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穎
1
如果暫時忘卻一個叫霾的漢字,眼前這緩緩降臨的五月北京的黃昏,便就是塵世的一種美好了。天地間含糊怯怯的迷離,隱含著唯此刻方獨有的雍容與閑適,輔以略略的憂思,倒仿佛似在吐露,吐露什么呢?地鐵大多在地下運行,團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地轟轟往來,有若連接著蒼蒼時空的另外一方維度。時而一駛上地面,一時倒令人猝不及防,倒也心生鮮活。地鐵一當(dāng)運行于地面,其實就成了城市輕軌,區(qū)別于地下的運行,似連擁擠也漸漸變?yōu)閺娜?,里面的人可以奢侈地一覽窗外的大太陽或暮色緩緩降臨時的燈火了。但仍不太容易想出眼前的五月黃昏,終究在吐露的是什么。每每臨窗這樣漫漫灑灑地想著,人心就無端地柔軟與溫存了,也似滿懷某種私密的感傷,復(fù)夾雜著莫名的遙遠念想,猶如于慣性中終日游蕩的一尾魚,忽然憶起遠方的家鄉(xiāng),緩緩地就停于某處水面,并回首而望遙遙的另一方天地之間,愈加浩瀚荒寂。所以人們說黃昏時最不能離家,亦最不宜話別。
這一刻總是蒼茫的,就仿佛鄉(xiāng)愁,海德格爾說的那種人類“畢生的返鄉(xiāng)”。顯然這鄉(xiāng)愁,也許就是一場時間中不息的長行,這樣的長行,必是以靈魂的詩意覺醒為索引,方顯其意義的所在,亦方可于時間輪轉(zhuǎn)中留下些許印痕,否則勢必淪為時間之內(nèi)茫茫然的塵埃而已。而鄉(xiāng)愁則如一條秘徑,接連生命的此在與源頭,靈魂的剎那與永恒,亦連接世間萬事萬物的形而上下。于是一切應(yīng)該不同了,蒼慌慌的肉身漸漸有了靈幻與輕逸,灰蒙蒙的日子因而暗暗有了金子的質(zhì)地,并常在夢里開出一些淡紫色的小花朵。是靈魂,鄉(xiāng)愁日夜守護的是靈魂的不息?;蛘哒f有了靈魂,忽而有了對生死來去的曠古追問。而追問就必定會獲得意義嗎?人類上天入地的智慧,至今尚不能自如地抵達生命的另一面,縱是人類從來沒有放棄對另一個世界的探索與想象,卻至如今終不能略通一二。比如說我們終究無法知道,仙逝的哲學(xué)家如今一切如何,可有感覺到自己安返故園了么?事實上追問永恒而從無答案,生命如此相悖又如此必須,生活亦如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便如何是好。卻也難免會令人于絕望之隙生出好奇,萬千年來,代代遠逝的人類究竟如何了呢?那些毅然回返的人們,可有否安抵?我們的家園可就在彼岸么?于是便唯有想象,津津樂道不依不饒,想象這執(zhí)意逶迤流轉(zhuǎn)的一切。如果說比喻令事物溫潤,那么想象則令事物豐盈,或者想象有時就猶似再造一個世界一般,滿懷神秘與不羈,東想想西想想,想著想著自己也偶爾會于其間隱身遁形,不見蹤跡,也算逍遙。
夕暉似金傾瀉于此間的萬物,若臨窗而站,金子樣的光亮總也鋪灑在半個身上,抬眼望去,目之所及的整個人間,竟仿佛通靈一般奇譎莊嚴(yán)。每天的這個時刻,都仿佛自己秘密的節(jié)日,也更加感激北京的地鐵,竟還這般無拘地駛在地面之上,匆忙忙的日子中,悄悄就平添了四季的物景,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人并未曾留意,這是多么可惜。此刻窗外的城池幾如一幅燙金的長卷,正于天地間悠悠展開,莫名間透著奇異的通靈之氣。樓盤、樹木、橋宇、車流、路牌、長街、花草、云天。交疊變幻的卷軸,喧騰流動的時日,這隨性的塵世,散逸的時空,令人忽生童稚之問,這眼前一切,到底因著哪位最美的神明,而成為神性復(fù)神秘的仿佛通靈之地?是什么令自己一度荒寒的身魂,亦因此而重生于世間,頑繞于大地之上迷幻幻的陽光之下?我試圖穿過陽光的亮度與質(zhì)地,看見稍后陽光漸漸沉入大地,而幕夜緩緩升起的那另一番景象。我堅信那些人類偉大的靈魂從未消散,正于不息不止的精神的星空,對時間、對萬物眾生恒久沐照,這沐照可就是詩人說的“神的火焰”么,還是人類生生不息而追溯的那些不朽的鄉(xiāng)愁?
2
五月以后,車窗外這幅差不多日日為自己展開的畫卷,就充分而完整地獻出了三個季節(jié)。北京的夏天來得恣意而鋪張,明顯有些熱了,也熱得通透暢達。時間的流逝在這里成了神秘的蓄積,漸漸就成長為紛繁的感恩,日日都在加劇。對命運、對神明、對存在與時間的感恩。一體察到感恩,人心就易生出柔腸萬千之愛意,心念就變得繁復(fù)繾綣起來,連隱隱的汗水也似變得悠長、雋永,就像生命中一些從不曾遠去的每一天,那些節(jié)日似的每一天,每一天的喜淚、恩慈與天真。
惠特曼也愛五月,惠特曼從來認(rèn)為五月是不平凡的,后來知道因為五月是他的生日,且以詩句為自己公然明志:五月是鳥的月份/是蜜蜂的月份/ 是紫丁香的月份 /是惠特曼出生的月份。讀罷不禁啞然,這個偉大而智慧的詩人,竟如此稚氣撩人。出生在萬物灌注漿液的季節(jié),難怪可以輕松自由地馭駕萬物,寫出改變詩歌史的經(jīng)典。忍不住會想,百多年前五月的美洲, 美洲的五月,北半球蒼遠寥寂的大地上,那些郁郁孤芳的草葉們,會不會知道呢?因為一個孩子的誕生,它們未來的命運,已然悄悄發(fā)生著改變。未來這些塵世中最潦草的生命,除了此刻生長著的這片土地,它們還將永恒而深刻地生活在一冊百多年后仍在傳頌的詩篇中。
而那個漸漸長大的孩子呢,那個寫詩的年輕人呢? 在他出生的五月,在他的“我在春天所唱的歌中”,除了草葉、花木與露水,可曾也有過五月微甜的傷感,或暗暗忍住的無端的淚水,以及黃昏中一次次的話別與回望。
在北京以北的北方,五月尚屬純正的春天,氣溫偏涼的年份,五月里我們還會身著長衣長褲,而北京的五月已然草木渾厚花開荼蘼。這些草木花卉,定是有著人所不知的秘密符碼,當(dāng)它們開放,這些符碼便巧妙地附著于人,甚至附著于人的心事之上,仿佛令身體與心靈均悄然被其左右而渾然不覺,當(dāng)然這沒有根據(jù),僅僅屬感覺而已。但感覺有時不就是最有力的證據(jù)嗎?人與周圍可觀可觸碰的世界,有時是有別于人與時間的關(guān)系,因為時間說到底是不可觀不可觸碰的,因此更多的是對靈魂的要求。
如果說時間是一部無始無終的浩大交響,那么五月則該是其中別樣的一個章節(jié)。到底有多別樣呢,是否因其身處春夏之交而陡然生出的別樣呢,抑或其他?身旁漸遠的五月,如車窗外漸遠的分秒,偶爾的微涼仿佛最后的內(nèi)斂,生出莫名的力量,偶爾的喧囂亦可被輕易遮蔽;抬頭已然看見前方,虎生生的六月拭目以待,持續(xù)的高溫,令人想到六月正蓄積著熱度,擺明了試圖掀起一場時間交響中的重頭大戲給人間瞧瞧。而五月時而猶似一方園子,在春夏之間安然而在,一切就也不由自主慢了些腳步,一些細(xì)小的音符就漸漸清晰起來,細(xì)小的情節(jié)漸漸凸顯起來,細(xì)小的尋常事亦不再尋常。比方說一些素日里的相見,一些話別,一些瑣碎的叮囑與思念之類的小情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總之格外變得敏慧,也或許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醒悟含于其間也未可知。總之于自己而言,季節(jié)的交替與更迭,在這個五月,留下了有憑有據(jù)的一筆。這憑據(jù)不獨是忍不住敲響在鍵盤上的漢語,更重要的是在這些字句之內(nèi)外,在此刻身處的這個月份,甚至在業(yè)已成為過去的昨日,以至在明天之后的六月及更遠,自己也許會因這樣一次次停駐、思慮或回望而感知到一種區(qū)別,是時間與時間的區(qū)別,存在與存在的區(qū)別,是跳脫出生命與心靈的慣性,漸漸開始仰望星空或聆聽大地的區(qū)別,是感知到靈魂在與不在的區(qū)別。
這應(yīng)該很重要。因為這將令生命與時間、與世界的聯(lián)系變得多彩、緊張,從而令彼此的要求與給予分外妖嬈并持久,彼此的性命因?qū)Ψ揭喾滞庋龐?、持久。測量學(xué)家阿克曼教授說得動人,“在我們不以為然的世界里,各種關(guān)于世界的趣味及預(yù)言般的秘密,每天每時都在我們身邊閃動?!边@該是更要緊的,因為這閃動于世界之內(nèi)的趣味、語言和秘密,相當(dāng)于神賜予人類的計謀,是任何生命都不該忽略的恩典,也許我們未來歲月中萬一碰到的疑難,就將要以此人類“不以為然”的計謀,而完成無可規(guī)避的出發(fā)或歸來。
3
關(guān)于時間,行駛中的車輛包括船只,也許是最引人想到時間的,這些與河流相似的存在,即仿佛時間的具象流動。唯意會而難言傳的時間漸漸就已可見了,且可觸碰,目光于其間的投注,就如手指伸入緩緩行進的河流,或絲絲微冷,或淡淡溫煦,抑或醇和暖熱,蘊蓄綿長。而對其更深的內(nèi)在探尋,也勢必會如河流中的指尖,觸碰到那些似水草、樹葉、細(xì)軟的枯枝、偶爾的小石頭,以及身姿輕盈的小飛蟲等或輕或重的事物。目之所及則必心之所思,如此心便沿著這些事物的邊界,貼緊事物的肌理,徐徐而探入時間的深處了。
英文中的五月是May,這是個無比迷人的單詞,它的發(fā)音是漢語拼音的mei,若以漢字表達,則似為“魅“,而漢字中的魅,亦兼具音與形的雙重意象之美。比如這僅此一想一讀一念間,其內(nèi)蘊蓄的萬物之奇幻奇異便悠遠而來,迷亂跌宕。然“五月”其實僅是May的其義之一,此外尚有兩義,一為可能、可以,一為山楂樹、山楂花。這可能與可以,可是在說五月于一年之中如剛剛出離童稚的少年之身么,頑而無畏,沒有什么不可以的,一切皆充滿可能?也許吧,想來愈加意趣卓然。而這山楂樹與山楂花,因何竟與五月成了一個單詞,更令人無法不深懷想象:對陌生語言、語系甚至詞根的情不自禁。查了查有關(guān)山楂樹與花的漢語釋義,其樹大意為落葉喬木,適應(yīng)力強,多生山地,而其花期為五月,以其純白而多被喻為愛之純?nèi)慌c貞潔。因而詩人便等不及地為此表達了:每個牧人都會獨自傾訴衷腸/在寬闊的河谷/在山楂樹旁…… (彌爾頓)
從五月之“魅”到“可能的少年”,從彌爾頓的山楂樹到貞潔的山楂花,一個普通的月份倏然就繁復(fù)了起來。流年之河中就起了漣漪一般,甚至宇宙的氣象亦于無邊的寧靜中,暗暗掀開新的一角,有草木沙沙生長,有花朵悠悠盛開,有些星辰溫和謙卑,有些則隨意淺淡。
與宇宙的無邊無界相比,有時覺得怕是人心要更加無際些,就算與它的紛紜相比,人心也似并不遜太多。你看時間與空間所呈于人間的,那么多悲喜歡愛愁怨欣悅,唯人心敢與其直面,敢試圖將一切盛于其內(nèi),或試圖將這顆心扯成天大的幕布,魔法一般將宇宙的時空一并融于此間,實不實現(xiàn)得了且不說,反正是敢于試圖的。
人心確是滿懷力量的,且不說敢于探求時空這樣渺遠虛幻的近乎謠言般的命題,生與死這樣的近乎性命真相的疑難雜癥,人類源頭與歸宿這樣近乎極致的曠世寂寞。你就單說愛吧,這“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混沌與澄明、烈焰與堅冰、遠也不是近也不是、非真非夢、說也不妥不說亦不妥的、反正怎么說也說不清的、疑似親緣貌似冤家又極似命定的人間情事,唯有心是不怯場的。
不介意萬千年來肉身的斑駁傷口或隱隱泣歌,怨尤或荒涼,甚至即便曾傷了或疼了或寒涼或通悟或幻滅,心仍在躍躍欲試。確切地說,這是可貴的。史鐵生在一篇文章中反復(fù)說“人類以愛的名義,亞當(dāng)與夏娃開始了永恒地相互尋找”,這樣的尋找不能不說亦是一種彼此的返鄉(xiāng),而此間的彼此,便就成了彼此的鄉(xiāng)愁,或者說,這確而切之的愛,如此說來才是人類于存在與時間中畢生的鄉(xiāng)愁吧。否則惶惶肉身,慌慌時光之存在,也未免太凄惶了些;而一生彌足性命,生而為人一場亦未免太枯寂澀苦了些。
總要有什么引著我們沉重的肉身回返彼此,回返遙遠浩大的鄉(xiāng)愁;可潛游于時間之上的,也唯有人心,唯有人的靈魂。佛祖將一顆不滅不散不寂不枯之心,交付于肉身,想來亦是對有情眾生,這一世長行的體諒、愛眷與慈悲吧。
有了愛,人心就不同了。離開一只手的指尖,40°C的大太陽下,剎那竟如宿世的堅冰,寒徹身魂。倉央嘉措詩句有云“我一走,山就空了”,事實上有時一個人離開,城就空了,炫燦燦焰火般的五月,剎那萬頃荒蕪。人心便是這樣,一刻感恩著罕見的天賜神賦的心魂——巴洛克般璀璨跌宕、睿智頑艷的心魂,一刻的深念又幾如信仰般神性復(fù)莊嚴(yán),再一刻就又有孩童般的漫漫哀疼悄然于心神流布。愛著的人們,誰不期許修得一枚純金之心,以載一場徹骨之曠世之愛;誰不渴念步入畢生刻骨繁華,聞得一場以入世救贖出世、以圣美救贖庸凡的靈魂佳音,誰不祈愿于存在與時間的剛剛好,邁入輪回轉(zhuǎn)世這剛剛好的一生,遇見剛剛好尋了幾生的那人。這樣的祈禱可就是蘭波說的“對靈魂的耕耘”么?若果真如此,就且為天下有情眾生一并祈禱,愿如此耕耘,結(jié)出命運最貴重的果實,愿人的一切過往,皆永存有神的焰火般的智慧,愿人心與萬物一道潔凈生長,愿愛與被愛都是慈悲,愿慈悲長久普照,愿一切美好良善都不被辜負(fù)。
博爾赫斯曾在一次演講中,認(rèn)為《一千零一夜》是世上最迷醉的名字之一,“說一千夜,就已經(jīng)在說無窮無盡的永遠,而一千零一夜,則是為無窮無盡的再一次追加”。的確,這樣的追加,不由得令人深深浩嘆,關(guān)于時間與存在,關(guān)于對靈魂這樣巨大的要求和覺醒,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同樣必要以“一千零一夜”冠之的震蕩人心的永恒鄉(xiāng)愁,猶似海涅寫給戀人的信——“我將愛你至永遠及其之后”。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