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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的帽子

2016-04-13 07:56葉彌
北京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太爺老方帽子

文老太爺離不開帽子,但日本人來了,他最終還是離開了他的寶貝帽子。文老太爺?shù)膶O子文覺用叛逆的方式繼承了對帽子的興趣和關(guān)注。在中國20世紀(jì)風(fēng)云激蕩的歷史之中,帽子如影隨形,左右著多少中國人的命運?

日本人占領(lǐng)吳郭城,就如德國人占領(lǐng)巴黎一樣輕松。除了城外零星的槍聲,吳郭人關(guān)了門,熄了燈火,跟一群吃飽的鳥一樣安靜.令人生畏的日本兵,走在街道的金山石上,走在木樓下面,走在眼皮子底下。

能走的都走了。吳郭城的大家族文家,早在1936年日僑分批撤離吳郭市,就開始出外避禍。文家一門人口眾多,光仆役就有十幾個,分成三批人馬,一批由大兒子帶隊,去了上海投奔丈人,沒想到大上海先淪陷了,所以一直困在了那里。第二批由二兒子帶隊,投奔了西安的丈人。西安倒是一直太平的。文老太爺,是到了1937年12月才走的,他不想走遠(yuǎn),帶了第三批人馬去了吳郭的花碼頭鎮(zhèn),那里有他的祖業(yè),田地房屋都在。

文老太爺走的時候,記者來采訪他,問他對于時局、對于抗戰(zhàn),有何想法。他指指頭上柳亞子送他的呢帽,說,這是一頂帽子。

采訪文老太爺?shù)膬?nèi)容第二天見報,標(biāo)題是:看時局水深火熱,問抗戰(zhàn)左顧言他。

文老太爺說,這些報人懂什么?我父親二十幾歲的帽子還在我的櫥里,世上的人卻死得一批又一批的了。

文老太爺一生好戴各式各樣的帽子,連他的結(jié)發(fā)太太文馮志遠(yuǎn),也不常見到他本人的真發(fā)。

吳郭的鄉(xiāng)下也不太平,國民黨地方游擊隊和共產(chǎn)黨的抗日武裝一直在鄉(xiāng)下各處游走 ,藍(lán)湖里的水匪,除了打國軍,打共產(chǎn)黨,也打日本人。冷不丁的,槍聲就四處響起,炒蠶豆一樣。

1939年冬,吳郭城里倒是太平了,日本人年初在城里搞了閱兵式,現(xiàn)在貼出布告,請大家回到自己的家,便于領(lǐng)取“良民證”。老太爺說,唉,國破家還在,人活著總得有家。家才是自己的,回去吧。

他這一隊人馬不多,計有八人:他、大太太文馮志遠(yuǎn)、侍候他倆的夏姨、二太太吳銀斗、二太太帶來的丫頭小菊蘭、他唯一的孫子文覺、孫子的小廝阿七;還有仆人小路,學(xué)武出身,孔武有力,是兵荒馬亂年代的好幫手。

本來文老太爺可以走水路的,從花碼頭鎮(zhèn)一直坐到吳郭城南船運大碼頭,從船運大碼頭坐黃包車到家里,不過十幾分鐘。但是他情愿從花碼頭鎮(zhèn)坐轎子,一路繞行到吳郭小火車站,再坐半小時火車,行駛20公里,到吳郭大火車站,然后坐黃包車,40分鐘才能到家。等于上自家的臥室,不從房門進(jìn)去,卻要到門外去繞個圈子,從窗戶里進(jìn)去了。

他是狼狽而逃的,他要體體面面地回。從這個意義上講,不是從窗戶里進(jìn)去,而是劈了窗戶重新做個門進(jìn)去。

日本人占著城,他要讓日本人看看,他,文澤黎是吳郭城興辦教育的名流,是詩人、畫家,是有地位的尊者。聽說日本人在城里各處送糖果給婦女兒童吃,安撫人心。他要看看,日本人如何安撫他。他知道日本人善于學(xué)習(xí),好奇心重,對他如此作派,他們會吃驚吧?

他興沖沖地寫了一封信,讓小路先回城里交給隔壁拉黃包車的小季,讓他帶三輛黃包車,某日某時等候在吳郭火車站。再去通知一些他的學(xué)生,報社的人,站在車站外面歡迎。人越多越好。

在火車上,無數(shù)的人前來給文老太爺致敬。文覺一直盯著爺爺頭上的灰色呢帽子,大家來打招呼的時候,全都拿掉自己的帽子放在胸前,只有爺爺一次也不曾脫帽,他那頂帽子就像他養(yǎng)熟的一條狗,忠心耿耿地、狗仗人勢地窩在他的頭上?;疖囃O?,最后一個來探望他的人也匆匆走了。文老太爺忍不住擺闊氣,說,哼哼,我每回見了市長,市長也沒叫我脫帽。不管我去開什么會,從來沒脫過帽子。這是我的身份。帽子,代表我的頭。我的頭見了市長也不用低下。

文覺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爺爺呀,人家會不會以為你是個禿子?

文覺的小名叫小橘子。文老太爺說,小橘子,哈哈,我要是個禿子,也是個了不起的禿子。你看,我不談國事,大家也都一聲不吭。只說些天氣、收成、頭疼腳疼……

文老太爺一行慢慢地下了火車,車站里安靜得連喘息聲都聽不到,明明走著那么多的人,卻都沒有氣息,像夕陽底下的一群游魂。日本兵荷槍實彈地站著,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出口的地方堆著一大堆東西,小山一樣。老太爺眼神不好,驚問,文覺,這是什么東西???

說著話,腳就碰到了小山堆,仔細(xì)一看,啊呀,都是帽子啊。大家都在脫下帽子朝里扔呢。文老太爺直起老腰,看著帽子堆邊的兩個日本兵,正想發(fā)表一些議論,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日本兵熟練地用刺刀一挑,把老太爺頭上的帽子挑落到帽子山頂上。文老太爺一個踉蹌倒在帽子山里,手正好按在自己的帽子上,帽子滾燙,著火一樣。他氣得鼻涕流到手背上,想了一想,終究沒敢拿走自己的帽子,任由自己像一坨泥巴一樣在帽子堆里沉下去,只擦了擦臉上的鼻涕。

文覺想,呀,爺爺?shù)念^沒了。

剛才在火車上還向爺爺致敬的一些人,看見這一幕,趕緊扔下帽子,加快步子從爺爺身邊跑過去了。

文覺哭起來。

文老太爺與孫子有感應(yīng),在帽子堆里對孫子說,哭吧哭吧,爺爺?shù)念^沒啦。唉,我早就料到,國破,家也亡,項上人頭也是保不住的。

大太太文馮志遠(yuǎn)輕聲說,你料到個屁??!

大家一言不發(fā),攙扶著老太爺走出火車站,他幾個學(xué)生苦瓜一樣靜悄悄地待在門外,見此情景,搶著上來扶。文老太爺努力睜開眼睛,打起精神,說出一句話:

時間給予一切,時間拿走一切。

時間到了1948年冬季了,文覺代表他爺爺,以知識界的代表身份,參加吳郭市工委書記老方開的會議,商量迎接解放大軍進(jìn)城的事。文覺站起來一字一句地說,方靜川書記啊,我代表我爺爺問你一件事,解放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自由地戴各種各樣的帽子?

大家全都在笑。老方說,小橘子,你家老太爺帽子的故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也有個疑問,自從日本人不許他戴帽子以后,他就真的不戴了?一次也沒戴過?

文覺老實回答,真的。但是他買了許多帽子,放在他的屋子里看。

老方說,這個,我們知道的。我們還知道他后來買了五十多頂帽子,但是從來不戴……這就是知識分子的軟弱,要是我們,早就用硬碰硬的方式去爭取人民的權(quán)利了。

文覺聽老方“我們你們”地評說,心里很不是滋味,噘起嘴,頭頸一梗,眼睛斜著看地上,想,以前你和你們也來過我家里,還不是追著我們的爺爺叫老師?可我們的爺爺根本就忘了什么時候教過你。文覺傲氣地站起來說,不客氣了,我可要走了。再請問方書記一聲,從今后,我們是不是可以自由地戴各式各樣的帽子?

老方說,當(dāng)然可以,除了綠帽子,都可以戴。

大家又笑起來。這次是全體爆笑,屋頂上的鳥瞬間齊飛。

文覺回到家,先到大太太房里。一進(jìn)去就放平腦袋,對著墻撞了一下,把自己撞得跌在地上。正要再撞,夏姨已經(jīng)把一只厚墊子伸過來,護(hù)著他的腦袋了。大太太文馮志遠(yuǎn)雖說纏過小腳,但也讀過女學(xué),見過世面。先是參加了“放足會”,辛亥革命后,她又跟著王謝長達(dá)鬧革命,是吳郭女子北伐隊里最小的一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太師椅上縫衣服,說,再撞一下,看看是你的頭結(jié)實還是墻結(jié)實?

文覺聽言又撞一下,把頭撞破出血了。大太太還是一動不動地縫衣服。他流下眼淚說,我撞死了你就沒孫子了。

大太太說,人都是為自己活的,哪有為別人活的道理?

文覺一想,對啊,老方說知識分子軟弱無能,他又沒說我軟弱無能。我為什么要這么不開心?

于是他去找爺爺了,幸災(zāi)樂禍地對爺爺說,新社會了,你以后除了綠帽子,別的都能戴——不是我說的,是方書記說的。

老太爺一個人在那兒想著,說,哦,哦,這句話大有問題……

一想,真的想出問題來了,便把他的女人一個一個叫到面前來。

二戰(zhàn)結(jié)束,他的大兒子最終定居在上海。小兒子帶著夫人和兩個女兒從西安回到吳郭,分了一半的房屋另立門戶。文覺不愿去上海與父母姐妹團(tuán)圓,寧愿跟著爺爺過。他們這一家差不多還是那些人,老太爺,大太太文馮志遠(yuǎn)、夏姨、二太太吳銀斗、二太太的丫頭小菊蘭、文覺的小廝阿七、仆人小路。后來增加了廚師金水根和他的老婆,男的燒菜,女人打下手和打掃屋子。

老太爺叫人進(jìn)來的順序是從小到大。

先是小菊蘭。小菊蘭來到面前,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你最近是不是想嫁人了?/p>

小菊蘭不上他的當(dāng),但她近來確實想嫁人,想得厲害,聽他這一問,問出一肚子鳥氣,拍著手嘶叫,我想嫁人?你才想嫁人呢!

老太爺指著地上,聲音低低地說,放肆了吧?跪下吧。

小菊蘭跪下就哭,說,嫁人嫁人,你誣賴好人。我什么時候有過這個心?

爺爺說,我要是你,我就想找人。

小菊蘭氣鼓鼓地說,找誰呀?

老太爺體貼地說,譬如小路,你們倆很配的。

小菊蘭叩了一個頭,站起來拍拍衣裳說,放心放心,我這輩子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堅決不會嫁男人的。

老太爺說,難為你這么堅決,我選個日子收了你,好吧?

小菊蘭不服氣,說,我倒不怕二位太太不同意,我怕的是你老人家的功夫老早就荒廢了。要是你啃不動我,還請你不要點我這把火。

說完,左手蹺起蘭花指,虛搭在胸前,昂頭朝天,揚長而去,全不顧老太爺氣得渾身發(fā)抖。一出老太爺門外,她就骨頭輕起來,踮著個腳尖,搖頭晃腦,嘴里唱著個小曲。小路突然從路邊冒出來,霧里看花一樣瞇眼看著她的作派,問,姐姐高興什么?。啃【仗m一開口,操著京腔說,高興啊,和您有關(guān)的,能不高興嗎?

小路傻傻地笑出聲來。

第二個來老太爺屋里的是夏姨。

夏姨是太太文馮志遠(yuǎn)的一個遠(yuǎn)親,會寫字,會讀報,年輕輕的剛過門,丈夫就死了,男家不要她,娘家也不要她,她只好投奔了唐家。不算仆人,也不算主子。要侍候老太爺和大太太上床起床,她偶爾發(fā)號施令時,別人也得聽她的。

她一站在老太爺?shù)拿媲?,老太爺就覺得屋子里立刻冷了好幾度。她端端正正地雙腿并攏,看見腳底下正好踩著一片陽光,就挪了一下,挪到?jīng)]陽光的地方站著;然后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威嚴(yán)地看著老太爺,就像看著一個孩子一樣。

小菊蘭顯然沒有給她透露什么信息。

老太爺看著她,硬著頭皮問道,你有沒有背著我們偷人?

夏姨不茍言笑,嘴唇就跟白松皮一樣,一年到頭干燥得緊繃著的,聽老太爺這么問,她不覺得可笑,只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被這句問話問破了,猝不及防地笑了半聲,眼眶潮紅起來,低下羞答答的眼神說,太太說了,我是……你們的人。

老太爺說,哦哦,哦……我放心了。你是徐娘半老喲,我有點不配你。我看你和拉黃包車的小季挺配,他死了老婆,正想討個新的。要是明媒正娶,你也不算給我戴綠帽子。要不我去和他說說?

夏姨臉色一冷,抬起頭強(qiáng)硬地說,我找小季說話,也是為了你要用車,用完了車我去付賬。給他家拿去的刀切饅頭、白棗子、柿餅,是大太太讓我送的。

老太爺與她兩眼一碰,好的,夏姨的眼睛還是平常模樣,冷漠干澀,他放心了。雖說他并不喜歡她,但在她身上的主權(quán)還是要維護(hù)的。于是老太爺說,把你衣服脫下來,讓我看看你。你在外面老說是我家的人,可是我從來沒碰過你。

他話音剛落,夏姨就軟癱在地,靜悄悄地連喘息聲也沒有,不說脫,也不說不脫。

老太爺沒辦法,只好說,好好,我看你是個貞節(jié)的人,小菊蘭才是個厚臉皮的東西。她……

不知哪里傳來一聲爆炸聲。新政府剛成立,國民黨特務(wù)經(jīng)常搞點破壞,時不時地這兒爆炸,那兒著火。夏姨趁老太爺發(fā)愣,扭身跑了。

第三位來的是二太太吳銀斗,一身白衣褲,未語臉先笑。

老太爺拉過她的手說,來,坐我腿上,當(dāng)年聽你唱《思凡下山》,一眼就看上了你。在你唱得正好時,把你娶來金屋藏嬌,這么多年難為你了,你的才華浪費了。

二太太說,嗬,你們一家都是好人,我也沒受委屈。話說回來,讓我受委屈也不行。今天,我和你說吧,你也不用問東問西羞人答答,你干脆拿個烙鐵在我身上烙個你的印記吧。

老太爺慢悠悠地說,好的,你就等著。

老太爺放了她的手,兩個人臉對臉僵持,二太太始終笑著,晃著身子。老太爺神情木然,紋絲不動,就像案上放著的那盅碗蓮。

過了片刻,老太爺有些生氣了,喊叫著說,家里最不讓我放心的就是你。你心高氣傲,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早就知道你對方靜川有好感,恨不得倒貼上去。他一來,你的臉就開出太陽來。

二太太也不說話,笑靨如花,從老太爺大腿上站起身,對著老太爺雙手一攤,合起來用勁一拍,拍完雙手又一攤。

老太爺搖頭說,罷了,你的手勢我不懂,但我還是向你認(rèn)個錯。你去把大太太叫來吧。

大太太過了好長一陣才來的,她也是笑容滿面的,但她的笑和二太太的不一樣,她的笑是嬌寵著老太爺?shù)摹Kf,夏姨在我屋里哭得傷心哪,說她過得不明不白,不知道是誰的人,死了也不知埋在哪塊地里。

她一頭說,一頭給老太爺掖好松開的被角,老太爺一臉慍色,手上拿著文震亨的《長物志》,也不理會她的話,用書拍著床沿說,你怎么才來?你在干什么?你在軋姘頭么?

大太太說,今天不是吳郭大學(xué)派同學(xué)上門來收你的語錄么?還有《吳郭報》來問問你對于新中國有何期望。我都對他們說了些場面話,挑不出毛病。

老太爺說,你說謊,你在軋姘頭。

大太太說,好,好,你說我軋姘頭,我就軋姘頭。

老太爺問,你和誰軋?

大太太想了一想說,和,和……金水根吧。

老太爺說,不行,他配不上你,他燒的菜那么難吃。我要是捉你和他的奸,會被人笑死。

大太太說,那就阿七吧。

老太爺說,不行,他太小了。

大太太說,那和誰呢?我想不出來了。……和小路吧?

老太爺說,小路和小菊蘭有一腿,我一定要破了他們兩個的奸情。

大太太說,別說了,那就小季吧。

老太爺說,小季?他和夏姨有一腿……難道你也看上了他?

大太太說,那你說我和誰通奸吧?他娘的,你說誰就是誰了。

老太爺指著她的鼻子說,和日本人,你和日本人通奸。你是被逼的,你是為了活命只好忍氣吞聲,咽下不得不咽的氣……你放心,我替你報仇。不過我要先捉奸,你放心,我捉到了馬上原諒你,誰叫我愛你?我只把日本人打死。打死日本人!

他臉色漲得通紅,眼里冒出火花來,一下子蹦起來,站在被子上,頭頂著蚊帳,高呼,打死日本人!打死日本人!

說著,一頭栽倒在床上,口角流涎,四肢顫抖,不能說話。大太太悲傷地趴在他身邊,對他說,我的親人,你等了快十年,終于等到了今天,你好解脫了吧!

老太爺看著她,面露喜色,微微點頭,指一指櫥柜。

大太太說,我懂我懂。

說完就去櫥里拿出一頂帽子給他戴上,這頂帽子有來歷,這就是他當(dāng)年被日本人挑落的帽子,后來托了人去拿回來的,這么多年它從來不露面。

老太爺彌留之際,正是解放大軍舉行進(jìn)城儀式的那一天。即便如此,吳郭大學(xué)和《吳郭報》還是派人上門探視。文覺這天不在家,他一早就代表爺爺去歡迎解放軍進(jìn)城了。

時至今日,吳郭大學(xué)的檔案部還封存著老太爺文澤黎彌留之際在紙上寫下的歪歪斜斜的幾行字:

一、一屋子白蝴蝶。

二、小丑。

三、偏見、迷信、害怕。

文老太爺臨死前回光返照,有那么幾分鐘,上帝讓他開口說話。他看著一屋子準(zhǔn)備聽他遺言的聽眾,說了一句意義完整、情緒正常的話:

小橘子呢?

小橘子近來很忙。

他讀書讀得早,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吳郭青年日報》,今年就被大家推舉為迎軍代表,這種待遇明顯有他爺爺和家族的面子。后來他又受吳郭大學(xué)邀請,代表他爺爺參加教育界迎大軍行列。

他對阿七說,爺爺簡直是個精神病,話都不能講了,還忙著要捉奸。奶奶又不肯拋頭露面。家里沒個在外面的說話人?,F(xiàn)在,我就是了,我代表家族發(fā)話。

老太爺死的時候,頭上戴著帽子。大太太一邊給他整理帽檐一邊說,唉,我就搞不清楚,帽子就像你的魂一樣。小橘子這時正在帽子店里,為了一頂帽子的顏色和店老板胡攪蠻纏。家里人找到了他,告訴他爺爺?shù)呐R終遺言。他說,我爺爺是個悲劇。帽子店的老板快嘴快舌地說,文老太爺哪里是悲劇,他就是個喜劇。

文覺轉(zhuǎn)頭問帽子店老板,當(dāng)悲劇好,還是喜劇好?

店老板狠巴巴地說,寧要人嫌,不要人憐。當(dāng)悲劇不如當(dāng)喜劇。最好是正劇,金榜題名、紅燭高照、衣錦還鄉(xiāng)、前呼后擁。再不濟(jì),當(dāng)個底層人,也得有血性,叫人怕三分。

文覺要定做一頂時尚的霍姆堡氈帽,還要綠色的。爺爺那么多的帽子中,沒有一頂是綠色的。當(dāng)然全吳郭也沒有男人戴綠帽子的,全中國恐怕也沒有。綠帽子,只在輿論里有,復(fù)活在人們的嘴巴上,雖然子虛烏有,其實無比沉重。文覺現(xiàn)在要挑戰(zhàn)世俗世界,為新的世界送上一份大禮。

沒有店家愿意給他做一頂綠帽子。

他口若懸河地給店家說他的大道理,再把他的大道理寫成一篇文章放在《吳郭青年日報》上,居然贏得吳郭的弄潮兒們一片叫好聲。文章大意是說,解放了,必須打碎舊時代的鐐銬,破除舊思想的束縛,人是自由的,天地是民主的。在新的社會里,年輕人天馬行空,有思想的自由,一切為著破除舊思想、舊習(xí)俗的行為都可以嘗試。

最后,帽子店好不容易給他從上海定做了一頂霍姆堡式的氈帽,水綠色法蘭絨,前面束了一根深綠色寬緞帶。

他從家里出來,戴著綠帽子,深綠的緞帶迎風(fēng)飄拂,好不涼爽自在。一路走向大東門解放軍舉行進(jìn)城儀式的地方,只有阿七跟在他后面,嘴里還夸著小主人,效果太好啦,效果簡直是……后來阿七適時地不見了,文覺的綠帽子后面跟了無數(shù)激動的陌生人,綿延數(shù)里,聲勢浩大,滾雪球一般,人越來越多。多到后來,就如滿天蝗蟲一般,熙熙攘攘地開到了慶祝會場上。解放軍還沒開進(jìn)來,他伸長了頭頸東張西望一番,忽地身子一低,腳底一滑,溜進(jìn)去站在歡迎隊伍的前面了。阿七這時候又適時地出現(xiàn)在他旁邊,嘴里還在說,效果好,太好了……

瘋狂的追逐者還在后面朝文覺這邊擠,奈何擠不進(jìn),發(fā)出一片嗡嗡的聲音:綠帽子,綠帽子,看看綠帽子……

老方往后面的人群看了一眼,轉(zhuǎn)臉對他說,小伙子,你把半個城市都驚動了。

文覺吃了一驚,老方的眼睛里有股子說不出的凌厲。他把帽子默默地脫下來,藏在懷里。一會兒,滿世界紅旗飄飄、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夾雜著慶賀的槍聲。老方站在高高的臺子上,身輕氣定、紅光滿面,神仙一樣的風(fēng)采。

文覺回去的路上,垂頭喪氣,走過城隍廟,進(jìn)去看了看城隍老爺,在他面前說了點什么。出來對阿七說,方書記看見我戴綠帽子,氣得眼睛都瞪出來了。我剛才對城隍老爺說,姓方的不是個好東西,讓城隍老爺懲罰他。阿七說,他是你爺爺?shù)膶W(xué)生,他惹你生氣,神也不容他。他說綠帽子不能戴,咱們就戴給他看。文覺說,你雖是個蠢貨,但有時候說的話是有道理的。我現(xiàn)在想想,戴綠帽子確實也是跟姓方的賭個氣。氣是賭過了,挺過癮,但接下來怎么辦?我這個小橘子還沒紅呢,還是青的……方書記是我們父母官,他要是不待見我,那我就得一輩子做一個青橘子。

但老方?jīng)]生文覺的氣,或者生過氣后馬上消了氣。過了幾天,他讓秘書送給文覺一頂帽子,是紅帽子,一頂紫紅的毛線編織的鴨舌帽。秘書說,這是毛線編織社的女工送給方書記的禮物,方書記轉(zhuǎn)送給他,并且寫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進(jìn)步,進(jìn)步,再進(jìn)步。

文覺認(rèn)為也該給方書記寫點什么回禮,于是他也寫了一張紙條,讓方書記的秘書轉(zhuǎn)交。紙條上寫著:

方書記,城隍老爺保佑你!

雖說天氣已熱,過了戴毛線帽的季節(jié),文覺還是戴上這頂紅帽子出去招搖了一陣。大街上走了片刻,然后去茶館喝了一會兒茶。吳郭城的人民馬上把紅帽子的事傳開了,他的綠帽子在這當(dāng)口理所當(dāng)然地又被大家傳說了一遍。

廣播電臺、報紙都報道了這件事,從綠帽子到紅帽子,連學(xué)校的老師都給孩子們當(dāng)故事一樣講述。

事件擴(kuò)散得很快,文覺就去和大太太,或者叫老太太商量,自己該如何面對這頂熱乎乎的紅帽子。他揮舞著紅帽子說,除了老早就參加革命的,吳郭知識界,哪一個都沒有我現(xiàn)在這樣紅火。

老太太問,紅火了干啥呢?

文覺說,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你就說爺爺吧,他為啥后來一直瘋瘋癲癲的?

老太太啥也不說,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方白絹,上面青線繡著六個字:偏見、迷信、害怕。

文覺推開老太太的手說,你們都說這是爺爺給我的遺言,我怎么覺得這是給他自己定制的呢?

老太太說,啊呀,你被阿七這個江北小孩影響壞了。你不像個大人家子弟,倒像街口那個賣糖粥的,油腔滑調(diào)沒正經(jīng)。你到底要不要?

文覺說,不要,我要走自己的路。你看,新的時代來了,一切都是新的,你們的老皇歷沒用了。你也不要看不起阿七和街口賣糖粥的,不錯,他們沒有進(jìn)過學(xué)堂,但他們有的是生活的智慧。

老太太扁扁嘴說,好啊,你有什么問題,就去問他們吧,我不管你了。我這個歲數(shù)就是安心等上帝把我招去,什么樣的時代都和我無關(guān)。

文覺說,你們都信上帝,你們看見過上帝嗎?相信一樣從沒見過的東西,是不是愚蠢?

老太太說,世上許多好東西,都是看不見的。

文覺對阿七說,哈哈,老太太輸了。

阿七笑嘻嘻地問,輸在哪塊兒啊?

文覺摸摸阿七肉乎乎的鼻子尖說,喏,我現(xiàn)在向你討教帽子的事,就是她輸了。

阿七說,帽子?哈,我知道,就是市長給你的紅帽子。這好辦,咱們在家門口搭個彩棚,放幾掛大鞭炮,轟十幾二十個大炮仗,把紅帽子供起來,讓人參觀。一來討口彩,以后要平步青云;二來咱們也表示支持新社會不是?

文覺說,這個主意合我心意。進(jìn)步,進(jìn)步,再進(jìn)步。我們眼看著就要成為主宰世界的人了。阿七,你去告訴街口那個賣糖粥的,叫他逢人就說我這里供了市長的紅帽子,叫大家來看看。

過了半天,文家大門口的八字墻邊搭起了彩棚,隨著鞭炮碎屑在地上彈跳、炮仗在天空中綻響,各行各業(yè)來參觀的人絡(luò)繹不絕,無一例外地表達(dá)羨慕之情、贊美之情,文家大門口洋溢著陽光、坦率、上進(jìn)的氣氛。文覺拿了廚房師傅金水根用的板凳坐在門口,戴著金水根用的草帽,手里搖著金水根老婆用的蒲扇。紅光滿面,樸實敦厚,乍一看就像金水根生出來的小孩。老太太嫌吵鬧,帶著夏姨去了花碼頭鎮(zhèn)。

這天下午,太陽快落山了,一個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進(jìn)來,把紅帽子看了又看,看完給帽子作了一個揖,過來對文覺說,文長官,請借一步說話。

說完,也不管文覺愿不愿意借一步說話,拉著文覺的袖子,把他拉到角落里,問,你腦子正常吧?

文覺答,正常。

男人問,有什么可以證明的?

文覺說,我爺爺他們,從來也沒有說過我智商有問題呀。

這中年男人拉拉文覺的手說,那就好。我叫唐家龍,利華絲織廠的維修工,工人階級。我早就聽說你的大名了,雖然你小小年紀(jì),做起事來卻了不得的。今天上門借著看帽子的機(jī)會看看你,果然是一表人才,是共產(chǎn)黨依靠的力量。但是,街口那個賣糖粥的老頭子,怎么說你腦子不正常?

文覺甩開他的手說,唐家龍,天要晚了,我忙了一整天,人來人往,你是國民黨派來擾亂人心的吧?

正說著,頭頂上飛過一架國民黨的飛機(jī),連機(jī)身都看得清清楚楚,飛過之處,天空上就飄落下來無數(shù)的傳單。

唐家龍抄起一個石子兒,跳起來,叫喊著,作勢要朝飛機(jī)砸去。跳了一陣,飛機(jī)飛遠(yuǎn)了,他把石子兒重新放回原來的地方,說,這是浙江那邊機(jī)場飛過來的,那邊的機(jī)場還在國民黨手里。報上說,國民黨亡我之心不死,真正是的。說完重新拉起文覺的手說,你看,你嘴巴太“仙”了,就是一個大人物啊,天上的星辰降在人間。你說什么,什么就會到你跟前。走,我家不遠(yuǎn)。你上我家里去,我給你看一樣寶貝。我敢保證你出娘胎沒見過這么好的寶貝。

文覺被唐家龍一路拉著,一路問,什么寶貝?到底什么稀奇寶貝?。?/p>

唐家龍就是不說,只是努著嘴笑,死活把他拉到了家里。

進(jìn)了家門,把他領(lǐng)到西邊一個小房間門口,叫一聲,唐糖,有客人來看你啦。

粉紅布簾一挑,房里應(yīng)聲走出一個人,文覺就像見了太陽似的,眼睛一花,腳步朝后一滑。唐家龍看著文覺笑說道,是吧,是一樣好寶貝吧?我沒說錯吧?文長官。

文覺馬上給唐家龍鞠了一躬,說,不要叫我長官,叫我小橘子好了。我的小名叫小橘子,家里人都這么叫我的。

出來的是個大姑娘,一根烏黑沉重的大發(fā)辮繞在頭上,看上去像年歷上那些上海灘大明星。不同的是臉上沒化妝,白的肌膚、粉紅臉暈、黑色長睫毛,全是天然無粉飾的。大姑娘聽了文覺的話,嫣然一笑,露出珍珠一樣的牙齒,笑容浮在雙頰上,像糖一樣甜。

唐家龍說,我只有這樣寶貝,從小嬌生慣養(yǎng)。養(yǎng)在深閨里,一般不給人看見。所以才有好皮膚、好血氣。上個星期她不聽我的話,去了一趟公園看荷花,回來媒人踏破門檻,夜里都有小年輕扒在后窗上偷看,還送給她一個榮譽,說她是吳郭第一美。后來我報了警,家里才清靜下來。

唐家住在三狀元弄,單門獨戶的一個小院落,白墻、黛瓦、花窗,前后的院子,地面上鋪設(shè)著鑲圖小青磚。前后院子,各有一口老井,青石井圈,后院井邊長著喜陰的老石榴樹,開著紅花,傍了一塊瘦、漏、透的太湖石。前院的老井邊長了一棵喜陽的大牡丹花,花期已過,但枝頭還有兩朵緋紅的花開著。唐家龍說,這兩朵花,就是你們倆?;溥吷戏胖桓卑咨鹕绞篮褪剩肋叺膰鷫ι?,爬了一架凌霄花。

文覺和唐糖相見恨晚,就在院前院后走,走了無數(shù)遭。文覺發(fā)現(xiàn),來這里短短幾個小時,就比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文家還要熟悉。

文覺在唐家吃了晚飯,到了夜里九點鐘,整條街道都入睡了,他還在月光下和唐糖說話?,F(xiàn)在說得很深了,不知不覺就說到了一些隱秘的事,譬如靈魂啊、投胎啊……

唐糖問文覺,如果讓他重新投胎,他想做個什么樣的人?文覺說,做一個征戰(zhàn)沙場的大將軍,為國立功。唐糖敏感地說,你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過,這是你奶奶教你的吧?我們都知道你爺爺是個軟柿子。文覺說,當(dāng)然,我爺爺……我想起他,心里會痛,他好像靠著帽子生活的。我奶奶年輕時是強(qiáng)硬的,后來局勢總在變化,力不從心了,就退回到家庭,人也柔軟下來。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想跟上時代,做一個強(qiáng)者。你知道的,我家先祖是個讀書人,明初從塘沽來到吳郭投親靠友,沒做成一官半職,順應(yīng)形勢,帶人到家鄉(xiāng)販鹽給吳郭人,后來發(fā)家了,有了錢,后輩們才讀書的讀書,做官的做官。開枝散葉,門庭光耀。文君也曾當(dāng)壚賣酒呢。先祖要是食古不化,吳郭也就沒有我們這個大姓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們這種家庭,如果跟不上時代,就是沒毛的鳳凰不如雞。

唐糖又笑起來。她總是在笑,文覺對她說,你一笑,世界就開始流出糖漿。

說完,文覺把手探進(jìn)她的腋窩抓了一把,奇怪得很,她不怕癢,也不想裝出怕癢的樣子。文覺悻悻地問她,你說說你下輩子投胎想做什么?唐糖笑了一聲說,天太晚了,你快回去吧。

唐糖破例夜晚出門,把文覺送到了巷子口。

回過身來,見到父親站在身后,嚇了一跳。唐家龍說,我不放心,你們說到這么晚,怕他白占你便宜……都說些啥呢?我聽見你們說投胎什么的。

唐糖說,他問我下輩子投胎做什么,我可沒和他去說。

唐家龍好奇地問,那你下輩子想投胎做什么?

唐糖說,下輩子投到一個不管我的家庭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唐家龍說,你結(jié)了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你當(dāng)家人管,和我無關(guān)。但是現(xiàn)在還得我管。給你找到文家小少爺,算你運氣。人家前途無量,不信走著瞧吧。

果然,這年的國慶節(jié)前,市里提拔了一批干部,文覺榜上有名,小小年紀(jì)升為《吳郭青年日報》副主編。于是他把方書記寫給他的“進(jìn)步進(jìn)步再進(jìn)步”的紙條裱了裝框,掛在他辦公桌后的墻上。

十月五號的游園慶祝晚會,唐家龍放女兒與文覺一起去看煙花。唐糖回來就和父親說,他們想結(jié)婚了,明年春上辦喜酒。她比文覺大一歲,明年她二十,文覺十九。吳郭有兒歌這樣唱:小橘子戴綠帽子,市長送他個紅帽子。紅帽子,好帽子,升官發(fā)財靠帽子。想戀愛,想結(jié)婚,一齊戴戴紅帽子。

文覺結(jié)婚那天,收到無數(shù)的帽子,算上爺爺給他留下的帽子,有了七八十頂。他特意騰出一間小屋子存放它們。它們分別屬于三到四個時代,它們混在一起的氣味,雜七雜八,是一份粗制濫造的時間雞尾酒。

他倆在文家院子里辦的喜酒,方書記也派人送了一份珍貴禮物,一套第一版的《毛澤東選集》。雙方的親戚朋友同事,加起來辦了八桌,大家推杯換盞,忽站忽坐,說的,唱的,朗誦的,都有。

酒席上有一個不合群的人,不大喝酒,不大吃菜,也不與任何人說話,低著頭摸自己口袋里的花生米吃,陰沉著臉,心事重重,不像參加婚禮,倒像來參加葬禮的。他引起大家注意了,因為他穿著軍裝——海軍軍裝。他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

文覺指著這個人的后腦勺問唐糖,她含糊地說,一個親戚吧……

文覺就去給丈人點了一支煙,說,阿爸,今天高興吧?唐家龍說,哪能不高興?我差不多就要醉倒了。文覺朝那位海軍努努嘴,說,這位是誰?唐家龍興高采烈地說,這位以前是唐糖的小學(xué)男同學(xué)。他一直對我們家唐糖有好感,以前老來我家坐坐,送點禮物,也不過是一只雞兩個南瓜之類的東西。后來參軍了,就不大看得見他了。你看他衣服上啥也沒有,是個小兵。和你沒得比的。我去跟他喝酒,讓他也醉一醉。

文覺說,告訴你,你女兒敢給我戴綠帽子,我毀了她的容,讓她做吳郭第一丑。

唐家龍說,哎呀,沒想到你也說得出這種話。阿七,阿七,你過來。是你教唆你家主人……

阿七說,他哪用得著我教唆?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誰欺負(fù)他都是自討沒趣。

文覺也不說話,上去就把那海軍頭上的帽子掃落在地。那海軍跳起來撿起帽子,指著文覺說,你打掉軍帽,你犯錯誤了,這個錯誤不小的。你走著瞧,有你好果子吃。

文覺說,小兵的帽子,值什么錢?

海軍說,我只要告你,你就得坐牢。

文覺說,在吳郭這里,我是地頭蛇。你算老幾?

海軍說,當(dāng)然在這里我不如你,但是在部隊的大熔爐里,我是有光明前途的,不信你走著瞧,看以后是你級別高還是我級別高。

文覺說,打個賭。

海軍說,賭。

文覺說,賭吃一盆狗屎。

海軍說,就這么說定了。

這時候,大家就涌上來勸海軍,算了吧算了吧,不就是打落你一頂帽子而已,又沒打傷你的人,犯不著讓新郎官難做人。

唐糖站在那里,冷眼看著。海軍回過身,鄭重地給她敬了一個禮,戴上帽子走了,走到門口時,又回過身來看了唐糖一眼。他一走,唐糖就過來挽著文覺的胳膊,笑著悄悄地開玩笑,喲,你打落了人家的帽子,好威風(fēng)!你是戴不到海軍帽子才生氣的吧?

文覺瞪她一眼,一把推開她。

深夜里,鬧洞房的也走了,屋子里只有文覺和唐糖,紅燭高照,寂靜無聲。

阿七在院子里喊叫,這里有大蟋蟀啊!

文覺一聽就走了。唐糖在他身后喊,洞房花燭夜,哪有被傭人一喊就走的?

文覺一夜沒回來,他和阿七先是在院子里捉蟋蟀,后來伙了隔壁拉黃包車小季的兒子,一起出去捉蟋蟀,捉到了護(hù)城河外邊,看看天快亮了,才想起要回家。

文覺說,這一夜過得好,大自然清新可愛?;丶抑?,我還在地上躺一會兒,在美麗的風(fēng)景里想一想以后怎么過,不當(dāng)悲劇,不當(dāng)喜劇,要當(dāng)正劇。

說著他就躺了下來,一分鐘還不到,他打起了呼嚕。阿七對小季的兒子說,我家少爺,就是這么一個人,得過且過,什么事不朝心里去。你看好了,他是有福的。將來怎么過不需要想,逢兇化吉。

唐糖一夜沒睡,一邊繡花,一邊等他。文覺不是走進(jìn)去的,是一腳踢進(jìn)去的,飛起一腳先把門踢開,連人帶風(fēng)一齊竄進(jìn)屋里。唐糖坐著遞給他一把剪刀說,你殺了我吧。

文覺搶過剪刀說,哼,捉了一夜蟋蟀,把我捉得頭暈了,沒有力氣殺你。

唐糖說,一個男同學(xué)過來喝個喜酒,就把你氣得這樣。你不是要移風(fēng)易俗嗎?你不是連綠帽子都敢戴出去張揚嗎?可見你的行為是假的,只是想拿綠帽子換紅帽子。

文覺說,就是假的又怎樣?我們看將來。

唐糖說,你說過的,你爺爺靠帽子生活。你靠什么生活?

文覺想了又想,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那么請問你,你靠什么生活?

唐糖說,新中國我們翻身做主人,婦女翻身得解放,我要靠自己的勞動,實現(xiàn)我的人生價值。

文覺取笑她,嗬,嗬,你的人生價值是什么呢?

第二天,報社來了一個市府的女干部,直接來找文覺,說,有現(xiàn)役海軍趙健夫把你告到方書記那里,說你打落軍帽。你從今天起開始在家寫檢查,群眾大會上讀,什么時候大家通過了,你再重新回來工作。副總編這頂帽子就脫下來吧,以后再說,這個小鬼——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方書記原話。

文覺愣了片刻,斬釘截鐵地說,你告訴方書記,我錯了。檢查,我寫。寫多少遍都行,只求大家不要把我打入冷宮坐冷板凳。

女干部嚴(yán)肅地點了點頭,她瞧瞧文覺嚇得焦黃的臉,捂住嘴笑起來。

文覺想,不好,她笑話我了。

文覺不想當(dāng)笑話,一個人成了笑話,不是喜劇,就是悲劇。一個男人,不能被人笑話,不能讓人可憐。

馬路對面有個人朝他這邊喊,喂,報社,開表彰會,怎么一個人也不來開會?

文覺推開窗戶回話,領(lǐng)導(dǎo)全到煉鋼一線去啦!

這人說,哦,文老師,那就你來吧。

夏天的蜘蛛網(wǎng)結(jié)得飛快,一只毛腿大蜘蛛從他身后的大茶樹上降落下來,掉在報社的鐵欄院門上,竹針一樣左右穿梭起來。一個多小時后,文覺從市政府大院回到報社,一開院子的門,結(jié)成的蛛網(wǎng)粘了他一腦袋。他別出心裁地想,哼哼,拿蜘蛛網(wǎng)做個帽子可是時髦的一件事!用竹篾編成帽子骨架,放在室外蜘蛛出沒的地方,蜘蛛在上面纏繞結(jié)網(wǎng),大概兩天就成了吧?

看門人問他,文老師,你為什么這么高興?

他說,哼哼,剛才我把方靜川整得臉都發(fā)白了。

看門人頭一縮不見了。

文覺剛才去市政府禮堂開新聞表彰會議,在禮堂門口碰到了老方,老方對他說,文覺啊,這么多年來,你好像一點進(jìn)步也沒有。文覺說,多謝你惦記!這么多年來,你不是也沒升官?還是我們的書記。

老方邊上的一個人怒沖沖地說,是誰叫他來開會的?誰?

文覺九年前被老方削職檢查,后來檢查通過了,他卻一直沒有官復(fù)原職,老方好像忘了他這個人。

他拿掉頭上的蛛網(wǎng),走進(jìn)辦公室,把老方的字從墻上取下。這幅字掛了九年了,進(jìn)步,進(jìn)步,再進(jìn)步!進(jìn)步個屁。男人沒有社會上的地位,鬼都不知道你進(jìn)步要圖個啥。他說。

辦公室里還有一位女同志,女同志抬起頭問他,你為什么罵方書記是個屁?

文覺說,人,都是一個屁,活著是一口氣,死了就是一個屁。

女同志說,你太唯心主義了。就是屁,也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我老家的人常說,地主老財吃的是魚肉,放的屁就是葷屁;窮人苦人吃的是清湯淡菜,放的是素屁;修行的人只喝露水,放的是清屁。我問問你,你想放什么屁?

文覺認(rèn)真想了一想,說,愛吃魚肉,是人的天性,誰喜歡成天吃清湯淡菜?露水?別談了——我就放葷屁吧。

女同志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指著他說,你這么老實???你太老實了,難怪你曇花一現(xiàn),這么多年默默無聞。

文覺說,你認(rèn)識我嗎?你叫什么名字?

女同志說,我不告訴你。哈哈,我來了三天了,你正眼都沒瞧過我。你娶的是吳郭第一美人,所以對女同志都不拿正眼瞧。

文覺想起三天前,這個女同志是總編陪著進(jìn)來的,不聲不響地老是坐著,總是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他仔細(xì)看了她一眼,三十幾歲模樣,膚黑皮糙,穿得很樸素,褲子膝蓋上打了一個補丁,只有一頭烏油油的短黑發(fā)很出眾,水波一樣地晃。

文覺對她說,去,給我拿一瓶熱水來。

女人把文覺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清脆地說,你也有兩只手,不會自己去拿?

文覺聽她這么一說,覺得她是有道理的,就去傳達(dá)室拿了一個熱水瓶?;貋頃r,那女人還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聽到他進(jìn)來,頭也不抬地說,剝削階級家庭出來的人,就是和我們勞動人民不一樣。

文覺問她,你是和我說話么?

女人抬起頭,又把他上下審視一番。文覺說,你老是看我褲襠干什么?女人趕緊又朝筆記本上記下什么。文覺見她行動古怪,潛到她身后,一把搶過筆記本看了一眼,只見最后一行寫著:文言談粗俗,說……。

文覺放下筆記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泡上一杯水,呷了一口,說,你記這個?好沒意思。你是哪條線上派來的?我喜歡胡說八道,報社的人都知道。再說我是真的不怕老方,你告到哪里都沒用。

女人把最后一頁撕下來扔進(jìn)廢紙簍里,笑著說,我是瞎寫呢,練練字而已,你不要多心。我要回去了,我知道你家和我家是一個方向的,我真心誠意地邀請你與我同行,好嗎?

文覺想,這位女同志不壞,性格大方,思維敏捷,喜歡說笑,有點趣味,頭發(fā)也長得好,同行就同行吧。

文覺結(jié)婚快九年了,還是第一次與女同志并肩同行。雖說他不喜歡她膝蓋上的補丁,但人家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更有肩上烏發(fā)水波一樣地?fù)u晃。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說說笑笑。這女同志叫馬愛思,父母在吳郭,她才從外地調(diào)回父母身邊。二十九歲,尚未結(jié)婚。

馬愛思說,我還是想問問你,為什么要罵方書記?

文覺說,他毀了我的夢想。

馬愛思這次沒笑,側(cè)過臉,專注地盯了文覺一眼。文覺說,別這么看我好吧?難道你又要朝筆記本上記了?

馬愛思從包里掏出筆記本,亂撕了一大把下來,扔到河里,說,你看,我向你表個態(tài)度,以后我就不記了。一個人不能成為喜劇,你成了喜劇,就是人家茶余飯后的笑談。

文覺說,我覺得我自己吧,一會兒是個喜劇,一會兒又是悲劇。

前些年文覺閑著沒事,撮合了小路和小菊蘭、夏姨和小季兩對夫妻。夏姨和小季結(jié)婚后,文覺把西邊的房子分給他們住了。沒幾天,小季就砌了一道圍墻,與大家隔開。等到小路和小菊蘭成親,文覺又把前邊的廂房分給他們住,沒幾天小路也學(xué)著小季的樣子砌了圍墻。文覺本來還想給二太太吳銀斗做個媒,這下子不敢了,把吳銀斗送到花碼頭鎮(zhèn)與大太太作伴。阿七這廝,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說好生了孩子,姓丈人的姓。但他老婆一懷孕,他就反悔了,把老婆哄著拉著投奔了文家,文覺把后院里的柴屋和儲藏室都給了他們。他們照例在后院當(dāng)中攔了一道墻,不過卻開了一個月洞門,夫妻倆平時從月洞門里進(jìn)出,照顧文覺一家的生活。

文家的大門現(xiàn)在開在東邊小巷子里,門一敲,里面屋子的人就聽見了。開門的是阿七,攙著文覺和唐糖的五歲兒子文定。阿七說,唐主任今晚在家里。

他說的唐主任是唐糖,吳郭市婦聯(lián)副主任。她結(jié)婚后去了婦聯(lián)工作,因為工作出色,官路一路順暢,前些天剛提了副主任。

文覺趕忙對馬愛思說,再見吧!

馬愛思笑嘻嘻地跟了進(jìn)來。阿七說,人家和你說再見了,還跟著干啥?

馬愛思還是笑瞇瞇地站著不動。

阿七嘆氣說,今晚家里真正熱鬧了,來了一個客人,又來一個客人。

唐糖聞聲出來,臉上紅紅的,光彩照人。一看見馬愛思,上來就拉住她的手說,大駕光臨,什么風(fēng)把你吹過來的?我真是三生有幸啊!來來來,我這里正好也有一位貴客,你來見一見。

文覺跟著兩個女人進(jìn)了屋子,沙發(fā)上坐著一位穿海軍軍官服的男人,那人見了他,滿臉笑容地站起來,向他伸出右手。文覺見了他,兩手垂下,雙眼一低,退出門外。

這是唐糖的海軍男同學(xué)何健夫,和他賭吃狗屎的那位。

文覺出了大門,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

狗日的……時代!他悄悄地罵。

但罵人是沒有用的,罵時代更沒有用。游逛也沒有用的,他還得回家去。

被時代拋棄的人,不配有家,他一進(jìn)家門就感覺到了,

唐糖和馬愛思坐在沙發(fā)上,兩人膝蓋上都攤放著筆記本。海軍坐在她倆對面的椅子上,手里也拿著筆記本,正在讀著什么。三個人用的筆記本竟是一模一樣的。文覺身邊沒有筆記本,就去拿了一張白紙,一支鉛筆,搬了一個小板凳,裝模作樣地坐在邊上一起學(xué)習(xí)。

何健夫,上尉。他向地方上的同志通報海軍整風(fēng)反右運動的情況。

過了個把小時,他收起本子站起來,兩個女人也一齊收了筆記本,一齊站起來,一前一后朝門口走去送他。文覺心里好沒趣,朝床上一歪就睡著了,一睡就回到了那一年和爺爺回吳郭的時候,日本兵荷槍實彈地站立兩邊,爺爺拉著他的手,走著走著,爺爺?shù)念^從肩膀上滾了下來,爺爺自己還不知道,只管前行,他不敢說,回頭去看爺爺落在后面的頭,只聽爺爺?shù)念^對他說道,我的帽子呢?快把我的帽子拿來,沒有帽子,我算什么人呢?他嚇得哭起來,說,爺爺,不是帽子,是頭。

文覺在夢里一哆嗦,差點把尿漏出來,醒過來一看,唐糖坐在藤椅子里,披散著頭發(fā),撫摸發(fā)梢,看著他若有所思。文覺說,哎,做了一個噩夢。唐糖說,我看你一直在噩夢之中。文覺說,出了啥事?唐糖說,剛才來的這位,是方書記的侄女兒,在省里工作,最近省里派她到文化新聞教育一頭蹲點摸情況。其實你見過她,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她跟著方書記的秘書來送東西。文覺說,她長得這么丑,我怎么記得住她?唐糖說,她為什么要看你褲襠?你那褲襠是金子做的?

文覺說,開個玩笑,有什么關(guān)系?

唐糖說,這是階級感情問題。

文覺說,不管哪個階級,總要上床吧?

唐糖晃晃悠悠地過來,走近了他,突然出手,抽了他一個大耳光,說,老說自己滿肚子知識,滿肚子屎吧?還說為國效力,做夢去吧,知識分子的輕浮淺薄,我看你將來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文覺更不打話,翻身穿起衣服,走到后院門口,一迭聲地叫阿七給他整理衣服送到報社,他今天要在報社過夜,明天去花碼頭鎮(zhèn)看二位奶奶。

阿七果然給他把被子衣服送到報社了。

阿七對文覺說,唐主任讓我給你帶個話,第一,趕緊寫個檢查給報社領(lǐng)導(dǎo),深刻反省自己靈魂深處骯臟的東西,請求寬大處理。第二,如果不能過關(guān)的話,不要連累她。

文覺說,阿七,她居然敢打我耳光!

阿七笑起來,說,少爺這么問真是讓我渾身高興。

文覺說,阿七,我把墻上方書記的字拿下來了,你給我扔到外面的垃圾箱里。我辛辛苦苦地掛了這么多年,他也沒給我官復(fù)原職,我還是一個平頭百姓。

阿七說,要是我,早把字拿下了。

文覺連夜寫好了檢查,與自己的請假條放在一起。第二天一大早,坐上小船去了花碼頭鎮(zhèn)。二太太吳銀斗在門口坐著看鳥兒,見到他以后,讓出自己坐的椅子,告訴文覺,大太太神志不清,時好時壞,現(xiàn)在正在睡呢,一天到晚老睡,睡不夠的樣子。正說著,大太太出來了,見文覺,驚問,你是誰?這么眼熟。文覺說,我是你孫子文覺,小橘子。大太太說,什么小橘子?我不認(rèn)識你,你到底是誰?文覺好生無趣,一聲不吭地走了,大太太追著他一直到鎮(zhèn)口石牌坊,在他身后凄厲地喊,你到底是誰?然后對二太太小聲說,我知道是這小猴子,就是不想認(rèn)他。二太太說,罷了,你想要他怎樣?大太太說,我不想要他怎樣,就是不想見他。他和他爺爺一個樣。

文覺坐在船上,一路看水波翻動。突然,他想明白了,奶奶是不愿認(rèn)他這個孫子。這個世界上沒人需要他。

他心里一酸,眼前一黑,“咕咚”一下滾到水里去了。等眾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撈上來,再把他身上弄干,也就到了城南大碼頭了。

下了船,碰到一隊敲鑼打鼓的吳郭大學(xué)游行隊伍,他們?nèi)呵檎駣^,高呼口號,慶祝吳郭大學(xué)也煉出了鐵水。他站在邊上看,看見了隊伍中幾個熟人,愈發(fā)傷感,想,時代是把他拋棄了,但在什么時候拋棄了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還鬧不明白。也許就是從那頂綠帽子開始,也許就是從老方對他反感開始。想當(dāng)年,他是吳郭城的風(fēng)向標(biāo),他的思想、趣味,就是整個吳郭年輕人仿效的榜樣。

他恍恍惚惚地看著人群,想到過去,想到自己的未來,渾身打了一個寒戰(zhàn)。如果他還有將來的話。他想。絕不能像爺爺那樣成為一個笑話,哪怕成為悲劇,也比笑話強(qiáng)。

他沒有回家,去了報社,傍晚的報社,一個人也沒有。他找出自己寫的檢查,撕得粉碎。他泡了一杯茶,想了半天,然后下定了決心,拿出一沓稿紙,開始寫一封檢舉揭發(fā)信,他揭發(fā)的是吳郭市委書記方靜川。他前天聽了趙健夫和馬愛思的反右運動工作匯報,知道扳倒一個人不需要有實際的罪行,只要說他政治思想不正確就行。他想來想去,想到去年聽總編私下嘀咕,說,老方有一次說,日本侵略者是可恨,不讓中國人進(jìn)廟拜自已的神仙,要讓中國人拜他們的天照大神。

他這樣寫道:……他方靜川這樣說的目的,就是提倡新社會的中國人民都去拜牛鬼蛇神,其用心險惡,十惡不赦……我國人民只崇拜敬愛的黨和毛主席。

寫完,渾身一陣輕松,他不禁苦笑起來,沒想到給一個人編織子虛烏有的罪行會有這么大的快感。他對自己說,你是個混蛋啊……但至少是個混蛋。

檢舉信一式三份,一份寄給市委,一份寄給省委,一份寄到北京中央組織部。三份信的后面,他都鄭重地簽了自己的名字。十年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姓氏又有了舉足輕重的價值。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回到家里,兒子和唐糖剛吃完早飯。唐糖朝他微微笑了一下,進(jìn)去拿了手提袋出來。文覺問,你又上哪里去?唐糖說,我去理發(fā)店老王家里剪個頭發(fā),頭發(fā)太長了,影響工作。文覺拿起飯碗,說,不許去,你就是想讓老王的手在你頭上摸來摸去。他們的兒子文定嘴里嗯嗯啊啊地發(fā)出聲音抗議,唐糖把兒子哄著進(jìn)了里屋。出來時,文覺已經(jīng)吃完一碗飯,速度之快,令她不禁笑起來,她說,好吧,那我不去老王家里,你讓阿七把老王叫過來,我在家里剪頭發(fā)。

文覺斜睨了她一眼,說,有一件事,比你的頭發(fā)重要多了,我揭發(fā)了老方,是真的。我簽名了,寄出去了,你過幾天就會知道的。

唐糖吃驚地說,哦,哦……

她嘴里虛應(yīng)著朝后退,退出房門,朝巷口的部隊醫(yī)院走去。一會兒她回來了,對文覺說,你不要吹胡子瞪眼,老實和你說,我是去打電話的。我讓馬愛思想想辦法,能不能把信拿回來。

文覺說,恐怕你們是商量著怎么把這件事告訴姓方的吧?

唐糖遲疑片刻說,對,我們是商量的。

文覺說,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哩,你們商量也沒用。

唐糖說,你還不明白,反右運動斗爭的對象是誰。

一會兒,馬愛思來了。她一進(jìn)來,就與唐糖抱在一起。文覺倒笑起來了。然后,她們圍著文覺,問他寫了些什么,文覺一五一十地把檢舉信的內(nèi)容說了一遍。他很喜歡看唐糖和馬愛思緊張的表情。馬愛思不停地點著頭,就像顫抖一樣……對,像某種特定時候的顫抖。文覺帶著惡意這么想。唐糖咬著下唇,把豐滿的下唇都咬出了血,這使他更想入非非了,他恨不得把她抱在懷里,一起滾到被窩里?;秀敝?,他覺得自己是個英雄,邊上二位,是配給他的美人。

馬美人說,唐糖,你看吧,你只有離婚這一條道了。

唐美人說,是啊。我真的沒想到他這樣膽大包天。我們吳郭的知識分子,歷來溫文爾雅,謙和忍讓……

她還沒說完,文覺就打斷她,說,至少我跟他們不同吧。

沒多久,方書記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議,上級給的右派名額,分配到各部門,各部門都表現(xiàn)出地方保護(hù)主義,全都用不完,客客氣氣地退回了用不完的名額。方書記就招集了各大部門,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重新過場。說到新聞單位,老方問,報社還空出幾個右派名額?去開會的報社領(lǐng)導(dǎo)回答說,三個。老方說,分一個帽子給文覺戴戴吧。

文覺就這樣當(dāng)了右派。

文覺當(dāng)右派,全吳郭都笑開了花。

因為當(dāng)右派,要戴帽子,戴一種似帽非帽的玩意兒,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是紙做的。有時候是一個臉盆,有時候又是很寫意的,一把扣在頭上的掃帚或其他充滿想象力的東西。它們是實體,可又是那么虛擬。它挾風(fēng)帶雨而來,使命卻是讓風(fēng)雨摧毀它,它如此矛盾,卻又高度統(tǒng)一。

居委會主任來通知文覺,明天是吳郭的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分子大游街,他由街道統(tǒng)一安排,一起出發(fā)。主任是位女同志,腋窩里夾著一只布包,手里拿著本子,一邊沾口水掀紙張,一邊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她的安排很詳細(xì),幾點起床,幾點去街道辦事處集合。說完她朝文覺一笑,說,累死了。我走啦,還有幾個游街的要去通知??此纳袂?,好像是去通知看電影似的。

屋里冷冰冰的,住著他房子的那幾家人,夏姨和小季、阿七和他老婆、小路和小菊蘭,他們突然消失無蹤。

這些狗東西!

文覺罵。

昨晚上,他寫了一幅字,拿到他的辦公室準(zhǔn)備貼起來。老門衛(wèi)不讓他進(jìn)去。他說,我還沒被報社開除工作,怎么就不讓進(jìn)去了?

老門衛(wèi)說,誰知道你進(jìn)去干什么呀?搞了破壞不得了的。

他就拿出寫的宣紙給老門衛(wèi)看,他知道老門衛(wèi)不識字,就念給他聽:偏見、迷信、害怕。

老門衛(wèi)聽了一揮手,說,你寫的是什么呀?你至少寫個毛主席萬歲呀。別進(jìn)來了,走吧走吧。

文覺手里捏著宣紙,流下了眼淚。

此時,兒子與唐糖在沙發(fā)上玩一只渾身油光光的獨角仙,文覺問唐糖,你怎么這樣高興?是不是與你的海軍準(zhǔn)備結(jié)婚了?

唐糖說,你是你,我是我,我為什么不高興?我也不準(zhǔn)備再嫁人了,新中國好多女同志一心為了工作,都不結(jié)婚。我把何健夫介紹給了馬愛思,他們要結(jié)婚了。

文覺說,那你還不找地方哭一場?

唐糖說,算了,你還是好好想想等會兒游街的事吧。

文覺說,我已知我的命運,我不怕。要死的話,我希望死期早點來臨。

他戴帽游街的時候,萬人空巷,來看他頭上新穎別致的紙帽子。別人的紙帽子全是白色的,上面用黑墨寫上某某,反革命、破鞋或敗類。他的紙帽子刷成了綠色,上面用紅色的漆寫著:

文覺反革命吃屎派

“吃屎派”三個字寫在后面,好多人看了前面,又去看他后面,一看就笑出了聲。一群一群的人指點著他,說著他的往事,說著說著都笑。

文覺想,不好,不能讓人這么笑我。

于是他抬頭大罵,老方,老方,你是個混蛋。你是個縮頭烏龜,你有種出來!他一邊喊,大人孩子一邊跟著他,不斷發(fā)出陣陣驚嘆聲,時不時的有人喝彩。

老方在路邊的一幢房子里看到這一切,不由嘆氣,對身邊的人說,你看看,他害我,反而成了英雄。

一大批人游了兩個多小時的街,最后走到城北火車站廣場停下,露天搭了大臺子,臺子正中放著一張青翠可愛的大荷葉,荷葉上放著一大泡牛糞??匆娕_子上有這等內(nèi)容,人群再度沸騰。大家要看文覺如何吃屎。有人在下面叫,文老師,笑一個!

文覺一看見獨有自己面前放著牛屎,又叫,老方,有種出來!

老方的吉普車也跟著游行隊伍到了火車站,歇腳在車站貴賓室。貴賓室外面就搭著批斗的大臺子,但他不是來主持批斗會的,他馬上要去省里開會。聽說臺子上的牛屎,他笑了一聲,看看手表,火車還要半個多小時才來。于是出門,去了臺子上,領(lǐng)著大家喊了幾句口號,唱了一首歌頌毛主席的歌。然后準(zhǔn)備走,走之前對大會組織人說,把牛屎拿掉吧。

老方領(lǐng)唱期間,文覺突然認(rèn)出臺下有許多熟人,原來大家張著嘴唱歌的時候,面目畢露。他的老婆、同事、朋友、街坊都在,馬愛思和她的海軍何健夫,還有阿七之流。更奇的是,他居然見到了大太太和二太太,他們都在唱,于是文覺也賣力地唱。唱完,他聽到老方說,把牛屎拿掉吧。

他拿掉頭上的紙帽子,一個箭步上前捧起牛屎,劈頭扔到老方的臉上,朝臺下的大太太叫道,奶奶,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啦!

臺下人群如潮水般涌動起來。

文覺斜眼看著臺下,想,誰還笑話我?誰還可憐我?

他一手指著臺下,說,誰敢欺我!

他的聲音淹沒在巨大的喧囂聲里。

作者簡介

葉彌,本名周潔,女,蘇州人,1964年出生。199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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