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喚
我們丁村這地兒,怪。先是村子怪,遠看近瞧,都像一把釘耙,掛在東荊河邊上;再就是,人怪,籮筐大的字,識不得幾個,卻個個口才了得!比如編個歇后語啊,打個啞謎啊……這些歇后語多得一釘耙能耙出幾簍子?,F(xiàn)捋上幾個段子,說給你聽聽。
吃過了?
吃過了。
加一口唦,邁出門檻吃三碗哩!
江漢平原禮性大。聽出來了吧?加一口,是吃飯當口串門子說的一句客套話,沒想,被我們丁村人套到教書先生肖夫子頭上,就變了味。變成了白吃白喝、好吃佬的意思。
肖先生是外村人,本跟丁村不搭界的,況且又作古了好些年。可因了丁村人專為他定制的這句歇后語而聲名遠播,雖死猶生。不光丁村,就是偌大個江漢平原,至今茶余飯后都在說:
肖夫子串門——加一口。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肖先生家住東荊河對岸的肖家村,早些年因教過幾年書,都尊稱他為肖先生。丁、肖兩村人往來,得過渡。別人過渡要錢。唯有肖先生免費。莊戶人一向蠻抬舉肚里有墨水的。尤其是我們丁村,祖祖輩輩都是摸牛屁股的土包子,對過日子沒什么講究,能鍋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就算祖墳上冒青煙了。如果硬要說有什么奢望的話,那就是指望后人喝足墨水,跳出農(nóng)門。自然就格外敬奉肖先生了!那年頭,窮??稍僭趺锤F,大人就是捆住肚子也要供孩子上學。只是大多數(shù)孩子不是喝墨水的命,一見課本腦殼就痛。于是紛紛逃學,寧肯回家放牛割豬草,也不愿受這份洋罪。
所以,我們丁村除丁大腦殼墨水喝得多外,大都是睜眼瞎,扁擔橫在地上不認得是“一”。據(jù)說丁大腦殼后來能當上縣長,全歸功于肖先生的三寸不爛之舌。
丁村的孩子都逃學跑光了。肖先生好不喪氣,但他心不甘,怎么也不能讓丁村在讀書方面“剃光頭”。于是在某個黃昏,肖先生著一襲黑長衫,雙臂呈“七”字,托了半個下巴,略歪著腦殼,碎著步子來到了丁村。肖先生不時伸出拇指和食指并攏的“丫”字,沿了鼻梁把原本端端正正的眼鏡,扶扶或推推。肖先生的打扮、舉止以及儒雅的作派,像耍猴把戲一樣引來全村人圍觀。
肖先生說話好斯文,之乎者也成了口頭禪。像往常一樣,他先干咳三聲,然后用兩指并攏的“丫”字,沿鼻梁扶扶眼鏡,拖聲雅氣地說:
——古人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古人曰: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人們似懂非懂,只有丁麻子走出人群,摸著腦殼說,先生,我聽了半天,你是說讀書?一個大腦殼男孩扯著丁麻子的衣襟。
肖先生推推眼鏡,不緊不慢地回應:
“是也是也!蕓蕓眾生,爾乃知音!”
丁麻子又糊涂了,捏了自己的耳朵不知所云。
有人說:“這還聽不懂麻子,他說你奶的耳朵是他的知音呢!”
丁麻子一本正經(jīng):“我奶——都死十多年了?!?/p>
人群爆出一陣怪笑。
大腦殼男孩怯怯地望著肖先生。肖先生一眼就認出了他,抖抖長袖,伸出一只手,“嗬,丁八斗!”隨后一邊摸著丁八斗的大腦殼左看右瞧,一邊嘖嘖稱嘆:
“瞧這——頭大如瓢,天庭飽滿,盛文八斗,乃天生一書生也!”
“先生是說……”丁麻子試探著,“說我伢兒天生是個讀書坯子?”
“妙哉妙哉!”肖先生豎起大拇指,朝丁麻子也朝眾人說:“天生乃讀書之人也!不上學堂,悲哉!”
丁八斗,是肖先生給丁大腦殼取的學名,意為文有八斗。不知是丁麻子望子成龍心切,還是肖先生的蠱惑起了作用,反正第二天,丁八斗又重返學堂。
那年頭,莊戶人都有養(yǎng)兒防老、多子多福的觀念,但同時又因“狂風吹不倒犁尾巴”的古訓,許多學齡兒童窩在家里。這在肖先生看來極不正常,便常常抽空到周邊的一些村子,散播讀書的種種好處。
那天晚飯當口,肖先生過渡來丁村,徑直去了丁木匠家。丁木匠一向說話做事干脆利落,幾板斧了事。丁木匠有個兒子,聰明得連眉毛尖子都是空的。老子整天叮當叮當?shù)刈瞿净?,兒子呢守在一邊胡亂涂鴉。有一天,路人隨手拿過小家伙涂抹的東西一看,咿呀!不看不打緊,一看嚇一跳!小家伙不畫貓不畫狗,專畫那些桌椅板凳、床啊柜的……嘖嘖,件件有質(zhì)感,有品相,似乎散溢著淡淡木香,立體得跟他老子打的家什沒兩樣。
“有板眼,有板眼,將來肯定有大板眼。”
“丁木匠,你兒子就叫丁板眼得了!”
丁板眼的事兒一下傳到了肖先生的耳朵里。這回他是專門來見識見識的。
正是吃飯當口,丁木匠起身相邀:“吃飯吃飯!”
肖先生隨手撿起地上一串刨花,放在鼻子前邊吸溜,邊欣賞四壁貼滿的“靜物畫”,“果真了得,果真了得!”說著,目光就落在了還吊著鼻涕的丁板眼頭上:“丁板眼?”
丁木匠一臉得意,“嗯”一聲。
肖先生豎起大拇指:“畫童乎?神童也!”
肖先生說:“你兒子不入學堂,可惜也!”
肖先生又說:“如果當我的學生,定會成為魯班!”
“魯班?”丁木匠不懂。
“你看你,你用的這些鋸、鉆、刨子、鏟子、曲尺、墨斗,乃魯班發(fā)明,卻不知魯班其人,此乃不上學之悲也!”
肖先生最后說:“聽老夫一言,把丁板眼交給我,必有大出息!”
丁木匠連連點頭,就把兒子丁板眼送進了學堂??烧l知,丁板眼稀泥巴扶不上墻,一拿課本就哈欠連天打瞌睡,一見那些洋碼子字,渾身就像螞蟻呷得慌。
丁板眼沒有讀書的命,只得輟學回家,還是老子做什么,他就畫什么。不到十五歲就丁兒啷當?shù)厥股狭烁^刨子。丁木匠一臉愁苦,說板眼,你不上學不后悔?丁板眼說,不后悔。我就跟你吃這碗飯。丁木匠長嘆一聲,說木匠手藝苦??!丁板眼說,苦,我愿意。你不是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嘛!
丁板眼的退學,無疑像一盆冷水,潑得肖先生透心兒涼。好在丁八斗爭氣,給他攢足了臉面,沒幾年就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
肖先生吃飯當口再來丁村串門時,就有了幾分成就感。
“吃了?”
“吃罷了吃罷了?!?/p>
“吃粑粑了也可吃飯唦?!?/p>
肖先生搖頭苦笑:“我是說吃過了。”
主人家說:“那就加一口唄。邁過門檻吃三碗哩?!?/p>
肖先生說:“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套也?!?/p>
其實肖先生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但是,不管再怎么餓,入座的肖先生總是不失體面地用兩指并攏的“丫”字,把眼鏡往上推推或是扶扶:“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是來吃飯,我乃是為你家……”主人打斷:“管他奶是還是爺是,先吃了飯再說?!毙は壬Z塞,心想,我可是說“乃是”,什么時候說過“奶是”“爺是”呀?唉,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
就這樣,丁村人寧可給肖先生白吃白喝,也不肯讓孩子上學堂。丁村人信奉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讀書是城里人的事,莊戶人家天生是盤泥巴的命。
凡在肖先生手里喝過墨水的學生,多少都有些出息。就連最不及的肖鵬飛,也在肖家村當過文書。當然,最有出息的,要數(shù)兩個。一個是我們丁村的丁八斗。丁八斗高中畢業(yè)沒幾年,先是當丁村的村支書,后來當上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再后來又當上了縣長。每年春節(jié),丁縣長都要回家鄉(xiāng)給肖先生拜年,偶爾還用吉普車將先生接到縣城住上一陣子。然后再用專車送回家。這一“接”一“送”,把個肖先生風光得!還有一個是曾家村的曾春寶。曾春寶是東荊河一帶第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分到了縣物資局當秘書。有了這兩個學生的榮耀,肖先生走路腰板挺得更直了。村人再見到肖先生,都會點頭哈腰打嘴恭:
——先生您,真是名師出高徒哩!
——先生您,桃李滿天下??!
肖先生聽了,兩眼喜瞇成一條縫。再串門子呢,就多了個嗜好,或者說是習慣:酒杯隨身帶。
每每一入座,肖先生那長袖三下兩下一抖,玩魔術(shù)似的,就抖出個白瓷酒杯,不大不小,可以裝八錢。酒,向來是自斟自飲,不多不少,九杯。九杯下肚,東家要續(xù),他就學孔乙己用五指罩住酒杯,幾分醉意地說:“此酒乎,乃能喝也,豈不知,喝酒喝酒,九杯也!”
吃罷飯,他又說:“吃飯吃飯,吃欠口,留下餐也!”東家就會為他的言行感激不盡,說先生到底是喝墨水的,曉得甘難辛苦呢。
過了一些年,肖先生被公辦教師所取代。校長照顧其情緒,安排他打校鈴,可識抬舉的村人依然叫他“肖先生”。他呢,仍以教書先生自居,這村那村地串門子——當然是在吃飯當口。酒足飯飽后,肖先生照舊酒嗝兮兮地:“喝酒喝酒,九杯也!”“吃飯吃飯,吃欠口,留下餐也!”東家就說,先生看你客氣的,下回再來,先招呼一聲,好多備幾個菜。
“隨菜便飯,吃了才香也!”肖先生丟下一句,開路,當然沒忘帶上那只酒杯。
時日一長,東家就沒先前熱絡了,只是隨口說說“加一口”??尚は壬鷧s當真:“加一口么?加一口就加一口。”話音未落,趕緊入座,“叭——”,酒杯一蹾,亮到了桌上。
今三明四的,“加一口”就成了肖先生的外號。緊接著,滿是嘲諷的“肖夫子串門——加一口”也隨之問世。但加一口(人們已不叫他肖先生了)不管,依舊在吃飯當口準點串門。加一口看出了人們的冷落,卻裝糊涂,又亮出他的撒手锏:
“丁八斗,可知否?”
“曉得曉得,丁縣長哪!”
“嘿嘿!丁縣長,乃我學生也!”
“曾春寶,可知否?”
“曉得曉得,大學生哪!”
“嘿嘿!大學生春寶,乃我學生也!”
苦心總算沒白費。但加一口只能糊弄一時,卻糊弄不了一世。
又過了一些年,加一口退休,不得不落魄回家。兒女們都不愿跟他過,說他好吃懶做;老伴也嫌他是個饞嘴坯子,做飯從不下他的米。加一口不服氣,就跟老伴吵嘴。老伴奚落他,說你是不是聾子?加一口說,非也!老伴鼻子一“嗯”,砍腦殼的,你還有心思非也非也!你知不知道外人咋詆毀你?肖夫子串門——加一口!
“哦——”加一口不以為然,“加一口,乃大禮也!”
“砍腦殼的,不要臉!”
加一口只得去串門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同塆共井幾十年,誰好意思在吃飯上打人臉呢?就假惺惺地客套一句“加一口”,可加一口螞蟥聽不得水響,一屁股落座,先前那股子斯文,一掃而光,有的盡是狼吞虎咽的餓相。
世風日下,河水倒流。那年,物資局突然分流解體,曾春寶下崗,跑到廣東去打工謀生了。曾春寶下崗的第三個年頭,一個爆炸性新聞又在東荊河傳開:縣長丁八斗因受賄罪鋃鐺入獄,獲刑15年。
更富戲劇性的是,只上過三天學的丁板眼,先是自己背上斧頭鋸子闖蕩武漢,后來又帶著兩個只讀過小學的兒子,一起在武漢搞裝潢。十年光景,他在丁村率先蓋起了樓房。老了的丁木匠逢人就說:幸虧我兒子板眼沒讀書!幸虧我倆孫子沒喝很多墨水!
——嗨!墨水喝多了頂屁用!
——握筆桿子的不如掄斧子的!
——這年頭,讀書無用喲!
——丁八斗坐大牢,到頭來還不抵盤泥巴的!
加一口的兩個得意門生落到如此下場,令村人唏噓不已,更令加一口萬念俱灰。
加一口再挨家挨戶串門子時,村人干脆不理睬;掛在嘴邊上的“加一口”,也懶得說了。
加一口再怎么饞,也不至于饞到不請自吃、自討沒趣的地步。漸漸地,加一口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比吃飯還大的問題:村上的壯年勞力,都一窩蜂地到外地打工去了,留下來的,盡是老的老,小的小。更嚴重的是,竟有許多孩子輟學在家。加一口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又像當年那樣挨家挨戶地游說,只是沒了文縐縐的之乎者也,有的盡是乞求和吶喊:
——快讓伢兒們讀書吧!
——莫要誤了伢兒們??!
——讀書比天大!
——書里自有黃金!
回答他的,要么是沉默,要么是奚落:
——丁縣長不是有文化嗎?咋個坐牢呢?
——曾春寶不是筆桿子嗎?咋不如丁板眼?
——你不是一肚子墨水嗎?咋又成了加一口呢?
加一口語塞。
加一口孤零零地走在村路上。一群孩子跟在后頭,拍起巴掌唱:
加一口,不怕丑,
串門子,喝燒酒。
加一口,不怕丑,
好吃佬,留欠口……
加一口轉(zhuǎn)過身,瞅著那群孩子,喃喃道:
“嗚呼!悲哉悲哉!”
那晚,加一口沒回家。他走進東荊河的防浪林,找一棵大樹,吊死了。
大前年的清明節(jié),在外頭打工的曾春寶回了一趟丁村。他悄悄來到肖先生的墓前,無限傷感化作一滴滴清淚,灑在萋萋墳草上……不到一會兒,村人們擁向墳地,圍住他。
“春寶侄兒,帶我去打工吧!”
“春寶哥,帶上我吧!”
“還有我。”一個半大男孩攥住他的手。
曾春寶望著熟悉而陌生的村人,心頭不禁一酸:
唉唉——這世道!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丁鼻子三耳刮。
還是穿開襠褲那會兒,就聽說了丁鼻子的厲害。我不服,想,不就是個紅鼻子嗎,有啥好怕的。大人說,個小屁孩,不懂。就去問隔壁的丁元寶。元寶說,切!哪是怕他人,是怕他三耳刮。
我更不解,不惹他不碰他,他敢隨便打人耳刮?元寶說,丁鼻子從不打活人的。還越說越邪乎了,難道打死人不成?得!還真讓你蒙對了——就是打死人呢!
元寶又說:“而且是專打吊死鬼。就是打上吊的人耳刮子。”元寶說著還做了一個上吊的手勢。
我聽得頭皮發(fā)麻,脊梁骨直冒冷汗。
元寶突然拉過我,伸出巴掌,朝我的臉,象征性地搧了三耳光,嘴里說:“啪 !啪!啪!三耳刮!”
我哆嗦著護住臉,好像臉上真挨了三耳刮。
“丁鼻子解吊——三耳刮!”元寶佝著身子遠去,聲音卻大得像打雷。
我愣著,老半天回不過神來,想著丁鼻子這人真狠心,咋就專跟吊死鬼過不去呢?唉唉,上吊的人真劃不來,人都死了,到頭來還要挨丁鼻子的三耳刮。
丁鼻子解吊——三耳刮。這句出自我們丁村的歇后語,像長了腳一樣,四鄰八鄉(xiāng)地到處跑。漸漸地,人們就將這句通了天的歇后語,搬到了世俗的生活中,并活學活用。
比如大人教訓孩子:你再哭,老子就丁鼻子解吊——
小孩立馬不哭了,懂得大人后頭“歇”著的是“三耳刮”,很快又成了乖乖兒。
又比如甲乙二人吵架對罵,甲要給乙一個下馬威,就會掄起巴掌吼:你再敢罵一句,老子就丁鼻子解吊——
乙想著甲“歇”在后面的那半句話,忽地就蔫了。
丁鼻子不光鼻子大,還紅。紅得像一團火,旺旺的,恨不得躥出火苗子來。村人說,丁鼻子天生火焰旺,煞氣大,活該他解吊。丁鼻子這人真怪,世上的活兒千萬種,做什么不好,咋就偏要給死人解吊呢?后來才聽說,丁鼻子攤上解吊這行當,是有來歷的。還記得那個解吊佬不?在丁鼻子之前,那些上吊的,都歸他解吊。你曉得解吊佬是誰?嘿,丁鼻子的老子!那時候,丁鼻子的老子給人解吊,連孝子都不敢靠近。只有一人敢,就是丁鼻子。所以,丁鼻子是看著他老子解吊長大的。不光個頭高,膽子也往大里長。這真是生成的相,釀成的醬,什么種子出什么苗。命定的。
其實,丁鼻子起先對他老子解吊也埋怨過,尤其是那三耳刮。有本事,就打活人的耳刮唦!干嗎打吊死鬼的耳刮?跟死人過不去,犯得著嗎你?“切!”老子說,“你當真我是在打吊死鬼?那是在給吊死鬼開路。”老子又說,上吊人在陽世把路走絕了,活人就得幫他找條出路。沒人解吊開路,閻王爺就不收,吊死鬼就會成孤魂野鬼。
“做鬼都沒個出路……”丁鼻子撓著紅鼻子,說,“那是活遭孽了!”
老子“嗯哪”一聲,說:“小子,不要小看了解吊這活兒,講究大著哪!”
也怪,老解吊佬死后,方圓百十里上吊的越來越多了。好像上吊才是了結(jié)生命的最好方式。曾有一個時期,周圍鄉(xiāng)鄰接連有好多上吊的,硬是把丁鼻子的手腕子都解軟了,人也解趴了,整日失魂落魄似的。只要一碰上人,他就愣愣地盯著別人的一張臉,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起巴掌,就要搧耳刮。嚇得別人邊跑邊說,丁鼻子,求饒求饒,我可沒上吊??!
可是,丁鼻子立定,亮出左掌,不動,然后掄起右掌,憤怒地猛擊左掌,邊擊邊說,看你上吊!看你上吊!啪——啪——啪!三記類似耳刮的聲音,響在天上,地上,抑或是在生死輪回的時空里。
丁鼻子頭一回攤上解吊,是被人活活給賴上的。那年,丁村有一對婆媳吵架,婆婆常年受盡惡媳的虐待,氣得尋短見。先是從床底下摸出一瓶農(nóng)藥就喝,過了半天不見動靜,就拿了繩子上吊。等惡媳回家,婆婆已雙腳懸地,吊死在堂屋。惡媳拔腿就跑,四處喊人幫忙解吊。卻沒一人理睬。哼!狗日的惡媳婦!誰叫你虐待老人呢!其實,人們恨惡媳只是個幌子,怕吊死鬼倒是真。
心急如焚的惡媳一眼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丁鼻子,便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地抓住了丁鼻子。
“丁鼻子!”惡媳死死抱住丁鼻子不放,“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惡媳擤一把清鼻涕,抹在丁鼻子的褲腿上,“這回我就賴上你了!”
有人說:“哇,找不著老子找兒子?!?/p>
有人說:“還真找對人了!”
丁鼻子拼命扯惡媳,但怎么也扯不開。
有人說:“這回怕是螞蟥纏上鷺鷥腳,扯不掉,揪不脫了?!?/p>
丁鼻子面紅耳赤,急得直喊隊長。隊長丁大嗓走出人群,嗓門大得像打雷:“我說丁鼻子,不是說子承父業(yè)嘛,你不去誰去?”隊長朝人群里大喊,“丁大腦殼,給丁鼻子記雙倍的工分,外加一擔口糧!”丁大腦殼當時是隊部的記工員,上衣口袋老是掛著三支筆,一副很有學問的派頭。
丁鼻子忽地鼻尖噴火,說:“當真?”
隊長說:“不當真,老子把腦殼砍下來給你當夜壺?!?/p>
丁鼻子手一揮,“去就去!人死屌朝天,反正光棍一條!”
就這樣,開了頭一回張,丁鼻子真就接下了老解吊佬撂下的攤子,當上了解吊佬。那一年,丁鼻子已邁過三十的門檻,還是光棍一條。之所以一直打光棍,跟他老子做解吊佬脫不了干系。這世上,有傳后人瓦匠、木匠、篾匠、鐵匠、鎖匠、鏨磨匠手藝的,從沒聽說過傳解吊手藝的。可這稀奇古怪的事兒,卻偏偏出在了我們丁村。
又熬了三五年,丁鼻子突然交上了桃花運,鄰村肖家村的加一口肖夫子,帶著一個身懷六甲的寡婦,找上了門。那寡婦叫艾香,就是他后來的堂客。不出四個月,艾香產(chǎn)下一個八斤重的兒子。丁鼻子喜得不行,把遺腹子當親生的待,還給兒子取名:丁八斤。
丁鼻子經(jīng)常對村人講,吊死鬼煞氣大,懸在梁上,都是四肢下垂,頭發(fā)豎起,兩眼鼓著,面部烏得發(fā)黑,豬肝色的舌頭吊得老長,面目可憎,就連腳下蹬倒的板凳或椅子,都有一股兇氣。常常是,丁鼻子講得口水橫飛,聽者呢,嚇得不是渾身起雞皮疙瘩,就是下巴直打嗑嗑。
面對吊死鬼,丁鼻子自有老子傳下的絕招。打蛇打七寸,解吊解舌頭。舌頭咋解?“嘿!”丁鼻子說,“上去就是三耳刮——啪!啪!啪!”丁鼻子兩手一攤,“哧溜——舌頭就像乖乖兒縮回嘴里,眼也閉了,兇氣也散了?!闭f著,他伸出右臂冷不丁箍住你的腰,“身子往上一送,”倏地又舉起左手快速擰著指頭,一邊做著解吊的動作,一邊說,“三下五除二,得!吊,就解了?!钡饶惴磻^來,直罵他砍腦殼的,你才上吊哪!丁鼻子早已哈哈大笑著走人了。
有了三耳刮的絕活,丁鼻子還不肯罷休。他整日琢磨的是,怎樣把吊死鬼脖子上的那道又深又紫的勒痕撫平,抹掉。這是他老子死前未了的遺憾。更是他的一塊心病。這心病,就像長在肉里的一根刺,一碰,就痛……
吊,解多了,丁鼻子的身上自然積了一股子很重的陰氣。日子一長,不光人見了他躲,就連雞鴨豬狗,也躲得遠遠的。堂客覺得男人老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就勸他不要解吊了。丁鼻子說,行啊,只要沒人上吊。堂客說,這世上沒你,怕就沒人上吊了?丁鼻子說,真難說呢。你看這四鄰八村上吊的,哪個不是我解吊?堂客說,看把你能得!
這天傍晚,堂客又跟丁鼻子大吵起來。
堂客:“你自己去解吊不說,竟敢?guī)习私铮俊?/p>
丁鼻子:“我兒子硬要纏著我去呢!”
堂客:“你接你老子的屎吃,莫非還想讓我兒子八斤……”
丁鼻子摸著丁八斤的頭,一臉嬉笑,“我兒子親我哩!”
堂客一把拽過八斤,“哼!你兒子?”
丁八斤又犟過身子倚著丁鼻子。忽地,眼尖的八斤指著門外“喏”了一聲,就見丁元寶一臉驚惶地跑來了。
丁鼻子興奮得紅鼻子直躥火苗,“哪個上吊了?”當然,興奮里還裹著一絲緊張和哀傷。這是多年的職業(yè)使然。
堂客艾香搶白道:“你就巴不得有人上吊。”堂客曉得,平日里男人都是狗不理,即便有人請他解吊,還是支使元寶。也就是說,只要元寶找上門,必定是解吊。堂客沒好氣地橫了元寶一眼,杵了一句:“元寶,你還給死人拉纖呢!你咋不去解吊?”
“魚有魚路,蝦有蝦路?!痹獙氁槐菊?jīng),“敲鑼賣糖,各管各行哩?!?/p>
“哼!你倆是雙胞胎出生——一條道上的貨!”
丁鼻子瞪了元寶一眼,“快說唦!”
元寶支吾了老半天,“加一口。”又說,“就是肖、肖夫子……”
丁鼻子似乎“啊”了一聲,這一聲,很輕很輕,輕得像飄忽的靈魂,卻重重地壓在活人的心頭。
丁鼻子緩緩地抬起一只腿……
“敢!”堂客發(fā)話了。堂客一手叉腰,一手戳著丁鼻子的紅鼻頭發(fā)狠,“你前腳走,我就后腳走——永遠不進這個門!”
丁鼻子一臉焦急,“吊死鬼活遭孽喲!”接著又說,“何況肖夫子還是我倆的月老……”
“不行!”
“肖夫子可是喝墨水的人??!”
“不行!”堂客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拉上八歲的丁八斤就走。丁鼻子張了張口,沒喊出聲來,只是盯著堂客左耳根的那個痦子發(fā)呆。很多年后,丁鼻子都還清晰地記得,堂客當時氣得連那個痦子都是肉跳跳的,發(fā)紅,發(fā)紫,又發(fā)亮。
元寶忽地扯了扯丁鼻子的衣袖,說肖夫子吊在東荊河林子里好些天了,尸殼子都發(fā)臭了。
“快!”丁鼻子猛地回過神來,徑直朝東荊河的防浪林走去。這時,聞訊趕來的一干鄉(xiāng)鄰,都縮在林子外頭,沒一人敢進林子半步。
“啪——!”
“啪——!”
“啪——!”
三記響亮的耳刮聲,從林子深處傳出,又被一群黑老鴰叼起,在蒼涼的暮色中,久久盤旋。
一連好多年,又成了光棍的丁鼻子逢人就講:
“嗨!喝墨水的就是不一樣,上吊都找大樹哩!”
堂客和兒子丁八斤的永遠出走,似乎跟他無關(guān),或者壓根兒就忘了。丁鼻子呢,孤老孤活,把一個個吊死鬼送入天堂。
三十年后的某一天,東荊河下游某村的一個老婦,吊死在河邊的一棵水柳樹上。樹枝顫顫地直往下壓。湍急的河水一個勁地嗚咽。死者隨時都有掉入水中被沖走的可能。丁鼻子怔怔地看著,心想:這老婦,成心跟我過不去呢!成心不讓我解吊收尸呢!
圍觀的人們干著急。
丁鼻子吃力地爬上樹身,抓住一根樹枝,喘著粗氣。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真正地老了。
一下,兩下,三下,五下……他用昏花的老眼仔細打量著老婦,越看越覺得面熟,越看越覺得左耳根有個痦子,越看越覺得像一個人,越看心越慌……
“艾香……”
他一把抱著老婦,失聲大叫。
“咔嚓——”
枝斷人落。他跟老婦“撲通”一聲掉進河里……
好在早有船只泊在河中。人們將丁鼻子打撈上岸時,他還死死地抱著老婦的尸體,口里不停地喊著什么。
耳尖的人說,他喊他那個跑了的堂客艾香的名字呢。
第二天,丁鼻子瘋了。
在丁村的村口,人們幾乎天天都能看到,丁鼻子雙腿叉開站定,伸出巴掌,左右開弓,一邊抽打自己的耳刮,一邊說:
“啪!啪!啪!看我解吊——三耳刮!”
有一天,一輛黑色寶馬忽然駛?cè)攵〈?,一個急剎車,停在了丁鼻子跟前。車上走下來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車內(nèi)坐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年輕人跟丁鼻子打招呼,可他渾然不覺,依舊重復著他解吊的動作和口令。
有人認出,那個年輕人就是丁八斤。
還有人說,車內(nèi)的那個老婦人,左耳根有一顆肉肉的痦子。
“喂——聽說八斤在荊州古城做陵園生意呢!”
“啥子陵園生意?”
“就是看風水啊賣墓地墓碑什么的?!?/p>
“嗬,這個遺腹子,怕是真享了丁鼻子積下的陰福哩!”
“可惜喲,丁鼻子瘋了?!?/p>
村人一向把到寡婦家上門叫做抵后門??蛇@檔子事一旦落到丁老幺頭上,丁村就又多了個歇后語:
倒大腿抵后門——不怕死。
丁老幺自然排行老幺,前頭的三個兄長除了丁元寶打光棍外,都成家立了門戶。娘老子瞅著兩個光棍兒子,愁得要死,就四處托人“倒插門”(做上門女婿),卻沒有一家愿意的。最后只得降低門檻,“抵后門也成唦!”誰知,那些寡婦見了,都連連搖頭,說這兩個活寶,米湯撈不上筷子呢,寧肯守一輩子寡,也不肯要這種人抵后門。說得娘老子從頭涼到腳,到死都沒閉上眼。
丁老幺這條“秋黃瓜”,生來就病蔫蔫的,脖子、胳膊和大腿兒,細如麻稈,卻偏偏小腿子粗得像水桶。人們就說,這雜種腿子倒著長,是個“倒大腿”,干脆就給他取了綽號“倒大腿”。
倒大腿叉著兩條大腿,整日在村里晃蕩,滑稽得像個螳螂?;蔚饺畾q的當口,某一天,好撮吃撮喝的加一口突然杵到門前。那時,倒大腿跟元寶正一人捧著個缺口大瓷碗,稀里嘩啦地喝糊糊。元寶伸出舌頭,舔著碗沿,“加一口,你走錯門了,我還想加一口呢!”又亮出空碗,“哪個給我加一口?”
沒等加一口開口,倒大腿伸了一根指頭,朝碗沿勒了一圈,然后放進嘴里,邊吸溜邊說,“是唦,加一口,我們哥倆還指望別人倒加一口呢!”
“狗雜種!”加一口一改往日的斯文,氣呼呼地沖進屋子,拍著咕咕直叫的肚子吼道,“哼!老子肚子脹得打飽嗝呢,還稀罕你那一口?!”
“那是……”哥倆異口同聲。
“那是為你們的好事,老子才上門的。”加一口就說了丁村豌豆的事兒。
“還好事呢?!痹獙氉煲黄?,“呸!你是說那個克夫堂客呀,白送我都不要!”
加一口一笑,那個豌豆咋啦?長得白白凈凈、標標致致的,人說胸大屁股大,才好生娃娃。
“那咋連個死蝦子都沒生下呢?”元寶又說,“怕是只會克夫!”
“你……真是吃不到魚說魚腥!”
一直看著哥哥和加一口拌嘴皮的倒大腿,早就聽出了話音兒:那個叫豌豆的女人,一連嫁了三個男人。三個男人都是新婚不久就死了。最后死去的男人,就是本村的丁泥巴。豌豆本意想再往前走一步的,可人們都說她命里克夫,沒人敢娶,就只好留在丁泥巴家守寡。這樣守滿了三年,丁泥巴的父母不忍心再讓她守下去,想續(xù)個“抵后門”的,便放出了“十擔谷子”的海話托人說媒。這不,加一口找上門來了。
元寶最后說:“我說加一口,你就莫枉費口舌了,投一回人胎不易呢,哪個肯把自己的命不當命?”
加一口撩起長衫,知趣地也是大失所望地轉(zhuǎn)回身,想這“十擔谷子”泡湯了。
“慢!”
加一口一個趔趄,差點沒從臺階上摔倒。
喊話的是倒大腿。
加一口回過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去!”
倒大腿胸脯拍得山響。
元寶一旁直打破:
“不怕死呀你!想女人想瘋了哩!想女人想得不要命了哩!”
你聽倒大腿咋個說:“早死早托生。沒女人的日子,老子熬夠了!”
加一口生怕元寶攪黃了好事——其實是怕他的“十擔谷子”落空,于是一把拉起倒大腿,往豌豆家走。
怕夜長夢多,僅三天工夫,加一口促成了這樁婚事。自然那十擔谷子就歸了他。
倒大腿填了丁泥巴的空,成了豌豆的男人。豌豆呢,不但沒拒絕倒大腿,還像寶貝似的欣然接納了他。她想,前頭三個男人,走得陡,不是她的“克”,就是因為他們太理想惹怒了閻王爺,才成了短命鬼??裳矍斑@個二不掛五的男人,丑得連鬼見了都打瞌睡,閻王爺自然瞧不上,就該他命大福大抵后門。也該她白撿一個男人。
關(guān)于倒大腿跟豌豆的婚事,村人的說道多得是:
補鍋匠補鍋——一個要補鍋,一個鍋要補;
瞌睡遇枕頭——想什么來什么;
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當然,最經(jīng)典也是最來勁的,還數(shù)丁村人的發(fā)明:
倒大腿抵后門——不怕死!
也難怪,倒大腿自小就膽子大,不怕死。爬高上梯,玩火下河,拿起小命耍。六歲那年,爬到十幾米高的楝樹頂上掏鳥窩,地上的大人小孩見了,嚇得魂不附體,可他悠哉著在樹上吹口哨。忽然“撲通”一聲,人隨斷枝落地。人們都以為他必死無疑,可他連個哼哼都沒有,一個翻身,兩條倒大腿忽地叉開,就支棱起了身子。
狗日的命大!
當說倒大腿抵后門這些年,莫說豌豆“克”命,他就連噴嚏也沒打一個。圓房的第二年,豌豆頭胎就生了一對龍鳳胎。一不留神兒,倒大腿成了有堂客有兒女的主。
這抵后門的了得!
夜壺里頭漲了大水哩!
莫看倒大腿大腿細得像麻稈,胯下那玩意厲害喲!
村人對倒大腿鼓搗出龍鳳胎,又好奇又妒忌。尤其是當年那些拒絕抵后門的光棍們,腸子都悔青。
真是憨人有憨福,鴻運來了門板都擋不住。倒大腿攤上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不說,學大寨那年竟當上了生產(chǎn)隊長,接過老隊長丁大嗓的洋鐵皮子話筒,每天像叫雞公打鳴,人五人六地喊工:
——丁癩子、丁腦殼今日個到東荊河挖沙啰!
——丁鼻子聽好啰,你帶丁鐵匠挨家挨戶割尾巴,見雞殺雞見鴨宰鴨,不殺不宰老子就殺你!
——菜花菊花葵花荷花還有金銀花,跟我到大禾場曬谷子噢。
喊工完畢,倒大腿就把銹跡斑駁的洋鐵皮話筒,斜八字掛在腰間,學著肖夫子雙臂呈“七”字地托了半個下巴,在村子里來回走動,兩條笨拙的大腿,把日影劃拉得丑陋不堪。村人見了,個個沒話找話地抬舉敬奉:隊長走路?。蛔呗钒£犻L……那些喜歡討好賣乖的女人,還丟幾個媚眼。撩得倒大腿心頭癢。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何況他倒大腿不是英雄呢。往后的日子,倒大腿就成了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貨色。他把漢子們都安排去做重活路,稍有幾分姿色的娘兒們,一律跟他到禾場打情罵俏磨洋工。想那事了,就隨便招呼著到公屋或草垛根浪幾下。村上凡是看著順眼的婦女,都領(lǐng)教過倒大腿的“施舍”。到了夜里,倒大腿要是想哪朵“花”了,就喊哪朵“花”的男人去守夜。守夜是美差,在公屋里睡大覺,還順帶掙八個工分,誰不守,誰傻。倒大腿呢,就去守守夜人的婆娘。完事了,倒大腿還說,你男人守夜掙工分,我守你卻虧精損氣,劃不來喲。
那年頭,倒大腿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也有虎氣的男人,比如丁鐵匠就舉起鐵錘要把他的腦殼砸開花。倒大腿伸直螳螂脖子,拍著胸脯吼,“砸,砸呀你!”又三巴掌冷不丁搧過去,比丁鼻子解吊還要響。丁鐵匠吃了三耳刮,整個人就蔫了。那些戴綠帽子的男人們,從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寬慰自己:哎——女人嘛,反正天生是男人的一碗菜,你狗日的倒大腿,又一口吃不完。
沒想到,幾年后倒大腿倒了大霉。那天,公社突然通知要來丁村檢查積農(nóng)家肥的工作,這可把倒大腿“抵”得夠嗆。平日閑散慣了的倒大腿,像叫花子死了蛇,來到荒坡野地打轉(zhuǎn),尋思著應付公社檢查組的對策。突然,他眼前一亮,目光落在了墳場鼓起的一個個墳塋上。
“有啦!”他舉起隨身攜帶的洋鐵皮話筒,開喊:
“各家各戶男女老少爺們都聽好啰,趕緊帶上馬燈鐵鍬箢箕扁擔來墳場積肥啦——”
已是掌燈時分。墳場上,馬燈,鬼火,交錯閃爍;人影,鬼影,絡繹穿梭。擔塘泥、抹塘泥的人們,把個陽世陰間的燈火,弄得七零八落,支離破碎,人不人,鬼不鬼的。倒大腿親自督戰(zhàn),一個通宵,硬是把白天的一大片墳塋,全部抹上了又稠又厚的黑塘泥。
墳場變成了肥場。
公社檢查組對丁村全民大造農(nóng)家肥的事跡。給予了高度評價。隊長倒大腿作為公社農(nóng)業(yè)學大賽的先進典型,推薦給縣里,不久,全村每人還得到了國家撥給的十公斤返銷糧。
事后,村人們私下議論,說狗日的倒大腿,真是不怕死,連公社都敢欺騙!
就在倒大腿飄飄然的當兒,一群民兵突然將他押到了公社。原來村上有人告發(fā)了他用墳塋包冒充積肥堆的事。于是,倒大腿被五花大綁捆起來,開始在公社游斗。
七七四十九天游斗下來,倒大腿的脖子,越發(fā)地細了。那兩條“倒大腿”又腫又粗,拖在地上,半天都挪不開步子。
游斗總算告一段落,倒大腿又回到了關(guān)押他的黑屋子。那黑屋子真黑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心慌。鐵門“哐啷”一聲,又有兩個中年男人關(guān)進來了。他想,往后的游斗終于有輪換的人了。
可是,倒大腿高興得太早了。民兵們將兩個中年人押上敞篷車時,同樣也將他“揪”上了車。他仰著頭,擺出一副極不服氣的架勢。
“啪——”一個高個子民兵朝他的后脖猛擊一掌,“老實點!向人民低頭認罪!”
那一刻,死這個字,在倒大腿的腦子里閃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他摁滅:呸!老子憑什么死?老子叫不怕死哩!狗日的,把老子往死里整,老子偏不死!好死不如賴活著。
這么想著想著,敞篷車就開到了東荊河大橋上。他低頭,瞟一眼洪水泛濫的河水,不由心一橫,眼一閉,雙腿一躍,一個筋斗,整個身子就栽進了東荊河。一個大漩渦,他從此不見音信了……
最后,政府給倒大腿定性:畏罪自殺!
若干年過去,在東莞打工的鄉(xiāng)鄰中,有人說看見過倒大腿。說他在虎門鎮(zhèn)開了一家服裝批發(fā)門市部,生意紅火得很;還說他鄉(xiāng)音未改,仍是一口地道的江漢平原口音。總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這話傳到丁村,村人們打死都不信。傳到豌豆的耳朵呢,她先是笑笑,然后癟著漏風的嘴說:說不定呢,我那口子命根子硬,不怕死哩!
傳聞沒過多久,豌豆和她的一雙龍鳳胎兒女,一夜之間都從丁村消失了……
責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