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笛
登上烏拉斯臺口岸對面的黑山頭,沿著碎裂的焦土和山石而上,便可以依次見到一些廢棄的坑道和防御陣地。有人說,這里曾經(jīng)是蒙元時期的軍事要塞,我不以為然,至少從眼前的這些軍事設(shè)施上判斷,雖然荒廢經(jīng)年,但從其瞭望洞或者“槍口”處,我看到了水泥灌注的痕跡。回來查了一下資料,1947年,北塔山地區(qū)爆發(fā)過一次小規(guī)模的邊界戰(zhàn)爭,北塔山成為軍事防線,而烏拉斯臺作為北塔山的防御前線,這些沉睡在中蒙邊境地帶的防御工事,應(yīng)該是那個時代留下的遺跡吧。想一想人們要靠肩扛馬馱的那個時代,水,糧食,紛繁的戰(zhàn)事和孤絕的守望,似乎一切都還沒有走遠。時光流散,這些堅硬的痕跡還在,蒼茫和遼遠的山谷還在,漫無邊際的荒蕪,依然在這個秋日的午后,彌散開來。
我首先看到的是兩棵在山谷里頂著金黃樹冠的楊樹,或者,我不能確定這兩棵樹到底是楊樹還是榆樹。因為在蒙古語里,“烏拉斯臺”就是白楊生長的地方,我們姑且叫它們楊樹吧。是的,此時此刻,我是多么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這兩棵和谷地的荒草幾乎是同一個顏色的樹呢?這幾天來,我們?nèi)ミ^界碑,爬過哨所,站在高坡上眺望,連同對面的蒙古國境內(nèi),山丘低伏,秋草枯黃,視野里卻很難發(fā)現(xiàn)一棵樹的影子。正如人類的生存如此艱難一樣,一棵樹,要在這樣酷寒和風沙的高原上存活下來,同樣顯得不可思議。
我匆忙放棄了繼續(xù)往另一座更高的山頂上去尋找防御工事的努力,徑直走下山來,義無反顧。我向著谷底的那兩棵樹走去,那兩棵金黃的樹冠上閃爍著這個下午秋陽的魅惑,它們像極了兩頂黃金的桂冠,任這世界的喧囂和繁雜,時間過去了多久,兩棵樹,以一種寂靜和秘密的方式,照亮了整個秋天的山谷。
秋草枯黃,瘋長著,無人收割。那些齊腰深的茅草,在兩棵樹冠的照耀下,也都彌漫著這個午后的飽滿和溫暖。陽光,是從哪一個方向照過來的呢?我已經(jīng)無從判斷。我舉著手機,從不同的角度拍下這兩棵孤獨而倔犟的樹。等我走到跟前,發(fā)現(xiàn)這兩棵樹并不高,樹冠剛好超過了我的頭頂,主干最粗處也不會超過十五厘米,之所以這么顯眼,大概是因為兩邊的荒山和這一片開闊的谷地上,除了胡亂生長的荒草,再也沒有比它更“高大”的身軀和更為俊美的生命了。是的,山谷里的這兩棵樹是如此俊美。在秋天即將遠去的季節(jié),在中蒙邊境人跡罕至的這一條無名峽谷里,兩棵樹站在彼此可以遙望的距離,它們相互鼓勵著對方,緩慢而又寂寞地等待著一些時光的消散。
如果時間只是一些流云,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知道它們都去了哪里。當我站在兩棵樹下,靜靜地遙望著山谷的時候,忽然,奇跡出現(xiàn)了。我用力地揉了一下眼睛,以確定我眼睛里的這一群馬,不是來自于一片虛幻的天空。天空是湛藍的,風輕云淡。似乎是從山谷的盡頭,一群數(shù)量不詳?shù)鸟R,緩慢地向我站立的方向移動過來了。那些時而埋頭吃草,時而舉首遙望或者發(fā)呆的馬群,正在一點點地向我走來。說不清是驚喜還是恐懼,我回頭看了看身后山坡上那些攀登軍事碉堡的同伴,可是此刻,他們的身影一個都找不見了。
我陷身于一片闊大的山谷,即將與一群毫無緣由的馬,遭遇了。我的后背有些發(fā)涼,谷地的荒草上,山風吹過,竟也有一些詭異的波浪起伏。而馬群移動過來的速度,遠遠超過了我的預估。它們像是一小股迅猛而至的潮水,或許只是一個瞬間吧,一下子就要來到我的眼前了,我還在發(fā)愣的時候,先頭的幾匹馬,就已經(jīng)在距我和這兩棵樹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我也連忙拿出手機準備拍照,后面的馬群已經(jīng)擁到了跟前,齊整整的一隊馬群,立時和這個莫名其妙的人展開了對視??赡苁俏沂謾C拍照的聲音抑或是我魯莽的動作,驚擾了這一隊游走在山谷里的馬群,它們只是稍作停留,一匹頭馬,扭頭便返回去了。我有一些后悔,也有些著急,連忙追著拍了幾張照片,馬群已經(jīng)沖上了另一面山坡。
想來這是一支規(guī)模不小的家族。頭馬健碩,行動敏捷,幼馬被錯落地圍在馬群的中間,一些成年的馬,警惕地不時回頭張望著。我只是懷著巨大的驚喜,小心地尾隨并目送著這個龐大家族的離去。此時的秋陽已經(jīng)開始西斜,我只能遠遠地望著馬群順著山坡上的一道埡口緩緩地消失。我想,本來這支馬群是要從我眼前的山谷里經(jīng)過的,只是由于我的出現(xiàn)使得它們受到了驚擾,不得不返回了。可是他們又沒有原路返回,只是斜刺里進了另一道埡口,而我真的不知道他們要到哪里去呢?
我悻悻地往回走,拄著一根手杖,在山谷外面的一塊石頭上坐定喘息。再一次的驚喜發(fā)現(xiàn),是在不經(jīng)意間的一回頭看見的。我只是無意間地回頭看了一眼山谷外面的天空,卻看見了那一群馬,正從山谷外面的埡口里魚貫而出。經(jīng)驗告訴我,這一次不要輕舉妄動了。我只是坐在石頭上,靜靜地看著馬群從我遠處的山石間走過,我甚至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一大家子馬的家族,到底要去哪里?我設(shè)想,這可能是山下牧民家的馬群,晚上要回家了吧。我看著馬群在亂石間穿行,也沒有吃草的心思了,是不是我剛才干擾和驚嚇的緣故呢?
我一直這樣目送著馬群,看它們到底要到哪里去。馬群沒有理會,或者壓根兒就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它們徑直去了山谷外面不遠處的草灘上,那一汪看上去面積并不大的水塘,然后便一下子亂了陣腳,有的埋頭喝水,有的甩頭搖尾,水花四濺,有的馬兒也不顧這晚秋的寒涼,竟然整個身子撲到水里,打滾嘶鳴起來,一身泥水在夕光的照射下,泥水淋淋。而更大的光影在一片水塘和馬群間散落著,那些金黃中有些泛紅的巨大光暈,鋪展在一片深秋的草灘上,馬群的嬉戲和歡騰時光里,高掛云天的夕陽,無遮無攔,作了這個瞬間最好的鋪墊。
我等待著馬群回家??墒?,馬群從水塘里嬉戲飲水后,并沒有往山下走,而是和從山埡口出來基本一致,“原路返回”了。由于光線的原因,也許我坐在一堆亂石間,和山石并無大的區(qū)別吧,這一回馬兒們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腳步輕盈,從容不迫。它們向著我身后那片更加開闊的谷地走去。我還是忍不住這一刻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緊追著馬群走向開闊地。機警的馬群立馬加快了腳步,隨即小跑起來,我便也學著小馬的樣子小跑著追在后面,一匹馬回過頭來,朝我冷冷地看了一眼。它這一眼著得我沒有了底氣,我害怕再跟下去,這匹斷后的老馬,會向我采取行動了。
我站在一面山坡的巖石上,目送著馬群越過了一道山梁,在一片開闊地上放慢了腳步,低頭吃草,交頭接耳了。我到底也沒有弄清楚這些馬的家在哪里,有沒有放牧它們的主人,是漫無目的地游走,也或許,這是一群無所歸屬的馬群,它們游牧在天地間,行走在深谷里,這野天闊地,才是他們自己的家。
(此文為“情系邊關(guān)”有獎?wù)魑墨@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