。
谷子的母親,把自己的名字在一把討來的谷子中,
熬成了清湯,一碗比遠離還要遠的清湯。
多病的茅屋,被油燈豆大的年齡撐著,
時間越來越黑,像是要壓塌一粒谷子發(fā)芽的念頭。
在儀隴。一粒叫做張思德的谷子,
朝著所有谷子的向往走了。
一棵叫做張思德的秧子,
隨著紅纓槍茁壯的姿勢,
長成一棵參天的紅旗樹了……
然后,這棵叫做張思德的樹,在延安,
把自己燒成了炭。
信天游一轉彎,泰山上的字又都長成樹了
……
在儀隴。我看到滿田的稻谷,翠鳥在故事中飛,
我在它念書的影子中,想要知道,
哪一粒是一百年前出生的谷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