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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民居里的行當(dāng)與手藝

清代常有這么一句話，叫做“樹小房新畫不古，一看就是內(nèi)務(wù)府”。為什么這么說？內(nèi)務(wù)府是管理清朝宮內(nèi)事務(wù)的，中飽私囊、貪污摟錢最方便，也最擅長。發(fā)跡以后另蓋新宅，新宅子里必然要種樹，但樹在短時間內(nèi)不能長大，所以有此一說。

我們來說一說從前北京大戶人家的生活。大戶人家當(dāng)然要有一座大宅子，但是大宅子除了住房這座建筑以外，必須有樹，宅院里有不少大樹、老樹，說明這宅子古老，這一家一直是簪纓之家，延續(xù)著祖上的輝煌。這是對內(nèi)務(wù)府旗人的一種諷刺，就是說他們不是有根基的人家，缺乏書香門第的文化積累。

一般來說，正房院里不會有參天大樹，外院才可能有大樹。從規(guī)矩上來說，正房前頭可能有大一點的樹，但絕不會有松樹、柏樹等。正房前多有海棠樹，為什么有海棠？海棠茂盛，開花的時候繁花似錦，就是到了“綠肥紅瘦”時，也會是綠蔭匝地，這就叫“棠蔭”，“棠蔭”意味著為祖宗的福澤所籠罩，所以要有海棠樹。還有的就是種一些矮的灌木類植物，比方說在正房前頭左右兩邊會種兩株太平花，中國人講對稱，所以是左右兩邊種。到春天這個時候，全開的是白花，花冠非常大，整個院子讓人覺得特別有生氣。

“棚鋪”：替人搭席棚

從前對北京的殷實大戶人家有這樣一個說法，叫做“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說到天棚就要說到北京已經(jīng)消失了的一個行業(yè)，叫“棚鋪”。棚鋪主要就是替人家搭席棚，自有清一代，每當(dāng)朝廷盛典，沿街都要搭席棚，能綿延十?dāng)?shù)里，因此生意好得不得了。舊時宅院沒有覆蓋全院落的樹，夏天很曬，于是就要搭寬大的席棚罩住院子。搭席棚的原材料實際上就三種：第一，杉篙，什么叫杉篙？大杉樹桿子，南方有使竹子的，北方不行；第二是席子，織好的一領(lǐng)一領(lǐng)竹坯子編的大席子，也有用葦子編的葦席，一般是竹席；第三樣原料是麻繩。再有就是他們的工具，縫針、鉤子什么的，但原材料就這三種。其速度之快、技術(shù)之嫻熟是你無法想象的，我都見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還有搭的。

我看過他們操作，也沒有那么多工具，就是登梯爬高，那時候也沒什么升降梯，也就是一架梯子，完全是人工?；局挥靡簧衔?，這一個院落的席棚就搭起來了。四面該用杉篙的地方打杉篙，杉篙不是說挖個坑埋下去，這個辦法太笨。就是平擺著，仗著幾處牽拉膘勁兒，搭出來絕對穩(wěn)當(dāng)。然后把上面和四周蒙上席子，后面有一個環(huán)拴住繩子，用鐵的鉤針粗針大線跟縫衣服一樣把席子縫起來。有卷簾，側(cè)面、上面都能舒卷開合，就跟窗簾似的。早上陽光通透，天棚敞著，快到中午的時候就把天棚拉起來，到了下午四五點鐘，太陽會從側(cè)面射進來，所以側(cè)面也要有席子，整個把院子罩住，太陽下山以后，再把上面的席子卷起來———當(dāng)然后來卷席子的活就是宅子里自己干了———陰涼匝地，非常的舒服。

天棚是大戶人家的消費，物價穩(wěn)定的時候搭一個天棚連工帶料將近普通職員一個月工資。這個活基本上是在春末夏初，到了秋分一過棚鋪拆走，搭天棚的這些原料都是人家的，杉篙可能能用好多年。席子風(fēng)吹日曬的容易壞，得不斷更新，但有的也能用一到兩年。棚鋪其他時候還做什么？就是扎辦喪事用的紙人、紙馬，他們還會扎宮燈，能干幾種活兒，搭天棚是季節(jié)性的買賣，不能死吃這一項。這是一門手藝，現(xiàn)在這種行業(yè)基本上消失了。

“先生肥狗胖丫頭”

除了夏天搭的天棚，院落中間可能還有大的魚缸。有時候魚缸不止一個，一排或者幾個大魚缸。但是瓷魚缸里是養(yǎng)不了魚的，你用青花瓷缸養(yǎng)魚，那魚準(zhǔn)死。一個是密度大，不透氣，一個是它傳熱導(dǎo)熱快，魚容易熱死，或者是天冷的時候凍死了。所以，養(yǎng)魚必須用瓦缸，但是瓦缸黑乎乎的不好看。怎么辦呢？里面用瓦質(zhì)魚缸，瓦缸外頭套青花瓷缸或者五彩瓷缸。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也是比較吉祥的植物，院子里種的也比較多。此外，有廊子的院落在廊檐下還要掛上能夠舒卷的葦簾子，院中和廊檐下在春天擺上薔薇月季，更講究的會有芍藥牡丹；到了秋天會擺上菊花，幾盆“姚黃魏紫”和“柳線垂金”能讓院子更有生氣。廊子是室內(nèi)和室外的過渡空間，每當(dāng)雨季，坐在廊子里看著淅淅瀝瀝的綿綿秋雨，也是莫大的享受。

“先生肥狗胖丫頭”是什么？先生是家塾的西席，就是家庭教師。民國以后，很多人家都是以家庭教師作為孩子的補充教育，使孩子的教育更全面，像我家就是這樣。我父親小的時候接受的是西方教育，他沒上過當(dāng)時正規(guī)的初中、高中，他上的是北京干面胡同的美國學(xué)校。王世襄先生也是美國學(xué)校畢業(yè)的，我父親比他晚幾屆，他們都是一口英文，完全受美式教育。但是家塾請了若干位先生，教《詩經(jīng)》、《左傳》、《禮記》、《尚書》等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也教詩詞。也有的人家的孩子根本不上學(xué)，就在家里請家庭教師教，那是在清代，后來有了新式學(xué)堂，大凡開明點的人家都會把孩子送到新式學(xué)堂里受新式教育。像我的曾祖、伯曾祖，他們就是反對科舉教育的，曾與張之洞等聯(lián)

名上疏廢科舉、興辦西學(xué)，都是這種思想。

肥狗當(dāng)然是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院里可能養(yǎng)貓、狗，貓狗養(yǎng)得很肥說明這家很豐足。胖丫頭就是隨身丫鬟，不是老媽子，丫鬟不用出賣大力氣，中年以上的女仆才是出力的。丫頭一般伺候太太小姐，活兒不重，吃得又好，養(yǎng)得肥胖，沒事在廊子底下聊天，說東家道西家?！疤炫雉~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就是殷實大戶人家的標(biāo)志。

當(dāng)然，帶有花園的宅第更是大不一樣了，花園一般多在院落的最后一隅或是一側(cè)，這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夠企及的了。

糊棚鋪：糊頂棚、糊窗戶的活兒

說了大戶人家再說說普通人家。說到小戶人家的居住狀況，也要說說糊棚鋪的活兒。即使最窮的人家也要換糊墻紙，那墻不是刷白的，是拿報紙糊的———舊的報紙換新的報紙。中等人家隔一兩年、兩三年要糊頂棚。那時候房子頂棚是紙的。你想想，房子里面是大梁、檁子，上面鋪著席子、泥、瓦，就會呈現(xiàn)一個很大的空間，中間空這么一大塊既難看，冬天也冷，那么就要搭架子糊頂棚。

用的材料是什么？北京話叫秫秸。用秫秸先搭架子，然后再糊頂棚，那糊得快極了。也有人家為省錢，不找糊棚鋪而自己糊，技術(shù)就不那么到位了。

到了冬天快過年了，都要大掃除，要糊窗戶。在清末北京就開始有玻璃窗了，外頭是玻璃窗，玻璃窗上面一直到屋檐則是紙窗。糊窗戶紙一律要高麗紙，一般用帶暗橫道的高麗紙，高麗紙要糊上頭的這一部分，這一部分也是要年年換。你別看那么一層紙，既保暖又夠白凈，蚊蟲進不來，還透氣、采光。有的還得是卷窗。怎么卷？用一根小秫秸，卷著同樣的高麗紙卷，一拉就卷起來，非?？茖W(xué)。不過糊窗子的不只是中小戶人家，大戶人家也要糊，有卷窗也有紙窗。尤其是到了冬天，屋子里生火，略開著點卷窗，還能防止煤氣中毒。

糊窗戶、糊頂棚是糊棚鋪的活兒。來個人先看看，大概打量打量，心里就有數(shù)了，用多少秫秸多少紙，全在心里，最后糊完了不會不夠，略有一點富余，但是到最后剩余也就兩三張。一般來說是兩人，有時候甚至一個人，大半天的功夫，這一家的活就全完了。

“拉房纖兒的”

今天我們除了從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那兒買房以外，房子買賣與租賃很多是通過房屋中介。房屋中介滿街跑，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多是些小伙子。據(jù)說從事房屋中介的，北京現(xiàn)在大約有十五萬人，男的居多，也有少數(shù)女的。這個營生不是現(xiàn)在才產(chǎn)生的，從前北京就有，但是湮沒了將近五十年的時間，從前這個行業(yè)叫什么？叫“拉房纖兒的”(必須加兒化音)。北京那時候人口少，房子也沒那么多，這種買賣交易也相對少，據(jù)統(tǒng)計，在北京拉房纖兒的大概有一千人，這是在民國時期。

老舍的《四世同堂》里面，錢先生的親家金二爺就屬于拉房纖兒的，看來生活和收入還不錯，后來還能不時接濟錢家。拉房纖兒的還有大拉房纖兒的、小拉房纖兒的。大拉房纖兒的類似于現(xiàn)在某個房屋中介的公司經(jīng)理，小拉房纖兒的就是業(yè)務(wù)員。這幫人成分極其復(fù)雜，有點文化，知書識字，不肯憑力氣吃飯，也沒有其他的謀生手段。這批人也有他們的本事，熟悉社會心理學(xué)，沒這個本事干不了這個活兒。

這些人提籠架鳥，每天早上到早點鋪、大酒缸和茶館去打聽信息。說某某他們家有所房子打算賣，或者某某剛到北京來，想買一所小房，錢也不太多，就想買個小四合；或者是誰想租幾間房，就是這種市場上的張家長李家短的信息在茶館里進行交換。拉房纖兒的每個人都掌握著幾十條買家和賣家的信息，信息量相當(dāng)大。但是他們可能又受控于一些大的拉房纖兒的，將來買賣成了他們有提成。

當(dāng)然那時候這一行清一色的男性，沒有女的干拉房纖兒的。一般來說，太年輕也干不了，不諳世事不行；歲數(shù)太大也干不了，滿街跑，跑不動。所以都是中年男子做這個的比較多，而且相對來說都是比較游手好閑的人。

如果說這件事情跑成了，就要立契約，就是買方、賣方、中人(對你我都熟悉的中間人)，還有他自己——拉房纖兒的，他們都要簽約，畫押寫倒字兒，過戶的時候還要貼印花稅票。那個時候沒有房管局這一說，但是還有這些契約的事。

拉房纖兒的掙什么錢呢？不管是買賣，還是典當(dāng)——有人窮了，房子一時賣不出去，就把這房子當(dāng)了，是一個暫時性的過渡——都要拿出傭金。這個傭金是多少？不管是租價還是買價，拿出整個房價的5％提成，這5％誰出？有一句話叫“成三破二”。什么叫成三破二呢？比如說這套房子交易是一千塊錢，一千塊錢的5％是五十塊錢，成就是買家，破就是賣家，就是說買家出5％的60％，賣家出其中的40％，這五十塊錢，賣房子的給拉房纖兒的二十，買房子的給這拉房纖兒的三十，叫成三破二，這是規(guī)矩。

從房子說到經(jīng)營房子，那時候跟今天也很像。建新房子，找營造商，比如興隆木廠馬家。但一般都是買別人的舊房子，買了以后再把這房子重新捯飭——那時候管裝修叫“捯飭”。但是拉房纖兒的本事在哪兒？一個是信息源多，一個是這張嘴厲害。

比如說你想買這個房子，我得想方設(shè)法讓你買，說出這房子的很多優(yōu)點。這房子木骨兒好，什么叫木骨兒？就是木結(jié)構(gòu)，說這房子是一水兒的黃松木骨兒，你住幾十年保證不用修；再有這房子地點好，交通便利……反正是種種的優(yōu)點，哪怕是缺點都會說成是優(yōu)點。你說這房子地方背，就是偏僻。他會說，背好啊，這個地方清靜，省得車馬喧囂不肅凈；你說這房子太大了住不了，他會說將來你生兒育女，人丁興旺了，您這房子小了興許不夠住呢。但是他們之間，也就是說拉房纖兒的跟拉房纖兒的之間互相嗆行。比方說你跟我說好了，這房子我要買了，都快簽約了，我找你去：“你買這個？我勸您別買，我可告訴您這房子不干凈?！笔裁唇胁桓蓛?？這房子吊死過人，鬧過鬼，“再說地方也偏，您上哪兒都不方便，您出去還得雇三輪兒，花車錢，這多冤啊”?！澳銊e看這房子新捯飭過，實際上里面都空了，木骨兒也不行?！狈凑軌蚪o你說出這房子種種的不好來，互相拆臺，這叫嗆行。當(dāng)然他們之間也有他們之間的規(guī)矩，說成三破二就是成三破二，房子是多少價錢就是多少價錢。

拉房纖兒這個行業(yè)到了1951年左右就基本上被取締了，后來有房管局了，不允許私人拉房纖兒，這一行也就消失了。沒想到近五十年以后，滿街是拉房纖兒的——房地產(chǎn)中介，只是不同的形式，穿西服、打領(lǐng)帶，拿著手機滿大街跑。以前他們穿什么？穿什么都行，沒有職業(yè)服，短打也行，長衫也行，沒人會因為你的服裝低看你或者高看你。

這拉房纖兒的有的是專職，也有的是兼職。這一行沒有嚴(yán)密的組織，但是他們互相熟悉。一般來說他們是四九城跑，也沒有地域界限。說你是西城賣房，我東城不許管這事？沒有。雖然你的房子在西直門那兒，我在朝陽門，我買賣這房也可以。

摘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