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生
(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1008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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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市場經濟中的善性與道德*
何日生
(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100871 )
至今為止,經濟學家都在追尋一個良好的經濟社會秩序,從中找出問題,分析其結構,但往往忽視內在道德感與良善心態(tài)在經濟發(fā)展中的作用。只有從善性與道德,特別是個人道德感的角度出發(fā),探討市場經濟中善性與道德的意義,才能進一步認識“善經濟”,即以“善”和“道德”作為經濟發(fā)展與經濟行為的動機與目標的經濟模式在當代及未來被實踐的可能性。社會企業(yè)的概念一開始就將個人的善性與道德納入社會企業(yè)活動,使社會企業(yè)的使命成為推動公共利益的關鍵力量。以社會企業(yè)為代表的“善經濟”的存在與擴大,有助于彌補當今資本主義或市場經濟的偏失與不足,并創(chuàng)造一種更符合人類期待之公平正義的社會生活。
善經濟;社會企業(yè);市場經濟;道德;利他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3.013
經濟學家都在追尋一個良好的經濟社會秩序,從中找到問題,分析它的結構,建立一個更好的模式,但是這些經濟模式極少強調內在道德感與良善心態(tài)的重要性,這也導致對資本主義或市場經濟的研究出現了結構性盲點。而進入后工業(yè)社會后,丹尼爾·貝爾期待懷抱理想的社會企業(yè)家出現,致力于社會、經濟與文化改革,而同時企業(yè)界也開始倡導和實踐具有善的動機的“社會企業(yè)”。以社會企業(yè)為代表的“善經濟”,更強調經濟行為中的善意動機與道德利他,不是追逐私人利益或組織利益的最大化,而是解決社會問題或實現社會之公平正義。如果更多的企業(yè)將善性與道德注入企業(yè)理念,對于市場經濟的公平正義或許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近代的經濟學家極力避免分辨善惡,經濟學希望和善惡劃清界線,努力追求實證與價值中立。從事社會經濟學的研究者,不管是古典的經濟學家,或是現代的經濟學家,似乎都不將個人的道德與善意,作為含括在資本主義或商品市場建立公平合理秩序的一項議題。經濟學家更多的時間探討整體經濟結構與運作機制,與其對市場秩序、交易模式、資本家利益、工人利益等所產生的相關影響。經濟社會學家關心的是結構而非個人道德(個人包括資本家、消費者、工人或專業(yè)人士)。
(一)經濟學中善性動機的缺位
在對資本主義結構產生極深影響的《國富論》一書里,闡述了這樣一種基本觀念:私利的極大化,必然導致最大的公共利益。他以一位善于做弓箭的獵人為例,初期這位獵人做弓箭是為了興趣,他因為擅長這項工藝而被其他獵人欣賞肯定,偶爾會作一些弓箭送獵人朋友,獵人朋友也會回贈一些肉品。他漸漸發(fā)覺,制作弓箭所得到的肉品比自己打獵要來得多并且容易,于是就專心變成弓箭制造的工匠。亞當·斯密說,社會的分工就從此開始。*Smith, A. The wealth of nations. London: Penguin,1999 (Original work publishedin 1776)。作為資本主義的理論先驅,亞當·斯密的理論預示著資本主義的“分工”制度,讓每一個人都各盡所能,就終究會得到自己及社會整體最大的利益。
在亞當·斯密所認知的經濟行為中,善性與道德被理解為是從“自我利益”之中自動創(chuàng)造出對社會的正面產出。市場上一只“看不見的手”能夠把自我利益重新塑造為公共利益。“私人的罪惡”在那一只看不見的手之運作下,將自發(fā)、無意地促成對整體社會的公共利益。既然追逐私利有助于最大的公共利益,私利的明智運用不但造福自己也同時利于眾人,個人的善意或道德動機對經濟運行似乎就不會起到多少作用。
然而事實上,在資本主義的經濟環(huán)境下,私利極大化的發(fā)展并不必然造成公共利益的產生。資本主義的關鍵是自由競爭,這競爭在亞當·斯密看來是好事,但是在馬克思看來是充滿階級的剝削與矛盾。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無法帶給整體消費者最大的利益,中小資本家的生存環(huán)境也會趨于惡化。只有消除自由市場的競爭,才會給無產階級工人帶來最終的自由。
馬克思在《資本論》里指出,工人在資本主義高度發(fā)展的過程中是屬于被剝削的階級。在剩余價值剝削的機制下,工人不僅工資收入與資本家的收入不成比例,收入的微薄更使其消費力遠比不上他自身所需。工人這種基于“自身血肉”中的商品即勞動力,所獲得的消費商品,僅僅類似于資本家養(yǎng)匹馬一樣地遵循勞動與報酬的交換機制。*Marx, K. Capital: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England: PenguinBooks,1976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867) 。
馬克思更進一步指出,工人階級的勞動商品不是“屬于某一個資本家,而是屬于整個資本家階級”*Marx, K. Capital: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England: PenguinBooks,1976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867) 。。(Karl Max,1976)換言之,這種工人階級的被剝削不是某一資本家的問題,而是屬于資本主義的內在結構。提高工資或減少工作時數,能不能幫助工人階級免于被剝削呢?馬克思認為,勞動商品價格的提高,并無助于剝削的結構性問題。資本家把工資提高了,他們也會同時把市場商品的價格提高,以作為補償,工人薪資的提高伴隨著物品價格提高。隨著商品利潤的增加,需要更多的工人加入生產,資本家支配的工人越多,工人自身的勞動力也越容易被取代。另一方面,生產的增加,有賴于更細致的分工,對于分工投入越深,勞動階級的轉業(yè)就越困難。換言之,商品價格增加的速度意味著工人階級被替換的速度。這是資本主義一種結構性的剝削。資本剩余利潤不只造成工人地位的消失,也造成小資本家與中型資本家的消失。在利潤急速增加與集中的過程中,大企業(yè)通過兼并,讓許多不堪競爭的企業(yè)倒閉消失。*Marx, K. Capital: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London, England: PenguinBooks,1976。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867)馬克思所處的19世紀之資本主義,的確處在這種資本集中與剩余價值剝削的環(huán)境下。時至今日,馬克思的理論與觀察,關于資本家、工人勞動、與商品價格的緊張關系,相當程度上仍然存在著。不同的是,現代社會通過資本流通的市場化即股票交易、政府介入資本的再分配,以及勞動階級擁有股票選擇權等方式,試圖更合理地分配剩余價值。
資本家對于商品利潤貪婪而無止境的追尋,從亞當·斯密的觀點看是不必譴責的,因為最終自利將導出最大的公益。馬克思則從結構性的觀點指出,資本市場對勞動力的結構性剝削,不是出自于一個惡意的資本家,而是整體的資產階級。即便是葆有最大善意的資本家,在競爭的前提下,也必須追逐商品利潤,讓自己在競爭中存活下來,而這意味著必須降低工資,追求更高的市場占有率,增加生產規(guī)模,并且提高購買力。正因如此,亨利·福特開始讓工人上班五天,這樣工人才有時間購買自己所生產的商品。但在資本家追逐最大的利潤的前提下,工人是最容易被取代的一群,他們獲取的工資提高,意味著工作時間增加,或是商品價格提高,而這就會對工人階級的勞動力或消費力產生必然的剝削。
馬克思從階級斗爭的角度預言了資本主義的危機,亦即在生產不斷擴增的前提下,利潤率下降,生產過剩,壟斷資本主義將創(chuàng)造更多的失業(yè)者和無產者。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促成階級矛盾的持續(xù)深化,促使無產階級革命。這些無產者終將奪取資本家的資本,化資本家的財產為社會財產,導致資本主義的必然滅亡,并最終創(chuàng)造一個去除私人財產的共產主義。屆時,工人階級將取代資本家成為政府與企業(yè)生產的分配者,以實行新的社會與經濟的公平正義。*Marx, K.& Engel, F.The Communist manifesto.London, England: PenguinBooks,2002(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848).以階級斗爭、無產階級革命作為達到公平正義結果之手段,其實是通過“惡”而達到“善”,革命是個過程,是必要的惡。惡能致善,這種思維接近亞當·斯密所相信的,社會中諸多“私人的罪惡”,在看不見的手的推動下,將獲致全體社會的善。只不過亞當·斯密這只“看不見的手”,在馬克思的理論中變成無產階級工人“扛起槍桿的手”。
善意,對于馬克思來說不是一個關鍵的問題,因為人的生活方式是被生產方式決定,是社會結構決定人的生存方式,而不是人的生存方式決定社會的存在方式。人的主觀價值經常在大結構下成為犧牲品。因此,馬克思并沒有對資本主義的人性之道德問題進行批駁,如同亞當·斯密并不批駁人的自私與貪婪。亞當·斯密與馬克思都有一個善與合乎公平正義的經濟生活之愿景,亦即符合道德性的社會經濟結構,但是他們卻不認為這個愿景與結果之達成,與從事經濟行為之個人或團體的道德感及善性動機有關。
(二)“卡里斯瑪”企業(yè)家與科層精英治理
為尋找一個避免在自由競爭市場里出現剝削與被剝削的階級對立,韋伯(Marx Weber) 提出布爾喬亞將對資本經濟的分配力量扮演重要角色。韋伯將基督教的新教倫理導入資本主義,作為對資本主義之修正,并為資本家與工人找到倫理學的基礎。
韋伯在《社會經濟史》中先肯定資本家的地位,他說:“無論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只要工業(yè)部門供給人類團體以企業(yè)的方式完成,不管需要的是甚么,這種地方就會有資本主義。”*Weber, M. A. Society and economy. G. Roth and C. Wittich (Ed.). LosAngeles,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韋伯認為資本家是創(chuàng)新的中堅力量,大企業(yè)家是“創(chuàng)造現代經濟局勢的先驅”。并且他以新教卡爾文之“天職”來形容大企業(yè)家在建構理性的資本主義過程中,履行上帝給他們的天職。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韋伯深刻分析新教倫理如何影響西方大企業(yè)家的生命觀。這群新教企業(yè)家對內遵守基督教誡律,對外拓展事功??栁慕膛缮钚耪l是上帝的選民,只有上帝能決定。因此,新教徒相信,守戒與現實世界之事功,正是彰顯他們是上帝選民的明證。他們將企業(yè)擴張到全世界,成為帝國主義式的跨國企業(yè),并從中不斷地確認自己受上帝的恩寵與眷顧。*Weber, M. A. The Protestant ethics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New York,NY: Penguin Group,2003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905) .
韋伯并未批判資本家這種帝國主義式的企業(yè)版圖之不斷擴張對于階級剝削造成的影響。相反,韋伯認為企業(yè)的發(fā)展將造成布爾喬亞階級的擴大,這當然意味著工人勞動階級的被剝削不像馬克思所預見的那樣會不斷地增加,也不致因無產階級的增加,而造成對資本主義的顛覆。韋伯看到的是中產階級的崛起有助于一個公民社會的出現。這是資本主義社會理性化的基礎之一。同時,韋伯強調國家的角色,以國家的力量減緩階級沖突,政策的制定避免不平等剝削等,是理性資本主義奠定的關鍵。韋伯反對社會主義,認為社會主義將造成官僚專政而非無產階級專政。他同時也擔心,理性化與科層化的不斷擴大,將導致新的“奴役之屋”。
有別于馬克思對資本家的批判,韋伯依賴那些視企業(yè)發(fā)展為神圣天職的大企業(yè)家來改變資本主義的命運。他把這群神圣天職的企業(yè)家稱為“卡里斯瑪”( Charismatic Leadership),他們具有過人的力量或品質,具有把一些人吸引在其周圍成為追隨者、信徒的魅力。韋伯眼中的卡里斯瑪企業(yè)家是歷史上唯一有創(chuàng)造力的革命力量。他認為在前所未有的科層化時代,卡里斯瑪企業(yè)家是唯一能夠改變這種不利發(fā)展的力量。韋伯當然擔心任何創(chuàng)造最終都將進入常規(guī)化(Reutilization),而常規(guī)化將使資本主義變成無情的工業(yè)發(fā)展。*Weber, M. A. Society and economy. G. Roth and C. Wittich (Ed.). LosAngeles,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
相對于韋伯對資本主義的修正,熊彼得(Joseph Alois Schumpete)則是修正馬克思的理論,解釋新科層階級之崛起為資本市場的必然發(fā)展,并預言資本主義的結束。*Schumpeter, J.A. History of economic analysis. E. B.Schumpeter (Ed.). NewYork,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954)當韋伯擔心新科層化的過激發(fā)展時,熊彼得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一書里卻闡明,科層化是資本主義的必然出現的新階級,在生產不斷擴大、分工不斷增加的過程中,必然出現一批新科層。資本家在極大化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將失去其地位,亦即“企業(yè)家功能退化”。熊彼得認為當經濟成長日趨非人格化(Depersonalized)與自動化,科層官員與委員會的團隊力量將取代個人的行動與智慧。*Schumpeter, J.A. History of economic analysis. E. B.Schumpeter (Ed.). NewYork,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954)熊彼得批判企業(yè)家在治理人與事上沒有任何神圣的魅力。他雖然贊成韋伯的理性化資本主義,但認為理性化資本主義并不會造成機械化的刻板運轉,而是資本主義的式微與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來臨。因為在科技與專業(yè)高度復雜發(fā)展的資本主義后期,創(chuàng)新與企業(yè)精神已經不是來自資本家個人,而是逐漸被理性化與科層化管理所取代。換言之,科層管理群體取代資本家。而隨著知識分子的增加,理性與批判的態(tài)度將轉向對抗資本主義自身的社會秩序。一種更強調公平正義、專業(yè)理性治理、階級利益縮小的社會主義將興起,資本主義將走向終結。
韋伯相信卡里斯瑪領導是社會改變的重大關鍵,因此他以新教倫理卡爾文教義里的“天職”,行塑一個“心安理得的資本家”與“勤奮的勞動工人”,借此消弭資本家與勞動工人的內在沖突,這多少是希望在經濟行為中注入善性與道德。韋伯預見資本主義社會將是一群優(yōu)渥的布爾喬亞階級,而非一群被剝削的勞動工人。*Weber, M. A. Society and economy,G. Roth and C. Wittich (Ed.). Los Angeles,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而布爾喬亞階級的興起,多半意味著階級剝削的弱化。這正是對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弊病的一種反省與回應。
熊彼得則認為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過程必然出現科層主義,科層是支配生產的新階級。這是資本主義極大化后管理之所需。熊彼得認為科層階級將驅逐資本家與布爾喬亞,而成為資本市場真正的主導者。在美國,喬布斯(Steve Jobs) 創(chuàng)立蘋果計算機,但是他曾被自己創(chuàng)立的董事會開除。雅虎的創(chuàng)辦人幾乎面臨同樣的命運。熊彼得認為,科層階層的責任感與團隊感是資本主義不可避免的主導力量。以今日言之,亦即一群奉守專業(yè)主義的精英將主導社會經濟之發(fā)展。*Schumpeter, J.A. 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New York, NY: Harper & Brothers,1947.(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 1942)。然而,歷史發(fā)展的吊詭之處在于,我們今日看到這群科層領導精英之責任心,不是引導他們去捍衛(wèi)整體社會的工人利益,也不是保護資本家的利益,而是最終以專業(yè)知識維護自身的利益。美國華爾街超大金融公司的崩盤,即是一例。熊彼得眼中的科層理性管理,意味著理性化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可以抑制資本家壟斷資本與剩余價值,讓分配的合理性經由科層精英的治理,消除資本利潤分配的不公。熊彼得的經濟思維最終結束在一個合理的、公平的社會主義生活型態(tài)之中。
(三)計劃經濟與自由市場經濟之爭
熊彼得之后的凱因斯強化政府計劃經濟的重要性。凱因斯主張加強國家對經濟行為的干預,政府在計劃經濟中必須扮演重要角色,政府需透過財政與貨幣政策來對抗景氣衰退以及經濟蕭條。政府公共建設之支出是凱因斯對抗景氣蕭條的方法之一。這有賴一群專業(yè)的科層管理,科層管理包括了企業(yè)的專業(yè)科層與政府的官僚科層對經濟的共同治理。在許多東歐國家乃至西方北歐國家,這種經濟型態(tài)一直被認為是理想的修正式資本主義或修正式的社會主義。*Keynes, J. M.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1936。
與凱因斯相反的經濟學思維是海耶克的自由放任的經濟概念。海耶克看到東歐斯大林式的官僚科層治理經濟之弊病,因而主張政府管得越少越好。這種主張并不是基于經濟效益之考慮,而是認為無束縛的自由市場經濟與個人自由之間有緊密關系。經濟環(huán)境中的個人自由之體現在海耶克眼中就是至善。
海耶克至少從兩個方面反對政府干預經濟行為。一是他認為在自由市場經濟的運作中,資本常被不當的分配,原因正是政府錯誤的貨幣政策所造成。他在1931年發(fā)表的《價格與生產》(Prices and Production)一書中指出,景氣循環(huán)的形成是因為中央銀行透過通貨膨脹的信用擴張在一定時間形成的,借由故意壓低利率等政策,使得市場上的資本被錯誤的分配。海耶克認為“市場經濟在過去種種的不穩(wěn)定,其實是因為市場上最重要的自我調節(jié)成分——貨幣,被政府控制而沒有受到市場機制的調節(jié)”*Hyek, F. A. Prices and Production,New York: Augustus M. Kelley Publishers, 1967。。海耶克反對計劃經濟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個體制終將剝削個人自由。他在其名著《通往奴役之路》中闡述,計劃經濟最終將會導致極權主義,因為被賦予了強大經濟控制權力的政府也必然會擁有控制個人社會生活的權力。*Hyek, F. A. The road to serfdom,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1944).
凱因斯與海耶克的理論,在半個世紀以來成為許多資本主義國家或共產主義國家過渡到修正式社會主義國家辯爭不已的兩種極端經濟價值觀。
(一)對公平秩序的追尋與困境
馬克思終其一生懷抱著建構社會公平合理秩序的崇高理想。這理想是和諧與富足,但必須以斗爭或武力達成。馬克思著重結果的善,但忽視動機與手段的善。韋伯則是以宗教倫理的天職來合理化資本家之企業(yè)擴張,這解決不了資本主義過度的物質生產、消費與相當程度的階級剝削。韋伯希望政府角色的適當介入,能緩和資本主義擴張所帶來的不正義。熊彼得則看到,科層管理的理性能力將終結資本主義,走向社會主義。
丹尼爾·貝爾所闡述的意識形態(tài)之終結,說明了不管是資本主義社會或社會主義社會,都逐漸走向統合與混合。這種全球經濟秩序某種程度的統合與混合,其共同方向包括政府必須對經濟行為扮演適當的角色,以維持一個公平的市場秩序;專業(yè)科層人員對經濟秩序的投入,平衡了過去資本家獨斷、獨占經濟利益的局面;對勞動階層的福利照顧,甚至給予股票選擇權等,都是在修正馬克思當年所批判的資本主義之弊端,讓資本市場走向合理與公平。但是只要資本市場仍然以追逐私利為主要動機,仍然以企業(yè)擴大甚或利益極大化為目標,就仍然無法擺脫馬克思所批判的資本主義剩余價值分配不公的問題。
在探討支配社會資本財富的合理性結構時,經濟學家強調的是結構層面與結果層面。但是即便在所謂合理的經濟結構下,其結果亦難免讓人失望。熊彼得預期的科層管理團隊能合理地分配資本,然而,在2008年從華爾街至全球的金融風暴中,科層專業(yè)管理團隊露出他們貪婪的真面目。超大金融企業(yè)如雷曼兄弟、AIG等的CEO與管理階層,坐擁數億美金的收入而讓投資人的錢血本無歸。這群被譏為出賣投資人的科層管理團隊,不只包括企業(yè)界的管理階層,還涵蓋政府官員、經濟學者,他們都被嵌入在這集體自利、貪婪的結構中。對個人的善性與道德的忽視,造成熊彼得期待的理性治理的科層團隊,冷酷而有計劃地侵吞甚或出賣了投資人龐大的金融資本。
從19世紀開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弊病所作的觀察,主要集中在批判資本家過度地享有勞動的剩余價值,因而造成階級剝削與矛盾對立。支配經濟資本的力量,馬克思預言將從資本家過渡到“無產階級專政”;到了韋伯,這支配的力量是“布爾喬亞的興起”與“企業(yè)家神圣天職”;到了熊彼得,成為訓練有素的“科層管理團隊”;到了凱因斯,成為“制定政策的精明官僚”;到了丹尼爾·貝爾與邁克爾·揚,成了致力于公共利益推動的“社會企業(yè)家”(Social Entrepreneur)。
(二)服務精神與社會企業(yè)家的使命
美國哈佛大學的丹尼爾·貝爾教授(Daniel Bell) 提出意識形態(tài)終結(The End of Ideology)的觀點,主張政府的政策不再是主導社會經濟或解決社會問題的關鍵,社會與文化精英將通過科技發(fā)展的力量,逐項地調整從19世紀、20世紀以來的經濟大結構中所面臨的諸多難題。
調整而非推翻,是丹尼爾·貝爾社會改革的基本思維。而這調整的力量,丹尼爾·貝爾寄望的不是一個大政府,也不是商業(yè)企業(yè)的科層精英群體,而是一個個懷抱理想的社會與文化企業(yè)家,致力于社會、經濟與文化之改革。丹尼爾·貝爾認為,在后工業(yè)時代,政治、經濟與社會文化分屬三種不同領域,彼此不必然從屬。創(chuàng)造多領域以解決社會問題,是后工業(yè)時代的特征。*Bell, D.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NY: BasicBooks,1976.“社會企業(yè)”就是獨立于政治與商業(yè)機制之外的新領域,為社會經濟秩序提供了新典范。
與丹尼爾·貝爾同時期的英國著名的社會企業(yè)家邁克爾·揚(Michael Young),是社會企業(yè)家的倡導者。邁克爾·揚終其一生創(chuàng)立了60多個非營利企業(yè),推廣社會企業(yè)家的概念。丹尼爾·貝爾稱譽邁克爾·揚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社會企業(yè)之推動者。社會企業(yè)意指運用企業(yè)模式解決某一個社會問題的組織。這些組織可以以營利公司或非營利組織之型態(tài)存在,并且有營收與盈余。但是其盈余主要用來投入社會企業(yè)本身的使命,以持續(xù)解決特定的社會問題,而非為出資人或所有者謀取利益。社會企業(yè)一開始就將個人淑世的動機,亦即善性與道德,納入社會企業(yè)活動,使社會企業(yè)的使命成為推動公共利益的關鍵力量。
在《后工業(yè)時代來臨》一書中,丹尼爾·貝爾強調后工業(yè)文明的關鍵是信息導向(Information-lead)與服務精神(Service)。從生產(Manufacturing)到服務(Service)的轉化,是后工業(yè)文明社會的特征,而服務精神正是社會企業(yè)家的使命。有別于新教倫理的企業(yè)家,社會企業(yè)家不是一方面相信上帝,一方面擴增物質生產與消費。新教的企業(yè)家在意的是上帝的榮耀與恩寵,而其本身擴張企業(yè)事功之心,其實并不利于社會分配的公平正義。社會企業(yè)一開始就以實現公平正義為動機與原則,這公平正義可以是環(huán)境正義,如“IPCC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或以消費者保護為出發(fā)點,如Ralph Neder耐德所創(chuàng)立的消費者保護組織——“公共市民”(Public Citizens)。這些社會企業(yè)不是以自身賺錢為目的,也不是以宗教救贖為動力,而是基于對某項社會或經濟正義的堅持,不惜挺身奮斗。這奮斗并不是植基于革命或武力,而是在法治的基礎上,通過輿論,通過立法,推動社會與經濟生活的新秩序。
社會企業(yè)家并不是在社會上擁有豐厚資本的一群人,其實他們很多應歸類為“無產者”。他們以使命為前提,在善性與道德目標的追尋下,吸引無數捐助者或無償的志工投入他們的行列。以價值領導,而不是以利潤領導,是社會企業(yè)的理念。如今致力于社會企業(yè)中的個人或團體,已包含了宗教領域與世俗領域,包含非營利機構、營利機構(指營收歸社會公益非個人)以及營利非營利的混合型機構。
經濟學者尋求建構合理公平的經濟模式,而“社會企業(yè)”卻更強調動機的善,使命的善。以“善”、“道德”作為經濟發(fā)展與經濟行為的動機、態(tài)度與目標的“善經濟”,以營利或非營利組織的方式,致力于消費權益之伸張、環(huán)保權益之維護、貧困的救助、傳染病的防治等。其動機與心態(tài)都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利,而是為了整體社會的福祉。這些社會企業(yè)家不是政府官員,不必是(但不排除,如比爾·蓋茨)大財團出身的富豪,他們是一群有理想、懷抱良善動機的人,目標是以有形的資本或無形的價值造福社會的特定成員、族群或全人類。
(一)微型金融中善性動機的作用
社會企業(yè)家穆罕莫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于2006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經濟學家出身的尤努斯是“微型金融”(microfinance)的創(chuàng)始者與代表人物。1976年,尤努斯借了27美元(約900元臺幣)給42個孟加拉國貧窮婦女,讓她們開啟事業(yè),或工作養(yǎng)活家庭。直至今天,尤努斯所創(chuàng)建的格拉明鄉(xiāng)村銀行已經發(fā)放超過60億美元給超過600萬個借貸者。尤努斯要求為他工作的員工們主動下鄉(xiāng),到窮苦的村子里拜訪那些需要資金的貧困人。
格拉明鄉(xiāng)村銀行與借貸者之間從不簽署任何借款的合約,借貸者多數是婦女,而且文盲居多。格拉明銀行向借貸者收取固定的單利利息,比起孟加拉國商業(yè)銀行的復利貸款低了許多。雖然借貸者多半都是沒房產的窮困人,但尤努斯卻發(fā)現,把錢借給這些在孟加拉國社會里沒有地位的婦女們反而更有保障。這些婦女靠著微型貸款,做小買賣或工作,通常給家庭帶來很大的收益。她們平均的還款率高達98%。*Muhammad Yunus, Creating A World Without Poverty——Social Business and the Future of Capitalism; Public Affairs,2008。
尤努斯嚴格要求貸款的申請人必須清楚格拉明鄉(xiāng)村銀行的運作方式,這樣他們才會獲準貸款。知道銀行的運作,讓他們更珍惜這份貸款,并且有助于她們如期還款。為了減輕貸款者還款壓力,尤努斯要求借款者第二周就要開始還款。這表面看起來對貸款者有很大的壓力,但其實這機制避免了借款人年終必須償還一大筆錢的壓力。
格拉明銀行運用鄉(xiāng)村里的人情關懷或壓力,要借款者每六到八人組成一個“團結小組”,相互督促貸款償還的情況。小組成員中如果有人逾期未能償款,整個小組都可能受到責難。借款發(fā)放和償付每周通過一次“中心會議”公開進行,格來明鄉(xiāng)村銀行這種公開透明的運作方式,在孟加拉國社會贏得高度的稱許與認同。
尤努斯的格拉明鄉(xiāng)村銀行之成功影響所及,目前已有23個國家推動微型貸款,全球已有850多萬人獲得窮人銀行的微型貸款。尤努斯大力推廣小額貸款的概念與模式,至少幫助6600萬人脫離貧窮,并且創(chuàng)造了800多萬個工作崗位。2006年,尤努斯與他一手創(chuàng)立的格拉明鄉(xiāng)村銀行(Grameen Bank)共同榮獲諾貝爾和平獎。
尤努斯的成功來自于社會企業(yè)家的善的經濟信念與道德觀。他開設格拉明鄉(xiāng)村銀行不是為了盈取利潤,不是為個人賺取財富,而是解決社會上沉疴已久的貧困問題。尤努斯曾說:“有一天我們的子孫只有在博物館里見識到貧窮?!?/p>
隨著微型貸款的普及,許多商業(yè)銀行也開始跟進。墨西哥的商業(yè)銀行康帕多銀行(CompartamosBanco)投入“微型金融”。微型貸款由于尤努斯獲得諾貝爾和平獎而聲名大噪。墨西哥的康帕多銀行在2007年開始掛牌上市,股價超過10億美元,被當地批評者駁斥為“放高利貸的吸血鬼”,放款年利率竟高達79%,康帕多被譏為壓榨上門借款的窮人獲取暴利。
一樣是微型貸款,尤努斯保持善的動機,其微型貸款幫助無數的人脫貧致富。但是,墨西哥康帕多商業(yè)銀行采取一模一樣的微型貸款模式,基于私利,可能成為新的大型金融資本對弱勢群體的壓迫者。可見,“市場不是萬能的,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孫占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1頁。。這就是本文想強調的,尋求良好的經濟模式無法真正挽救人類,個體的善性與道德對于經濟公平正義秩序之建立至為重要。
(二)臺灣社會企業(yè)的發(fā)軔
社會企業(yè)的概念約發(fā)軔于1970年代的后期,到1980、1990年代才開始盛行。然而,在1966年臺灣東部花蓮,一位佛教比丘尼證嚴法師就開始創(chuàng)辦慈濟克難功德會。1960年代,臺灣正經歷經濟起飛的階段,貧窮是社會普遍的現象,而慈濟已經開始進行慈善工作。慈濟以“四大志業(yè)、八大法印”,亦即“慈善、醫(yī)療、教育、人文、環(huán)保、國際賑災、骨髓移植、小區(qū)志工”等投入社會公益。希望通過慈善工作,讓“人心凈化、社會祥和、天下無災”。這是典型的西方倡導之社會企業(yè),而證嚴法師稱它為“志業(yè)”。
慈濟的成立源自于一份單純的慈悲。1966年3月,證嚴法師在臺灣東部花蓮一家診所門口目睹了地板上有一攤血,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一位難產的原住民婦女,族人從山上抬了8小時到診所,因為繳不起8000元臺幣保證金而遭到拒診。家人只好將產婦再抬回去,而留下一攤血。法師聽聞后十分痛心,發(fā)愿成立慈濟克難功德會,開始了濟救貧困之道路。本來就靠作手工維生的證嚴法師和五位弟子,為了救助窮困人每天多做一雙嬰兒鞋,一雙鞋賺4元,一年可以存到8000元,就可救助那一位沒有錢繳保證金的原住民婦女。*釋證嚴:《真實之路——慈濟年輪與宗門》,臺北:靜思人文/天下文化出版社,1998年。
證嚴法師更號召當時跟隨他的30位家庭主婦,要她們每天買菜前先省下五毛錢投到竹筒里,每一個月就能有15元去幫助貧困之人。慈濟把這時期稱為“竹筒歲月”。當時有人和法師說:“法師,我一次給足一個月的捐款金15元,不用每天投錢?!钡C嚴法師總是說,每一天捐五毛錢,每一天都能發(fā)善心,“募善心”比募款重要。*釋證嚴:《證嚴法師靜思語》,臺北:九歌出版社,1989年,第339頁。救濟不是富有的人才能做,每一個人都能擴大善與愛,就能集結巨大的能量。
證嚴法師引導慈濟志工不只是捐錢,而是要親身投入貧困的救濟,“見苦知福,以苦為師”。證嚴法師啟發(fā)富有的人付出愛心,不只要“付出無所求”,“付出還要感恩”。他在“教富濟貧”的同時,還要“濟貧教富”,濟助貧困的人之后,還教導他們啟發(fā)愛心,去幫助更貧困的人。如今在南非、海地、菲律賓以及四川等地,許多接受過慈濟幫助的人都投入慈濟做志工,再去幫助小區(qū)里更需要幫助的人,這是一種愛與善的循環(huán)。
證嚴法師于1978年發(fā)愿要在臺灣東部偏遠的花蓮興建一座以慈善為本的醫(yī)院。當時臺灣慈善還未普遍,募款十分困難。有一位日本企業(yè)家要捐2億美金,這筆款項足夠讓醫(yī)院蓋好,并且還能維持10年的營運,但是證嚴法師婉拒了。他期望的是更廣大的臺灣社會之愛心,來支持興建這一所以善為根基的醫(yī)院,而不是由一位有錢人來捐助,因為“愛心不是有錢人的專利,而是有心人的權利”*釋證嚴:《靜思晨語》,臺北:慈濟文化出版社,1999年。。如今,慈濟在臺灣已經建立了有6家以慈善為本的醫(yī)院。慈濟成立的義診團體—“TIMA—慈濟人醫(yī)師聯誼會”更涵蓋15000位醫(yī)師、護理與志工,在40多個國家從事義診工作。
從當年五毛錢的竹筒歲月,到現在在全球已經有超過1000萬個捐助者(會員),超過200萬個志工,每年幫助2000萬人,濟助的國家及地區(qū)超過83個。慈濟慈善基金會發(fā)展成為目前華人世界中最大的慈善組織,所信靠的力量,就是每一個人都能付出真誠的善與愛。
慈濟抱持的信念是:“消滅惡,不是經由打擊惡,而是擴大善;消滅貧,不是經由打擊富,而是擴大愛。”*何日生:《慈濟實踐美學》,臺北:立緒出版社,2008年。資本主義的基本運行規(guī)則就是自由化的競爭,強調資本市場能自由地讓每一個體或企業(yè)都能充分發(fā)展。但自由化并不會自動帶來均衡、均等之發(fā)展,不會自動帶來“人們物質文化生活水平全面提升”*孫占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2頁。。貧富懸殊加劇及貧窮人口的增加是當今世界普遍的問題。而從慈濟的視角看,去除貧窮,不是從去除競爭著手,不是從去除自由開始,而是從擴大愛與善著手。慈濟作為一個社會公益志業(yè),50年來就是致力于擴大愛與善,以消弭因為經濟自由化的發(fā)展所帶來的物質及心靈的貧窮與對立的問題。
資本主義最大的病兆就是不平等。當代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的正義論(The Justice),闡述平等正義的當代內涵:第一是機會均等;第二是要給最弱勢的人最大的利益。*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羅爾斯于1980年代在哈佛大學闡述平等的真義,對于高度資本化國家有了自由而失去平等做了最有力的論述。而慈濟志工已經在默默實踐這種平等觀,跨越種族、國界、宗教、文化之藩籬,在最貧困、最急難、最偏遠的地區(qū),為最弱勢的個人或團體付出善與愛。平等和正義,正是倡導自由化市場的資本主義最需要的價值與理念。社會企業(yè)的目的就是以善性的動機(非謀私利的動機)、道德的理念(非以擴張自我組織為目地),致力彌補社會中某一項被忽視的公平正義。
慈濟在1990年代開始啟動環(huán)保志業(yè),并成立臺灣第一家營收而非營利的環(huán)保科技公司。1991年,當時的國際媒體將臺灣稱為最昂貴的垃圾島。證嚴法師在一場公益講座中呼吁與會大眾“用鼓掌的雙手做環(huán)?!?釋證嚴:《清凈在源頭》,臺北:天下文化出版社,2012年。。慈濟志工們便開始在各小區(qū)設立環(huán)保站,教育鄰居一同加入環(huán)?;厥盏男辛?,收入則捐給慈濟慈善志業(yè)。慈濟環(huán)保站吸引了不同年齡層和社會地位的志工,時至今日,慈濟在全臺灣總共有超過20萬名慈濟志工,建立了6000多個小區(qū)環(huán)保站。受到慈濟志工的啟發(fā),成千上萬的家庭也開始在自家做起資源分類回收。環(huán)保站同時也是心靈療愈的地方,借由參與環(huán)?;厥眨约膊『托睦砑膊〉幕颊叩玫叫撵`依托與撫慰,進而改善自我身心狀態(tài)。全臺灣每年回收2億多支塑料瓶,慈濟人回收的量約占其中三分之一。慈濟的環(huán)保志業(yè)也已經散播到全球多個國家以及中國大陸,推動改變人與地球、人與小區(qū)、人與人、人與自己的關系,實現著社會企業(yè)的價值。
慈濟于2008年開創(chuàng)大愛感恩環(huán)??萍脊?,將環(huán)保志業(yè)推展到另一個嶄新的階段。大愛感恩科技公司是一個社會公益企業(yè),由5位公益實業(yè)家捐資成立。該公司致力于環(huán)保資源再利用,一向被視為垃圾的塑料甁,化身為賑災毛毯,以及時尚的衣服、圍巾與手提袋。數十萬條毛毯已被送往世界各地賑災,環(huán)??椘芬惨呀浾缴鲜袖N售,公司的盈余全數回饋慈濟基金會做公益。大愛感恩科技公司成為全臺灣第一家環(huán)保社會公益企業(yè)。
(三)社會企業(yè)對經濟具體之貢獻
強調善性與道德價值的社會企業(yè),對經濟究竟有多大的貢獻與影響?
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非政府組織研究中心”,結合聯合國志愿人員組織 (UNV)與聯合國統計司,在2007年9月于德國波恩舉行“非政府組織研究之全球發(fā)表會”。會上,薩羅門教授(Professor Lester M. Salamon)統計了8個國家(澳大利亞、比利時、加拿大、捷克、法國、日本、新西蘭、美國)社會企業(yè)對整體經濟產出的貢獻。其結果顯示,非營利機構之社會企業(yè)具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平均占所調查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的5%。在部分國家,其對GDP的貢獻甚至遠超過主要工業(yè),如能源工業(yè)(油氣、水、電)、建筑業(yè)、金融中介業(yè),等等。*Salamon, Lester M., Director of Johns Hopkins Center for Civil Society Study: “Putting the Civil Society Sector on the Economic Map of the World,” Annuals of Public and Cooperative Economics ,2010.
過去各國對于公益社會企業(yè)的了解,是依據國際公認的“國家會計系統System of National Accounts - SNA”來進行計算。但是,SNA系統最初只將以家庭為服務對象的非營利機構進行統計,多數對經濟有顯著貢獻的非營利機構,卻納入政府或一般公司的行業(yè)區(qū)塊。因此,統計數據不夠完備,許多國家甚至不去計算非營利機構的經濟貢獻。
有鑒于此,2003年聯合國統計司發(fā)表了“國家會計系統非營利機構手冊”。這手冊是由聯合國的顧問團,以及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學者共同主持撰寫。手冊重新定義了“社會企業(yè)之非營利機構”的統計。至今已有32個國家同意應用該手冊的統計原則。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在2007年的發(fā)布會上表示:研究數據顯示社會企業(yè)之非營利機構的經濟貢獻完全被低估。研究單位所提出的結論如下:社會企業(yè)之非營利機構具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占所調查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的5%;在美國與加拿大非營利機構的貢獻度是7%,遠遠超過主要工業(yè)——能源工業(yè)(油氣、水、電)占GDP 2.4%,建筑業(yè) 5.1%,金融中介業(yè)5.6%;非營利機構的活動著重在醫(yī)護、教育及社會服務等區(qū)域,這些都是聯合國千禧年發(fā)展目標的成就重點;非營利機構的經濟貢獻成長(平均每年8.1%成長率)超過了整體經濟的成長(平均每年4.1%成長率)。從社會企業(yè)增長速度超過整體經濟增長速度不難看出,以“善經濟”為核心價值的社會企業(yè)之非營利機構,正逐漸成為經濟生產的一股重要力量。
回顧歷史,人類為資本的公平分配作出許多努力:亞當·斯密主張私利極大化之結果即成為公益,結果造成嚴重的階級剝削;韋伯眼中的企業(yè)家卡里斯瑪之天職,其現實是造就諸多壟斷的資本企業(yè)之擴張;海耶克的自由放任制度,其結果是奧地利的經濟蕭條與高失業(yè)率;熊彼得的科層專業(yè)治理,卻讓我們看到華爾街金融管理層鯨吞蠶食投資人的巨額資金。
當一個社會企業(yè)家不以個人資產累積為目的,而是放棄優(yōu)渥的物質追求,投入社會問題的解決,其自身就是屬于新的“無產階級”。這群新興的“無產階級”卻為無數的人們——包括“無產與有產”階級——創(chuàng)造財富,或實現社會正義。尤努斯作為一個留美的經濟學家,沒有在窮困的孟加拉國去追逐國家總理之夢,卻是以一介平民,為千萬窮人創(chuàng)造生活所需。創(chuàng)立全世界第一個消費者保護組織的耐德(Ralph Neder),在哈佛法學院畢業(yè)后沒有去當律師賺大錢,而是用與福特汽車打贏官司的50萬美金設立消費者保護基金會(Public Citizens)。證嚴法師秉持清苦的出家人生活,創(chuàng)立慈濟功德會,造福全球無數苦難人。他們以善的動機,道德的目標,創(chuàng)造傳統經濟型態(tài)未能體現的公平正義之成果。
社會企業(yè)的投入與成就不基于資本,而是理念。有理念,才有資本。社會企業(yè)投入的人員幾乎近于“無產”,他們的經濟可能拮據,但不妨礙他們?yōu)槭澜缟掀渌娜酥\取福利。為他人而非自己謀福利,是社會企業(yè)成功的關鍵。
社會企業(yè)并非必然沒有任何對社會的負面產出,其從業(yè)人員也未必一定基于善的態(tài)度與道德理想。在新聞報導中,我們也看到過公益的社會企業(yè)出現財務弊端的情況。其他資本企業(yè)或商業(yè)企業(yè),都并非不具備善性的動機與道德理念。頗具道德感的企業(yè)家如松下幸之助就曾說,企業(yè)不是企業(yè)家的個人利益之擴大,而是必須符合整體社會之需求。本文強調的是,善性的動機與道德理念對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性,社會企業(yè)正是從這種善與道德出發(fā)的企業(yè)組織。社會企業(yè)的善性與道德,需要借由“人格典范”的傳承來養(yǎng)成。丹尼爾·貝爾在《意識形態(tài)之終結》中所強調的觀點是:經濟問題的解決不光是仰賴政府之作為;尋求從結構上根本改革當今之社會經濟體制,也是不現實的思維。*Bell, D. The end of ideology: On the exhaustion of political ideas in thefifties,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The Free Press ,2000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in1960).社會經濟改革的諸多課題,有賴于一群社會精英亦即“人格典范”,逐一地漸進地理性地調整與解決。
成千上萬的社會企業(yè)家如今致力于社會問題的解決,他們以善性動機(亦即非追逐個人私利);以道德目標(亦即非追逐個人或組織的擴張),以解決社會問題為依歸。他們所追求的和傳統追逐個人或企業(yè)利益極大化的資本主義企業(yè)有顯著不同。社會企業(yè)只是“善經濟”與“道德經濟”的開端,而不是什么結束。更多的商業(yè)企業(yè)、營利企業(yè)如果能以善性與道德作為企業(yè)資本營運的理念,對于社會經濟的公平正義或許會產生深遠的歷史影響。
責任編輯:寇金玲
On Goodness and Morality in Market Economy
He Risheng
(Philosophy Department,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Economists have been working for a good economic social order by finding its problems and analyzing its structure. What they tend to ignore is the functions of morality and good will in economic development. This essay first explores the significance of goodness and morality in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then analyzes a “goodness economy”, from the angle of goodness and morality, especially individual sense of morals. It works on the possibilities to realize an economic development pattern with “goodness” and “morality” as the motivation and purpose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behavior 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 and in the future. The concept of social enterprises takes individual goodness and morality into social enterprise activities in its conception. That makes the mission of social enterprises as the most significant force in promoting public interests. The existence and enlargement of “goodness economy” with social enterprises as its representative could possibly come to the rescue of the shortcomings of capitalist or market economy, and create a social life that meets the satisfaction of human justice and equity.
goodness economy;social enterprises;market economy;morality;altruism
2016-03-01
何日生(1961—),男,臺灣宜蘭人,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臺灣慈濟大學傳播系副教授。
B82-053
A
1001-5973(2016)03-014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