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明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jīng)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這是我國著名已故詩人臧克家在《有的人》一詩中的句子,是他于1949年11月1日,在北京為紀念魯迅先生逝世13周年而寫的。
臧克家一生共出版《烙印》《罪惡的黑手》《自己的寫照》等幾十本詩文集。可他的這首短詩《有的人》卻是人們最喜愛、影響最廣、引用最多的一首詩。當然,筆者本人也十分鐘愛。我從年輕時就喜歡詩歌,自然從心底對臧老充滿了敬仰與尊崇。正如法國作家司湯達所說:“老來受尊敬,是人類精神最美好的一種特權(quán)?!?/p>
1992~1993年間,《光明日報》在二版(教科文衛(wèi)版)開設(shè)了一個“名人專訪”專欄,要求報社記者或全國各行各業(yè)人士,采寫在我國教育、科學、文化和衛(wèi)生等領(lǐng)域有突出造詣的名人。1000字,配照片。
1993年,我作為回城知青參加了北京市自學高考中文專業(yè)本科考試,拿到畢業(yè)證書后,做了一名《光明日報》的夜班編輯。按報社規(guī)定,剛分到報社和剛做了編輯記者的人,寫稿要等到一年以后才能署名記者。我當時才做了編輯記者,還沒有記者的署名權(quán)。
采訪臧老是北師大的蔡清富教授推薦的。1993年9月20日,蔡教授便帶我來到了臧老的家,東城區(qū)朝內(nèi)南小街南端路東的一條不長不寬的街巷——趙堂子胡同。
臧老的家是一個不大的普通院落,聽到敲門聲,來開門的是臧老的愛人鄭曼老師。我和蔡教授剛進院門,臧老就迎出了屋門,“啊,你好,辛苦了,辛苦了!”臧老那年已經(jīng)89歲,中等身材,身體偏瘦,卻精神矍鑠。他很是健談,且語速較快,山東口音說快了我倒有些聽不太清了。
一進里屋,我頓時被他屋中墻壁上懸掛著的名人字畫所吸引。臧老看到我很喜歡,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并向我一一介紹??吹贸?,他很看重這些字畫,且引以為榮。由于有字數(shù)限制,我寫的初稿中,只記述了聞一多、冰心、老舍、張愛萍等4人??墒窃陉袄霞慕o我的改稿中,他又添上了郭沫若、茅盾、鄭振鐸、劉海粟、沈從文、王統(tǒng)照、吳作人、曹靖華等人,可見他對這些字畫所顯示的他們那一輩文化名人之間深厚的友情和人格互羨的看重。
臧老尤其推崇聞一多先生,也因他曾是臧老的老師。談起聞一多先生,臧老雙眼中不但閃動著虔敬和激動,還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語。后來,我在一篇別人寫的介紹臧老和聞一多先生關(guān)系的文章中看到,當年臧老接到青島大學的入學通知書時才明白,聞一多先生以詩人特有的敏銳,相信臧克家是一個可堪造就的詩才,于是給了臧克家98分的最高成績。也可以這樣說,是聞一多先生的慧眼識才改變了臧克家的命運。
“電話里說讓我談?wù)勗?,我可準備了好幾天呢!”剛一落座,臧老就向我介紹起來。同時,拿出一大沓他找的有關(guān)資料和寫得密密麻麻的提綱,可見臧老是極其重視此次采訪的。
“如今的純文學直落低谷,而詩歌更是低谷的低谷!”提起詩壇的現(xiàn)狀,臧老頗多憂慮。
“那原因何在呢?”我問。
“因素很多,人們的觀念在變,興趣在轉(zhuǎn)移,加之我們對詩歌重視、扶持得不夠有力。但最關(guān)鍵的,還是我們的一些詩作者,面對改革開放的新形勢,未能做出足夠的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也就是沒能真正解決詩人該怎樣去重新認識、體驗和表現(xiàn)沸騰的生活,以自己的作品鼓舞人民,為四化而努力奮斗。時代在發(fā)展,我們不能還在那里自我欣賞地吟風誦月,抒發(fā)個人渺小的造作之情。那樣,又怎么會贏得廣大的讀者呢?”
雖說臧老年事已高,可他對詩壇還真是了如指掌。他每天光是報紙就要看七八種,還旁及多種書刊。事業(yè)上他不爭名、不奪利,把全部熱情都發(fā)揮在為詩壇培養(yǎng)新人方面了。
“那么,您認為詩歌怎樣才能重振呢?”我問臧老。
“三新!即思想新、感情新、語言新!這是對舊體詩應(yīng)該革新說的,新詩也應(yīng)如此?!标袄峡谌魬液?,心情很激動??磥磉@個問題他早已在腦中進行過多次的思考與探尋了。
他說:“思想新就是詩人要積極投入新的時代、新的現(xiàn)實,突破自我,以新的面貌去深入挖掘生活的本質(zhì)內(nèi)容。感情新就是要自覺地同廣大人民群眾打成一片,并由衷地為人民群眾作出的偉大業(yè)績,為國家的輝煌成就而動情歌唱。語言新,即要拋棄那些陳腐的語言及令人迷惑不解的所謂‘新形式,去探索尋求那些既符合我國人民的欣賞習慣,又能充分表現(xiàn)新內(nèi)容的方法與技巧。”
言談中,臧老流露出對秋瑾、譚嗣同、魯迅、柳亞子等人的推崇,他認為他們的古體詩和名字之所以盛傳不衰,關(guān)鍵就在于他們充滿愛國主義情懷,有著宏闊的胸懷和撼人魂魄的偉大人格。
“在新詩方面,像郭沫若、艾青、賀敬之、郭小川、李瑛等,他們影響了一個時代,至今不衰。這是因為他們抓住了時代的脈搏,寫出了人人關(guān)心的重大事件,所以感動人心。”
最后,當我問及他對青年詩作者有何期望時,臧老的眼睛不由得一亮,“詩是屬于青年的,青年人生逢盛世,應(yīng)該置身于‘四化建設(shè)的第一線,為社會主義祖國而歌唱。加強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知識的學習,多讀些古典文學作品。借鑒外來的東西亦可‘大而化之,學習現(xiàn)代派的某些表現(xiàn)手法是可以的,但要以我為主。”
他說,一個作家、詩人要耐得住寂寞,不要被名利所誘惑,才能挺然而立,登上藝術(shù)高峰。
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一個半小時過去了,臧老猶在娓娓而談,帶我去的蔡教授幾次相催,我才起身告辭了。走出大門好一段,臧老猶在門口向我揚手致意,我知道,他還有許多話要說,他對詩壇的興旺,為新一代詩人的健康成長而操心。正如他的自述:“我是一團火,灼人也要自焚!”
之后我又一個人去了他家一次,因為臧老說給我拿配文的照片,到那里又和他聊了許久。
為了使稿子能夠真實準確地表達出臧老的意思,稿子寫好后,我便于10月初趕緊寄給臧老,請他審閱并斧正,并附言囑咐道,稿子只可以改,但不能加內(nèi)容了。10月10日我接到了臧老的回信,只見稿子改動挺多,每篇稿紙都有改動。我心想幸虧把稿子寄給了他。同時他還一起寄來一份抄寫整齊的謄抄稿。稿中附有臧老的小女兒鄭蘇伊的一封短信:
“記者同志您好!大作收悉,家父做了改動,加了一些內(nèi)容,動得多了點,望見諒!因怕您看不清,我又重新謄抄了一份,數(shù)了字數(shù),多了180字。您可根據(jù)內(nèi)容,再刪掉一些。將您寄過來的大作也一并寄回。家父改動的地方,有的不大合適,我抄時,酌情處理了一下,以我謄清的這一份為準。修改過的稿子,您留作紀念吧?!?/p>
我當時很感動,為鄭蘇伊的處處善解人意。
稿件于10月17日在二版的“名人專訪”欄目被配照片刊出??鰰r,我當記者還不到一年,因此我的記者身份并沒有標出,而且本來就不長的稿子還被刪去了一些,這使我很不能接受??僧敃r我人微言輕,有什么辦法呢!我覺得很內(nèi)疚,臧老那么認真地幫我改定了稿子,有的還被刪了去,自己感覺是不敢見到臧老了。因此,我就沒有勇氣與臧老再聯(lián)系。
2004年2月6日各報刊登了著名詩人、作家臧克家因病于2004年2月5日晚8時35分在北京去世的消息,享年99歲,我當時深感震驚難過。唐代詩人韓愈在他的《師說》中道:“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蔽冶緛磉€想有機會去向臧老學習詩歌呢,然而時光如白駒過隙,我采訪臧老時他已經(jīng)89歲了,這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去了10年。從此我記住了那句話,老人是不會等我們的。只可惜我今生無緣,未能親聆臧老對我詩歌的教誨,如今想起來猶淚蒙雙眼。
臧老逝世后,我本打算找到這封信寫點回憶文章,卻始終沒找到。我當時就記著把臧老的改稿珍藏起來了,因為家中太亂,沒找到。2016年1月3日,我終于在一個存放舊信的大牛皮口袋里,找到臧老的改稿與他女兒鄭蘇伊的附信。1993年9月底采訪臧老時的情景歷歷在目,臧老的筆跡也在我的稿子中奔騰律動。我趕緊以此文記之,也算是我對他老人家的深深懷念吧。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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