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從邏輯上說，自我擊敗、無窮倒退、循環(huán)論證是無效的論證，但它們在哲學中比比皆是，只能說這是因為哲學太復雜了。

自我擊敗的論證

英國哲學家朱利安·巴吉尼（上圖）與彼得·福斯合著的《簡單的哲學》

我在大學時參加過學院級辯論隊的訓練，教練是社會學系的一位老師（你或許會問為什么教練不是哲學系的老師？因為哲學系的老師要做辯論賽的裁判）。當年這位教練有一句話讓我覺得很受啟發(fā)：“在辯論過程中要找到一個類似于墻角位置的論點，這樣至少你背后不會遭到對方的攻擊，至多三面受敵?！钡@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完全想不出該如何操作，而且辯題往往是抽簽決定的。

現(xiàn)在想來，教練這句話使用了類比論證——把辯論比作跟人打架。而英國哲學家朱利安·巴吉尼和彼得·福斯合著的《簡單的哲學》一書中說：“類比推理不但十分有效而且很重要。然而，風險無處不在。類似也可以誤導他人。換言之，類比既可以是強的，也可以是弱的。”強的類比是比較雙方共享一種較大的或具有決定性的相似性，且沒有表現(xiàn)出較大的或決定性的差異。弱的類比就是比較雙方并不具有較大的或決定性的相似性，且表現(xiàn)出較大的或決定性的差異性。

辯論跟打架的相似性自不待言，還有一些類比論證，雙方的相似性需要仔細斟酌。比如一種證明上帝存在的論證叫設計論證：正如人工制品表明手工業(yè)者的存在一樣，宇宙萬物則表明了創(chuàng)始者的存在。其中的類比究竟是強還是弱呢？西塞羅和休謨都曾指出，宇宙和人工制品之間有很多關鍵性的差異。例如，我們都看到過工匠如何制作手工藝品，卻沒有人見證過宇宙創(chuàng)世的過程。因此，即便這兩者之間有相似性，但由于兩者之間有較大的差異，該論證就不那么具有說服力了。

在辯論中，反駁別人比自己立論來得容易，也顯得很犀利，反駁時還有一些一招制敵的辦法，比如如果你指出對方有一個自我擊敗的論證，這就“有點像見證某物體自燃，那是極具毀滅性的”。哲學史上有許多自我擊敗的論證。相對主義者曾提出，“所有普遍陳述都是錯的”。這本身就是一個普遍陳述：假如它是對的，那它（作為一個普遍陳述）就是錯的。因此它是自我擊敗的。

自我擊敗論證錯得如此明顯、如此徹底，令人不解的是，“這樣的論證竟然極為常見”。比如20世紀英美哲學中一個很大的流派叫實證主義，其基本觀點是：只有能被感官經(jīng)驗證實的理論才有意義。按照這種理論，倫理學和美學命題無法被經(jīng)驗證實，就都沒有意義，只不過是人們的情感表達。但這個原則本身也無法被感官經(jīng)驗所證實。因此，認同這個原則，同時也就否定了這個原則?！逗唵蔚恼軐W》的兩位作者為哲學家們辯解說：“自我擊敗論證在哲學中不停地冒出來，并不能說明哲學家愚蠢，而是因為他們從事的工作過于復雜?！?/p>

無窮倒退和循環(huán)論證

跟自我擊敗論證類似，如果你說對方使用了無窮倒退或者循環(huán)論證，那他基本上也就失敗了。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則故事，有人認為地球坐落在一個烏龜?shù)谋成稀Ｄ菫觚斦驹谀膬耗?？假如烏龜站在另一個更大的烏龜?shù)谋成?，那另一個烏龜是站在哪里？假如烏龜站在另一個地球上，那么另一個地球坐落在哪里？在又一個烏龜?shù)谋成蠁幔恳源祟愅埔灾翢o窮。哲學家認為，這種解釋總是需要假定一個新的實體的存在，這個過程沒有終點。因此這種解釋是失敗的，它犯了無窮倒退的邏輯錯誤。

我們的直覺讓我們覺得無窮倒退不對勁。但它為什么是錯的呢？在《簡單的哲學》一書中，兩位作者舉了另外一個無窮倒退的例子：語言哲學家杰瑞·福多爾提出，我們只有掌握了一門語言，才能學習一門新的語言。他認為我們學習任何語言之前，都應已經(jīng)掌握了一種思想語言。但照此說來，我們掌握思想語言之前，同樣應該掌握一種前-思想語言。那么，學習前-思想語言的話，是否還要掌握另一種在它之前的語言呢？這也會無窮倒退。

無窮倒退的本質是，假如一個立場的內在邏輯需要假定一個在先的實體或過程，而按照相同的邏輯，這個實體或過程又需要再假定一個在先的實體或過程，以此類推以至無窮?！盁o窮倒退這種論證方式極具破壞性，理由有二：一是它繁衍出了無窮多的實體或過程，以至于難以令人信服。我們或許同意福多爾假設的一種特定的思想語言，但假如這意味著我們頭腦中一定棲息著無窮多的思想語言，這就顯得很荒謬了;其次，假如一個解釋中含有無窮倒退，它不僅不會提供有效的解釋，反而會讓我們更加糊涂。”

跟無窮倒退比較類似的是循環(huán)論證。無窮倒退就像一條沒有盡頭的直線，循環(huán)論證就像一個封閉的圓。循環(huán)論證是指，不僅要通過前提證明結論，而且要依靠結論來證明前提。法國哲學家笛卡兒就曾犯過這種錯誤。他在《沉思集》中說，知識的基礎是自明的、確信無疑的概念。那么我們如何保證我們心中確定無疑的事就是現(xiàn)實中的事實呢？笛卡兒搬出了上帝：假如上帝存在，那些清晰的、不可置疑的觀點就一定是真的。那么如何證明上帝存在呢？笛卡兒說，我們擁有關于上帝清晰的、無可置疑的觀點，這就證明了上帝的存在。他用上帝證明存在清晰的、不可置疑的觀點，又用清晰的、不可置疑的觀點證明上帝存在，這就是一個循環(huán)論證。

但有的循環(huán)論證只不過從表面上看是一個循環(huán)論證，如：一個女大學生剛剛學習過如何揭穿笛卡兒的循環(huán)論證，她發(fā)現(xiàn)我們對公交車的等待也屬于一種循環(huán)論證，所以不應該等公交車：我們怎么知道公交車17點到？因為公交車時刻表上寫著公交車17點到。我們又怎么知道公交車時刻表是對的？因為公交車17點到。按照這個順序來看，它的形式類似于笛卡兒的循環(huán)論證：因為公交車時刻表是對的，所以公交車17點到;因為公交車17點到，所以公交車時刻表是對的。

然而，這并不真的是一個循環(huán)論證。公交車是不是17點到，我們可以憑等車的經(jīng)驗而不是公交時刻表來證明。我們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可以依賴過去的經(jīng)驗，從而打破循環(huán)。歸納和類比論證有時不是很可靠，而有的論證方法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沒有道理，比如還原法和辯證法。還原是把整體的、復雜的、精妙的、繁瑣的事物分解成簡單的、貧瘠的、空洞的事物。如今還原論遭到了濫用，被粗魯?shù)睾唵位耍鋵嵥强茖W中不可或缺的工具之一，比如若要理解水為何在100攝氏度時沸騰，就要理解水在分子層面發(fā)生了什么，這就是還原主義的典型例證。

辯證法也不等于詭辯，它意味著人們的思考起始于許多不同的、模糊的、混亂的觀點，它們可能包含了些許真理。與這些具有否定性的觀點進行論證，人們對同一性的理解更加全面和完善，這便是真理的顯現(xiàn)過程?！八煌跔幷?，爭論主要涉及對方的勝負，而辯證法則旨在追求對自我和世界的深層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