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頔
喧嚷的重慶大學小劇場,人聲鼎沸,座無虛席。臺上不設鮮花和背景幕布,只放著兩把簡單的木椅?!坝姓埦匆坏だ蠋??!敝鞒秩嗽捯魟偮洌坡曇讶绯彼阌科?。
敬一丹微笑著接過話筒,開口第一句竟是個段子:“雖然都用數(shù)碼相機了,但看來大家對柯達膠卷還是有親切感的?!迸_下一片大笑,她竟把已60歲的自己比作有年代感的膠卷。
離開了正經(jīng)莊重的演播廳,她的裝束比舞臺的布置更樸素,利落的齊耳短發(fā),藍色T恤,運動褲,休閑鞋,目光仍然清澈有力。追光打來,臉上的皺紋變得清晰,60歲的她沒有掩飾,那是優(yōu)雅老去的標志。
退休已經(jīng)半年,她調(diào)侃自己比上班更忙了?;仡?0多年的職業(yè)生涯,她仍然憧憬著未來的新鮮:“職業(yè)生涯的結(jié)束不是句號,我只是遇到了逗號?!?h3>老公、車子、工作,一樣都不換
當了半輩子央視主持人,退休后的這一年,有關(guān)敬一丹的新聞竟然比前60年加起來還多。“央視名主持敬一丹改嫁超級富豪”、“月收入達XXX元”……少了職業(yè)感,外界自然對她從未曝光的私生活產(chǎn)生了興趣。
她一點不生氣,索性在采訪中把原配老公王梓木拉出水面,“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33年了?!?0年代兩人相識時,王梓木是黨校教員,教經(jīng)濟學。后來當了公務員,再下海組建了華泰保險公司。
敬一丹戀舊,這些傳聞更是子虛烏有。這么多年,欄目不換,老公不換,車也不換,“我那車都開了十幾年了,才開了7萬公里,可能骨子里就不是一個尋求變化的人?!?/p>
很少有主持人像她一樣,陪伴一個節(jié)目從誕生直到不得不離開:《焦點訪談》21歲,《感動中國》14歲,敬一丹就像一枚釘子,永遠堅守,永遠敬業(yè)。
當她退休時,無數(shù)人都略帶感傷,“敬一丹的面孔是一個時代的記憶?!?h3>把一件事做好也叫“戀舊”
回想自己的年輕時代,敬一丹用了一個形容詞:遲鈍。從不想太多,只知道為了一個目標一點一滴埋頭往前。
1965年,她初識話筒。那年她10歲,在哈爾濱國慶小學讀書。一天,班里老師叫了幾個女同學:“梁晶、敬一丹……跟我來?!弊叩揭粋€小屋里,有一個從沒見過的東西,老師說:“這是話筒,你們對著它,每人念一段課文?!痹捦采瞎t綢子,很珍貴的樣子。
其實,那是一次面試,同學梁晶被選上了,當了小廣播員。敬一丹則在上中學后,才被老師推薦到了校廣播站。
中學畢業(yè)后,敬一丹加入了知青的大隊伍。先是修路,然后蓋房子,她的任務不變,在工地簡陋的廣播室扯著喉嚨激勵大伙:“添磚加瓦,大干快上!”
后來,房子修完,廣播站撤了,她失落了。好在山上修林場,她又被推薦到林場廣播站。每日清晨,她喜歡獨自在林場的晨霧中早早起床,來到廣播站預熱擴音器。
一位大姐告訴她:“早上從來不看表,你一廣播,我們就起床;你萬一晚了,我們?nèi)猛?。?/p>
廣播內(nèi)容豐富了許多,除了轉(zhuǎn)播節(jié)目,敬一丹還想了許多自創(chuàng)節(jié)目:播送投稿、樣板戲選段,工人還能點播二人轉(zhuǎn)。
十八九歲的年紀,就把小小廣播站辦得有板有眼,沒過多久她被調(diào)到林業(yè)局廣播站。人家都說是重用,可敬一丹愛上了小廣播站,她是哭著走的。
在林業(yè)局廣播站,她第一次接觸新聞業(yè)務課,這才知道廣播稿還分為消息、通訊、評論。像打開了新世界一般,在那個文化饑渴的年代,敬一丹開始想辦法讀書。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得到了到北京廣播學院試音的機會,試音后,老師說她的聲音條件不夠好,“有點白”,而且分不清東北話與普通話。
“東北話不就是普通話嗎?”她蒙了,根本分不清差距有多大。只有每天跑去核桃林練聲,來回倒騰繞口令,從不偷懶。晚上還要練習老師留給東北同學的作業(yè):“黑龍江哈爾濱知青……北京廣播長安街……”
考試前,她的心里七上八下,拿到試卷,發(fā)現(xiàn)是一篇危險中救人的小通訊。她開始播報,核桃林前的糾結(jié)全消失了,眼前只有那篇稿子。
成績出來,是優(yōu)。她意外、不解、怯怯地去問老師,老師說:“你注重內(nèi)容,感情真實,這是正確的,所以得到肯定。”
她還是不大懂:“哦,我還得琢磨琢磨?!?/p>
兩年大學時光過去,敬一丹有些不甘心,她還想讀書。26歲,她準備去考研。那時她連文科研究生的考試范圍都無從知曉,為了看到試卷,她干脆先報名進考場“長長見識”。
從考場出來,她轉(zhuǎn)身就走進英語培訓班,起點低,歲數(shù)大,對英語幾乎沒興趣,“字母還湊合認識,可合在一起就一個都不認識了?!?/p>
從最初的區(qū)文化館再到電大培訓班,艱難入門后,她到黑龍江大學補習,周一到周五學許國璋英語,周日學托福。考到第三年,英語66分,終于過了。1983年,28歲的她成為了北京廣播電視學院播音系碩士研究生。
幾十年后,她在每一場演講里都會強調(diào)這句話:“我從小就比別人笨,也比別人慢?!钡谶@個浮躁的時代,笨,只要堅持;慢,只要不放棄,缺點就是優(yōu)點。
如今談到敬一丹,總繞不開一個欄目——《焦點訪談》。
在央視,熟悉她的人愛叫她敬大姐。一則,她資歷老,崔永元、白巖松、水均益在她口中都變成了小崔、小白、小水。二來,她確實像大姐一樣親切,利而不害,為而不爭。
而正是這種溫和,使得敬一丹在這個經(jīng)常流露出‘尖酸刻薄的團隊中顯得有點與眾不同。
1994年,她上手做的第一個節(jié)目就被制片人說銳度不夠。北京市有些人濫印地圖,敬一丹去出版社采訪,本來準備好尖銳點,直接問:“你知不知道把地圖印錯了,后果有多嚴重嗎?”結(jié)果怎樣呢?責任編輯是一個剛大學畢業(yè)的小伙子,拿著羽毛球拍興沖沖地進來。敬一丹心軟了,一開口就變了問法:“你以前印過地圖嗎,編過地圖嗎?”
看完節(jié)目,央視評論部主任孫玉勝說“你不夠前衛(wèi)”——此時評論部的口號之一就是“前衛(wèi)”。
另一個節(jié)目,她又不可救藥地“溫”了。去監(jiān)獄采訪少年犯,設想著對犯人,氣氛得冷峻點兒。失足少年帶進來了,她開口第一句竟然是:“你這口子怎么是紅線縫的呀?在家誰給你縫?你媽來過嗎?”她稱呼時特意去掉了姓,好像在叫人小名,說話時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在她眼里,他首先是一個少年,然后才是“犯”。事后,攝影師在旁邊嘆氣:“你跟那個少年犯說話,怎么像孩子大姨似的?”
她還會主動放棄更能達到效果的細節(jié):原本節(jié)目組安排采訪一個女孩,她家境非常困難,爸爸在煤窯做事,女孩給爸爸送飯時,小煤窯出事了,女孩提著一瓦罐的午飯,眼睜睜看著她父親出不來了。
敬一丹看著她,七八歲的樣子,“絕不能采訪?!蔽锷膸讉€小孩里這是最困難的,也是最有效果的,“但我不能再讓這個女孩重復這些殘忍的細節(jié)。”
后來她去采訪了女孩叔叔,讓他復述礦難情景。只讓小女孩在鏡頭里出現(xiàn),沒有說一句話。
制片人看了幾個節(jié)目,嘆了口氣:“太沒有銳氣了,沒有鋒芒,缺少剛性?!薄督裹c訪談》在那個鋒芒畢露的年代,“溫”是一種很大的批評。
敬一丹明白自己不適合短兵相接?!昂萌朔稿e,我下不去手;真正的壞人,我又斗不過他。”
神奇的是,21年來,《焦點訪談》沒有拋棄她,而是越發(fā)向她靠近。度過了鋒芒畢露的年代,這個節(jié)目從最初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慢慢變成了講理的中年人。敬一丹的“溫”在節(jié)目中與眾不同,但又越發(fā)顯現(xiàn)有人性的味道和哲理。
如果說《焦點訪談》讓敬一丹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感動中國》就是與她內(nèi)心節(jié)拍的真正應和,對它,她傾注了由衷的情感。
敬一丹愛哭,每年《感動中國》的頒獎禮上,介紹每一位候選者的故事,她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2012年,《感動中國》第10年,臺上的敬一丹看到王文富坐在人群中,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可敬一丹知道。王文福來自四川涼山的麻風村,為了讓那里的孩子受到教育,他堅守了18年。敬一丹在麻風村采訪過他,他沒上過師范院校,卻懂麻風病孩子,教過的孩子沒一個能畢業(yè)的,但他仍然在那里,沒有放棄。
敬一丹被他的故事打動。那一年,王老師沒有獲獎,靜靜地坐在觀眾席上為獲獎者鼓掌。頒獎時她遠遠看著王文富,忍著淚,在心里為他鼓掌。
三年以后,敬一丹在小劇場里再次提到了王老師,仍舊激動得聲音哽咽。
14年來,對待《感動中國》,敬一丹的態(tài)度是鄭重的,“準備這個節(jié)目時,正值隆冬,天正冷,我的心卻會溫暖起來。”每當臨近錄制,她就會盡量排除雜念,不敢分心,讓自己的情緒“浸泡”在節(jié)目里。
有人說《感動中國》沒用,敬一丹微皺著眉,搖搖頭:“什么叫有用?我很看重潤物無聲的存在。《感動中國》沒有創(chuàng)造好人,它的價值是給我們信心,在一個人們經(jīng)常感覺混亂的時代,這些很單純的人給我們信心。如果沒有這種信心,我覺得很危險?!?/p>
退休之后,敬一丹沒有離開《感動中國》的舞臺,她更忙了,奔波于各個城市,繼續(xù)主持著省市版的“感動”系列晚會。
就像對婚姻、事業(yè)的戀舊一般,她仍然守著自己不變的情懷,開始輾轉(zhuǎn)大學和學生交流,開通微信公眾號,跟女兒王爾晴一起做“美麗中國”公益活動,幫助偏遠山區(qū)的孩子們擁有更多的讀書機會。
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唯一改變的是她對新事物的接受。在新書中,每一章節(jié)上都附有一個二維碼,只用“掃一掃”,就能觀看該段有關(guān)的節(jié)目視頻。這一招,是敬一丹從90后同事那里學來的。
“學好新媒體,才能更好地傳播。”撇開那個稍稍新潮了一點的外殼,她還是那個堅持的敬一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