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偉
焦慮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在日常生活中它表現(xiàn)為人們的不安或不知所措。焦慮的根源產(chǎn)生于人們對現(xiàn)實處境不確定性的思考,對生命意義的懷疑,以及個體的自我理解和現(xiàn)實生活的沖突。從根本上來說,它是認同或身份的焦慮,即個體對自身的認同和描述出現(xiàn)危機。它追問以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去哪里?
每個人在其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中認出和成為自己。個體所處的時代,成長生活的地方,所受的教育,在變化的世界中的遭遇、抉擇和行動,種種經(jīng)歷構(gòu)成了人的生命經(jīng)驗。其中,首要的就是時間意識。
二○一四年以來的三部中國電影思考了生命意識和身份焦慮這個主題。它們是刁亦男的《白日焰火》、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和管虎的《老炮兒》。主題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巧合:《白日焰火》中的張自力剛好三十歲;《山河故人》中的沈濤、張晉生正好四十歲,導(dǎo)演本人四十多歲;《老炮兒》中的六爺五十多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是中國人生命中標(biāo)志性的時間點,既象征著開端也表示結(jié)束。夫子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這三部電影,從縱向時間上來說,呈現(xiàn)了不同年齡階段人們面臨的苦惱和克服焦慮方式的不同;從橫向時間上來說,呈現(xiàn)了我們時代普遍焦慮的狀況。
一、張自力:找點事兒做
《白日焰火》有黑色電影的典型特征:兇殺、犯罪、碎尸、陰冷的街道、昏暗的燈光、大量人物背影鏡頭和極少的對白。天空總下著雪,夏天只在回憶里出現(xiàn)。刁亦男用黑色電影的方式探討了嚴肅的主題: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想要找到存在感,他怎么辦?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而立之年的刑警隊長張自力經(jīng)歷了人生的變故。他離婚了,實際上是妻子拋棄了他。一起棘手的殺人碎尸案件,兩位同事意外被嫌疑人開槍打死,自己中槍受傷。出院后,因傷轉(zhuǎn)崗調(diào)離公安局,在一家企業(yè)的保衛(wèi)處上班。
離婚證上兩人的身份證號碼耐人尋味。張自力的身份證號碼已經(jīng)是十八位。中國于一九九九年七月一日發(fā)布國家標(biāo)準(zhǔn):GB11643-1999《公民身份號碼》,身份證號碼才從十五位變更為十八位。他的離婚證頒發(fā)日期是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二日,還未到身份證號碼的升級日期。妻子的號碼是十五位,卻既不符合十五位,也不符合十八位的號碼標(biāo)準(zhǔn)。可能只是電影制作人員的疏忽,但是,這個錯誤增加了電影的荒誕效果。身份證并不能告訴我們,也不能告訴他本人,“張自力是誰?”在身份焦慮這個問題上身份證是無效的。
婚姻和事業(yè)雙重失敗。五年來,張自力沉迷于酒精,成為同事調(diào)侃逗樂、領(lǐng)導(dǎo)揶揄諷刺的對象,甚至連摩托車都因為醉酒被路人調(diào)包成了一輛破嘉陵50。上班無事可做,偶爾消防演習(xí)時教廠子里的職工如何正確使用滅火器。三十五歲的他變成一個無所事事的酒鬼,沒有絲毫存在感。
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打交道的對象消失后,他不得不終日面對被不知所措折磨的自己。這個狀態(tài)讓他感到恐懼,比忙碌的生活更加難熬。
有一天,馬路邊偶遇老同事王隊在執(zhí)行公務(wù),兩起碎尸案又正好與五年前的當(dāng)事人相關(guān)。這次邂逅讓他意識到人活著總得找點事兒做,這個事情最好是自己得心應(yīng)手的,他最得心應(yīng)手的還是破案。沉睡了很久的職業(yè)敏感被喚醒,他開始偷偷地調(diào)查這起案件。案件圍繞著榮榮干洗店女工吳志貞展開,兩人因此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
吳志貞是一個冷漠傷感的美麗女人。她的相貌氣質(zhì)、衣著打扮與電影中的其他人物、街景格格不入,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與張自力無所事事要找點事兒做相反,吳志貞想要擺脫男人們的糾纏:老板的性騷擾,躲在暗處像鬼魅一樣監(jiān)視她的丈夫梁志軍,還有那些因她死去的男人們。她期待愛情。不過,她對男人的態(tài)度又有些曖昧,或許是因為被人搭訕、跟蹤,滿足了女人的虛榮心。張自力的出現(xiàn)是新的麻煩,也是新的可能。
為了尋找線索,張自力找各種機會接近吳志貞。干洗店的老板對張自力早有覺察,閑談時暗示他:“人吶,就是不能給自己找麻煩?!崩习逡娺^很多男人,他們不是來店里洗衣服,而是找機會想認識吳志貞。
張自力的確給自己找麻煩了。兇手梁志軍跟蹤他,王隊發(fā)現(xiàn),在抓捕時反被梁用冰刀砸死。失去好友堅定了張自力破案的決心。通過吳志貞設(shè)下圈套,梁志軍在警方的抓捕中被擊斃。
愛情是新的麻煩,兩人共同的麻煩。吳志貞想擺脫糾纏,卻又一步步陷入到她和張自力的糾纏中。在張自力摁住吳志貞的鐵橋上,寫著很應(yīng)景的涂鴉,“愛并不是那么簡單的,要經(jīng)歷的還……”
要經(jīng)歷的還有“五年前的碎尸案”,它是張自力生活的轉(zhuǎn)折,更是糾纏吳志貞的痛苦記憶。張自力通過那件皮氅,最終確認了死者是“白日焰火”酒吧的老板李連慶。他沉浸在不斷弄清楚事情真相的興奮中,故意在摩天輪約會,吳志貞知道秘密被發(fā)現(xiàn),她裝傻,身體的靠近讓本來可能是審問的對話成為情不自禁的激情。肉體確立了二人的親密關(guān)系。然而,最終他還是把證據(jù)交給了警方,吳志貞被捕了。
張自力從始至終都以為自己的目標(biāo)是破案,直到最后失去吳志貞,他才意識到愛情。慶功宴上熟練地恭維領(lǐng)導(dǎo)、附和笑話,回到曾經(jīng)熟悉的庸常生活,他再次感覺到了疏離和孤獨。工作的成功,也沒有從真正意義上解決他的焦慮。從剛剛獲得的一點欣快中,他再次陷入困頓。最后,他在高樓屋頂放焰火是愛情的表白,也是幻滅。也許,他會再次沉迷于酒精。正如《云上的日子》中最后一個故事的對白,男人說:“如果我說我愛上你怎樣?”女人回答:“就像在光亮的房間點燃蠟燭?!卑滋斓难婊鹁拖袷枪饬练块g里點燃的蠟燭,一切努力可能都只是一場徒勞,包括愛情。
然而,《白日焰火》的意義在于,人只有在看似徒勞的努力中才能收獲暫時的存在感和愛。張自力的努力,充滿了西緒福斯式的荒誕感和悲劇性。找點事兒做就是給自己找麻煩,但是,總比麻木和不為所動好。身份焦慮的真正意義恰恰在于追問和思考這個問題本身,并嘗試付諸行動?!栋兹昭婊稹分v了木心先生的一句話:“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p>
二、賈樟柯:身份與故鄉(xiāng)
如果說賈樟柯之前的電影呈現(xiàn)了時代變化中普通人的生活和他們的情感,影像斷裂零碎,《山河故人》則是一個轉(zhuǎn)折,他開始審視時空變遷中個體生命經(jīng)驗的連續(xù)性。剪輯不隱瞞素材的斷裂性和零散性是賈樟柯著名的真實原則,然而,所有的斷裂和零碎都是以連續(xù)和完整為前提的,否則斷裂和零碎根本就無從談起。斷裂和連續(xù)是事情、事件、事物在時空變遷中呈現(xiàn)出的樣態(tài),也是我們理解它們的方式。
這個轉(zhuǎn)折,也是人們通常的認知過程。人們最先總是看到差異和不同,后來又總是在差異和不同中找到一致。人們在差異中認出自己,也是在共同的東西中確認自己。
《山河故人》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時間和情感的故事。故事呈現(xiàn)了主人公和生活世界時空變遷的關(guān)聯(lián)。賈樟柯選擇了三個標(biāo)志性的時間點,世紀之交的一九九九年,主人公四十歲的二○一四年,二十一世紀走完了第一個四分之一的二○二五年。
一九九九年的山西汾陽,一場三角戀,左右為難的女教師沈濤選擇了“更有本事”的晉生,梁子遠走他鄉(xiāng)。二○一四年,不惑之年的沈濤已經(jīng)離婚,經(jīng)歷了老友重病、父親去世、兒子疏離,她領(lǐng)悟到,“每個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生命本身是孤獨的,每個人能做的只有放手。
二○二五年,在澳大利亞的海景房中,五十一歲的晉生跟自己的兒子張到樂語言不通,只能靠谷歌翻譯交流。父子倆爭吵的核心問題是自由。歌德在《威廉邁斯特的學(xué)習(xí)時代》中說:“自由不可估量的幸福不在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環(huán)境允許我們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在于可以不受阻礙地、無所顧忌地,徑直去做自己認為正確和適宜的事情?!保钗淠茏g)父親相信自由是前者,兒子認為自由是后者。
晉生所理解的自由就是在中國不能買槍而在澳洲可以買槍。他買了各種槍,可是他沒有對手。沒有對手,他很孤獨,在另外一個意義上,沒有了對手,自己是誰也就變得無從規(guī)定。他得到了以前無法得到的,卻也失去了不該失去的。二○一四年為了躲避國內(nèi)反腐,他帶著兒子移民澳洲,事實上,他是逃犯。十一年來,故鄉(xiāng)無法回去,兒子也沒再見過媽媽,甚至忘記了她。晉生的身份焦慮是他根本就沒有了身份。
即將成年的到樂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也不想上大學(xué),他覺得做什么工作都可以。他的焦慮是不知道媽媽是誰,他說自己沒有媽媽,其實是埋怨。Mia老師喚醒了他對母親的記憶:那首葉倩文的《珍重》、媽媽的名字還有脖子上的那串鑰匙。他渴望去見媽媽,可是又覺得時間隔得太久了。Mia告訴他,“時間并不能摧毀一切”。
“時間并不能摧毀一切”,即便改變了的一切,也不是因為時間,只不過,我們只能通過時間和空間來理解世界的改變?!渡胶庸嗜恕凤@然不是要講物是人非或者說山河依舊、故人不再的感傷情緒。在快速變化的中國,賈樟柯一直強調(diào)他的電影的文獻性。對他來說,真正的文獻是對生活的描述,是個體的生命經(jīng)驗?!渡胶庸嗜恕芬詴r間和情感為故事線索,揭示了承載生命經(jīng)驗的容器:山河、故人和靜物。它們保存了生命經(jīng)驗在時間中呈現(xiàn)出來的連續(xù)性。
山川河流是我們和古人的連續(xù)。年復(fù)一年的流凌是汾河開春的信號,幾易寒暑卻一如既往。古人也曾望著同樣的流凌思考生活,感慨人生,唐代汾陽王郭子儀如此,清代編修《汾陽縣志》的戴震也如此。故人是我們過去生活的保密者和見證者。沒有他們,我們的秘密變得死無對證,沒有他們,我們無法理解自己?!办o物代表著一種被我們忽略的現(xiàn)實,雖然它深深的留有時間的痕跡,但它依然保持沉默,保守著生活的秘密。”(《賈想(1996-2008):賈樟柯電影手記》,北京大學(xué)出版2009)某種意義上,靜物保守著身份的秘密。
食物和用具最適合承擔(dān)這個角色,以電影中腌制的西紅柿和汾酒為例。以前到了冬天,山西天寒地凍,蔬菜只有土豆白菜,夏末家家戶戶都要腌好西紅柿,留著冬天吃。在物質(zhì)匱乏年代用來過冬的食物,后來成了山西人的飲食習(xí)慣和共同的生命記憶,它們深深地烙著生命的印記,沒有被時間和經(jīng)濟富裕改變。腌西紅柿瓶出現(xiàn)在《站臺》中,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崔明亮家的窗臺上;出現(xiàn)在《天注定》中,二○一三年劉會計家的窗臺上;出現(xiàn)在《山河故人》中,二○一四年和二○二五年沈濤家的窗臺上。時間橫跨五十年,可以說,賈樟柯的電影腌了半個世紀的西紅柿。
玻璃瓶裝的汾酒是沈濤父親帶給戰(zhàn)友的禮物,也是《三峽好人》中韓三明帶去奉節(jié)的禮物,梁子把它放在礦燈管理處的窗臺上,晉生把它放在澳洲海景房的茶幾上。這些人的生活大不相同,汾酒卻建立了他們之間的連續(xù)性。
電影中婚禮和葬禮居然是同一個司儀,這個現(xiàn)象看似荒誕,其實是斷裂和零散生活背后的關(guān)聯(lián)。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儀式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是人生喜慶和悲傷的關(guān)聯(lián)。在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主持婚禮和葬禮的是那個家族中的司儀,也是同一個人。
電影的功能就在于“使看不見的東西看見”,《山河故人》呈現(xiàn)了我們視而不見,或無法說出的內(nèi)容。賈樟柯依然是嚴肅思考的導(dǎo)演,山河、故人和靜物,其實就是故鄉(xiāng),這是他不惑之年的自覺。如果讓他來回答,我是誰?答案也許是故鄉(xiāng)。人們離開故鄉(xiāng)后擁有了故鄉(xiāng),那里保留了我們身份的秘密。賈樟柯和費里尼一樣,總是用不同的方式講同一個故事。
三、六爺:死亡與救贖
《老炮兒》是一部關(guān)于一個天命之年的老男人自我救贖的電影。影片一開頭就在觀眾看六爺和六爺看世界的雙重視角里展開。
六爺住胡同,他真名叫張學(xué)軍,年齡五十多歲,喪偶,靠經(jīng)營一家小雜貨店為生,有一個不怎么回家的兒子,愛管閑事兒,愛發(fā)牢騷,有正義感,心臟不好,性能力出現(xiàn)間或的勃起障礙,坐過牢。他是個“講究”的閑人。他喜歡別人喊他六哥或六爺。六爺衣著談不上講究,但干干凈凈,頭發(fā)也理得干干凈凈。他手頭并不寬裕,但對賣力氣掙錢十分不屑,有點看不起體力活兒,但又不歧視干體力活兒的人。他講究的不是排場,是規(guī)矩和禮數(shù)。話匣子說他早年曾威震江湖,是數(shù)得上號的人物。在兒子曉波眼中他就是一個整天瞎溜達,在家里嘮叨吹牛的閑人,過去威震江湖不過只是會打架而已。兒子的評價是他的隱痛。
六爺看到一堆不合“規(guī)矩”的人和事情。電影呈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中被我們忽略的各種尷尬,他看到的世界變壞了。他在意的規(guī)矩一再被破壞,比如,男人要有個男人的樣子,不能打女人,朋友遇到麻煩要傾力相助,對年齡大的人要尊敬,做人要講道義,事情要一碼歸一碼。
兒子和官二代譚小飛的女友有了瓜葛,挨了打,為報復(fù)劃了人家的法拉利-恩佐,人被扣了起來。話匣子和燈罩兒讓六爺報警,他不報警。后來因為他們知曉了小飛父親以小飛的名義在海外銀行存有巨款的秘密,父子倆被毆打。話匣子讓他別報警,他偏偏把舉報信寄給了中紀委。話匣子的行為前后是一致的,她只是關(guān)心六爺,想以最安全的方式解決眼前的麻煩。六爺?shù)男袨榍昂笠彩且恢碌?,之前不報警,因為他覺得兒子有錯在先、理虧,打架不丟人,偷偷劃人家的車是丟人的。在六爺?shù)难壑校蚣?、不懂?guī)矩還不是壞人,即便是小飛的朋友,那個飛揚跋扈、滿身戾氣的強壯男孩。話匣子把那張對賬單搞清楚后,他說:“這是真的壞人?!睂Υ龎娜耍匀粦?yīng)該用對待壞人的規(guī)矩。對一般的老百姓來說,舉報給中紀委來收拾貪官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賈樟柯的《天注定》中大海起先想到的也是寫信給中紀委?!独吓趦骸方Y(jié)尾時,電視新聞里出現(xiàn)南方某省高官貪污受賄被抓,兒子譚小飛幾年前過失致人死亡被公訴,則明顯落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俗套,直接減弱了六爺“野湖約架”的美學(xué)意味。
小飛在和六爺?shù)臎_突中,沒有真正弄明白六爺。他一直在看《小李飛刀》,他對六爺產(chǎn)生了好感和敬意,以為這樣的人只是在書中才有。他對六爺?shù)睦斫庵褂诮?guī)矩,止于對承諾的遵守。開始他想以一百萬跟六爺交換對賬單,被拒絕后,又想按六爺?shù)姆绞健凹s架”,勝則拿回對賬單,敗則任由六爺自行處理。約架有約架的規(guī)矩,六爺遵守這個規(guī)矩,然而對賬單的事情早已超出了江湖規(guī)矩。李尋歡一切以義為重,六爺以規(guī)矩為重,他們的前提都有是非善惡。如果小飛認同這樣的是非和善惡標(biāo)準(zhǔn),那他就是真的叛逆了。至于他漂白頭發(fā),開法拉利-恩佐,不滿于父親的安排,根本和叛逆無關(guān),反而盡顯乏味和做作。他在消費父親的罪惡,而且在事實上成為父親貪污受賄的參與人和受害者。他并沒有對抗父親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也沒有拒絕父親貪污受賄得來的錢財,更沒有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小飛只是通常意義上的“某二代”。
每個人都沒有辦法選擇父親,但可以嘗試選擇生活。比如,電影《我私人的愛達荷》中基努里維斯扮演的斯科特,為了讓有權(quán)有勢、虛偽狡詐的父親蒙羞,自甘墮落去做男妓,和流浪漢一起廝混。旅法的格魯吉亞著名導(dǎo)演奧塔伊奧賽利阿尼的電影《再見,我的家》也講述了一個類似的故事。一個巨富人家的男孩,他厭倦母親安排的奢侈生活,厭倦空虛苦悶的家庭,一出家門就偷偷換上普通隨意的衣服,在酒吧里做服務(wù)生,洗盤子,在街頭和小偷、流浪漢做朋友。
然而,正是小飛父親這個暗中對手的出現(xiàn)讓六爺重新打量自己,以一個“講究”的方式成為了六爺,這是他希望兒子眼中的自己。壞人的出現(xiàn)和身體愈來愈頻繁的“死亡信號”讓他堅定了自己的選擇。醫(yī)生的建議,話匣子的擔(dān)心,他都明白。他不是不想治病,但一來沒錢,治病會給別人添麻煩;二來他有比看病和生命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約架是他青少年時代最拿手的事情,這回有了神圣的意義,因為對方是真正的壞人,他決定去赴死。這是天命之年,六爺?shù)淖晕揖融H和超越。他穿上那身儀式感極強的將校呢大衣,背上軍刀,回到熟悉的野湖,死亡讓他再次成為少年時代傳說中的六爺。這個選擇和決定終于讓我們認出了他是六爺,而不只是個愛管閑事兒的北京老大爺,六爺用死亡克服了身份的焦慮。
從成長教育小說的視角來看,六爺?shù)膶W(xué)徒期是未完成的,他沒有一技之長。從影片零碎的鏡頭可以知道他應(yīng)該有木匠手藝,刨子使得很溜,也許早年學(xué)過木匠活兒??墒窃陉P(guān)于那個年代北京的電影、電視劇中,似乎很多男人都有點木匠手藝,《本命年》中的李慧泉也會使刨子。少年時代的威震江湖只是荷爾蒙的作用或過剩力比多的驅(qū)使,正如作家阿城所說,“青春這件事,多的是惡。這種惡,來源于青春是盲目的”。他在庸常的生活中困頓地活著,就像那只籠子里的鴕鳥。他似乎一生都沒有走出青春期。
這個人的生活出過岔子,天命之年仍然一事無成,他對斂財和社會地位不感興趣,生活在北京的底層。但是,他的身上保留了單純、善良、勇敢和真誠,這是情人話匣子對他死心塌地的原因,也是贏得小飛女友尊敬的原因。女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電影結(jié)尾處,少年時代的老哥們趕來的場景,似曾相識。他們走出看守所,有人掛了繃帶,看來已經(jīng)打過架了,不是《長大成人》里的白日夢和《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謊言。一大群人,都是國內(nèi)成名已久的老演員,管虎的朋友們,如陶澤如、連奕名等等。突然覺得電影在這里出戲了,對管虎來說,《老炮兒》這部電影是他的“約架”。可是,對手是誰呢?
四、小結(jié):選擇和認同
人無法獲得一勞永逸的救贖,以解決身份的焦慮。希臘文中,奧德修斯的一個含義就是,“制造麻煩”。奧德修斯離開二十年后,終于回到故鄉(xiāng),與妻子相認。同床前,奧德修斯對妻子說,“親愛的妻子,我們的磨難還沒有結(jié)束……”人都在不斷的制造和解決麻煩中經(jīng)歷自己的一生,確認自己的身份,都有可能自我救贖。哪怕他只在一剎那超越自己,置生死于度外,視名利如糞土,敢于挑戰(zhàn)常識的暴力,承認自己的錯誤和過失,而不是把責(zé)任推給所生活的時代。
與《本命年》中那個時時刻刻如有隱憂,酒后逡巡街頭被搶劫少年刺死在北京寒冷冬夜的李慧泉相比,這三部電影的主人公,對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有清醒的自覺。他們不再將命運交給時代,而是相信自己的選擇,這意味著自己承擔(dān)責(zé)任。身份并非他人贈予,而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和認同。
弗羅斯特的 The Road Not Taken(《未走之路》)中有句名言:“我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行走,結(jié)果后來的一切截然不同。”(曹明倫譯)究竟是選擇造成了不同,還是因為我們不同所以有了各自的選擇,也許是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這三部電影讓我們意識到,怎樣度過時時刻刻不知所措的生命是每個人自己的任務(wù)。我是誰?答案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