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莊
伏羲紀·第八黑繩·第八大結
彼時,避于山頂崖洞的一小部分麋鹿、轉角羚、劍齒象和伏羲氏族人,看到了天上飄過的那塊大冰。大冰有整座山頭那么大,五彩斑斕,灼灼輝然,其光如虹一樣掃過洞口。
大冰移動得很慢,發(fā)出巨石滾動的隆隆聲。人們看到,大冰的邊緣,有個裸身女子在推著大冰行走。一道閃電劃過,穿過她的胴體,使她看上去像一條通體透明的蛇。她的頭發(fā)很長很長,長過她的身體,曳在身后,如一縷烏黑的云翳。她邁動腳步的時候,在天空踩出腳印,如魚兒在水面翻動水花。
然而,相較于大冰,女子顯得極為柔弱微小。只有當她正好掠過崖洞,人們才看見她透明的身體。當看到她的身體的時候,人們都不再哭喊,只大張著嘴巴,屏住呼吸,渾身都輕飄飄的,像是要跟著她一起飛升起來。連那幾頭麋鹿、轉角羚、劍齒象也停止鳴叫,昂起頭向著她呆望。
大冰向西北移動。那里,天的裂口還在下火。大大小小的火石拖著長尾砸向地面,發(fā)出沉悶的轟響。濃煙籠罩四野,發(fā)出刺鼻的硫黃味兒。
已經不知多少個日夜,人們沒再見過日月星辰。大地無處不在響徹洪水的咆哮。
大冰越來越小,漸漸隱沒在昏暗的濃霧中。人們不再能看見那塊光彩熠熠的大冰,便在饑餓與絕望中睡去。又一些日,有人悠悠醒來,竟發(fā)現(xiàn)太陽出來了。而那處下火的天的裂口,變成了一片散發(fā)著金光的彩霞。
竹書紀年·周紀·成王三十三年
“此女何人?我因何常夢此女?其體何可閃閃透明,有昆吾之光?”
約一萬年后,距那處崖洞不遠的宗周王室,有個叫姬滿的男人。此男人相貌偉岸,志存高遠,卻自幼做一個夢,夢見他壯年的時候,在和這個女子給一條烏黑的扶芳藤打結。藤索又老又朽,他打的那個結又大又煩瑣,一個套綰著一個套,急得他頭皮發(fā)緊。似有一件十萬火急的事等著他去做,去之前必須把那個繩結打完。
那女子就在旁邊幫他整理藤索,邊理邊默默垂淚。整個人像在一個大水泡里罩著,透明而遙遠。
對了,那是個下雨天。
雨,并不往她身上落,快挨近她時就蹦跳著彈開了,剛好形成那個大水泡。她的云翳一樣的長發(fā)就拖在黑色的雨水里,那么濕,像是地上的水是從她的長發(fā)里流出的。
“胡為乎哀哉?何其哀哉!”她為什么那么傷心?她是多么地傷心啊,眼淚一直不停地流。
接著,他夢到自己被那個女子托舉起來在天空奔跑。大雨傾盆,身旁的風像有了形狀,如激流一般呼嘯而過。他的身體太重了,重得像要隨著雨水淌掉,女子要不停地托舉才能使他不跌落下來。他感到身體和云層的邊緣不時地刮擦,并聽到大雨在身上灼出的刺刺聲。似乎是雨束燒著了,又似乎是由于他的身體和空氣摩擦得太燙,雨點一擊就冒出白煙。能聽到女子竭力地喘息,還能覺出她一直在哭泣,因為她老是吸鼻子。
“此女又因何舉我于天空奔跑?將帶我往何處?”
“向無任何一女能如此飛天!”
“也向無任何一女之肌膚有如此光潔,不瑕雨露,翔若白鷺?!?/p>
“她的頭發(fā),定然有兩個身體那么長,雍如拖云,散如施霧?!?/p>
“吾誓得此女!”
這個叫姬滿的男人想。因為,從幼年到成年,他根本無法正常走路。總覺得身體如磐石一樣滯重,而地面像霧氣一樣輕浮,他隨時有向下墜落的危險。
竹書紀年·周紀·穆王元年
這個叫姬滿的男人便是后來的西周穆王。
只是他等得太久太久,直至五十歲,其父昭王伐楚而陟,他才得以行王令于天下,盡采其女。
期間,他也不斷地剝下過一些女子的留仙裙,但看到的都不及此女的一根小腳趾,一如薺菜之于蘭草。
王令如疾風,他找到了那個女子。
女子尚幼,年十四。五鹿人,盛姓,名飛兒。
他即刻造了一座華麗的宮殿送給飛兒。
宮殿名昭宮,南向,院九重。南不設墻,全以回廊、鏤屏格擋。植珠樹、玉樹、水杉、七葉諸樹。培芙蓉、紫薇、水仙、合歡諸花。日月普照,光影不止。
一日,日晷薄辰,穿照蜃窗。陽光透過飛兒的酥頸,他終于看到了那玉的粉彩。甚而,還看出細細密密如桃的茸毛。
這讓他伏在飛兒的雙乳間垂淚。夢了的五十年,終能醒著得見。
他相信,飛兒就是他夢中的那個女子。只是她還沒長到夢中的年齡。
于是他要造昭宮,日日穿照飛兒的胴體,以透那玉的粉彩。
冬,再筑一宮,曰祇宮。
祇宮就是神仙的宮殿。
夜夜魚水的大半年,他已認定飛兒就是夢中的那個女子,而且一定不是凡人,是天上的仙女。因為她無論旦夕都是笑的,臉上的笑如燕尾綽過的水波,隨意一逗,她就笑了。凡間的女子哪能有她那樣沉靜的笑呢?何況,他并不期望看到她于夢中那樣憂傷。
他還認定她是天上御水的仙女。因為,她的每一寸肌膚都是水嫩的,如雨后初荷。每一次,她都灑出甘露一樣的水珠,幽幽泛出木梨花的馨香。他不愿意和她有片刻的分離,只有那樣,他才覺得踏實,不似往常那樣漂浮、墜落。
每一次,飛兒都對他吟唱: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p>
在這樣的歌聲里,他可以沉沉地睡去,不再做那個夢。
九年,再筑春宮。
宮一筑成,他即廣集天下處子娥媌,共赴花會。飛兒著阿錫之細,齊之紈絹,環(huán)佩叮咚,華髻朦朧。萬女圍拜,萬花羞閉,無一有顏色。連匆忙飛來的蝴蝶、蜜蜂也相互碰撞,嚶嚶嗡嗡跌了一地。
他笑了。他覺得他從未這么痛快地笑過。
十四年,伐徐戎,克,再造范宮。
宮數(shù)倍于春。萬國來朝,皆使駛入。日出縱馬飛馳,次日才可以看到他。飛兒擁著他,如滿樹瑤花。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夷蠻要服、戎翟荒服,無一人敢直視。
他又笑了。這次他笑得很大聲,笑得那些來朝的使介全都匍匐在地上。
穆王十五年
十五年,作重璧臺。
這一年,是他生命的重大一年。就在這一年,飛兒突感風寒,薨去了。
自范宮始,飛兒就開始做一個夢,夢到她看到了鳳凰。鳳凰來自太陽,獵獵燃燒,圍著她起舞。
他以為是祥瑞之夢。并未注意到,飛兒自那時起就失去了水嫩。且膚色焦枯,不時咳嗽。即便是日光穿照,軀體也不再顯出熒光。甚至,他有許久都不再關注日光是不是穿照飛兒了。
傳說,鳳凰自東海飛,他便在東海之濱作重璧臺。
臺九重,高入云。云衣水裳,蜃色珧光。
巫、史、祝、卜諸臣一同擇日,他攜飛兒登重璧臺。
那是個清朗的早晨,湛徹的海面浮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歌樂聲中,只見海的盡頭陡然升起一層透紅。那紅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仿若燃起了熊熊大火。緊接著,有兩團火云倏地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鹪瓶澘澙@繞,時而盤旋,時而俯沖,一瞬間就到了人們頭頂。
人們停止動作,抻脖歪頭向天空看,每個人的臉膛都被烤得又紅又燙。這時人們看清,火云中有兩只巨大的火鳥,每一只都有屋頂那么大,正自由自在地追逐嬉戲?;瘌B的渾身都是熾透的,遍體的翎羽都拖曳出火苗。火苗帶起脆裂的風聲,有幾排旗子立即燒了起來。
“啾唧——啾唧——”兩聲尖利如刀的唳鳴,如同天神用巨大的尖指甲在天上劃了兩道,刺得人們好一陣腦痛。
人們誰也沒聽到過這樣的唳叫,紛紛捂起耳朵。
耳朵尚未捂嚴,火鳥一個甩尾,箭一般向東南飛去。
天又藍又高遠,高遠得令人膽寒。
“鳳凰!鳳凰!”終于有人大呼。
“哈哈,鳳凰,瑞鳥也!鳳凰現(xiàn)必圣王出,應孤身矣!”他的笑聲壓住了所有人。
可是,一個極低極低的聲音鉆進他的耳膜,“大王,我要去矣……”
他轉回身來,見是飛兒。
飛兒咳出了一團鮮血,嘴角卻含著笑。
“大王,飛兒去矣……飛兒不去,難回子夢。飛兒要回至大王夢里……”
“大王,汝說,飛兒究竟是不是她?飛兒可比得上她?飛兒雖不知彼之謂誰,然好羨之,好慕之……”
他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有他聽到了飛兒的話。
“汝即是她,是她!”他猛地回過神來,大吼著搖飛兒。
飛兒已雙目迷離,斷斷續(xù)續(xù)地唱: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
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菶菶萋萋,雍雍喈喈?!?/p>
這是飛兒給他唱的最后一支歌。
歌聲極小極小,小得像一只黎明的蚊蚋,小得像沒有發(fā)出過。
穆王十七年
“大王,鎬京西行九萬里,有西王母國,國有弇山,山有天鏡,照可復生?!眱赡旰?,貞人伯夭在朝中諫道。
“速取之!”他命。
“大王,天鏡甚闊,周千里,接天連日,可照不可取。”貞人伯夭再諫。
“胡不早言!”他瞪了這個干癟老頭一眼。
立即開始了大舉西征。
途中,蕩大小戎狄無算。什么犬戎、四白鹿、四白狼、 人、珠澤、赤烏、曹奴,無不當者披靡。更多的是遠遠見六軍之屬如烏云一樣壓來,便早早獻出美酒、牛羊馬匹、穄麥等一應器物。有的還盛情難卻,將六軍之屬慰勞個飽,再選個風景殊勝的地方傾情獻藝。
過黑水后他們還遇到一座山。此山“寡草木而無鳥獸”,美玉卻多得不知凡幾,他興奮地將此山稱作“群玉之山”。大軍在這里休整了四天,“取玉三乘,載玉萬只”。又留下一些工師匠人專門攻玉。他知,飛兒是最喜歡玉的,待飛兒醒來,看到這么多玉,一定是看一個笑一個。
終于,到了一個叫甄韓氏的小國。此地水草豐美,馬壯牛肥。據國王無鳧稟告,出了甄韓氏再往西走,就是西王母國了。
國王無鳧炊金爨玉,熱情如火,“獻良馬百匹、用牛三百、良犬七千、牥牛二百、野馬三百、牛羊二千、穄麥三百車”。他有點過意不去,回賜無鳧“黃金銀罌四七、貝帶五十、硃三百裹”。他打起了精神,“乃命六師之屬休……大饗正公諸侯王吏甲萃之士于平衍之中”。準備吃飽喝足,直取西王母。
無鳧見這么神圣的人物向他饋贈了這么多星辰一般的禮物,一激動,又獻出一寶。此寶卻是一個長相怪異的化人。并聲稱,有了這個化人,取西王母國可不費一兵一卒。
穆王十七年·秋·甲
化人生得高額深目,鷹鼻狼齒,滿臉的胡須幾乎分不清眉目。通多國語,能鳥獸聲,常常招來飛禽走獸嘰喳對話??稍谒鹄镒杂尚凶撸S意顛倒山川,移動城邑。還能懸空不墜,觸實不硋。表演的過程中,還把月亮摘下來讓他賞玩了一會兒。當然,不能久玩,也只翻過來看了一圈,就被要走扔回天空了。
他最感興趣的,是化人能“易人之慮”。也就是既能知道別人的想法,也能改變別人的想法。
“說,孤何所思?”他寬宏而溫和地問化人。
“嘿嘿。”化人陰森地笑了一聲,眼睛盯著他,“大王莫急,先變個戲法與大王賞玩?!?/p>
化人拿出一張獸皮,在地上翻了幾翻。猛地一抖,竟變出一個活人來?;钊耸莻€少年,半袒著身子,金發(fā)碧眼,膚如凝脂,比大部分妙齡處子還要美艷?;顺槌鲆恢Ъ毿〉您椀?,嘀啵嘀啵地吹起來。少年隨笛聲起舞,進退俯仰,十分節(jié)度。
未等他作出反應,化人又一抖獸皮,幻出一個雪人兒一樣的及笄胡女來。只是這個雪人兒某些部位有些臟,像是被人胡亂踩過幾腳。
胡女十五六歲,懵懵懂懂,圍著幾片罕見的白虎毛皮衣裙,股后還甩著一根粗長的老虎尾巴。從頭到尾都是白的,沒一絲雜色,連那虎尾也是白尾。披散的長發(fā)也是白的,又長又密的睫毛也是白的,只有一對忽閃著童稚的眼珠是藍的。這藍藍得人心慌,不知道該怎樣和她對視。以至于,火光下圍觀的三公三事都覺得是天亮了,夜空轉瞬變得湛藍。
化人見這么多老頭子擠在帳內,似乎感到很為難。
他屏退群臣,只留飛兒和路上受贈的三五個嬖人。
穆王十七年·秋·乙
化人開始了表演,又抽出他那支鷹笛,嘀啵嘀啵地吹起來。
胡女先是移動云步在帳內游走,接著揮出兩片蓬大的羽毛,上下翻飛舞蹈起來。忽而將羽毛舉在頭頂,忽而又將羽毛附在尻尾,忽如白鶴展翅,又忽如孔雀開屏。舞到他面前的時候,有好幾次那羽毛掃中了他的臉。他不自覺地向后躲閃,似乎是怕飛兒看到了不悅。
舞幾舞,胡女開始原地旋轉。越旋越快,身上的衣物全都跟著蕩飛起來。旋至急處,笛聲驟停,胡女啪地定住,衣物盡數(shù)飛了出去,只剩下股后那根粗長的虎尾,和腳上一雙白茫茫的短靴,他的心臟一下子狂跳起來,越跳越劇烈,幾下之后就振得渾身都在顫動。臉也開始發(fā)燙,越是想到身邊的飛兒越是滾燙。
稍息一息,笛聲又起,婉婉轉轉柔聲吹奏。胡女慵懶地伸了個懶腰,肢體左舒右展,如同一片羽毛飄飄蕩蕩墜在了地上。又如有一股風吹來,將羽毛吹起,胡女起起伏伏,在地上飄動。左飄右飄,騰高伏低,一股強風,將羽毛吹到了他的腳下。
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胡女卻向他吐了吐舌頭,連眨藍眼,“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那笑聲,完全是一個頑劣的鄉(xiāng)野胡女。
穆王十七年·冬·甲
一月后,化人帶他們找到了天鏡。
路上,他又開始做那個夢。詭異的是,夢里的那個女子有時是原來的模樣,有時卻變成了胡女。頭發(fā)也變得絲絲皆白,在天上耀出一大片白光。有時候,女子悲慟欲絕的面容會突然變得頑皮,對著他虎吼一聲,緊接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大笑。
“彼女,活人歟?死人歟?”他問化人。他想使語氣重新寬宏而溫和,但是聽上去有點郁悶。
“既非生人,亦非死人?!被撕俸儆中陕?。這個滿臉紅毛的家伙總是只笑兩聲,笑得又干又硬。
“無非毛皮耶?!彼抖妒种械墨F皮。不知什么時候,他手中的獸皮變成了胡女身上的毛皮衣裙,那根白虎尾巴還在上面連著。
“然其蹤于何處?”
“已入王夢。”
化人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這胡人怎知我夢到了她?還有,我為何從未夢到過飛兒?她不是說要去我的夢里嗎?”看看身邊被草藥圍裹的飛兒,他不由得心中有些難過。
“飛兒猶在,定是在等照了天鏡醒來。”他想。
天鏡在一連綿不絕的雪山絕頂。峰巒間現(xiàn)出一片大池,平坦如砥,一眼望不到邊際。大池上覆滿厚厚的積雪,刨開三五尺深,現(xiàn)出烏青的冰層,堅硬如鐵,不知深有幾許。
正當他要命人挖開積雪時,遠處傳來一陣讓人心慌的虎吼。轉過身看,一隊人馬裹著雪粉奔了過來。馬隊來得非??欤Q坶g到了跟前。這支馬隊的馬匹比他的八駿神駒還要高大,噗噗地打著響鼻,冒出濃重的白氣。大約有五六十人,個個身披虎皮,手執(zhí)戈矛弓箭,裸著銅鑄似的胸臂。頭大如斗,頭頂上插著根粗壯鋒利的犀牛角。臉上涂滿斑紋,唇角裂開,齜出長長的獠牙。由于是在雪山絕頂,他上來時只帶了十來個人,這十來個人立時被團團圍住。
又一聲虎吼,馬隊中沖出一匹白馬。馬上坐著一個通體雪白的人,蓬發(fā)戴勝,齜著的兩顆獠牙卻比別人的長出許多。白馬將要撞到他時唰地人立,長嘶一聲像是要用馬蹄把他踏碎,嚇得他向后退出好大一截。
“哈哈哈哈……”馬上的人笑了,摘下面具,露出兩顆海水一樣湛藍的眼珠。
果然是那個胡女。
不知為何,這隊人馬一出現(xiàn)他就隱隱覺得胡女會在里面。
又不知為何,他有點害怕這個胡女。他射死過無數(shù)只猛虎野獸,實在不知道為何會害怕這樣一個胡人小女孩。
穆王十七年·冬·乙
“大王容秉,此乃我西王母國女王,我乃王之奴仆。我等乃西王母國之虎族,世代于此守護天鏡,勿令世人毀損。聞言大王來尋天鏡,便欲殺汝于途中。然依我族規(guī),女尊男卑,若有女子鐘意于某男,則在其身溺溲。溺時可避,避之不及,則屬配人。我女王在汝身溺溲,汝不閃不避,已然應允。大王既已是我王之男人,便無需再殺汝也。”化人剔著獠牙上的肉渣,坦率誠懇、一派天真。有那么一會兒,還學著他的神態(tài),擺出一副寬宏溫和的樣子。
“然,孤淑人但求一照天鏡耶,并無毀損?!彼戳艘谎酃J席的飛兒。
“嘿嘿。”化人又露出他陰森的笑,“大王以為如此即可使死人復生乎?王不會不知,此天鏡乃上古人母女媧補天之石也。初,天鏡澄澈碧綠,原是可以令病者照之痊愈,死者照之復生。無奈今人性情暴虐,嗜殺貪奪。天鏡有感,遂變冰凍,日漸污濁,不復照也。”
“汝乃化人,可入水火,移山川,何不能融冰澄水,催生植綠?”
“大王此言差矣,我不過是一下作奴人,元神卑賤,何可分毫改易上蒼之造化?所弄,唯障眼法耶,混淆視聽耶?!?/p>
“如此,便再無良策使天鏡回暖、生靈復蘇了否?”
“良策倒有,只怕大王難為?!?/p>
“請言之?!?/p>
“吾虎族傳,昔,人皇伏羲為救萬民不死,曾戰(zhàn)酆都鬼王。戰(zhàn)之未果,與鬼王約。自挖赤心,使女媧煉石補天。鬼王顧死,人王顧生。大王既人王,赤心如若羲皇,定可造化蒼生,融冰回暖。大王既要救盛后,莫若以效羲皇,將心挖出一試?!?/p>
化人說到這兒,兩眼凝視著他,嘴角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獰笑。
他注意到,天空陰暗,不知何時飄下了鵝毛大雪。人和馬皮的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群山和大池上沒一絲聲響,他聽到了心臟的跳動,那像是一面皮鼓在重重擂擊。八駿中有好幾匹用蹄子焦急地刨雪,鼻孔里呼出濃重的熱氣。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飛兒,飛兒無言,像是和積雪融在了一起。
“心出腔竅,人獨能活?茍不能活,安可再見我淑人?”他幾乎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
“赤心暖冰,冰融為鏡。天鏡有靈,照即復生?!被苏f。
“休與之喋喋!爾非救爾淑人歟?無這等癡(赤)心,談何救贖佳人!佳人尚不能救,做何人王天子?”原來胡女會說周語。
只見胡女一閃,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柄昆吾短刀,短刀沒柄,刺入他的胸膛。
他看著胡女,很奇怪,一點也不覺得疼痛。甚至,有一種釋然的喜悅從腳底升起。他笑了一下,握住胡女的手又向內刺了刺,并旋了一圈。他聽到里面嘎嘣幾聲,像是割斷了幾根瓠藤。然后,慢慢抽出刀,把一只手伸進去。他摸到了那顆類似于葫蘆的心,比他想象得要硬,要大,突突狂跳著,幾乎抓不住。
刀無聲地掉了,他將那顆心放在了胡女手上。
穆王十七年·冬·丙
天空忽然倒轉,浮在腳下,成為赤紅的虛空。每一片雪花都變成了火苗,曲曲折折向上飄升。飄升得異常緩慢,緩慢得如同樹葉停在枝頭。能看清它玲瓏剔透的紋理,和變幻多姿的形狀。群山也顛倒赤紅起來,仿佛燒紅的爐膛,混混沌沌懸在半空。大池擦著頭頂,隱隱透紅,像是覆蓋著一層山灰的巖漿,又像是薄云掩著的星空。
依然是那么寂靜,寂靜得連呼吸也無。
他揪下一片雪,問化人:“雪,何故上升,且如此遲緩?”
“此為地獄,萬物顛倒。較之人間,時緩且遲?!被舜?。
他惘然,看著手中的雪花,一片兩片。
良久,又問:“吾終日腳步墜臃,猶如陷地,何故?”
“道曰:開天辟地,是生陰陽,女陰男陽,男天女地。女無男則輕浮,男無女則墮落。天子無女,無地,故腳步墜臃?!?/p>
“吾失淑人盛姬故?”
“非也,淑人盛姬,水也。水,金生也。根在金不在水。道則,男心木,生火,女肺金,生水。故男慕女,心動不止,女慕男,胸膈窒息。男失女,心死,女失男,肺亡。世間男女,無非心肺。無心無肺,遍無男女。天子木心,要之金肺。淑人盛姬,非金,汝心火之渴水也,幻影矣!”
“幻之謂誰?”
“汝心自知?!?/p>
“吾自幼夢有一女,常托我于天空奔跑,何故?”
鬼王不答,用手指他的頭頂。
他抬頭,看見大池,濃霧之中,滿是五彩繽紛的石子。有方形,有菱形,有卵形,有條形,不一而足。每個石子都在熠熠閃爍,每個石子都在喁喁低語。事實上什么聲音也沒有,但他卻覺得那低語聲嘶力竭,肝腸寸斷。
“女子謂誰?”他戚戚地問。
“女媧也!”鬼王很隨意地回答。
穆王十七年·冬·丁
“吾因何而夢女媧?”
“大王伏羲也!”
“吾穆天子,何來伏羲?”
鬼王沒立即回答,向后靠了靠,盤起腿,像是要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昔萬世,女媧伏羲,本為夫妻。恩愛相諧,形影相隨。
“逾千五百世,人民轉多,遂相欺奪。強者得多,弱者得少。人民饑困,遞相食噉。天知此惡,即下火雨洪水蕩除,萬人死盡。
“伏羲女媧于心不忍,于酆都迫我免死。我出策言,煉五色石可以補天。女媧撿石,色唯缺赤。伏羲遂與我戰(zhàn)。
“須知,世間生死,咸由造作,人不造作,何來生死?實人不惜生也,非我索死也。我乃鬼王,受天命也!
“伏羲不依,與我戰(zhàn)七晝夜。我靈機一動,曰,汝心赤,何不取來煉石?伏羲聞言休,自挖其心,與女媧煉。
“媧大慟,血淚溢滿石釜。補天畢,日日悲泣,終至泣血而亡。
“羲媧死,魂魄升于天。天帝感,使其為仙。仙人無心,至人無夢。奈何羲媧二人戀之至深,不愿無心無夢,兩相不認。又兼牽掛群黎,遂重投人間。以期造化一方,令人心向善,復多愛慈。
“汝,伏羲也。胡女,女媧也。汝可自觀?!?/p>
說著,鬼王擤了一大筒鼻涕,用帶鼻涕的手從池中摘下一顆頭顱大的圓石。
他接過圓石,看到石中大雨滂沱,天崩地裂。幾乎是同時,倒掛的峰巒與大池一起消失,只剩下那個裸身女子和他在給一條黑色的繩索打結。他將那只大結打好,長舒了一口氣,說:“此結,大災,后人永記,可不覆轍?!?/p>
說完,將一柄光滑的石刃刺入胸腔。石刃繞心臟絞了兩圈,發(fā)出瓠藤割斷的嘎嘣聲。他微笑了一下,將心交到裸身女子的手里。
一道閃電,穿透女子的胴體。女子周身忽然變得透明,發(fā)出珍珠般的熒光。漆黑的眸子霎時如藍寶石一樣藍,拖在水里的長發(fā)也變得雪白。他發(fā)現(xiàn),夢了大半生的那個女子竟然就是剛才那個胡女。而她是那樣熟悉,那樣親,就像認識了幾百幾萬年,從未有過間隔。他想抱住她,緊緊抱住,再也不分離??墒撬迅杏X不到身體,只覺得離她那么近,又那么遠,連伸手觸碰一下也無法做到。他想哭,卻一點也不傷心。
胡女猛烈抽搐,一口鮮血噴在捧著的心臟上,兩行殷紅的血珠自藍色的雙眼簌簌滾下。她的頭猛地揚起來,發(fā)出撕裂心肺的哭喊。
大火熊熊,燒紅了石釜,石釜中的石漿在沸騰。胡女發(fā)瘋一般將心臟按進石釜。
石釜越來越紅,越來越亮,唰地變白,發(fā)出極其刺目的光芒。
很久很久,光芒褪去。石釜冷卻下來,連同里面的石漿變成一塊透明的大冰。
胡女將大冰舉起,奮力奔跑。越過山川,越過河流,她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透明,終于雙腳騰起,飛向晦暗的穹窿。
大冰在她頭頂無聲地延展,華光四射,照亮了云層。
金史·宣宗興定六年
兩千一百又八十年,全真教道長長春真人丘處機遠赴西域謁見成吉思汗,于天山絕頂遇一大湖。湖水碧綠澄澈,山影倒映。蜿蜿蜒蜒逾百里,林木葳蕤,雪蓮盛開,鳥語花香,蝴蝶曼舞,儼然人間仙境。真人俯身洗了洗臉,以湖作鏡整理衣衫,竟發(fā)現(xiàn)須發(fā)轉黑,一下年輕了好幾十歲,徒弟們幾乎認不出他來。
真人好奇心起,沿湖觀摩,卻沒看出任何成因。問山中牧人,答曰,湖名天池,自古有之。
極目遠望,積云處有一冰峰,白雪皚皚,直達霄漢。莫不是此冰峰融而成?然此冰峰又從何來?
真人不再打問,盤腿入定,去探究竟。約一頓飯工夫,從定中出來,給徒弟們講述了這個故事。最后說:“此即古之弇山。我等駐足,即羲皇心也。遠處冰峰,心之蒂也。心之全貌,已不足見。”
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說:“自穆王取心暖冰,今又兩千余年。期間人世紛擾,爭相屠戮,實不下穆王前?,F(xiàn)天鏡縮小,十不足一,真不知日后尚可存否!”
徒弟們年輕,最想知道周穆王和那個藍眼睛的胡女后來怎樣了。
真人答:“早霞舉也。吾道教之東華帝君木公,即周穆王。白玉龜臺九靈太真金母元君,王母娘娘,即那胡女。”
“然我東華帝君,男仙之王,主東方少陽之氣,生化萬匯;瑤池金母,女仙之首,西華之至妙,洞陰之極尊;二者皆在昔道氣凝寂、湛體無為,將欲啟迪元功化生萬物之時生,皆早于西周穆王,為何說是穆王與胡女霞舉成之?”弟子李志常疑問。
真人只笑不答。
“上古女媧娘娘補天,五色石當懸天上,為何此湖卻在山頂?”弟子尹志平又問。
真人也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