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瘸腿的國民黨潰兵,本來憑著一手獨門絕活即可安享晚年,可一切竟如夢如幻如紙上云煙。為何他的獨生女兒化作啼血的杜鵑,他又為何要與那位派出所所長一道命喪黃泉?
翟品文是個剃頭匠,值八文是他的綽號。他頂上的功夫絕好,尤其是剃胡、修面、掏耳朵堪稱一絕。當地剃頭的只收五文錢一位,可他值八文的收費要高出三文錢。當年一位外地人慕名而來,剃完頭,客人摸摸下巴,捏捏耳朵,伸出大拇指,夸道:好手藝,值,值八文!由此這綽號不脛而走,取代了他的本名。
1949年,國民黨潰逃時,值八文打殘了腿流落到蒲鎮(zhèn) ,因腿跛無職業(yè),一位剃頭匠見他可憐,就收他做了徒弟。老剃頭匠孤身一人,悉心將手藝教了他,師傅給了他一塊狗皮,讓他蒙在木樁上練,狗毛絲子粗,和人的頭發(fā)差不多。再后來,又叫他用羊羔子皮練,羊羔子皮毛細,和剛滿月的娃兒胎毛差不多。多少年下來,值八文的手藝已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他用刀極少在人頭上臉上劃過口子,留下刀痕。他會用刀,刀鋒拿捏得很好,在耳背、喉結、眼皮這些地方,都能很好地掌握刀鋒。這刀鋒直了很容易劃進肉里;刀鋒偏了,又刮不掉頭發(fā)。刀鋒得恰到好處,得順著頭皮剃,要輕懸手腕,要輕重得度,要用輕工巧勁,一刀下來,那頭發(fā)宛如削蘋果皮樣的連片滑落,這才見功力。這用刀運力,就講究個度,可這個度偏偏又最難掌握,得憑心和手的感應。值八文恰恰掌握好了這個度,他悟性好。由此他成了當地乃至周邊地區(qū)四鄉(xiāng)八村理發(fā)業(yè)的一塊響亮的招牌,這多收的三文錢也就不為怪了。
一天,派出所突然叫他帶理發(fā)工具,去所里訓話,他嚇死了,莫非是要沒收他這吃飯的家伙?這可是他一家老小三口活人的依靠??!他知道自己有歷史問題,政府的話不可不聽,政府要懲辦他,要他咋樣就得咋樣。值八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了派出所。見到王所長差點笑出聲,王所長不知咋的,被鬼剃了頭,頭發(fā)大塊大塊地脫落,有一塊沒一塊,明一塊暗一塊的,活像個脫了毛的癩皮狗似的。到鎮(zhèn)上三八紅旗店去剃個光頭,那些漂亮的女理發(fā)師,手特別地細膩溫柔,就是手藝不靈,剃頭刀亂抖,手顫悠悠地徑直在王所長的頭上縱橫交錯地劃下了深深淺淺的刀口。王所長頭皮發(fā)緊,火辣辣地疼。接著又是一刀,干脆剃刀見紅,血珠濺出,嚇得王所長趕緊走人,再也不敢讓那女理發(fā)師摸他的頭了,只好一頂帽子一遮了之。聽人說,值八文的手上功夫了得,從未在人的頭上劃過口子;只是一個堂堂的派出所所長,叫一個國民黨的匪兵來剃頭,叫人知道總是不大好,有點階級陣營不明,敵我不分了??蛇@鬼剃頭又讓他十分難受,也不好見人,無奈只好讓值八文這狗日的來所里了,量他也不敢到外面吹牛放屁,亂說亂動的。
值八文終于松了氣,當即又后悔,來時害怕被沒收了家伙,就帶了一套舊的老掉了牙的工具?,F在用這些銹的缺齒的鈍的刀和剪可大不敬了,這工具不適手,萬一真的一失手,在王所長的頭上割下一個口子,這小命可真的是不要了。值八文心里很急,所幸,帶了一塊包工具的磨刀布,值八文心里有了底,來來回回地在上面磨了足有半個時辰,這才把一把銹跡斑斑的的剃刀磨得滑凈锃亮。值八文就仗這把刀來施展自己的手藝,也是在保全自已了。值八文費了畢生的功夫,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高超的手藝發(fā)揮到最佳狀態(tài)。王所長很快活舒服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摸了摸那滑溜溜的光頭,破例表揚了自己的階級敵人,不錯,還真的值八文,來,我也給你八文錢。嚇得值八文連連說,所長,您叫我,是您看得起我,這哪能收您老人家的錢哪?所長覺得好,下次盡管叫就是了。值八文趕緊走人,王所長嘗到了甜頭,隔三岔五地叫值八文修面掏耳朵,那個舒服勁真叫痛快。之后他干脆就徑自跑到店里來剃頭了。
憑著這手藝,值八文的小日子過得還可以,有個穩(wěn)定的職業(yè),每天都有小進賬,有了一點小積蓄,沒兩年,經人撮合,與一個也是外鄉(xiāng)的女子結了婚。第二年那女子就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女兒長得很有模樣,叫小翠,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值八文感到生活很有樂趣,比起那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擔心受怕的日子強多了。每天晚上喝一口小酒,摟著媳婦睡個好覺,真快樂得勝過神仙了。小翠十歲那年,6月8 日那天過生日,值八文心想這天關門停業(yè),好好地給小翠過生日,回掉了好幾個老顧客。不料上午十時,王所長又來到店里叫值八文修面,值八文趕緊放下手頭的活計,給王所長刮胡子。正下刀刮胡子時,小翠突然從店門口像一只花蝴蝶飛了進來,一面跑一面喊著,爸,媽給我買了一個花頭夾。說著就撲到他爸腰后,這邊值八文冷不防,腰一閃,手上一晃悠,刮胡刀未把穩(wěn),在王所長臉上劃了一道口子。王所長正愜意時,驀然臉皮一緊,一陣刺痛,身子往上一挺,本能地手往臉上一抹,一看滿手是血,再往鏡子里一看,半個臉全是血,像個唱戲的大花臉。那劃破的口子往外流著血,王所長又惱又怒,站起身子來,掄起個手掌使勁向值八文臉上抽去,
值八文一下子像個陀螺樣的被抽得轉了個圈,他那跛腿支撐不住,順勢倒了下去。而這一刻他也沒扔下那寶貝的刮胡刀,恰恰是他的刀,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間,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圈,那銀光閃閃、鋒利的刀刃化著一道弧光,在小翠的脖子上劃了過去。一聲慘叫、一道血光、一股血注,噴射在那明亮的鏡面上,化作一朵朵啼血的杜鵑。
小翠死了,值八文整天看著那把剃刀,嘴里喃喃自語著,是我殺了她,是我殺死了我的女兒……過了好長時間,值八文才從悲痛中緩過勁來。歲月慢慢地向前走著,時間讓人漸漸地淡忘了許多。只是看到那些可愛的小女孩時,值八文總有些發(fā)呆,他又在想他的小翠了。
小翠死后的一段日子,王所長心里似乎有點內疚, 也有點心虛,好幾年也沒到值八文店里剃頭。直到王所長離休了,在家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時,又想起了那修面、掏耳朵的種種快活了,一天情不自禁地又走進了值八文的店里。二人默默無語,心照不宣地各自就位,值八文機械地做著他的活兒。王所長來的趟數有限,他終究有點心虛,不夠坦然,然而那頭發(fā)長了,胡子拉碴,耳朵庠時,還是忍不住又來到值八文店里。這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春天的下午,沒有顧客,店里靜悄悄的,值八文在椅子上打盹。王所長這時來到店里,他想趁無人時好好地享受一下。
值八文仍然木訥地給王所長刮著胡子,不知咋的今天有點走神,手有點顫。眼前鏡子里綻滿了那血紅血紅的杜鵑花,看看又像是小翠的那張笑臉,揉揉眼睛,鏡子里又什么也沒有。手有點抖了,刀也有點滯,值八文有點發(fā)呆地看看手上的刮胡刀。王所長感到值八文的刀在臉上不動了,他說:值八文你在發(fā)什么呆?你是不是想把我弄破了相。破相?值八文一愣,自己有這膽兒嗎?他連忙說:王所長,這哪能?。∥疫@正小心著哪。王所長又瞇起了眼,仰著個身子躺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正愜意。此時刀正游走在他喉結上,值八文看著他那勃起的喉結,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厭惡,要是這一刀下去,就可以了了這狗日的性命??勺约弘m然打過仗,上過戰(zhàn)場,還從沒有親手殺過人。心上一走神,刀下手不覺重了點。王所長睜開眼,說:你今兒咋了,不是想害我吧?王所長您說笑話,我哪敢哪!可這時值八文的眼前分明聽到了小翠那凄慘的叫聲,手頭一重,刀鋒稍偏,真的在王所長的脖子上劃了一道小口子,值八文也嚇了一跳。王所長猛然一抬頭,喊了一聲,殺人了!值八文別無選擇了,手上用力 ,刀順勢劃破了王所長的脖子。王所長大叫一聲,身子一挺,一道血柱射向鏡面,那灼熱的血瞬間在鏡面上凝聚成一朵朵血花,隨即又懸掛成一條條血簾。
看到王所長氣絕身亡,癱在椅上,此時值八文反而鎮(zhèn)靜了,他把那刮胡刀仔細地擦了擦,靜下心來對著那面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幾十年的鏡子,第一次自己給自己刮胡子,薄而鋒利的刀口在皮膚上發(fā)出輕輕的摩擦聲,是那樣的親切、動聽, 癢兮兮的,愜意得很。這時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越加發(fā)暗,值八文知道是到了該了結的時候了。他把店堂的燈全部打開,店堂里一片光亮。值八文冷眼看了看那在鏡面上已發(fā)污發(fā)黑了的血斑,笑了笑,他舉起左手,握緊了拳頭,對著鏡子,用那刀嘩的一下割開了手腕上的主動脈,一股血流噴射而出,映在那鏡面上是那樣的鮮艷,那樣的灼熱,那樣的火紅。他欣然一笑,原來自己的血也是這樣的鮮活,比起你王所長的沒有二樣,絲毫不遜色。血在靜靜地流淌,值八文聽到了女兒小翠在親熱地叫著他,爸爸,爸爸!他的身子輕盈盈地飄浮了起來,漸漸地向天堂飄去。他輕輕地喊著女兒,小翠,我的好女兒!爸爸我來了!
此時暴雨如注,天地間一片雨聲。
作者簡介
劉志平,男,江蘇如皋人。南京師大中文系畢業(yè)。江蘇南通市作協(xié)會員。曾在《散文百家》《雨花》《青春》《歲月》《北京法制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百余篇,部分作品獲省市級獎。小說《對號入座》《故鄉(xiāng)人物二題》,散文《生活感悟》《青花大碗》《消失了的周莊》入選南通當代作家叢書1~2輯。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