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耘,朱 珺,姜武有
(1.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博士后流動站,北京100010;2.上饒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西上饒334001;3.上饒中學 英語教研室,江西上饒334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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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搶的不同遭際:杰克·倫敦筆下印第安人與白人關系描畫
王麗耘1, 2,朱珺2,姜武有3
(1.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博士后流動站,北京100010;2.上饒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西上饒334001;3.上饒中學 英語教研室,江西上饒334001)
摘要:杰克·倫敦研究自美國倫敦作品評論伊始至今已逾百年,新世紀該領域研究欲突破,厘清其間頗具爭議的問題是一大走向。比讀杰克·倫敦創(chuàng)作早期發(fā)表的兩部同題材作品《北方的奧德賽》(An Odyssey of the North, 1900)與《白人李婉》(Li-Wan, the Fair, 1902),以梳理倫敦創(chuàng)作早期的種族意識表現為旨歸,聚焦其筆下書寫的印第安土著與淘金白人間的緊張關系,抉發(fā)出兩作間的互文性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深意。
關鍵詞:杰克·倫敦;《北方的奧德賽》;《白人李婉》;種族意識
杰克·倫敦(Jack London, 1876-1916),作為19世紀末美國文壇“最后一個自我造就的著名作家”[1],在短暫的生命結束之前,“他不僅統治著美國的文學市場,而且引導著大眾的想象力”[1]。美國著名現代評論家費利普·福納(Philip Foner)稱,“沒有一個美國作家比杰克·倫敦更能作為時代的明確而杰出的代言人”[2]。他不少作品紅極一時,問世即受到美國學界和批評界吹捧,20世紀70年代隨著著名倫敦研究學者厄爾·雷伯(Earle Labor)研究力作《杰克·倫敦》(Jack London)的出版,倫敦“正式進入美國主要主流作家的行列”[1]330。但倫敦文學地位的確立并非一帆風順,他一度也是美國歷代作家中最飽受非議的一位,批評之聲因其粗糲的寫作、龐雜的思想和頗具爭議的私生活而此起彼伏?!拔沂紫仁莻€白人,然后才是個社會主義者”[3]的公然表白,更是使其異域他國形象在進步衛(wèi)士與種族惡魔間搖擺。新世紀,欲進一步推動倫敦研究,走近更為真實的倫敦,全面清理倫敦“白人至上”種族意識,是不可繞過的一步。
鑒于此,近年筆者逐一梳理了倫敦的中國創(chuàng)作*參看王麗耘《淺析〈阿金的眼淚〉中眼淚的文化涵義》(《安康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并非全是丑化——從〈陳阿春〉看杰克·倫敦的中國觀》(《江西科技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從刻板書寫到理性描畫——論西方“文明化”范式下杰克·倫敦中國觀之漸變性》(《江西科技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等。與日本書寫*參看吳華南、王麗耘《從杰克·倫敦的日本書寫看其種族主義思想的漸變性》(《山西師大學報》,2014年第6期)。,厘清其間作者種族意識嬗變之程。本文擬進一步將研究視域拓至倫敦筆下的印第安土著與美國白人關系描畫,聚焦倫敦早期創(chuàng)作的兩部同題材作品《北方的奧德賽》(An Odyssey of the North)*《北方的奧德賽》和《白人李婉》兩部短篇目前能在專業(yè)網站原文閱讀,但發(fā)表頁碼闕如,故文中不予標注。另為方便討論,本文引用時除提供英文原文外,亦由作者王麗耘將相關文字試譯為中文,特此說明。[4]與《白人李婉》(Li-Wan, the Fair)[5],從又一側面抉發(fā)與透視創(chuàng)作者倫敦早期的種族意識問題。
一、被歧解、被忽視的兩部同題材作品
《北方的奧德賽》是倫敦寫作生涯第一部給他帶來豐厚稿酬的作品*倫敦創(chuàng)作生涯始于1899年,1月他發(fā)表《致趕路人》(To the Man on Trail),2、3月份分別發(fā)表了《白色的寂寥》和《狼之子》,7月中篇小說《北方的奧德賽》收到波士頓知名雜志《大西洋月刊》的錄用通知。相較前面幾美元的稿酬,《北方的奧德賽》給倫敦帶來了120美元的豐厚稿酬。倫敦因之大受鼓舞,信心十足地踏上了創(chuàng)作之路。,是其促成了倫敦大踏步走上前途未卜的創(chuàng)作之路。該中篇1899年7月被波士頓一流刊物《大西洋月刊》錄用,1900年1月刊載,4月輯入倫敦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狼之子》(The Son of the Wolf:Tales of the Far North)再版。該作品贏得了美國主流讀者與文學評論界的好評,也成為爾后倫敦中短篇小說中被廣泛譯介到中國的篇什之一。小說講述在新婚之夜被陌生白人男子岡德森(Gunderson)搶走的印第安青年女子恩卡(Unga)的命運及其印第安丈夫納斯(Naass)的漫漫尋妻路。倫敦通過一個印第安酋長艱難悲愴的追妻經歷到底言說了什么?是表現“杰克·倫敦對印第安人的同情”[6]?是“自然主義言說的浪漫愛情傳奇”[7]?還是“反殖民主義話語下另有一種不和諧的殖民聲音”[8]?
對于上述問題的完滿解答,比讀倫敦創(chuàng)作的另一部北方故事《白人李婉》,能有意想不到的創(chuàng)獲。《白人李婉》,比《北方的奧德賽》創(chuàng)作晚一兩年,發(fā)表于1902年8月的《大西洋月刊》,同年輯入倫敦第三部短篇小說集《嚴寒中的孩子》(The Children of the Frost)再度出版,同屬倫敦早期的創(chuàng)作。該短篇描畫一位因自小與父母失散而迷失身份的白人女子李婉(Li Wan)被印第安男子卡尼姆(Canim)搶走后,餐風宿露的流浪生活及其記憶復蘇但卻再度公然被搶無法回到白人族群懷抱的悲愴遭際。較之《北方的奧德賽》的理解分歧,《白人李婉》則是一部名符其實的長期被美國學界與批評界忽視之作,也許,白人女子落入印第安族群并被其欺迫這一預設的情節(jié)本身已多少注定它問世后的境況,美國主流讀者難以心悅誠服地接受那份令人尷尬的書寫,遺忘與忽視是最佳之策。
我國學者也長期忽略了此作的價值*《白人李婉》不被中國學界討論的原因除了因襲歐美的文學觀外,可能該作品本身藝術性不強是最主要因素?!栋兹死钔瘛窡o論在布局謀篇還是在創(chuàng)作技巧方面均乏善可陳,全篇缺乏恢宏的場面、重大的事件,僅圍繞李婉身份揭露這一懸念推進,且文中只言片語的提醒處處可見,實際連懸念都夠不上誘人。,從未予以討論。倘使將其回置倫敦早期的創(chuàng)作史,兩部相近作品的互文性有助彼此彰顯意義?!侗狈降膴W德賽》與《白人李婉》,發(fā)表時間相近,涉及題材相似,但故事中主人公被搶后的具體遭際卻截然不同。兩相比讀,為我們透視創(chuàng)作者倫敦早期的種族主義意識提供了絕佳視角。
二、《北方的奧德賽》中的被搶與溫情
(一)新婚夜被白人搶走的印第安女子恩卡:恐懼與不樂意
恩卡和丈夫納斯來自美國西南部阿留申群島中一個極其僻遠的小島——阿卡屯(Akatan),那是世界的邊緣、海的中央。兩人的遠祖分別是從海上入侵的兩位白人男子,他們與島上最優(yōu)秀的印第安土著女子婚配,后代逐漸成長為島上部落的酋長,兩家世代爭斗。轉機出現在恩卡和納斯身上。一次捕魚回航的路上,納斯皮艇被恩卡趕上,恩卡猶如云朵般飄逸的黑發(fā),她被浪花濺濕的臉頰,她注視他的眼神,在一瞬間迷住了納斯。恩卡劃過兩槳,回頭再瞥了納斯一眼,納斯開始不由自主地追趕恩卡,最終,恩卡還是率先到了家。恩卡從血統、體質到相貌,有著一般土著印第安女子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換句話說,她足可代表印第安部落最優(yōu)秀的女子。
納斯傾其所有,以價值不菲的聘禮贏來了恩卡*阿卡屯小島,倫敦筆下的人們仍過著原始的生活,譬如姑娘的婚配,在姑娘家門前放置財物最多者即為勝出者。。不幸,婚禮之夜,白人捕豹船船長岡德森卻掠去了恩卡。他長著一頭海獅鬃毛般的長發(fā),“直直地(straight)、長久地(long)看著”恩卡,恩卡有些害怕;被掠時,她“尖聲大叫,使勁抓住她的雙手能夠得著的東西,小屋里物品散了一地”(screamed, and she laid hold of the things of the house with her hands, till they fell all about us)。岡德森用有力的雙臂拖拽恩卡,恩卡“撕扯他那一頭黃發(fā)”(tore at his yellow hair),岡德森“笑著,發(fā)出如發(fā)情的雄海豹般的聲音”(laughed with a sound like that of the big bull seal in the rut)。顯然,恩卡在被搶當中,充滿恐懼與不樂意。
(二)被搶后恩卡的幸福生活:徹底融入與主動同化
強大的岡德森,在酒精麻痹了納斯的前提下,最終成功掠走了恩卡。眼見新娘被劫的納斯,從此背井離鄉(xiāng),踏上了顛沛流離、艱辛無比的追妻路。他一路追蹤,走過上千座城市,忍受非人之苦長達八九年,常常是他們前腳離開他后腳才到。傳聞成了納斯了解恩卡被搶后遭際的方式。
據說,恩卡和岡德森成了一對令人稱羨的情侶,兩人一同捕海豹,形影不離,船長們都贊美她, “他們說,她已學會了他那個民族的生活,過得很開心”(She had learned the ways of his people, they said, and was happy)。后來,他們又一同淘金,富有無比,住著宮殿般的房子,“人們都說他待她如女王般”(And they all said he treated her like a queen),“她的聲名與丈夫的一同傳遍整個北方”(a woman whose name and fame had traveled with her husband’s, hand in hand, through all the Northland)。白種人都喜歡她,她美麗機智,她出過遠門,不僅白種女人懂得的事情她幾乎都懂,而且她還懂得很多女人不懂的事?!啊苡酶婶~做一頓飯,她能在雪地里搭床,……她懂得麋鹿、熊和小藍狐的習性,也知悉北方海洋里的那些兩棲動物;森林里、江河上的事,她件件精通,薄雪上人、鳥、獸留下的蹤跡她也了如指掌……”(She could make a meal of sun-dried fish or a bed in the snow;……She knew the ways of the moose, the bear, and the little blue fox, and of the wild amphibians of the Northern seas; she was skilled in the lore of the woods and the streams, and the tale writ by man and bird and beast upon the delicate snow crust was to her an open book……)。
不幸破產后,恩卡陪著岡德森循陌生人(實為納斯,只因其形貌大變已難認出)提供的淘金圖,再闖淘金地。途中木屋小憩,倫敦對恩卡被搶后兩人的恩愛有一段直接描寫?!八嗽趯律瓕掗煹膽牙?,猶如一朵倚立在墻邊的嬌弱花朵”(She rested against his great breast like a slender flower against a wall)。岡德森以恩卡為傲,飯桌上,恩卡機智應答,岡德森在旁喝彩助陣,“他每一個眼色、每一次舉動,無不表明她在他生命中占著無比重要的地位”(his every look and action revealed the magnitude of the place she occupied in his life)。淘金絕境中,他們斷糧多日,岡德森只讓恩卡在火堆旁恢復體力,他自己則連日空腹打獵,當好不容易獵到兩只松雞時,他第一時間想到恩卡,朝著露營處返回。他沒有力氣走就爬,雪地里,他扔掉了來福槍,像狗一樣將松雞叼在嘴里,爬爬歇歇,雙唇顫動卻已無力發(fā)出聲音,縱使這樣,他仍想著要將松雞送去給恩卡。
岡德森艱難地爬向營地,即使受到仇人納斯的阻礙也不放棄。只要納斯一放手,他就繼續(xù)向前掙扎,終于他爬到了火邊,恩卡立刻趕了過來,兩人彼此間的情義真切而感人。他在她身邊一動不動。納斯用土話亮明身份,恩卡不是欣喜,而是發(fā)出一長串駭人的笑聲。她把臉埋在岡德森金黃的頭發(fā)里,長久地狂笑。當納斯催促她吃掉松雞趕回阿卡屯時,她雙唇露出微微的嘲諷,眼里含著冷冷的憤怒,一如岡德森得知納斯身份時的表情。倫敦此處的描寫,暗示恩卡與岡德森的思想與氣質已然神似。
恩卡對于納斯的所作所為憤懣不已,她詛咒阿卡屯的生活:“是,我們倆手牽手回到阿卡屯,你和我。我們住在骯臟的棚屋里,吃著魚和油,再生養(yǎng)個小子——一個對阿卡屯的日子滿心歡喜的小子。然后,我們將忘了世界,開心,非常開心地度日。好,很好。來吧,趕緊,讓我們回阿卡屯去?!?Yes, we will go, hand in hand, to Akatan, you and I. And we will live in the dirty huts, and eat of the fish and oil, and bring forth a spawn,—— a spawn to be proud of all the days of our life. We will forget the world and be happy, very happy. It is good, most good. Come! Let us hurry. Let us go back to Akatan.)美國學者敏米(Elbert Memmi)曾明確點明:“受殖者把自己的歷史、傳統、乃至一切本源都視作恥辱,這是他(或她)尋求同化的起因,也是其被同化后的結果?!盵9]恩卡無疑被同化了,且無疑是她主動尋求的同化。
她的手慢慢梳理著他的黃發(fā)(ran her hand through his yellow hair),一片柔情。她欺騙納斯近身后以小刀相刺,大罵其為豬狗,驅趕其離開。恩卡選擇了在一動不動的岡德森身邊躺下,雙手環(huán)抱著他的脖子,臉深埋在他的發(fā)間。納斯將火挪得離她近些,恩卡卻決意爬到另一邊。就這樣恩卡自愿殉情。她與岡德森,如果說共榮華同富貴時的洽怡尚無法明其志性,兩人不約而同、至死不棄的選擇卻足以說明恩卡對岡德森的完全接受,其間已不雜一絲強迫。白人男子及白種文明以其文明、多情與誠摯成功感化了土著印第安最優(yōu)秀的女子。
三、納斯的角色與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動人故事里的納斯,并不是不優(yōu)秀。他是印第安酋長;他擁有傲人的財富;從他送出的聘禮(包括熊皮、海豹皮、毛皮等)可知他還是位勇猛的獵手。白人海盜岡德森前去搶親時,對他的反抗能力也不是無所顧忌,用烈酒解除其反抗力即為明證。而歷時八年多的尋妻,更是顯露了納斯具有非比常人的耐力、執(zhí)著與深情。
他對從未相處過的妻子思念有加,路途中他多次回憶起恩卡的眼神,“那次恩卡打魚回家時眼里流露的神情總是陪伴著我,我知道到了時候我就會找到她的。黃昏她走過寧靜的小道,清晨她又領著我追逐她穿越沾滿露水的茂密田野,她的眼里默默相許,只有她那樣的女人才有這樣的眼神”(But the look in the eyes of Unga coming home from the fishing was with me always, and I knew I would find her when the time was met. She walked down quiet lanes in the dusk of the evening, or led me chases across the thick fields wet with the morning dew, and there was a promise in her eyes as only the woman Unga could give)。顯然,納斯也有著豐富細膩的情感。而文中倫敦幾次寫到納斯注意到恩卡對岡德森滿頭鬃發(fā)的撫弄,這一細節(jié)也反映了納斯情感細膩,他并不是一個不解風情的男子。
雪地絕境里,恩卡為死去的岡德森狠狠地刺了納斯兩刀(hard-lipped knife thrusts),納斯沒有計較。他為選擇殉情的恩卡挪近火堆,希望她不會感到寒冷,而當恩卡負氣爬向另一邊時,他又專為恩卡耐心地在另一邊也生上火。注意,納斯此時身負兩刀,同時也是饑腸轆轆,精疲力竭,且他還有很遠的路程要趕(因為他要守信去還上因追妻欠下的金幣)。再加上冰天雪地,生火不易,倫敦的另一短篇《生火》即有專門描寫?!盎稹边@一小小的細節(jié),同樣展露了納斯對棄他而去的妻子的縱容與關愛。
納斯終于活著來到債主木屋時,先是一陣怪笑,后竟唱起了水手的勞動號子,然后再瘋狂奔向食物,這些都說明他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恩卡對他的恩斷義絕讓他傷心不已。再次敘述那場經歷時,納斯多次強調恩卡笑聲中的冷酷,這些亦說明納斯并不缺乏感受力。
要而言之,倫敦筆下這位印第安酋長同樣有著強健的體魄、傲人的意志,他也并不缺少細膩情感與柔情蜜意,但與白人岡德森并存,納斯卻注定是愚頑、委瑣、無形與無名的那一個。首先,納斯歷時八年多追妻行動的合法性,在小說敘述中作者并不完全是肯定的回答。而這一問題的存疑,實是對納斯最大的否定。整部作品,納斯都堅定地相信恩卡是屬于他的,他復仇復得理直氣壯。倫敦筆下納斯的行為邏輯起點是:“恩卡是我的,當初我為她付出了無以計價的毛皮、皮船及珠子”(I had paid for her an untold price of skin and boat and bead)。這樣的邏輯是否在理?人的(情感)歸屬怎能這樣劃定?退一步,縱然是印第安原始部落簡單習俗使之,可是,文中倫敦寫岡德森搶親時是放下了一捆捆貨物才帶走恩卡的,這一細節(jié)實際上也動搖了納斯對恩卡口口聲聲的擁有權。此后,納斯更是做了八年多心懷鬼胎、鬼鬼祟祟的跟蹤者,他在上千個城市流浪,最后一張?zhí)越饒D成全了他的復仇計劃。三人深入莽莽雪山,納斯精心設計,偷偷轉移食物,一步步將岡德森引向死神。不體面的手段,納斯無形中顯得卑瑣、陰險,無怪岡德森得知納斯的一切時,“他一點也不害怕,嘴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臉上表露冷冷的怒氣,力氣反倒添了些”(Yet was he unafraid. There was a sneer to his lips, and cold anger, and he gathered new strength with the knowledge)。在精神或者說道義上,白種人打敗了印第安人,無理的搶親者反轉為高貴的蔑視者;連復仇者也在不自覺地偷偷贊賞對手面臨死亡的勇氣、意志與高貴,均可謂倫敦種族主義的自然流露。白種人岡德森臨死對納斯八年多處心積慮的所作所為,深表不屑,其后這一“不屑”又在恩卡得知一切真相時,再度復現。同樣的神情與一致的反應,表明恩卡是岡德森的精神伴侶而不是納斯的,更表明白種文明的勝利。納斯執(zhí)著的尋妻行為,在白種文明審視下也變得愚不可及、荒唐透頂!
此外,與白種人岡德森響當當的名聲與帝王似的長相相比,納斯在自述其故事前是一個連名字也沒有的印第安土著,一度還曾“去人形化”。他沉默寡言、神秘兮兮,八年前曾引起沿海一帶所有人談論(all the Coast was talking about him eight years ago)。注意,他是被人視為無名的怪人而不是如岡德森那樣經歷和名字被人們響當當地傳頌。人們稱他“怪人”(the Strange One)、“尤利西斯”(Ulysses)及“那個有水瀨皮的人”(the Man with the Otter Skins)。尤其是小說中間部分,納斯完成驚心動魄的復仇與經歷強烈的情感震蕩,九死一生出現在恩主(或者說債主)的木屋時,他已無人形?!坝袀€東西蹣跚而入”(Something staggered in),“這東西跌跌撞撞過來”(the thing tottered blindly toward them),“這物走向桌子”(the thing advanced to the table),桌燈使“它”開心,“發(fā)出了格格的怪異笑聲”(It …gave voice to eldritch cackles)。物化的納斯在燈光下才使屋里的人意識到這是個“人”,但人們已無法辨認他。倫敦描寫這個活物(the creature)吃相可怕,面瘦成皮,臉上布滿嚴寒凍傷的疤痕,有幾處鋸齒形裂痕里甚至露出了紅肉,不慎燒焦的皮衣還有幾處被割得一條條,那是他曾挺過極度饑荒的見證。沒人知道他是誰,他已無人形……
最后,復完奪妻之仇的納斯何去何從,倫敦安排的結局也耐人尋味。沒有了恩卡,這個印第安酋長心灰意冷,但他沒有選擇回鄉(xiāng),他說,“我也不知道,但阿卡屯很小,我不想回去住在世界的邊緣了”(I do not know; but Akatan is small, and I have little wish to go back and live on the edge of the world)。納斯是不是也在漸漸地被白種文明吸引與同化?倫敦為其安排的結局耐人尋味。
四、《白人李婉》中的被搶與悲愴
對讀《白人李婉》,將更加明晰倫敦在《北方的奧德賽》中所言說的種族意識。該短篇講述的是一個較為簡單的故事,沒有《北方的奧德賽》史詩般的畫面、曲折的情節(jié)與巧妙的構思,而只是單一勾畫一個被搶的“印第安”女子艱辛的生活及其白人身份意識覺醒后卻無法回歸本族的悲慘經歷。這則短篇向來為研究者忽略,實際上倘與《北方的奧德賽》比讀,我們能發(fā)現一個全新的解讀視角:倫敦在此部作品中顛倒了“搶”與“被搶”者的民族身份,繼續(xù)言說的是白人淘金者與印第安土著間微妙的關系,自然,其種族主義思想也在其中得以進一步展現。
(一)被印第安男子搶走的李婉:畏陌交加
相較《北方的奧德賽》中印第安女子恩卡被白人岡德森所搶、所感、所愛的情節(jié)發(fā)展,倫敦在《白人李婉》中將情節(jié)反轉,白種女人李婉被印第安男子卡尼姆所搶,為其做飯、喂狗、背行李及跟隨長途跋涉。在《北方的奧德賽》中,恩卡是自愿陪岡德森走城市過海洋、捕海豹淘金子,她融入他的生活并享受著這種生活。而李婉卻是被迫走上跋涉之路,她感到疲憊,想到要一頭扎進茫?;囊?,一直走到生命止息,她的心就被恐懼所噬嚙。倫敦筆下的卡尼姆是個體型高大、胸膛結實、肌肉發(fā)達的印第安土著,他比一般的印第安人目光銳利、頭腦靈活(his eyes were keener and vested with greater mental vigor than the average of his kind),意志堅定,天生不屈,有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質,如果意愿受阻極易慍怒暴戾(The lines of will had marked his face deeply, and this, coupled with a sternness and primitiveness, advertised a native indomitability, unswerving of purpose, and prone, when thwarted, to sullen cruelty)??梢韵胍?,被搶的李婉在搶劫者卡尼姆面前只有害怕與陌生感。卡尼姆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他對于生活沒有任何目標,只要求自己每天不停地走下去,自稱“偉大的旅行者”(great traveler)、“地球上的遠征者”(far-journeyer over the earth)。他不要父母、不要家庭,也不要他的部落,只要每天日頭高照就呼呼大睡、天氣涼爽就背上沉重的行囊遠征,直到生命休止。李婉是他偷來燒飯背行李的,他從未想過要照顧或關愛她。
小說開篇即是李婉與養(yǎng)來馱東西的兩只狼狗打斗的場景,狗覬覦食物,與人爭斗,“撲向女人,把她拖倒”(spring upon the woman and drag her down),日復一日,女人李婉都要獨自與狗搏斗一番。這是她烹飪同時的事務。準備行裝上路時,狼狗又是一番反抗,李婉的生存環(huán)境里沒有溫情。她身邊高大強健的丈夫一任她忙碌,她做飯時他打著響天的呼嚕,她打狗時他醒著也不會幫忙,睡著了也鬧不醒他。李婉對身邊的丈夫只有疏遠與畏懼,他“塊頭又大又令人感到陌生”(so big and strange)。為了叫醒酣睡的他,她只敢輕輕地喊,輕輕地搖。
(二)李婉:印第安人?白人?
卡尼姆事實上非常了解李婉從小的困擾,非常明白她來自的種族,可是他選擇了和族群中其他人一道竭力隱瞞這個天大的秘密。他“饒有興趣地”(with speculative interest)談論李婉身上一些與普通印第安女子不同的特征:如不會蹲坐在腿上,不會將腳往前伸直,還有頭發(fā)更為松軟細膩等。當李婉無奈地承認這些“性征缺陷”(sex-deficiencies)時,卡尼姆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神色”(a satisfied light crept into his eyes)。李婉應卡尼姆之命試圖回憶童年往事,卡尼姆竭力隱藏著他“不斷增加的焦慮”(a growing anxiety)。而當李婉敘說夢中反復出現的雪中場景,卡尼姆更是緊張地逼問她是否在雪地里也看見了她自己。李婉的反問讓他如釋重負,他躲開李婉,“眼里一陣興高采烈的滿意”(an exultant satisfaction in his eyes)。當確定李婉對童年的記憶只限上述內容時,卡尼姆開始語氣堅定地哄騙李婉,他說她的那些夢都是因為她“生命中某個時候曾經是一只鳥,一只灰噪鳥,鳥兒看到的事情后來和她的記憶相混了”(you were a little bird in some life before, a little moose-bird, when you saw this thing, and the memory of it is with you yet)??崮窡o視李婉在印第安文明中無所適從的痛苦,殘忍地欺瞞她。兩人的關系里只有畏陌與欺迫??崮返靡饫钔竦陌兹松矸荩麖挠〉诎膊柯鋼屪哌@個郁郁寡歡的李婉,顯然也是看中此點。雖然,他告訴李婉,“白人就像你我,只是膚色淺些”(Like you and me, only they are less dark of skin),但同時他更渴望“來生做個白人”(The next time I am born, I would be born a white man),倫敦筆下的卡尼姆對白種人充滿了艷羨。
小說結尾,李婉發(fā)現自己的白人身份,勇敢尋求回歸,而卡尼姆卻尾隨而來,再次狠心搶走了她。李婉呼喊,“卡尼姆,說啊,告訴她們我是——”(Speak, Canim! Tell them that I am——),卡尼姆接嘴說:“波瓦坎之女?不,對她們來說你是誰,她們會在意嗎?”(Daughter of Pow-Wah-Kaan? Nay, of what is it to them that they should care?)注意,直到這個時候,卡尼姆也還是試圖隱瞞李婉是白人的事實,他故意用李婉在印第安部落的新母親波瓦坎來搪塞。自大的卡尼姆在小木屋白種女人面前,懂得收斂,他“討好地”(suavely)回話,在得到“眼神示意”(permission with her eyes to Canim)后,從李婉腋下將她提起,李婉絕望地反抗,兩人在半個屋子里轉圈。柔弱的李婉和高大的卡尼姆第一次面對面撕打,卡尼姆最終將李婉拖到了門邊,可憐的李婉死死抓住門框,呼喊“我永遠不會忘記!只要我的膚色還是白的,我就會記住(我來印第安部落之前的事情)!”(Never shall I forget! So long as my skin is white shall I remember!)而卡尼姆也不示弱,他一邊扒開李婉抓住門框的手指,一邊說道:“那我會教你忘記,我,卡尼姆!”(Then will I teach thee to forget, I, Canim!)多么慘烈,李婉公然地遭到了第二次人身劫掠。與恩卡和岡德森情意綿綿的廝守相比,李婉和卡尼姆之間直到故事結束仍無任何溫情的存在!印第安文明沒有在李婉的靈魂深處留下任何痕跡。兩個女人的遭遇,兩種文明孰優(yōu)孰劣,不言而喻;折射出創(chuàng)作者倫敦的“白人至上”種族意識。
(三)融不進的印第安文明
我們注意到,倫敦筆下的李婉是從小來到印第安部落的,相較恩卡成年被搶、進入白種文明,李婉本被給予了更多的適應機會。因為,童年是人生中最易適應環(huán)境的階段??墒峭甑睦钔駞s未能成功融入印第安文明。幼年李婉初具模糊的記憶,曾經的生活如夢魘般追隨她,她睜著眼睛度過黑夜,人們嘲笑她,同齡的孩子畏避她,新母親波瓦坎責打她。她被人視為怪人、有病之人(looked upon as strange, as one with an affliction)。兒童的意識尚無法幫助她悟出夢境的真諦,無助的小姑娘被殘忍地拋置在無盡的困惑中。如果說倫敦筆下恩卡所享受到的白種文明是高雅、舒適與人情味十足的,那么小小的李婉所體驗的印第安文明則不得不說是粗鄙、野蠻、冷漠與無情的。李婉置身其間只能格格不入。
李婉融不進印第安部落,成年了也無意印第安男子?!八坪跤X得自己不是為印第安男子而生的”(as though I should not be for them),“他們似乎并不屬于她的族類”(as though they were not my kind)。她感到無比痛苦:“在我心中有種疏離感。我不像其他女子,會悄悄為自己尋覓合意的青年。我沒法像那樣在意他們。”(It was strangeness in me. I was unlike other maidens, who sought the young men slyly. I could not care for the young men that way.)月夜,她偷偷從丈夫身邊逃離,急急返回白日路過的木屋,去向里面的白種女人宣告“你是我的姐妹”(thou art sister of mine)。操著印第安方言的李婉無法言明自己的白人身份,“她知道她們屬于同一血統,是同胞姊妹”(they were of the one breed, blood-sisters),可是“她失語的雙唇沒法表達心中充溢的同種意識”(her dumb lips could not articulate her overmastering consciousness of kind)。無奈的她最后解衣露出自己依然白皙堅挺的乳房,“試圖建立彼此的親屬關系”(strove to establish the kinship)??蓱z的李婉,她在印第安文明中無所適從,她急切地希望證明自己的白種身份,“白膚”于她是多么重要,那意味著家園回歸,意味著種族歸屬,意味著生活復常,意味著溫暖的陽光與舒適的生活。倫敦通過李婉,這個從小生活在印第安文明中卻在冥冥中難忘本族文明的女人形象,言說的是白種文明的優(yōu)越。
五、結語
綜上,兩則故事雖創(chuàng)作期相隔兩年,但共同設計了一個“被搶”的生存場景:印第安女子與白人男子兩情相悅、至死不回;而白人女子與印第安男子畏陌欺迫、難回故土。倫敦關注印第安土著與白種人之間的緊張關系,在創(chuàng)作者心中,兩種文明的對峙孰優(yōu)孰劣,一目了然!白人文明成功同化了已成年、心有所許的印第安女子恩卡,故事終了時,她與白人丈夫一同蔑視印第安式的復仇并自愿以死相殉;而童年即在印第安部落度過的小姑娘李婉卻一直過著恍惚疏離、格格不入的痛苦生活,成年后不幸再度遭搶,于那位高大的印第安丈夫,她只有畏懼與陌生感,而他對她也極盡哄瞞與強迫,甚至在李婉白人身份大明之時,仍靠蠻力脅迫她離開了自己真正所屬的族群。兩人間沒有一絲哪怕源自理解的溫情,土著文明于此是徹底的失敗。兩個女人,兩種身份,“被搶”后兩種遭際,比讀《北方的奧德賽》和《白人李婉》,為我們掘發(fā)倫敦創(chuàng)作兩部作品的深意與注解其早期種族觀提供了很好的素材。在同情印第安人、浪漫愛情傳奇及反殖民創(chuàng)作中的殖民摻雜外,至少關于《北方的奧德賽》我們多了一層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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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嬰]
Different Outcomes after Being Stolen: Depiction of Delicate Relations between the Indian Native and the White in Jack London’s Writings
WANG Li-yun1, ZHU Jun2, JIANG Wu-you3
(1. Center for Post-Doctoral Studies,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Studies,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010, China;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rao Normal University, Shangrao Jiangxi 334001, China;3. Center of English Teaching and Research, Shangrao Middle School, Shangrao Jiangxi 334001, China)
Abstract:Till now Jack London Studies has a history of more than one hundred years since the early criticism of Jack London’s literary works in America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For the breakthrough of this researching field in now new century, trying to answer separately those highly debatably questions may be one way out. This paper, by comparative and creative reading of Jack London’s two early writings An Odyssey of the North in 1900 & Li Wan, the Fair in 1902, which both focused on the same event i.e. girl’s being stolen away from her own people and its outcome, intends to come out London’s controversial racism in his early time. The early two stories in London’s creation can actually be interpreted as centering in the intense relations between the Indian natives and those white gold-miners, such intertextuality does great help in delving into London’s hidden racism while writing.
Key words:Jack London; An Odyssey of the North; Li Wan, the Fair; racism
DOI:10.3969/j.issn.1004-2237.2016.01.019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
文章編號:1004-2237(2016)01-0089-07
作者簡介:王麗耘(1976-),女,江西上饒人,副教授,文學博士,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及海外漢學。E-mail: yun991978sina.com
基金項目:江西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13wx205)
收稿日期:2015-0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