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進

詩人與導師方敬

呂 進

回憶起1996年我和方敬訣別的情景，宛如就在昨天。

1996年3月4日,方敬住進學校附近的重慶第九人民醫(yī)院后，當天院方就發(fā)出《病危通知書》。待我次日趕到醫(yī)院時，他正在輸液，顯得十分疲憊，女兒小多焦急地守候在身邊，

他望著我給他帶去的小禮品，說：“不要花錢，你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再不像上次那樣拿禮品開心。閉眼休息了一會兒，他突然輕聲地說：“人生太短暫了?！狈骄从讜r喪父。成人后的他，又像同時代人一樣，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和動亂的磨難。及至天亮，卻又承擔了他并無興趣的管理工作。他望著我：“這輩子耽誤的時間太多。還有好多東西應當寫的?！蔽叶?，他說的是“階級斗爭為綱”的歲月和管理工作“耽擱”了大量寶貴的創(chuàng)作時間。停了一會兒，他說：“比如鄒荻帆、鄒絳，我都想寫一點東西。鄒荻帆有兩件事應當寫出來……”前不久先他而去的鄒荻帆和鄒絳，都是方敬幾十年的老友。一次，我去北京開會。方敬托我給《詩刊》主編鄒荻帆帶去剛剛殺青的新作《高樓賦》。荻帆第二天就到會場找到我，興奮地說，“詩我已經(jīng)讀了，方敬的詩怎么還這樣年輕呀，我們將盡快安排?！编u絳由成都的四川省文聯(lián)調(diào)到重慶北碚的西南師范學院，正是當時的副院長方敬親自“挖”來的。鄒絳后來在建設(shè)新詩所的繁忙中無私地貢獻了自己的一切，以他的學術(shù)水準和崇高人品受到全所的景仰，至今新詩所的人們還很懷念他。

十天以后，當我再次見到方敬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十天前的那次談話竟是生死訣別。我只能站在病房門口，遠遠地望著躺在病床上的他，失去知覺的他，并不知道我的探望的他。我們似乎己經(jīng)被分開在兩個世界。他的兒子小明探詢地問我：“可以叫醒，但是即便把他叫醒，也會很快就昏過去的?！蔽覕[手說，讓他安靜吧。

每年春節(jié)，新詩所的朋友們都要一起去方敬家拜年。平時不便打攪，春節(jié)可以暢談。這已經(jīng)成了慣例，成了新詩所春節(jié)活動的一個內(nèi)容。如果春節(jié)時我在國外，我妻也會代表我前去。1996年，因為方敬和我都面臨搬家，節(jié)前我給他打電話，說今年就晚一點拜年了，待他家搬好以后吧。我還說：“今年拜年的少了一個?！蔽沂侵竸偣适啦痪玫泥u絳。方敬說：“現(xiàn)在不忙了，以后我們離得近了?！?/p>

因為我們兩家將搬進的是被稱為“博導樓”的同一幢新建樓房。他在二樓，我住四樓。

可惜，我終于沒有成為方敬的鄰居的緣分。說來也怪，這年重慶的春天顯得格外異常，三月了，還寒氣逼人，西南師大近旁的縉云山的峰頂居然白雪皚皚。3月17日中午，西南師大黨委書記王長楷給我打來電話，告知噩耗。午睡時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難以成眠。遂翻身起床，寫下一首《送別方敬》：

詩的重慶突然空虛了，

一位詩的前輩停止了行吟。

今年的春天如此姍姍來遲，

是不是在預報著一個寒冷的音訊？

縉云山有積雪

嘉陵江有濤聲

春風知別苦

不前柳樹青

四川東北部的墊江縣，這是方敬開始親近繆斯的地方。當時他在墊江初中執(zhí)教。像同時代的許多青年一樣，他在沉抑的氛圍中不免感到一種憂郁?！笆怯捎诠陋殻捎诳鄲?，由于生之執(zhí)著”，也許，還由于青春年少的敏感，青年方敬開始了自己柔弱而憂郁的歌唱。

他的詩歌藝術(shù)起點不俗。后來在北京大學外語系就讀的時候，作為一個年輕的新人，他的作品便已躍上“龍門”，陸續(xù)見利于《文學月刊》、《文學季刊》、《新詩》、《大公報》副刊等全國名刊。自此，詩伴隨著他的一生。香港學者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寫道，方敬和何其芳、卞之琳、艾青等四位詩人在參加革命之前就有出色的作品，而且，他們還是“參加之后仍堅持藝術(shù)水準的詩人”。應該說，這是公允之論。方敬曾經(jīng)動情地對研究生們說過：“詩就是我的名字，我的生命，我的一切?！狈骄茨陮霉畔∵€保持了詩的青春，海內(nèi)外不少人都對此發(fā)出感嘆。如果說1942年出版詩集《雨景》的前后是方敬的第一個創(chuàng)作高潮，那么，新時期就是方敬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高潮。在一生中有兩個高潮的詩人實不多見。我記得，1978年，香港《開卷》雜志發(fā)表署名林真的《別忘了方敬》一文，方敬讀后頗多感慨。一次他來我家時說到這篇文章：“我不認得林真。其實不該忘記的人還多，比如曹葆華?，F(xiàn)在是詩的時代了，該記起的都不要忘記?！?/p>

方敬一身是詩。對詩壇來說，方敬是一個符號，一個詩人的符號。但是對西南師大來說，方敬就感性得多，立體得多，豐富得多。是真詩人自風流。他的言談舉止中總是透出一種脫俗的詩人風度。和一般人不一樣，他寫信將“你好”寫在最后，他嚴禁別人在贈送他的書上寫什么“長”指正之類。方敬對庸俗十分敏感，可以說，他具有在光彩奪目的地方發(fā)現(xiàn)庸俗氣息的特殊能力。有一次，他對我說，學校的籃球隊要出征，要他這個校體委主任去講話?！拔易咴诼飞隙紱]有想清楚講什么，反正隨便談了幾句。后來領(lǐng)隊匯報，說打贏了，主要原因是認真討論了我的講話?！彼哪赝?，拖長聲音，用萬縣口腔說：“曉得怎么回事喲！”

80年代的一個兒童節(jié)，西師附小在西師大禮堂聚會，方敬作為學校領(lǐng)導出席。他為少年兒童們朗誦了獻給兒童節(jié)的新作《飛鷹》，少先隊員給他戴上了紅領(lǐng)巾，他高興得滿臉都閃著亮光。過了好多天，我有事去方敬家，發(fā)現(xiàn)那條紅領(lǐng)巾居然還掛在墻上。我說，還掛著呀！何頻加大姐說：“他興奮得不得了，說六十幾歲還當了一次少先隊員呢?！?/p>

方敬對詩、對寫詩的人非常親近，作為重慶市文聯(lián)主席，他與詩人、作家保持了親近的關(guān)系。但他也常有金剛怒目的一面。他愛其所愛，恨其所恨，重其所重，輕其所輕，他是性情中人，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方敬選集》是他一生文學活動主要收獲的結(jié)集，這本書出版后，我曾征求方敬的意見，是不是由新詩研究所主辦一個座談會。他沉吟一會兒，不屑地說起，誰誰的什么書出來后，也開了座談會；誰誰的什么書居然還在北京舉行首發(fā)式。“我不是沒有資格。”他接著說：“在這個會上必然要和有些人握手，我不愿意和那些人握手?！边@話展現(xiàn)了一位詩人的純凈風度!

方敬是詩人，這是人們熟知的：但他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教育家，也許就不是人人知道的了。

從十幾歲起，方敬就開始執(zhí)教，教學生涯是他人生圓舞曲的一個重要音符。在“文革”中，造反派加到方敬頭上的“桂冠”不是“走資派”，而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可謂“知人善任”。30年代初，方敬在上海吳松中國公學預科畢業(yè)以后，因生活坎坷而輟學，于是回到家鄉(xiāng)。先后在萬縣初中和墊江初中教書兩三年，這是他拿教鞭的起始。北大畢業(yè)后，在抗戰(zhàn)中，方敬到羅江國立第六中學四分校教書。同事中有好幾位名家，如李廣田、陳翔鶴等。這是從山東流亡來川的一所學校，學生中有后來成名的詩人賀敬之等。1944年湘貴撤退時，方敬到貴陽，任貴州大學講師、副教授。1947年春他從險惡處境中轉(zhuǎn)到重慶，任國立女子師范學院、重慶大學教授，相輝學院外語系主任等。1949年12月，方敬是作為一位地下黨員、也是作為一位黨員教授迎來重慶解放的。此后，方敬就一直在西南師范大學工作了，歷任外語系主任、院長助理、副院長、黨委副書記。種桃種李種春風的幾十年，方敬可稱得上弟子滿天下。

一位學生寫過一篇《輕輕的叩門》談方敬，方敬的《不用輕輕叩門》就是對學生的應答。詩的結(jié)尾是：

讓后來者與前行人

同結(jié)一條長長的繩

這條“繩”，現(xiàn)在己經(jīng)結(jié)得很長了。在方敬去世前,就有好幾位弟子己經(jīng)晉升教授，近幾年還擔任了博士生導師。開門弟子柳揚現(xiàn)在澳大利亞擔任國家博物館的亞洲部主任；頗為方敬看好的品學兼優(yōu)的87級碩士生胡興是新詩研究所首屆“臧克家獎學金”獲得者，現(xiàn)在加拿大；王珂、蔣登科、李震、江弱水、傅宗洪、陳義海、錢志富、段從學、徐偉鋒、何志、趙尋、向天淵等都已小有名聲；方敬賞識的女弟子邵薇在美國獲得羅娜·杰菲基金會的“女作家獎”，成為此獎的第一個中國得主，現(xiàn)在在美國德州大學。在訪問學者中他最看重的江錫詮，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又師從嚴家炎教授讀碩，然后來到新詩研究所，后來長期擔任江蘇教育學院中文系主任，在《中國社會科學》等刊物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在海內(nèi)外的詩壇上活躍著這一群年輕的身影。

方敬以他的博學多聞，有學有識贏得研究生們的敬重，當年新詩所這些年輕人嘴中的“方老”幾乎就是“智慧”、“博雅”、“風趣”的代名詞。他們愛他，敬他。1992年以前，每屆研究生舉行學位論文答辯時，方敬都是答辯委員會成員。他這位答辯委員知識淵博，學貫中西，妙語連珠，而且又是新詩發(fā)展史上不少重要的人和事的見證人和親歷者，所以，他的到場，對確保答辯的質(zhì)量和檔次起到了重要作用。

方敬去世的前幾年，因為年事已高，沒有能再參加答辯委員會。他對我說：“有點笑人了，不來了。”每當舉行答辯會時，我都有孤獨之感，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深深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