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一曲廣陵散，弦斷誰來彈

◎李浩

有一天，慕名讀到嵇康之時，耳邊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飄逸而出的《廣陵散》曲。

一段塵封的歷史，竟在一個偶然的時候被悄然打開，我心跳驟然加速。傾聽這天籟之音，透過音樂的質(zhì)地，仿佛看到了嵇康那雙彈琴的手。那不乏堅韌的手指，以刀的削刮之勢在弦上行走，一挖一刮之間，音樂的靈魂怦然鏗響，分明透出歷史的影子。于是，我穿越千年的煙靄，去勾起跨越時空的那份凄美，去體味嵇康的悲哀、怨恨和痛惜。嵇康那份凄清哀愁、那份壯懷激烈在中國特有的伴著寒冷晦澀的風(fēng)里流動了千年，帶著些美麗的雋永的韻味在中國人的心里流動了千年 。

嵇康，字叔夜，漢族。三國時期著名思想家、音樂家、文學(xué)家，為竹林七賢之一。后因得罪鐘會，為其誣陷而被司馬昭處死。

嵇康及其他六賢，信老莊，尤崇莊子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審貴賤而通物情。而這便是人們常說的魏晉風(fēng)度、正始之音，說白了，亦即將審美活動融入生命過程，憂樂兩忘，隨遇而適，放浪形骸，在本體的自在中安頓一個逍遙人生。

嵇康作為一個有著特殊身份的人物，為曹魏宗室的女婿，又是士族領(lǐng)袖，自然成了司馬氏集團(tuán)征辟、拉攏、懷疑、監(jiān)視的對象。本來說，嵇康只需“憂樂兩忘，隨遇而適”亦就算了，可扎根在其思想深層的儒家傳統(tǒng)卻隱隱作怪，社會責(zé)任感與道德感不時揪著他的心。于是在外在的曠達(dá)狂放與其內(nèi)在儒家思想發(fā)生激烈交鋒之時，其人格的裂變必然導(dǎo)致其人生命運(yùn)的慘烈。

史書記載，在洛陽城外和會稽廣陵時，嵇康都開過鐵匠鋪子。每天一大早，他就在大樹下打鐵。手中的鐵錘，擊向火紅的砧上，火花四濺，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墓?jié)奏響徹了鄰近的村莊，使其余的世界，包括那個時代的寒冷時間，皆顯得寂靜無聲?！稌x書》上說，嵇康“性絕巧而好鍛”。其時，嵇康給鄉(xiāng)鄰打鐵是不收錢的，一頓隨意的酒肴就好了——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墓?jié)奏中去。打鐵，或許是嵇康的另一種彈琴方式，音符是自由的，不固定的，如砧上火花隨意飛濺，卻有著某種穩(wěn)定而清晰的節(jié)奏。其實，在嵇康打鐵的詩意中，奇妙地隱含著一曲《廣陵散》。當(dāng)然，人們并非一開始就聽懂了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墓?jié)奏，或許至今仍沒有聽透。嵇康如此迷戀并不灑脫亦不高貴的鐵匠生活，更多的只是一種姿態(tài)。

廣陵并非難覓之地。嵇康在此，豈能不被人找到？某一天，當(dāng)朝寵信的貴公子鐘會突然來到鋪子前。鐘會亦是博學(xué)多才之人，先前曾將《才性四本》文稿塞于嵇宅門縫而求教于他，大約是學(xué)術(shù)以及更多政治上的分歧，嵇康竟置之不理。而今地位變了，又帶著當(dāng)年的積怨之于嵇康，是禍?zhǔn)歉Ｉ跏请y料。然而，嵇康的所作所為，到底令在場的人們?yōu)槠淠笠话押埂２皇菃?？嵇康只顧自鍛煉，不交一言。待鐘離去，則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年少時就“浮華交會”的鐘會，原以為自己的玄學(xué)思想能和面前的思想領(lǐng)袖發(fā)生共鳴，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受到如此嘲諷，自然心懷嫉恨。于是答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鐘會是走了，嵇康這不與世俗合流的稟性，卻讓自己再也無緣生命中的寧靜，而從此走向了衰敗。

性格決定命運(yùn)，嵇康的不幸怕是一種必然。當(dāng)好友、魏晉名士山濤舉薦代官時。他似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不再顧及朋友的面子，憤然寫下了《與山巨源絕交書》，其憤慨的程度，其口無遮攔的嬉笑怒罵，從片言只語中即可看其態(tài)度，完全公開了與司馬氏利益集團(tuán)之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令嵇康進(jìn)一步走向深淵的，則是“呂安”之案。事情的原委是：嵇康有兩個好朋友，是兄弟倆。哥哥呂巽，弟弟呂安。呂巽奸污呂安妻，反誣告呂安虐待母親，不孝順。呂安引嵇康為見證，嵇義不負(fù)心，憤然而起，既出庭作證，又揮筆作《與呂長悌絕交書》。信寫得極為悲憤，一邊怒斥呂巽誣陷無辜、包藏禍心；一邊后悔自己以前一直勸呂安忍讓，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呂安了。

讓嵇康始料未及的是，前后兩封絕交信，都落到了鐘會手里。為此，鐘會在司馬昭面前力譖嵇康：“嵇康，臥龍也，千萬不能讓他飛起來，陛下統(tǒng)治天下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擔(dān)憂的了，但我只想提醒陛下有必要提防嵇康這樣傲世的名士。陛下知道他為什么給山濤寫那樣一封絕交信嗎？據(jù)小人所知，他是想幫助別人謀反，而山濤反對未能成功，他便惱羞成怒與山濤絕交。陛下知否，過去姜太公、孔夫子不是也誅殺過那些危害時尚、擾亂禮教的所謂名人嗎？現(xiàn)在嵇康、呂安這些人言論詭譎、舉止異常，又誹謗圣人經(jīng)典，這樣的人，任何統(tǒng)治天下的君主都是容不了的，陛下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無以淳正風(fēng)俗、清潔王道。”原本就只是一般的私信，司馬昭也就沒當(dāng)回事，在他看來，一個“不孝者的同黨”，和一個把“官場仕途說得如此厭人”的文人該受何種處罰，實在難以定論。鐘會卻極盡造謠中傷、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之能事，進(jìn)諫讒言，終于令司馬昭下定了處置嵇康的決斷。

兩封絕交信，和鐘會交惡導(dǎo)致了他的死，也成就了他，他的一生從擇友到絕交，從詩文到音樂，從交游到遇難，都非常具有傳奇色彩，體現(xiàn)了中國文人的獨(dú)立處世精神。

嵇康的死很慘烈，亦很從容。刀殺嵇康的刑場設(shè)在洛陽東市。刑場上，烈日下，他想起了早年在白塔驛舍（在今紹興縣陶堰白塔村）中練琴，有一天夜里，忽然來了位自稱古人的老翁，坐琴旁與之共談音律，言畢，索琴而彈，“其聲商緩，似宮臣逼君晉謀魏之象也?！鼻K，言稱此曲名為《廣陵散》，面授而叮囑不要再傳于他人。接著“指其葬處”，飄然而去。以永久地斷絕了，面臨此境此景，嵇康感慨萬分，正當(dāng)被押上斷頭臺時，他“顧視日影，索琴而談，對身邊的監(jiān)殺官說：‘行刑的時辰還沒到。讓我彈一個曲子再走吧！’未等允諾，便向哥哥嵇喜‘索琴彈之’”。

絲絲入扣的琴聲音韻，無不流露出悲憤難抑之情。仿佛那手指一下?lián)羲榱死?，擊碎了泰山，托起了一輪碩大的明月。滯澀處，則似乎凝聚著山的力量、水的力量、歷史的力量。于是靜于靜止之中，忽地音從指間濺出，頃刻間掃盡喧囂，雪融燥氣，弦上躍然波波貞潔、浩浩清氣……竹林蕭蕭，在最后一曲絕響中，隨著刀起頭落，嵇康終于與山林融為一體，成為一頭放達(dá)于林間的麋鹿。

他的死成就了他，我無緣一睹當(dāng)年嵇康這悲壯慘烈的場景，琴與弦觸摸中，血脈之弦怎能不同頻共顫？每每想到此，我會自覺不自覺地做出彈奏古琴的姿勢，將顫抖的靈魂伴著一縷清風(fēng)明月，飄然遠(yuǎn)去……

俟嵇康一死，“竹林七賢”的其他六人便作風(fēng)流云散，“竹林之游”亦因此而絕，這當(dāng)是后話。需贅述的是，嵇康刑場上一言“《廣陵散》于今絕矣”，多少讓人耿耿于懷。其實，所謂“于今絕矣”，并非指曲子本身，而只是反映嵇康臨刑時的激憤之情罷了。琴曲《廣陵散》經(jīng)明代朱權(quán)編印的《神奇秘譜》（1425年）保存，一直流傳至今。只是不知道悵望滄海桑田，透過千年琴弦，嵇康還能否找到幾個當(dāng)年的知音？對名利、仕途的厭棄體現(xiàn)了他的偉大。仰望天空，隱隱約約地從云縫里看見一只蒼鷹，于煙水蒼茫處飛翔起舞，而那舞臺之大、背景之遠(yuǎn)，還有那翅膀之沉、鳴叫之哀，都留在了我的心里，我相信那定然是嵇康在彈奏那曲心愛的《廣陵散》。

（責(zé)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