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點(diǎn)兒
出差歸來
再端起一盞茶時,眾花已成回憶
而蟬聲,更像無數(shù)切割機(jī)
包圍花木鎮(zhèn)
也正在我身體里不停地旋轉(zhuǎn)
上 樓
小時候,我住在地面上
枝頭的葡萄,像夏日的陽光一樣透亮
后來,就不停地搬家
二十歲時住二十樓
三十歲時住三十樓
如今,又搬到了接近四十層的位置
映入眼里的晚霞越來越遼闊
樓到底有多高,不清楚
但經(jīng)常能從頭頂上飄下一件舊衣服
在風(fēng)中,像一個人單薄的哭聲
搖搖擺擺地墜下去
局 部
多年前,某個霜地上的早晨
我的一朵小夢想
高于南山,大于一座建設(shè)中的小縣城
如今,淺色燈光照著夜晚
整個上海,小于我對蘭州的懷念
窗外有一束火紅的石榴花,開在冬天
像我突兀的一盞心事
一生中,有那么幾年總是爬滿霉斑
我只用來讀詩,卻無意中
劃開了接近中年的孤獨(dú),以及太多顧慮
母親在電話另一頭眼淚如雨
說外婆去世了。我仿佛聽見造棺材的鋸子聲
花木鎮(zhèn)依舊安靜
只是我看見了,多年后自己的傷心
信
要是多年前寄出的信依然在途中
該多好。我會大口大口吃星星
直到自己也能發(fā)光
面對短暫的一生,沒有假設(shè)
這些年,我在不停地把自己的影子寄給大海
每寄一次,影子就少一個
月光也變得越來越凜冽
而那些儲存在蔚藍(lán)色中的孤獨(dú)的黑斑
都在等著我回去,與我再次重合
雪亮的北方
我想應(yīng)該有一場大雪趕在你
到達(dá)之前,落下來
替代這深鎖咽喉的霧霾
迎接你的將是雪亮的北方
請在衣柜中挑選兩件
保暖的衣服穿身上
用以接納零下13攝氏度的北京城
要知道塞外襲來的風(fēng)
在深冬,顯得過于凜冽
我們找個溫暖的去處
一起喝酒,聊天
看窗外的小情侶把雪踩得咯吱咯吱響
而中年的我們
心中藏匿著各自的愛和渴望
互不解釋,也互不聲張
過去的事物
耕牛是故鄉(xiāng)過去的事物
掛在北街百年老槐樹上的那口大鐵鐘
是過去的事物
娶親的三駕馬車和蒙著
紅蓋頭的新娘,是過去的事物
村邊不大的河床分給村民做了宅基地
唯一的河流,只在記憶中流淌
唯有老家宅院里的燕窩日久彌新
如今,故鄉(xiāng)的人們
正忙著把自家的房舍騰空
光 陰
如果可以重返四十年的光陰
我愿做一枚純凈的嬰兒
從認(rèn)識一粒糧食開始
重新識別人間煙火和飲食男女
認(rèn)識蛇的隱匿、狗的忠良
學(xué)習(xí)壁虎的脫逃術(shù)
四十年,我依舊懷著一顆向善之心
但不再固執(zhí)和莽撞
懂得擇時抽身,避開鋒芒
寫在四十歲
是的,我承認(rèn)
生活給予我的,已經(jīng)足夠多
而我仍然難以平靜
怎樣一種綻放
才能照亮我內(nèi)心深處的黑暗
讓一個心懷感恩的人
走出無邊的孤獨(dú)和困境
我時常向著暮色伸出這雙手
請求一種來自未知世界的寬恕
寬恕我茫然中瞪大的雙眼
寬恕我的淚水、貪婪和沖動
寬恕我仍然不能夠
把這塵世看透
暖 意
如果聽到啜泣
必是深秋告別的聲音,無疑
冬來了
不用刮一陣又一陣的北風(fēng)
給我看,也不用掀掉那么多
無辜的梧桐葉
我在深夜掂量某些詞語
總有一些,讓我感到
陣陣暖意
只有時光才可以安慰我
一顆哭泣過的心
在暗夜里醒著
看大雪飄過北方孤獨(dú)的曠野
小獸藏于幽深的洞穴
星子俯瞰人間的聚散與悲歡
只有時光能夠說出
我的身體連同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
只有時光能夠指認(rèn)我守護(hù)多年的愛情
當(dāng)我在暗夜哭泣
為著一些悄然來臨和流逝
只有時光才可以安慰我
在異鄉(xiāng)
我得學(xué)會在陌生之地站住腳
熟悉陌生的店鋪和街道
對單元樓里遇到的每個人
報以溫和的笑
讓他們毫不費(fèi)力就接受
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婦人和她
心中的萬千河山
異鄉(xiāng)的星斗格外明亮
異鄉(xiāng)的鳳尾絲蘭開得招搖
異鄉(xiāng)的秋天被蛐蛐一聲一聲叫涼了
我有異鄉(xiāng)人一時無法修正的
疑慮、忐忑和不安
夜深人靜我在陌生之地執(zhí)筆
在一千二百元月租的房子里
緩緩寫下
一切尚好,請勿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