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
40歲時,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拄一根拐杖,剃個光頭,穿上一件青布長衫,腳踩一雙圓口布鞋,走到哪里,人未到,拐杖先到了,把個地板墩得篤篤作響。如果還要有些韻味,那么不妨伸長脖子,鶴鳴九霄一般,朗聲唱出“五柳先生本在山,一朝為客落人間”這樣的句子。我想,那景致一定愜意極了。
在涇陽張家山,涇河岸邊有個溫泉,水溫28℃,號美人浴??h文化局長要我給泉寫個名字,寫罷,他央我去浴。節(jié)令不對,我的身子剛浸到水里,就感到下肢麻木。
我匆匆出浴,趴在別人的肩膀上回到住處,腰始終不能動,于是央人從正飄著柳絮的柳樹上砍了個帶杈的樹枝做拐杖。我在張家山住了一個月零四天,這拐杖用了一個月零四天。這段日子,我這病身子全賴拐杖。睡覺的時候翻不了身,我用拐杖勾住床頭,湊合著翻個身。吃罷飯,坐在凳子上起不來,我拄著拐杖站起來。最尷尬的事情是蹲廁所,我只能雙手抱住拐杖, 直著腰,跨著弓步,勉強(qiáng)蹲下去。蹲下去后又起不來,我努力許久,依舊用雙手抱住拐杖,像猴爬樹一樣,站起。
后來回西安,行至路途,我突然覺得自己拄拐杖的樣子很難看,不像個得道高人,倒像個討飯的。這時腰已見好,我便把這拐杖扔到了車外。人是一個賤物,我現(xiàn)在又常常想起那根拐杖。
我覺得人盡可以我行我素,只要自己覺得舒服了,盡可以不管別人怎么看待。剃光頭也罷,拄拐杖也罷,我自為之,與人何礙。這樣,我又央人去北山里砍一根旬子木來,木質(zhì)堅硬,可以做斧子把兒,用得久了,遍體通紅。
四十杖家,五十杖路,六十杖朝,七十杖國,八十杖天下,這是古人的一串話。而今我行年已四十有三,古訓(xùn)可鑒,我可以用拐杖了,起碼在自個家里,可以揮拐杖了吧!臺灣詩人紀(jì)弦有詩說:“我揮舞著我的黑手杖!在地球上行走。”這話聽了,總讓人景仰不已,浪心難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