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
自行車夠老的,用了十幾年的腳剎車,骨架過于高大,前后瓦蓋處處是銹,螺絲擰不住,遇到哪怕一粒小石子,也要嘎啦嘎啦響一陣。
從鎮(zhèn)上往北,吉雅騎著這樣的自行車載吉安,兩個小小的人,引來許多目光,吉雅和吉安總是忽然紅了臉。遇到有同學騎二六自行車,輕盈小巧,不帶橫梁,亮閃閃的輻條,他們會看上好幾眼。
經(jīng)過七里路,向左拐進村莊,吉安從后座跳下來,三年級的書包有些干癟,緊貼脊背,鉛筆在鉛筆盒里發(fā)出脆響。
吉雅回頭看一眼,憂愁像一張慘白的薄膜附著吉安的臉,他緊咬薄薄的唇,嘴角下撇,雙眼毫無生氣。
吉雅知道弟弟在想什么,畢竟爸媽有三天沒吵架了。三天,不是個好數(shù)字。因為接下來是第四天,他們不會堅持到第五天的,向來如此。姐弟倆從未交流過父母吵架這事,對于兩人來說,那很丟臉、很可憐、很無助,他們不想成為那樣的孩子,所以他們總是裝作若無其事。
吉雅并沒停下,弓著腰,緊貼村莊,努力朝前騎,要鉆進西山邊的大太陽里似的。那太陽,像一張剛出鍋的發(fā)面油餅,金黃,松軟。也許,媽媽正在烙餅呢。想到這,吉雅從車上下來回頭喊:“磨蹭個什么,咱家煙囪冒煙了。”
家里的煙囪冒煙,意味著父母吵架的幾率減少一大半。
吉安明知要到最西邊那高崗才能看見自家煙囪,仍是不自覺快樂地抬起頭。每天這個時候,村莊上百只煙囪便會冒煙,那些炊煙有時集體向上,有時集體前傾,有時全部后仰。此時,它們的隊形有點亂,像被鞭子抽過,這一條,那一道,還有成堆成團的,夕陽無法穿透,黑黢黢不那么好看。
“真的嗎?”吉安向前小跑,兩條穿著肥褲子的腿看起來那么膽小。吉雅的心猛一沉。每次父母吵架,她的心便這樣下沉,要沉到那地底下似的,冷汗會從手心腳心鉆出來,心突突跳。此時,她真想變成只老母雞,把弟弟像小雞崽那樣攬在翅膀里??墒悄菢樱麄z不是顯得更可憐嗎?沒爹沒媽的孩子才那樣。他們是有爹媽的,不僅有,他們的爹媽如果不吵架,是世上最好的爹媽。
“快點上來,回家吃飯?!奔疟M量平靜地說。
吉安跑過來,猴子一般躥上后座,吉雅騎上車往前走,夕陽在車輪里碎了一地。
南河盛滿金色液體,草甸子上還有零星的白色花朵,一隊鴨子穿行其中。對岸,楊樹林快要黃了。當它們黃的時候,美得令人打哆嗦。如果……如果不是……這傍晚,該有多美。吉雅一聲嘆息,小小年紀,背負了沉重般,細弱的身軀努力前傾。
“姐,快點?!奔怕犃说艿艿脑?,迫切地要回家了,她用力蹬,風吹起齊耳短發(fā),猶如水波拍打河的兩岸。
到高崗了,自行車停下來。他們同時抬頭,發(fā)現(xiàn)煙囪沒有冒煙。兩人磨磨蹭蹭來到大門邊,都不說話,吉雅整理自行車,吉安系鞋帶。大門由幾根檁子框架而成,有時擋不住外面偷食的豬,更不要說擋住人了。不打開門閂,一貓腰可跨過去。吉雅的車子立好了,并不進門,她慣性地豎起耳朵,沒聽見有什么響動。這是個好兆頭,里面若傳出叫罵聲或嘭嘭聲,吉雅和吉安會不自覺地噘嘴,這個金色的傍晚將掉進黑窟窿,成為夜晚。
可是,院子過于安靜了。淡藍色的油漆木門緊閉,玻璃窗開了兩扇,倉房門關(guān)得很嚴實。豬還在圈里睡懶覺,夕陽透過茅草棚打在它們起伏的腹部。鴨子沒回,一只雞也沒有。真不是好兆頭。這些禽畜,大抵懂了人心,只要家里吵鬧,它們?nèi)那呢堉?,生怕那火氣會殃及自己。還有花臉,這條白尾巴狗很善解人意,家里若是鬧過或正鬧,它準是哭喪著臉,無精打采的樣子。此時,它就是那副樣子趴在門邊,眼睛眨巴眨巴,多么無奈似的。
吉雅聽見弟弟深深吸了口氣,小拳頭緊緊握著,他的手心肯定抓了一把汗。吉雅仰起臉,也深深吸口氣,只是她用的是鼻子。但凡爸媽吵過,院子總會有股特殊氣味,那是廢墟的味道,就像西甸子那間廢棄的土坯房里傳出的荒涼之氣。大概,語言和語言激烈碰撞,會嗶嗶啵啵燃燒,而后成為灰燼。久了,灰燼冷卻,便出現(xiàn)那股味。吉雅覺得,那是世上最難聞的味道。幸好,她沒嗅到這股味。雖然也沒嗅到油餅或油爆蔥花的香味,但她嗅到了菜園里葵花、土豆、玉米、柿子秧混合的味道。那是種給人以活著感覺的氣息。
吉雅對弟弟說:“他們應該還沒回來。”說著,拎起書包,率先鉆進大門。五年級比三年級有文化,那沉甸甸的書包一下下砸著她的小細腿。
家里果真沒人,他們?nèi)猿镀鹕ぷ铀奶幒埃骸皨專瑡?,媽呀……哎喲,餓死了,還沒做飯?!比鰦傻母杏X真好,哪怕對著虛空。
他們討厭冷鍋冷灶,也討厭媽媽不在家。兩人來到窗邊的方桌旁,打開書包,掏出作業(yè)本、鉛筆盒,一切做得順手順腳又心不在焉。
不一會兒,媽媽回來,兩手各拎一只小柳條筐,一只裝著青綠的豆角、幾穗玉米棒,另一只裝著嫩皮土豆,剛剛摳出來的,皮上的土還潤著。
“媽,你在后園子?”吉安小心翼翼地問。
“嗯。后院的豬把墻拱了個大豁子,禍害半壟土豆。我搗鼓一下午,砌墻這活真不是女人干的?!?/p>
媽媽若不高興,不會說這么多話,最多應一聲,且是那樣不耐煩。
一旦放下心來,吉安開始撒嬌了,哼哼唧唧地說:“哎喲,餓死了,餓死了。媽,我要吃發(fā)面餅,兩邊都烙焦黃?!?/p>
“行,正好我今天發(fā)面了?!?/p>
“媽,我爸呢?”吉雅問。
“幫老劉家修車。”說著,媽媽戴上圍裙,走進外屋,咔嚓咔嚓折著柴禾。
吉雅的心忽地一沉。老劉頭是個大酒包,爸爸給他家修車,還不醉個好歹。爸爸一醉,他們鐵定地,鐵定地,要吵架了呀!顯然,吉安也意識到這問題,他站起來,到外屋轉(zhuǎn)一圈,圍著鍋臺邊蹭一會兒,又回到書桌旁,提起筆,抬抬左肩,抬抬右肩,沒寫下半個字。
“認真點,快寫,要不一會兒別想清靜。”吉雅說。又朝外屋說:“媽,我爸喝了酒說話不好聽,你別跟他一樣的?!奔诺谝淮芜@樣勸媽媽,她覺得自己忽然長大了。
媽媽頓了頓,想起某次令人生氣的吵架似的,厲聲說:“寫你的作業(yè),大人的事,小孩伢兒懂什么?!眿寢屢性陂T口,眼睛望著屋地的某處,屋地沒抹水泥,坑和包都已踩得黑亮,散發(fā)著幽深的熒光。良久,媽媽說:“你們好好學習,我就算燒高香了。要不,這日子還過什么過。”媽媽的聲音透著某種無可奈何的悲傷。時常的,媽媽會覺得過不下去了。
在學習上,吉雅和吉安從不敢松懈,萬一哪次考壞了,惹誰不高興,都極有可能發(fā)展成一次激烈的家庭戰(zhàn)爭。他們總是乖乖的,一點禍也不惹。他們立即開始寫作業(yè)。抬頭的間隙,吉雅發(fā)現(xiàn)太陽已落山,花臉還趴在那,兩只耳朵耷拉著,灰蒙蒙的院子仍然靜得出奇。一陣風從窗外吹來,吉雅嗅到一股不祥的味道,它從外屋濃濃的煙火氣息中沖出來,足以驚得人打個寒戰(zhàn)。
夜已深,爸爸還沒回來。
媽媽睡了,留著外屋的燈。前天,她去鎮(zhèn)上燙了頭發(fā),那些短翹的發(fā)卷蓬松出一股淡淡香味。
吉安也睡了,只是會猛然醒來,做了噩夢般,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抬起身子四處看。吉雅好一陣心疼。吉雅躺在炕上,閉著眼,耳朵時刻張得老大,捕捉每一絲響動?;樦灰p蹙鼻子,那么,爸爸一定是走在路上了。
大概凌晨一點,爸爸裹了一身冰涼的酒氣,跌跌撞撞沒個輕重,摔得門板子一聲慘叫,媽媽頓時爬起來。
“你還知道回來。”媽媽說。
爸爸長得方頭大臉,四肢粗壯,像個巨人。他若不喝酒,整日聽不到他說幾句話,一旦喝上酒,沒人搭腔他也要說個沒完。并且,條理清晰,絕不結(jié)巴。好像那酒捋直了舌頭。他一屁股坐在炕頭,漲紅的臉看起來更大。
“拿來?!卑职终f。
媽媽瞪爸爸一眼,把火墻上的煙笸籮遞過去。
“怎么,不樂意???”
“你小聲點,孩子明天還上學?!?/p>
“你看你那樣,我不就回來晚一點嗎?跟我來勁。老爺們干一天活,喝頓酒還得看你臉色?!?/p>
“你別沒事找事行不?”
吉雅偷偷瞥吉安,發(fā)現(xiàn)吉安閉著眼,睫毛微微顫抖。他和她一樣,每次都裝睡,但他們絕對知曉這吵架的節(jié)奏。到哪句話,誰的聲音會大起來。接著,誰又會說什么。再接著,真正的戰(zhàn)爭便開始了。
“我不跟你一樣的,明早把墻砌了,后院豬拱的。還有西屋該收拾出來,孩子大了,不能再將就。你一天光給別人家干活,自己家啥也不管?!眿寢尩穆曇袈犉饋碚?,但她極可能正在努力克制。
吉雅覺得媽媽說得很對,爸爸會修拖拉機,修摩托修自行車,會木匠瓦匠,可家里屋瓦殘缺,院墻傾斜,大門簡陋,屋門裂縫,吉雅的自行車常常掉了瓦蓋,折了鏈子,嘎啦嘎啦響個沒完。爸爸給自家干活,糊弄一下即可。別人家的活,那是一定要干得像樣的。
“人家來找,還能不幫嗎?”
“幫,去幫,使勁幫?!眿寢屵@突然襲來的火氣一半是生爸爸的,一半是生自己的。媽媽和爸爸多么相似,有人來求,即使爸爸不在家,給媽媽說了,媽媽也是滿口答應,無法拒絕的。等要去幫忙,看著自家一堆活,才生起氣來。
“你氣哼哼的干什么?”
“我當然氣,老肖家今天來要錢了,我拿什么給?你倒是躲得一身清閑。吉雅那車子快零碎了,說多少回,得買個新的,愣是沒錢。”
“錢錢錢,沒錢你還去燙頭?”
“哦,我燙頭那點錢你看上眼了?一年到頭,你喝貓尿要花多少錢?”
“我讓你買了嗎?”
“田老三……”媽媽豎起食指指著爸爸,“你講點良心,不給你買,看看你饞得那熊樣,好像我刻薄了你。你一天滋滋地喝,我燙個頭……”
“像什么樣子,亂雞窩?!?/p>
“劉桂芳好看是不?能陪你喝酒,可她是王常柱的媳婦。”
“胡謅八扯吧。娘兒們家。”
……
吉雅聽見弟弟傳出微弱的鼾聲,他一定太困了。更明顯一點,從爸爸媽媽第一句對話開始,便預示著他們在這個夜晚不會吵得驚天動地,所以弟弟睡著了。過一會兒,吉雅也迷迷糊糊睡著了,這一睡,竟到天亮。
吉雅和吉安同時醒來,他們是被油爆蔥花的香味弄醒的。一大早,吃上一碗香噴噴的疙瘩湯,的確是件愜意之事。他們頭頂?shù)目谎馗髯苑帕艘晦麚Q洗衣裳和一雙干爽的鞋墊。每晚,媽媽都要把他們的鞋墊掏出來放在炕頭烙干,鞋墊在第二天一早溫熨著吉雅的腳心,吉雅的那種愿望便愈加強烈:要是爸爸媽媽不吵架多好。
爸爸媽媽不在屋里,桌上的飯菜用盆子倒扣著。吉雅顧不得梳頭,來到外屋后窗前,隔著一地向日葵,見爸爸在砌墻,媽媽遞石頭,一個牛高馬大,一個小巧纖細,晨光灑了一地。偶爾,媽媽拿的石頭不合適,爸爸指指另一塊,媽媽硬不換,爸爸也不說什么,用了媽媽手里的石頭。吉雅白凈的小臉笑開了花,她朝里屋說:“大懶豬,還不起來,要遲到了?!?/p>
飯后,吉雅騎上自行車,帶弟弟行進一截,發(fā)現(xiàn)車瓦蓋縛著鐵絲,響得不那么厲害了。這個早晨,姐弟倆灑下一串串笑聲,弟弟抓著姐姐的后衣襟,兩條小腿調(diào)皮地甩來甩去。他一甩,姐姐的車把便東拐西拐。他們像兩條活蹦亂跳的小鯉魚。
“姐,你說三角坑到底有多深?”
“你說呢?”
“問你呢?!?/p>
三角坑由三條河匯集而成,位于村西,站在吉雅家,正好可以遠遠看見。關(guān)于三角坑的傳說很多,有人說那里深得可以裝下兩座房子,有人說能裝下高高的龍頭山,也有人說用繩子拴塊大石頭放下去量過,上百米的繩子硬是放完了,所以那里根本沒有底。還有人說不管是人還是牲畜,掉下去從沒出來過。吉雅想,那里大概有個龐大的洞穴,掉下去的人和牲畜都通過洞穴去了另一個世界——岸上人從沒見過的世界。那里土地遼闊,青草和鮮花從不凋零,人們從不吵架,每人都有一輛嶄新的二六自行車……
吉雅講了許多美好的東西,吉安笑著說那真是一場白日夢。
傍晚,興沖沖的姐弟倆放學回來,遠遠聽到家里傳出爭吵聲,很激烈。當他們走到大門口,一只碗從敞開的屋門飛出來,在地上摔成幾瓣。接著,媽媽沖出來,撿起一塊石頭狠命砸碗碴兒。媽媽大概砸累了,起身叉著腰呼哧呼哧喘氣。爸爸也沖出來了,找了另一塊石頭去砸媽媽剛砸過的碎碴。他們就這樣輪流砸那些碗碴,全部砸成了粉末。
吉雅和吉安低著頭,順墻根走進屋,嗅到一股濃濃的酒味,地上一片狼藉。爸爸媽媽不僅掀翻了飯桌,摔過煙笸籮,還砸碎了大鏡子。大概可以拿起來摔的,差不多都遭到浩劫。唯獨書桌完好。哦不,還有窗臺上的幾只木頭槍和彈弓,那是爸爸給吉安做的。看到這木頭槍和彈弓,吉雅冰涼的手心傳來一陣暖,但很快被冷汗淹沒??磥磉@次吵架的嚴重程度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吉雅想去找鄰居,又覺得一點用沒有。鄰居勸他們已經(jīng)勸得厭煩,鄰居從未成功。吉雅用袖子擦去書桌上的煙灰,撣撣凳子。吉雅做什么,吉安跟著做,他們開始若無其事地寫作業(yè)。
爸媽大概是吵累了,院內(nèi)一片寂靜。只一會兒,媽媽沖進來,從飯桌底下摸出白塑料壺,她把那壺酒嘩啦嘩啦往院子里倒。
“我讓你喝,我讓你喝貓尿。”
“你個敗家娘兒們……”爸爸奔過去,一邊搶酒壺,一邊想接住噴涌的液體。他們越搶,酒灑得越多。爸爸由于身體過于粗壯而顯得笨拙,搶不過媽媽,急得用嘴去接酒,媽媽一甩胳膊,酒壺扔出去老遠。爸爸撲過去,酒已灑完,爸爸拎起空空的酒壺搖搖,不相信似的跑到大門邊,借那即將熄滅的一點日光,順壺嘴往里看。之后,爸爸氣沖沖走向媽媽,吉雅和吉安雙雙站起,眼巴巴地趴在窗臺。爸爸的拳頭在媽媽頭頂比了又比,最終反身打在大門上。咔嚓一聲,大門倒了。吉雅聽見吉安長長舒了口氣。
他們激烈地吵起來。從院子吵到屋里,又從屋里吵到院子,來來回回。
吉雅的心不斷下沉,一種悲涼的酸楚從腳底漫上來,壓著她的喉舌,她控制不住要哭了。她抬眼看看吉安,吉安的眼睛真像金魚眼,圓鼓鼓的,長著三層薄薄的眼皮。此時,吉安正偷瞟吉雅,那三層眼皮次第展開變得更為明顯。吉安見吉雅看他,立即垂下眼瞼,但吉雅仍看到吉安眼里有光亮閃動。吉安剛開始用鋼筆,有點握不住。吉雅發(fā)現(xiàn),吉安不是手小,是手心出汗太滑,黑色的筆套蒙著斑駁的水霧。有一陣爸媽聲音特別大,吉安的身體緊靠書桌,并看看吉雅,頭要貼到吉雅胸前了。吉雅想,看我干什么,我能怎樣?這樣想著,她忽然生起弟弟的氣來:“干嗎像個可憐蟲?”那生氣的瞬間,吉雅在心里憤憤地說:“一定得想想辦法了。”
吉雅大致估算了一下,似乎爸媽每次吵架,問題都在酒上。她在演算本上寫:今晚我們?nèi)グ寻桌衔寮疑痰甑木聘自伊恕?/p>
吉雅把演算本放在吉安面前,抬頭看窗外,爸爸正用腳踹豬槽子,豬警覺地躲在圈門口,四條腿做好隨時逃跑的準備。
吉安在姐姐寫下的那些字后面一筆一畫地寫:好。
左鄰右舍聞聲趕來,幫忙打掃的,勸說的,還有做飯的,再次重復著過往。吉雅和吉安趁機溜出去,借著后窗透出的光亮,從后菜園跳到墻外。耳邊忽然清靜,什么也看不見,有種失重感,仿佛跌入不知名的空間,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吵架聲,也沒有人煙。一時間,吉雅和吉安看不見漫天的星光,但他們奔跑在漫天的星光下,手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吁吁喘氣。
白老五家在大路邊,村里唯一的商店,所有的酒都是從那里賣出的。吉雅跟媽媽打酒時看見了,那是一口漬酸菜用的大缸,比吉雅矮一點。鍋蓋一樣的木板蓋子用紅布包裹,在中間擰成一個圓疙瘩,白老五媳婦打酒時總是提著那磨得發(fā)亮的圓疙瘩,向旁邊一擰,再掀開蓋子。白老五基本不在家,白老五媳婦一邊賣貨一邊照顧兩個孩子,一個三歲,另一個才幾個月。她經(jīng)常不在柜臺,有人來買東西,自己拿,放下錢,喊一聲即可。
“砸了它,看她還賣酒?!奔耪f。
“砸,看她還賣貓尿?!奔舱f。
這時候白老五家已經(jīng)關(guān)門,吉雅和吉安正是要趁著沒人去砸酒缸。白老五家有個后窗,在菜園里,有點高,吉雅和吉安商量好,吉雅爬進去,吉安把大石頭遞進來。晚上,白老五媳婦睡在里間,只要她忙著帶孩子,是不會看到后窗的。
白老五家的后窗比吉雅預想的高了些,他們把院墻的垡頭搬來摞成四塊,摞第五塊時,人站上去總是倒掉。最后,他們用了兩塊垡頭,吉安站在上面,吉雅踩著吉安肩膀往上爬。踩的時候,吉雅一再壓低聲音問吉安:“行不行,疼不疼?”
吉安齜牙咧嘴地說:“姐,你快點。”
吉雅比同齡女孩瘦小許多,吉安的肩膀只沉了一下,吉雅已經(jīng)攀上窗臺了。她輕輕一推,窗戶開了,屋里傳來孩子哇哇的哭鬧聲。吉雅想,讓那孩子使勁哭吧,越厲害越好。
吉雅讓吉安把大石頭遞上來時,才發(fā)現(xiàn)吉安根本做不到這點。她俯身悄悄說:“在這等我,她家還賣斧子呢。”
吉雅悄悄溜到柜臺,借著窗外透過的星光,在一堆農(nóng)用具里找斧子。不知哪個孩子,應該是那個小崽吧,哭聲大得要命。一會兒,大孩子也哭開了。吉雅聽村里人議論過,白老五家的兩個孩子都不是一般的孩子,他們腦袋特別大,像是患了某種特殊疾病。對,叫腦積水。吉雅弄不清楚人的腦袋里究竟有什么,但有水肯定很難受,一定脹得很疼吧,要不他們怎么那樣個哭法,聽起來像誰在掐他們。
吉雅終于摸到斧頭了,她拎起它,拐過另一個柜臺,踩著腳下那些各種材質(zhì)的塑料包裝袋,沙沙沙地奔向酒缸。不過,這完全驚動不了白老五媳婦,那倆孩子太能哭了。她來到酒缸旁,尋找合適的突破口。她腦海里呈現(xiàn)出書本學過的《司馬光砸缸》的場景,然后把斧頭比在圖畫里砸缸的位置,準備掄起斧頭。這時她看見了蓋子上的圓布疙瘩,想起白老五媳婦每次扭動時的樣子,她忽然也想那么扭一下子。于是,她放下斧子,學著白老五媳婦的動作,拎起圓布疙瘩,向旁邊一擰。蓋子很沉,她用了很大力氣才掀開。
一股濃濃的酒味差點把吉雅熏個跟頭,她趕緊捂上鼻子。酒剩下大半缸,但吉雅覺得不止,那酒閃著幽深的熒光,不見底似的,由此吉雅想到三角坑,她不敢過多探頭,擔心自己不小心會掉進去。這么難聞的東西,有什么好喝?爸爸喝酒時,皺起眉頭,又笑瞇瞇的,嘴里嘶嘶哈氣,究竟是什么滋味?她想起她和吉安打鬧,搔胳肢窩,吉安那難受又陶醉的表情,像極了爸爸。吉雅忽然舍不得砸了。猶豫間,耳畔響起那無休止的爭吵聲,她又舉起斧子。
這時,另一個尖利的哭聲劃破黑暗,震得整個柜臺玻璃嗡嗡作響,缸里的酒抖了抖。那是白老五媳婦的慟哭,嗚嗚嗷嗷,聽起來要把心肝肺吼出來了。伴隨這哭聲,吉雅的眼淚不自覺在臉上嘩嘩流淌,止也止不住。這是個多么不幸的家,要是白老五媳婦發(fā)現(xiàn)酒缸碎了,酒沒了,她會不會不想活了,扔下兩個可憐的孩子……吉雅不敢再往下想,總之她不能砸了這缸酒。她懊惱地放斧頭,來到外屋,踩著鍋臺爬上后窗。這時,她的心才咚咚跳起來。她還在一聳一聳地哭。
第二天傍晚,爸爸媽媽有所好轉(zhuǎn),他們看起來不那么氣了,或許誰朝對方笑一笑,一場戰(zhàn)爭就算徹底平息。很可能,媽媽會做爸爸最喜歡吃的白干餅。
白干餅是把生面團一點點搟開,搟成薄薄的一大張,不放油,烙到兩面鼓起大白泡即可。一張餅,要反復搟那么上百下,攤開,搓合,再攤開,再搓合。剛烙好的餅太硬,要把許多餅摞在一起,互相烘軟一點才吃。吉雅和吉安都不喜歡這種既沒有油,也沒蔥花的死面餅,太有筋性,把腮幫子嚼疼了,也才吃掉一小口。更主要的,除了面味,還是面味。爸爸總讓吉雅和吉安學著吃,越筋越好,撕不開拉不斷更好,慢慢嚼,越嚼越有味,村里的大人,誰都是一點點學著吃的。爸爸吃餅時,嘴巴吧唧吧唧打得特別響。吉雅和吉安忍不住抓起一張,咬一口,再不咬第二口。下次又吃,聽到爸爸咀嚼的聲音,他們還是忍不住抓起來咬一口。
盡管如此,吉雅喜歡媽媽烙白干餅的傍晚。如果作業(yè)寫得快,她會湊過去幫媽媽燒火,看媽媽弓著腰揮舞一米長的搟面杖,看鍋里的餅一點點鼓起白泡,先是細小的、密集的,而后變大,撲哧一聲破掉,處處飄散著淡雅的面香。白干餅不好吃,卻好聞極了。這時吉雅又會想:如果爸媽不吵架多好。
媽媽果真要烙白干餅了,外屋傳出搟面杖在面桌上翻轉(zhuǎn)的乒乓聲。爸爸在修理大門,往檁子里砸長釘。吉雅有點分辨不出他們究竟和好沒有。
吉雅到外屋喝水的時候,認真看了看媽媽的臉。媽媽一旦舒心眼睛最美,柔和,清亮,似乎目光落哪,哪便會開出一朵花。媽媽這樣看了吉雅一眼,吉雅的臉笑成一朵花。
吉雅很想讓這個傍晚有個圓滿結(jié)局,更想一直這樣香下去。她在演算本上寫:你在門口看著,別讓咱媽進來,我把咱媽的錢偷出來。
吉安見到姐姐在演算本上沙沙地寫,從筆畫的動向,已猜出她絕非演算。吉雅遞過來,吉安看完,皺皺眉,在下面寫:讓咱媽沒錢買酒嗎?
吉雅寫:是。
吉安寫:好。
吉安剛關(guān)上屋門,吉雅便爬上炕,把柜子里的包袱一個個掏出來,最后掏出一個紅色包袱,解開那些疙瘩,在一摞衣服中間找到了媽媽的錢包。錢包里有兩張大票子和一些零鈔,吉雅拿走了兩張大票子。
放好包袱,吉雅和吉安又去寫作業(yè)。
和吉雅想的一樣,媽媽烙好了餅,在炒菜之前,到衣柜里翻她的錢包。她真是要給爸爸再打一壺酒回來,她已經(jīng)干了無數(shù)這樣的事。吉雅慶幸自己做得對。
很快,媽媽發(fā)現(xiàn)錢不見了,翻遍了每個包袱,又翻褲兜、衣兜、圍裙兜,然后喊了聲天。吉雅打個激靈,吉安的鋼筆掉在地上。媽媽讓吉雅和吉安別寫作業(yè)了,四處找找,看里屋外屋有沒有她的錢。吉雅和吉安假裝找起來。
接著,媽媽沖出去問爸爸,兩人為錢到底哪去了說半天,確定是媽媽自己不小心弄丟了。媽媽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會弄丟了錢,急得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撓頭。兩百元,對這個家庭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兩百元可買四袋白面,四袋啊,夠他們一家吃好久;還可買兩套新衣服、抓兩個豬崽、包多少頓餃子;再攢點,可買輛自行車了。媽媽越算越焦急,憤恨地看著面前的一切。爸爸勸媽媽別在意,破財免災。媽媽仍是無法承受,她怪自己,怪活多,怪家里窮,最后怪到爸爸身上,一切都是因為家里沒有更多的錢。爸爸之前所有錯誤重新成為新的錯誤。爸爸原本為勸不好媽媽生氣,現(xiàn)在他更氣了。他們又開始吵,并且絲絲連連,越扯越多,很快變得激烈起來。
他們站在院子里,身上浸滿濃烈的黃昏,他們揮舞雙臂,跺腳,拍腿,他們沒完沒了說那些說了千遍萬遍的氣話……
這一次爭吵,爸爸沒喝酒,他們?yōu)榈氖莾砂僭X。
當晚,吉雅讓吉安把錢送給媽媽,說在鍋臺邊的旮旯找到的。
他們沒有因為錢的失而復得停止吵架,憤怒像烈火一樣燃燒,四處彌漫著焦糊味。鍋臺那摞軟軟的白干餅正在變涼,一旦冷透,硬得跟鐵片一樣,割破嘴也是有可能的。一家人誰也沒有吃飯,吉雅和吉安躺在被窩里,餓著肚子,熬一個驚心動魄的夜。
接連三天,爸爸沒喝酒。家里的氣氛一點不好,花臉把身子在爸爸腿上討好似的蹭來蹭去,也沒賺來爸爸的同情?;樔フ覌寢?,被媽媽呵斥一通。
吉雅伏在窗臺,一只手托著下巴,看窗外的世界。楊樹林已泛黃,只是還沒透黃,一場霜下來,葉子會徹底開成花朵。吉雅和吉安每年這時候會去林子里呼喊,要把那絢爛吸進肚子永久保存似的。那時,他們會暫時忘卻大人們那些煩心事,忘卻吵架聲,吉安像個撒歡的小狗崽似的,東跑西躥。吉雅想著弟弟的可愛模樣,一個念頭一點點冒出來:這個家真該發(fā)生一件大事了,天那么大的事?;蛟S這樣,才能阻止他們吵架。
這天,吉雅和吉安再次遭遇了“三”這個數(shù)字,爸媽又有三天沒吵架了。放學后吉雅不進院,吉安便不進,扶著大門的橫梁,頭抵住雙手,用腳踢那些碎草末。吉安挪開身子,吉雅在橫梁上看到一雙清晰的小手印,那些痕跡正迅速被木頭吃進去。
吉雅把自行車停在大門外,蹙起鼻子嗅院里的味道,那股寒涼的廢墟之氣溢滿鼻腔,她的心不斷下沉,要沉到那地底下去。
今天,就是今天吧。吉雅想。
最初吉雅想故意摔跟頭,斷個胳膊腿,爸媽只得照顧,還哪有什么時間吵架??伤R上回憶起弟弟三歲時腿摔斷了住院,爸媽那段時間的確沒有吵架。但不久弟弟出院,還沒完全恢復,他們又開始吵了。所以,弟弟腿摔斷這事不夠大,或者不夠永遠大。于是,她翻來覆去想究竟什么事算大,想來想去,想到了死。哪個家里突然死個人,絕對算天大的事了。
吉雅悲傷地轉(zhuǎn)過身子,她的聲音聽起來那么悲壯。她說:“弟呀,你過來?!?/p>
吉安把踢亂的草末重新踏平,抬起憂郁的小臉看著姐姐:“嗯?”
“你先回家寫作業(yè),姐忘了買作業(yè)本?!?/p>
“我跟你去買?!奔才ぶ种?。
“聽話。姐保證,爸媽不會吵架的,先回去。”
吉安狐疑地看著姐姐,但他仍然愿意相信姐姐的話。他朝姐姐點點頭,磨磨蹭蹭鉆進大門。
“弟呀……”吉雅哽咽著。
吉安回頭,他那薄薄的三層眼皮在燦爛的夕陽中微微顫動,煞是好看。
“姐,你真磨蹭。你不在,我也能寫作業(yè)?!奔补首饔赂?,要做樣子給姐姐看,大步來到屋檐下,拉開淡藍色的木門,毫不遲疑跨進去。
屋里沒人,有股濃郁的土腥味,吉安發(fā)現(xiàn)那氣味來自西屋。西屋打掃出來了,一鋪炕中間砌了個間壁墻,形成兩個小房間,那一定是他們倆一人一個。土腥味來自那濕濕的間壁墻。吉安想給姐姐報告這個好消息,開門一看,姐姐不在院外。
一場霜后,河對岸的楊樹林一夜之間黃得轟轟烈烈。三角坑的水寂靜得仿佛不曾流動,水里是那黃澄澄的樹林,紅彤彤的云。偶爾,一只細腳水鳥劃過水面,那一池的燦爛晃來晃去,吉雅便雙眼發(fā)暈。
吉雅踏上一塊大青石,拍拍雙腿,讓它們不要打顫,她這是要做一件天大的事,只需完成一個極其簡單的動作:跳下去。
她閉上眼,身體漸漸前傾……
她模糊看見自己的身體縱身跳進那深不可測的水里,撲通一聲,徹底攪碎了一池燦爛……接著,她看見全村人從四面八方跑來,他們的腳步那樣匆忙。尤其是爸爸媽媽,他們跑在最前面,爸爸的兩只大腳沉重地拍打著大地,他的臉像冬雪一樣慘白,她從未見過爸爸的臉白成這樣,看著好害怕。媽媽摔倒了,被人扶起來,媽媽的腿仍是發(fā)軟,站也站不穩(wěn),只好朝河邊努力地爬著,手指撓了一把把黑泥和枯草……
兩行清澈的淚從吉雅的眼眶流出來。她仍閉著眼。
終于,他們來到河邊了。他們對著那一池的燦爛呼喊著她的名字:“吉雅,吉雅呀,我的吉雅!”
吉雅仰著臉,哭出聲來,瘦弱的雙肩陣陣聳動,淚水從她緊閉的眼底汩汩流淌。
接著,爸爸撲通一聲跪在河邊,膝蓋下面砸了兩個深深的泥窩,他用雙手反復捶打自己。媽媽開始躺在地上打滾了,媽媽一邊打滾,一邊號啕,那哭聲和白老五媳婦那夜的哭聲一樣,要把心肝肺吼出來了。忽然,吉雅看見了弟弟,弟弟不哭不鬧,躲在離人群較遠的地方,在一個演算本上寫著什么。他寫什么?吉雅湊近一看,弟弟寫著:姐,我去把咱倆書包背來,你等我。然后,他把演算本拋進河里。
河畔傳來吉雅嗷嗷的號哭聲,聽起來要把心肝肺哭出來了。她想,自己不僅不能死,還得好好活著。她是個死不起的人。
哭過一陣,她重新站起來,一回頭,看到滿村一縷縷青煙,像一群綿羊,被夕陽趕著,要去那東山吃草似的??粗粗?,有什么特別明亮的東西晃了眼睛,她望過去,遠遠看到了爸爸。
爸爸手里有一輛自行車,那亮光來自車輻條。那是二六自行車,不帶橫梁,爸爸用手提著,像拎著只雞。爸爸身后跟著媽媽,媽媽拎一個白塑料壺,五斤的酒壺把她一只胳膊墜得筆直,身體向右傾斜,壺身一下下磕著她的腿。她太瘦了。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