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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酸棗(短篇小說)

2016-04-21 10:17項中立
當代小說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山子酸棗樹根

項中立

遠眉坐在院子里,柔軟的荊條在她指間跳躍,掌心里便有個小巧的蟈籠逐漸成形;待收了邊口,再用紅藍漆筆涂了斑斕色彩,一個漂亮的蟈籠就算織成了。這時候,遠眉會抬起臉兒,沖屋里喊聲“山子”。不會有應聲,卻會見一個半大小子赤腳顛出,粗魯?shù)亓嗔讼X籠,丟進柴房。這件事,他做得一點都不細心,像散漫地丟掉一個石子。倘若遠眉問他柴房里有多少只蟈籠了,他卻會蹲下身,耐心地數(shù)上半個時辰。但他得出的數(shù)目與蟈籠的實際數(shù)目,往往毫不搭邊兒。

8個。他肯定地說。

你再數(shù)數(shù)。

6個。

遠眉笑笑,繼續(xù)織她的蟈籠。遠眉曉得,每數(shù)一遍,山子都離不開“6”和“8”這樣簡單的數(shù)字。但遠眉已經(jīng)習慣了,并不覺得多么憂傷,反而,覺得那些簡單的數(shù)字,從山子沒有門牙的唇間跳出來,脆生生,耐聽,像熱鍋炒爆了一顆花生豆……

柴房里的蟈籠攢到200只時,遠眉用綢線串成兩坨,叫男人樹根用扁擔挑了,翻過后梁,送到西水鎮(zhèn)的香梅超市出售。香梅超市經(jīng)銷遠眉織的蟈籠有幾年了,四六分成,香梅超市分四,遠眉分六。春夏季節(jié),后梁上漫山遍野的蟈鳴。這個季節(jié),也是遠眉最繁忙的時候。天氣好的日子,遠眉帶上麻繩和鐮刀,也帶上山子,去后梁山林里尋割細而悠長荊條兒。天氣不好或者一早一晚間,遠眉就坐在自家院子里,耐心地織著蟈籠。遠眉織蟈籠的手藝,遠近聞名。

樹根擔了蟈籠去西水鎮(zhèn)時,山子總要尾隨著。他們在香梅超市算了籠錢,會到旁邊的小飯館吃一碗“肉燴”。細細的餅絲和肉絲,還有濃烈噴香的辣子油,是山子尾隨樹根,艱難爬過后梁的惟一誘惑……當山子木訥的身影,尾隨樹根漸行漸遠時,一直目送他們的遠眉,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北京這座城市,和住在這座城市里的歐陽。

遠眉15歲那年,后梁上小學堂來了個年輕教師。都說是城里人,大學剛畢業(yè),叫什么歐陽的。天底下竟有這般奇怪的姓。遠眉在后梁上背著娃蛋摘野酸棗的時候,遠遠瞄見過歐陽老師,個子高高的,白凈臉兒,架一副眼鏡,在學堂近前悠閑地散步。小學堂很多年前蓋起,山風山雨朽蝕了門窗。郎朗的讀書聲便從那朽窗間揚出來,在后梁上飄。遠眉喜歡聽。只是聽,遠眉是不去念的。遠眉爹去山外打工,山坡上的玉米地得由娘料理,三歲的娃蛋便由遠眉拉扯。娃蛋饞娘的奶,哭,遠眉便背了他,去后梁摘野酸棗填嘴;再哭呢,遠眉索性就解了胸襟,學娘的樣子,把個酸棗樣的奶頭填他嘴里。山里丫兒成熟早,十五歲的遠眉,胸脯上已有了兩坨厚肉,兩顆紅紅的野酸棗鮮明地綴在上面。

歐陽老師進過村里一次。遠眉記得那是個傍晚。也不算太晚,西山那面的日光,還是青黃顏色。遠眉的村莊四面環(huán)山,上午九點才見日頭,下午呢,三四點鐘,日頭就被山遮住了,村街上便暗黑了。那天,娘還沒從玉米地里回來,娃蛋又哭得緊,遠眉只得背了他,在村口候著。遠遠地,就看見歐陽老師走過來——遠眉一眼就認出那是歐陽老師——那樣白的衫子,絕對不會穿在山里人身上!憑這一點,遠眉就曉得是歐陽老師。歐陽老師向遠眉打聽樹根家如何走。遠眉回身指指村街上那棵老槐。不用多說。老槐底下只有一家,就是樹根家。

遠眉曉得歐陽老師來找樹根上學。不用問,遠眉也曉得。歐陽老師之前的那些老師,都來過樹根家。樹根爹是個老古怪,總是禁著樹根不去上學,原因是嫌麻煩。其實,這也怪不得樹根爹。小學堂留不住教師,前前后后那么多的老師,來了又走了,小學堂就開了又關(guān)了。樹根爹厭倦了這份頻繁,索性將樹根困在家里,等待小學堂再次停課。但是,歐陽老師似乎打算長久地留下了。他來的時候,田里的玉米苗才半尺高,眼下半人高了,吐了鮮艷的花紅穗子,小學堂還沒有停課,每天,脆脆的書聲一如既往地從朽窗間揚出來……

那晚,歐陽老師只是簡單地問了樹根家如何走,遠眉便迷上了他的聲音。后來遠眉曉得那是標準的普通話。遠眉在山里長到了十五歲,從沒聽過如此好聽的聲音。樹根的姐姐樹葉去城里打了兩年工,還鄉(xiāng)時說的普通話,在遠眉聽來,那調(diào)門里多一半仍是山石頭味兒。

遠眉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躲到小學堂后窗下,偷聽歐陽老師講課。歐陽老師的聲音,從朽窗間飄出來,像山巖下丁冬的泉聲,又纏繞了野花香氣,在后梁上縈回。有時候,遠眉聽得入神,居然忘記娃蛋在她懷里偎著,睡去。也有時候,娃蛋在后窗下弄出點不耐煩的聲音來。他終是不理解遠眉的心境。遠眉呢,就慌張著,手忙腳亂地把“紅酸棗”塞進他嘴里。娃蛋靜下來時,遠眉小心著抬起臉,從朽窗一角瞥進屋內(nèi)。她會看見那張白凈的臉兒,和那副叫他顯得很是斯文的眼鏡。遠眉的心,居然會莫名其妙地亂上一陣。十五歲的遠眉,她的臉兒就像滿坡的酸棗花兒……

偶然的一天,歐陽老師突然站到了窗下。他和遠眉,隔著朽窗對望了一會兒。

你叫遠眉嗎?

遠眉慌亂著沒有回答。然后,匆匆逃下了后梁。

遠眉很久沒上后梁。后梁上的野酸棗熟過了,落得滿梁,像紅色雪花,覆蓋了山坡。有時候,遠眉站在村街高處,憂郁地望向后梁。風從北山口刮過來,遠眉聞得見酸腐的棗香。那棗味擾得娃蛋不安分了,遠眉寧可背了他,滿村街走。走著的時候,遠眉就撞見了還鄉(xiāng)的樹葉。

樹葉真是變了。樹葉哪里變了呢?遠眉又說不出,就是覺得她變了。遠眉瞅著樹葉的時候,樹葉就從包里捏出幾顆糖,在娃蛋眼前晃一晃,卻不撒手,顧自往自家屋里走去。娃蛋呢,像一條小狗,尾隨了去。在門口,樹葉慢慢扭身,沖呆愣著的遠眉說,你過來呀。

遠眉進屋的時候,樹葉已經(jīng)躺在炕上。遠眉突然覺得到底看穿樹葉的變化在哪里了,在她的胸上,她的腹上,她身體所有的凸凸凹凹里。她的面色粉白瑩潤,有一股懶氣漾在里面。樹葉眄遠眉一眼,招招手,叫遠眉躺到她身邊。

你過來……

樹葉依然說半生不熟的山外話(普通話)。這音調(diào)一下子讓遠眉想到了小學堂的歐陽老師。樹葉的手,在遠眉身上撫摸,從臉到肩,從肩到腹,最后,長久地留戀著遠眉略發(fā)厚實的胸。遠眉覺得,有股熱嘟嘟的波,從那里漾開去,漾遍了全身……

遠眉你多大?

十五。

來了嗎?

什么?

朋友啊。

我沒有朋友……

樹葉咯咯笑起來。沒有“朋友”,就不能懷孕……我懷孕了,遠眉你信嗎?那個男人……底下的話,遠眉聽不清了,她覺得有一股氣息噎在喉嚨里,需要深深地喘氣,需要大聲喊叫,才能上氣接通下氣;耳朵也像被棉花塞住了,整個世界都模糊起來……

這天夜里,遠眉睡不著覺了。她先是回憶樹葉怎樣訴說那個男人。樹葉在撫摸她身體的時候,好像一直在喃喃地訴說著那個男人。她說那個男人如何喜歡她。她呢,一直想把那個男人放在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后來,遠眉又回味樹葉撫摸她身體時的感受。樹葉撫摸得是那么的輕慢和細致。她一邊撫摸,一邊輕輕呼叫著那個男人的名字。她說那個男人總是這樣輕慢地撫摸她……遠眉在黑暗中,循著樹葉手滑過的線路,自己撫摸了一遍。手停在胸上的時候,她覺到了掌心里厚厚的肉團。她的心開始慌亂不已,那股熟悉的熱波,又從身體的某個隱秘處漾起,漾遍全身。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遠眉覺到喉嚨在一瞬間干燥起來。她赤腳下地,摸到堂屋水缸,舀了一瓢冷水,飲牛一樣灌下。急迫中,碰翻了灶臺上的碗。瓷碗墜地的聲響,在夜間突兀而急躁。對面屋熟睡的娘,不滿地罵了幾句死丫頭。遠眉回自己屋,仍是睡不成。明亮而細碎的月光,叫遠眉覺得異常孤獨。她又摸索著起身,從娘屋里抱過沉睡的娃蛋。遠眉像娘平時那樣,讓娃蛋睡在身邊,將一條胳膊枕在他頭下,然后,將自己的一只乳房,遞到娃蛋嘴邊……

漸漸地,遠眉睡著了。歐陽老師進入她的夢境。歐陽老師的一只手,在她身體上撫摸,從臉到肩,從腹到胸,撫摸得輕慢而細致……

遠眉和樹葉成了朋友。

樹葉不厭其煩地訴說那個男人。她說,那個男人把孩子放她肚子里就失蹤了,她得把孩子生下來等他,總有一天他會回來。遠眉卻聽厭了,倦了心情。樹葉敘說的時候,遠眉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會想念歐陽老師。遠眉說不清有多少天沒上后梁了。有幾次,遠眉背著娃蛋,走在去后梁的山路上,又停住腳,想想,終是又退回來。

遠眉開始跟樹葉敘說歐陽老師。敘說他的白凈臉兒,他的山外話,他的眼鏡……樹葉說,遠眉,你是不是喜歡他?遠眉就紅了臉。但是遠眉鄭重其事地嗯了聲。樹葉咯咯笑起來。她叫遠眉躺到她身邊,一邊撫摸她的身體,一邊問遠眉:

你的朋友還沒來過嗎?

啥朋友啊?

月經(jīng)唄——它會像朋友一樣,每個月探望你一次啊。樹葉說,你的朋友來過了,你就成大人了,你就可以去找你喜歡的歐陽老師了。樹葉又說,她一定要把肚里的孩子生下,等著那個男人回來……

遠眉開始盼望著她的“朋友”來探望她。她從娘那里偷過一片月經(jīng)紙壓在褥子下面,每晚睡覺前摸摸它是否還在,時刻準備著迎接她的朋友突然來臨。

樹葉到底沒能把孩子生下。在一個春天的午后,樹葉的爹,用一根胳膊粗的棗木棍,趕跑了樹葉。

后梁上的野酸棗又開花了,白的粉的,綴滿山坡。遠眉喜歡在花枝間出沒。那天,遠眉看見那個山外妹頭爬上后梁的時候,剛剛把一撮棗花放進嘴里嚼,棗花的汁水淌滿了舌尖。山外妹頭操一口動聽的山外話,跟遠眉打聽后梁小學的去處。遠眉往懸在后梁上的那幾間破舊房子指一下,然后,目送她漂亮的高跟鞋,在山路上一崴一崴地遠去。

遠眉決定去后梁小學探個究竟是兩天以后的事。白天,遠眉背著娃蛋在花團錦簇間玩,看見山外妹頭和歐陽老師在花枝間漫步,走走停停,像在戲臺上唱戲。妹頭還請遠眉用她的手機為他們拍照。嚓的一聲,那幅相擁的照片就牢牢印在遠眉心里。夜里,遠眉再也睡不囫圇。她怨娘把土炕燒得烙肉,她不得不像貼餅子那樣,翻過來,掉過去,不停地折騰,后來,遠眉索性把被子踢開,讓身體裸露于薄薄的夜色中……

后來那一天,學生們好像沒有上課,教室里沒有喧鬧聲和讀書聲。但遠眉還是聽見了一種聲音,那是山外妹頭急促而輕靈地呼喚,歐陽,歐陽……遠眉的心在那一刻跳到了嗓子眼。遠眉自己也說不清,她的心為什么會跳得那么兇。那時候,她還沒有看到屋里的情景,她只是背著娃蛋隱蔽在酸棗棵里。朽屋后面那叢酸棗棵低矮而密實,藏上幾個大人都不顯,何況身體瘦弱的遠眉!那年遠眉剛剛進入十六歲。十六歲的遠眉被山外妹頭的聲音吸引到朽窗前。她和背上的娃蛋一塊兒窺見了屋里的情景。他們看見了兩條蛇,纏綿在墻角的木床上。娃蛋嚇哭了。突兀的哭聲叫整個后梁剎那間歸于平靜,有無數(shù)的酸棗花瓣驚落地上……遠眉意識到他們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想逃已經(jīng)來不及,山外妹頭已經(jīng)赤裸著搶到窗前。她眼里噴著怒火。

多年以后,遠眉無數(shù)次回憶起那個情景。她居然沒有在意山外妹頭眉目間噴射而出的怒火,她的目光,迷戀驚異于那兩條白皙瑩潤的長腿。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里,遠眉撫摸過自己的一雙腿,粗糙干燥,手感極劣……那次從后梁回來,遠眉再沒上過后梁。娃蛋鬧得兇時,遠眉寧愿背著他滿村街游走,或者,直接將自己的“野酸棗”塞進他嘴里。后梁,遠眉只在夢里上去過。

歐陽老師不久離開了后梁。毫無疑問,是那個山外妹頭勾走了他。

這年秋天,野酸棗紅透的季節(jié),遠眉的“朋友”終于造訪了她。遠眉說不出高興,也說不出不高興。她簡單為自己料理一下,就背著娃蛋上了后梁。后梁上的小學堂依舊那樣破敗。老師已經(jīng)換過幾茬,來來去去地像走馬燈似的不歇。朽窗間流淌的讀書聲,便也時響時滅,如酸棗棵間的蟬鳴,響一陣,啞一陣。遠眉站在朽窗前,她看見了那張木床。遠眉的臉,在剎那間像野酸棗那樣紅透了。

樹葉再一次還鄉(xiāng)是在幾年以后。樹葉說,她被爹趕出家門以后,始終沒有找到那個男人。沒辦法,她只能打掉肚里的孩子,進城找活兒干。粉刷工,保潔員,還趁著夜色貼過小廣告。現(xiàn)在,她在北京一個老干部家里做保姆。每天除了做衛(wèi)生,還要買菜做飯。每天早上,老干部會交給她一些錢,然后,她便提著菜籃,去四惠菜市場買新鮮的茄子,西蘭花,牛肉,羊排……每天,她會成功地把價錢講低一些,撈到幾塊錢差價,日積月累,也是一筆可觀的外快。她身上的衣服,手機,都來自這筆外快……樹葉依舊說山外話。樹葉的山外話大有長進,跟多年前的歐陽老師有得一比。但遠眉還是能夠聽出隱隱約約的山石頭味兒。

樹葉是在一天午后來找遠眉的。她依舊保持著進屋往炕上躺的習慣。她躺上遠眉家土炕的時候,深深地伸了個懶腰。

那時候,遠眉正用一只塑料梳子梳著頭發(fā)。遠眉模樣算不得漂亮,但遠眉的頭發(fā)漂亮。長長的,油黑,山里人很少有這么秀氣的頭發(fā)。如今的娃蛋已長大了幾歲,不要遠眉背著他滿村街遛,遠眉就有足夠的工夫來料理她的頭發(fā)。遠眉兜里時常裝著一把塑料梳子,一閑下,便把束在腦后的頭發(fā)松散開,細致地梳上一會兒。

遠眉一邊梳著頭發(fā),一邊聽樹葉絮絮地說著話。

遠眉,你猜我有一天在菜市場遇見誰了?

猜不出。

歐陽。你說的那個歐陽老師。

遠眉的手就僵住了。那頭發(fā)剛剛梳到一半,披散著,看上去有點驚慌。怎么會呢?

沒錯兒。他在北京教書呢。他還問起你了,留了電話讓我給你。

樹葉說,歐陽的太太去了國外,要三五年才能回來,歐陽自己整天忙著教書,他有個患了嚴重腎病的孩子,沒人照顧,他想請你去他們家當保姆呢。為了表示這話的正式性,樹葉坐直了身子。她的白銀耳墜悠悠地蕩著細嫩的臉腮。遠眉覺得,樹葉愈加不像個山里妹頭了。有那么一會兒,遠眉想到了歐陽的太太——那個赤裸著站在朽窗前怒視她的山外妹頭。那個情景,叫遠眉在無數(shù)個夜里充滿感慨和嘆羨……遠眉不曉得怎么就會松了指頭,讓塑料梳子從發(fā)梢滑落地上,“嘣兒”地彈了個脆響兒。這聲音嚇了遠眉一跳。樹葉還在絮絮地說著。她好像是說她曾到過歐陽家。歐陽家到處都是書。歐陽的孩子特別招人喜歡,長相很像歐陽老師,但可惜了,他患著嚴重的腎病……

后晌,娘從地里回來,埋怨遠眉沒有備下晚飯。她一邊絮絮地埋怨,一邊自己生火做了地瓜粥,吃完回東屋歇了。遠眉沒吃。她像樹葉那樣躺在西屋炕上,懶得動一動。細碎的月光,水波一樣在她身上流淌。窗臺上那盆野山菊開得正好,氣味有點尖銳。這盆野山菊是歐陽老師留在后梁小學堂的。歐陽老師走后,遠眉獨自去過一趟后梁。野山菊是歐陽老師留在小學堂的惟一的東西。春天的后梁,不缺野山菊,黃的,白的,各種顏色的野山菊,在石縫里,在野草棵里,隨處可見。歐陽老師也是隨意擷了一枝,栽進花盆——也不是正經(jīng)花盆,不過是一個盛山楂醬的塑料桶,從中間截了去,底下那一部分,就做了花盆——遠眉是粗糲的山里妹頭,本不懂得憐花惜草,但她居然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捧下后梁。野山菊多日缺水,已有些干枯,遠眉硬是耐心地,用山腳下的泉水澆活了它……后來,當遠眉在北京,第一眼看見同同,她竟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當初那盆干枯的野山菊……

遠眉決定隨了樹葉去北京。但她不敢征求娘的意見。娘是不會答應她去北京的。她決定瞞著娘去。去也就去了,娘曉得了又能怎么樣呢?

村里靜下來時,遠眉小心著下了炕。她決定知會一下樹葉。怎么說也是樹葉轉(zhuǎn)達的歐陽老師的邀請,況且,遠眉還從未出過山,北京那么遠,走也得隨了樹葉一起走。

遠眉摸到堂屋時,還是弄出了一點響聲。娘說,深更半夜的你干什么呢?遠眉說,樹葉回了,我去看看她。聽說去樹根家,娘便不再追問。因了遠眉和樹根的事,娘可一直埋怨著遠眉的不痛快呢。

外面的月色就有些亂了,像摻了泥沙的水,在村街上無聲地淌。遠遠近近的樹影,便有些曖昧。那棵大柳樹底下,躺著個人,粗粗的,像半截木頭。樹上夜鳴的蟬,拉了那么長的聲兒,也沒能叫他動一動。遠眉曉得他是樹葉的弟弟樹根。他煩著嗜酒的爹,夏天的夜里,常常躲到樹底下睡。

遠眉想了想,還是停下腳,說,你姐睡沒?

不曉得。

樹根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浮上來的,帶著很深的甕氣。他還是沒有動一下。

樹根比遠眉大了幾歲。按照娘的意思,遠眉應該應了這樁親事。娘是看中了樹根有力氣,能干莊稼活兒。遠眉呢,她不喜歡樹根的呆蠻和粗相。她總是把樹根和當年的歐陽老師做比較,雖然這樣沒有任何道理。樹根是樹根,歐陽是歐陽,就像遠眉和那個漂亮的山外妹頭,根本就不是放到一起做比較的兩個人。遠眉的比呢,是放在心里的,別人不曉得。比一次,遠眉失望一次。失望久了,遠眉就煩了這樁親事,一直拖著。這把娘氣得不行,罵遠眉不知好歹。背地里,遠眉是偷偷瞄過樹根幾眼的,除了五大三粗,遠眉看不出別的。五大三粗,是樹根身上的“好”么?

遠眉突然覺得,其實沒有必要知會樹葉的。反正自己打定了去北京的主意,樹葉哪天動身,隨她一起走就是了。

歐陽家,在四惠南面的一個高檔小區(qū)。樹葉說得沒錯,歐陽家到處都是書。書柜上,床上,地板上,陽臺上,各種顏色,五花八門。這讓遠眉一下子想到了春天的后梁。春天的后梁上,隨處瞅一眼,都是火紅的野酸棗,和白的粉的山菊花。遠眉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把這些書歸整到書架上。盡管歐陽出門前,一再叮囑遠眉,不要動這些書,這些書是他隨時都要看的。什么書放什么地方,他心里有數(shù)。但遠眉還是動了。她不能容忍一個教書先生的家里,像山里人家那樣糟亂。晚上歐陽回來時,看見齊整的房間,居然不住地搖頭。但他什么也不說,顧自將書架上的書拿下來,堆到原來的幾個地方。然后,把書房門嚴嚴實實關(guān)起來,埋頭讀書。

這讓遠眉有點不知所措。有那么一會兒,眼淚在她眼窩里打轉(zhuǎn)。同同——那個患有嚴重腎病的小男孩,適時地將幾片紙巾遞到她手里。紙巾是同同用小手輕輕揉搓過的,拭著眼睛時,便有了柔軟感,舒適感。遠眉不免要跟小男孩略略表示一下感謝。怎么說,他也是個小孩子呢。同同呢,便像個大人似的,咂了兩下嘴唇,露出一臉的歉意,說,遠眉姐,我爸他因為我的病,脾氣一直很糟糕,請你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別跟他計較……遠眉哪里還生得出氣來,一邊拉了同同的小手,一邊感嘆到底是讀書人家的孩子,說話中聽。想想弟弟娃蛋,論年齡要比同同大上一倍不止,至今還怕見生人呢,又哪里能說出這般大人話來?

征得歐陽同意,晚上,遠眉和同同同居一室。每晚,遠眉都要陪同同吞下一把黃的白的藥片。遠眉暗里舔過那些藥片,苦得鉆心。同同呢,這小孩子吞咽藥片的時候,卻總是一臉輕松,看上去,讓人覺得“這沒什么”。遠眉經(jīng)常被他感動得淚眼婆娑。為了表示自己的感動,遠眉擁了他,在月光里或者黑暗里,給他講山里的故事。遠眉只會講山里的故事。這些故事是遠眉小時候,娘講給她的,遠眉又講給娃蛋聽的。無非是山狐之類的瞎話。同同卻聽得入神,說,姐呀,你啥時候回家了,帶我去山里玩吧。好啊。遠眉就講去山里的時候,一定要趕在春夏。春夏季節(jié),后梁上野酸棗一片紅,滿山野,熟了的,吃起來酸甜,比藥片好咽多了……有天夜里,遠眉居然做了一個回山里的夢,夢見自己帶了同同一起去——不是背著去,也不是領(lǐng)著去,是揣在肚子里去……醒過來時,遠眉一下子想到了“懷孕”這個詞。好幾天,遠眉都不敢正眼瞅瞅歐陽老師。雖然歐陽老師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她會做個“懷孕”的夢。

每天,歐陽從外面回來,一頭扎進書房,只在吃晚飯時才出來片刻。吃著飯的時候,遠眉總是提心吊膽,擔心自己做的飯菜不合大家口味,特別是歐陽。遠眉做慣了山里的地瓜粥,哪里做得好城市人家的飯菜!有些菜是山里稀罕的,有些,不要說吃,遠眉見也沒見過。好在歐陽什么都不說,匆匆吃完又鉆回書房。有時候,遠眉對著沒吃多少的飯菜發(fā)呆,問同同,好吃嗎?同同說,姐讓我說實話呢還是說假話?遠眉說,當然說實話。同同就夸張地咧著嘴說,我吃那么苦的藥片從來沒咧過嘴呢。遠眉就覺得愧對了他們,暗暗加重了心思。但對于山里妹頭遠眉來講,做好城里人吃的飯菜,實在不是件爬后梁摘野酸棗那么容易的事。

吃過早飯,遠眉要送同同去幼兒園。幼兒園離歐陽家不算遠,要過一條街和兩個路口。遠眉希望像在山里背娃蛋那樣,背上同同一起走路。但她總是遭到小孩子的拒絕。同同喜歡自己走路,喜歡追著踩自己行走的影子。這讓他不知不覺快了腳步,忽略了前后左右。遠眉極是擔心,在緊緊拉住他小手的同時,找些無聊的話來嘮——

你娘咋就去了國外呢?

我媽媽。

哦。你媽媽咋就去了國外呢?

大概因為你要來吧。

我來和你媽媽去國外有關(guān)系嗎?

不知道。你來之前,他們總是吵架。

有時候,同同也會主動跟遠眉談論歐陽:

姐姐,你看得出爸爸他每天都不開心嗎?

他為啥不開心呢?以前不是這樣嗎?

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他們不吵架的時候,爸爸很開心,他喜歡笑,喜歡帶我們?nèi)ヂ犚魳窌?/p>

遠眉是曉得歐陽愛笑的。在后梁小學的時候,常常是隔了一片火紅的酸棗棵,他朝遠眉送過一抹平靜的微笑。遠眉卻總是佯裝看不見。她把目光移向另一個方向,并快步走過去。她故意想讓歐陽以為,她發(fā)現(xiàn)了一叢更繁盛的酸棗棵。她想讓他以為,在她眼里,他的笑遠沒有一顆碩大的野酸棗更吸引她。其實,遠眉把他的笑記在心里了。整個白天,遠眉都覺得心里暖融融的;夜里睡前,遠眉還要想想那笑容。遠眉發(fā)現(xiàn),自己那么喜歡微笑的歐陽。

小孩子的話提醒了遠眉。遠眉突然意識到,她來這段時間,歐陽真的很少像從前那樣跟她笑過了。這讓遠眉覺得失落起來。干活兒時有點精神恍惚,地板擦得一點都不精心,還失手打碎了一件貴重的茶具。尖銳的脆響在客廳里震撼。那時候,歐陽正在書房里打電話。電話那頭,好像是他的太太。門沒有掩實,遠眉聽見歐陽說他很痛苦。沒錯,他說他很痛苦。遠眉聽清了,手一抖,水晶茶杯滑到地板上,碎了。

兩天之后,是個周末。遠眉記得相當清楚,那天是個周末。歐陽老早從學?;貋?,破例地沒有鉆進書房。他先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安靜地看了會兒電視。其實,他看得一點都不專心,短短幾分鐘,頻繁地調(diào)換著頻道。后來,他又進了廚房。那時候,遠眉正在廚房里仔細地洗著碧綠的西蘭花。她打算弄一頓比平時更豐盛的周末晚餐。歐陽說,別弄了,我們?nèi)ヂ犚魳窌?。朝鮮牡丹峰樂團的演出。順便在外面吃一點……歐陽平靜而標準的山外話,一下子叫遠眉想起了開滿酸棗花的后梁。跟著,遠眉又看見了歐陽平靜溫和的笑容。有那么一會兒,遠眉覺得鼻腔里有股熱嘟嘟的氣流在涌動,仿佛無意間被野酸棗的汁水嗆著了似的。

朝鮮牡丹峰樂團的演出,博得一次又一次掌聲。遠眉也學著觀眾一起歡快地鼓掌。但遠眉實在聽不出好在哪里。她總是覺得眾多樂器匯聚而成的樂曲,遠沒有山風蕩過后梁酸棗棵時,發(fā)出的聲音好聽。她偷眼瞄瞄身邊的歐陽,發(fā)現(xiàn)他躲在鏡片后面的眼睛憂郁而不安。

自然,他們沒有等到音樂會閉幕就離開了。他們也不打車,就順著燈光幽暗的長街,沉默地走。夜似乎已深,街上行人寥落。偶有夜發(fā)的長途客車,孤獨地從四惠車站溜出來,賊一樣從他們身邊閃過。遠眉有點頭暈,一時辨不清東西南北,也不曉得是不是往歐陽家的方向走。

后來,他們走進了一家餐廳。歐陽也不征求遠眉的意見,顧自點了幾樣菜和一瓶白酒。遠眉是不喝酒的。事實上歐陽也沒勸遠眉酒,他只是沉默著,顧自將一瓶白酒灌進肚子。

他們走出餐廳的時候,歐陽已經(jīng)醉得一塌糊涂。他的整個身體,完全仰仗了遠眉艱苦的支撐,才沒有倒下。遠眉一只手捉住歐陽的胳膊,另一只手攔住歐陽的腰,趔趔趄趄站在路邊好一會兒,總算攔下一輛出租車。

這一夜,遠眉躺在床上,無論如何不能入睡。同同均勻的氣息,叫遠眉覺到了整個房子的空闊。這種感覺,在遠眉來到歐陽家這些天,從沒有過。臥室的門沒關(guān)。房間所有的燈都亮著。門和燈都是遠眉蓄意留著的。遠眉自己也不曉得如何就這樣做了。也許是為了看護歐陽,也許是一種曖昧的心思。遠眉躺在床上,從門縫里望過去,可以清楚地望見那張大床,和床上的歐陽。歐陽一直不停地在床上痛苦地折騰。被子被他折騰到地板上。遠眉看到了他赤身裸體的光景。這和后梁小學大床上的情景多么相似,只是缺少了那個漂亮的山外妹頭……

遠眉赤腳走過去。當她撿起地板上的被子,準備給歐陽重新蓋上時,卻發(fā)現(xiàn)歐陽的兩只醉意蒙眬的眼睛在注視她。他的一只胳膊猶豫了一下,還是勾住了遠眉的脖子……

遠眉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有驚慌。她只是覺得有意思,就那么一次,而且又是那樣的慌張,怎么就懷了呢?看起來懷孕是件很容易的事。后來,遠眉推算了日子,發(fā)現(xiàn)那天正好是排卵中期,受孕幾率非常高的時期——這些都是樹葉告訴她的。當年,樹葉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又尋不見他,愁得不行。相比之下,遠眉是幸運的,她喜歡的歐陽每天都會在同一個時間,出現(xiàn)在她身邊。這是他的家,用不著擔心他不回來。

對于遠眉懷孕這件事,歐陽沒有一點明顯的情緒。好像這是他預料中的事。遠眉懷孕兩個月時,歐陽請了一天假,陪遠眉去婦產(chǎn)醫(yī)院做了檢查。檢查結(jié)果,胎兒各項指標均屬正常。歐陽臉上才微微露了一點笑容,雖然一現(xiàn)即逝,但還是被遠眉捕捉到了。那天,北京的天氣出奇的晴朗,陽光明媚。遠眉覺得,歐陽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

生下他吧。歐陽說。鏡片后面的眼睛,閃過一絲乞求。

那天從婦科醫(yī)院回來,歐陽一直陪遠眉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給遠眉剝了好多開心果和非洲楊桃。然后,沉默著,微笑。他的笑容暖洋洋的,像漾在陽臺上的陽光。后來,歐陽又鉆進廚房,做了一份遠眉喜歡吃的香椿雞蛋羹。第二天,歐陽去了學校,便再也沒有回來。他在電話里說,課業(yè)忙,他得住學校宿舍。走前,他給遠眉留下一張銀行卡,上面有足夠的錢來供應遠眉和同同的日常生活。他還給遠眉留下了一本《怎樣調(diào)理孕婦生活》的小冊子,上面被他用紅筆劃了很多道道兒,提醒遠眉,那是重要條目。他大概忘了遠眉是不識字的,對于遠眉,這本小冊子毫無用處。偶爾,遠眉還會收到他讓人送來的新鮮水果,和各種營養(yǎng)品。

每天,遠眉送同同去幼兒園回來,獨自守著偌大的房子。這時候,是遠眉最孤獨的時候。懷孕之前,家里是有一條叫“豆子”的小狗的,懷孕之后,豆子被歐陽送了人。除了魚缸里金魚無憂無慮地游來游去,偌大房間里,再沒有一件會動的物件。遠眉實在無聊時,便從客廳到寢室,反復踱步。更多的時候,遠眉會坐在歐陽那張大床上,回憶那個夜里,她和歐陽如何慌張著纏綿。床頭柜上,放了一個描金鏡框,鏡框里鑲嵌著歐陽和他太太的合影。照片上的歐陽,凝視著遠眉,安靜地笑。這個時候的遠眉,才曉得是多么的想他。無數(shù)次,遠眉拿起話筒,想問問住在學校的歐陽還好嗎,但最終,她還是放下了話筒。慢慢地,慢慢地,那么不情愿。照片上,歐陽太太怒視著她。那完全是多年前,在后梁小學朽窗前跟她對視的目光。遠眉的手,下意識護住腹部,心中掠過一絲悲涼……

北京的秋天,陽光澄澈,空氣新鮮。遠眉喜歡去四惠步行街轉(zhuǎn)轉(zhuǎn)。步行街的孕嬰商店,是遠眉喜歡光顧的地方。她從一家孕嬰店,到另一家孕嬰店,樂此不疲。那天,遠眉剛剛走進一家孕嬰店,就發(fā)現(xiàn)了歐陽——當然,歐陽沒有發(fā)現(xiàn)遠眉。歐陽小心翼翼地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的女人,居然是他太太!遠眉驚了一下,躲到貨架后面仔細窺視。沒錯,那個女人就是歐陽太太。她的腿呢?那么漂亮的腿呢?

歐陽將女人推近柜臺。他們在那里興高采烈地挑選了一陣。最后,滿意地選了一件白底藍碎花的孕婦衫,和幾件奶白色純棉嬰兒服。然后,出了孕嬰店。

街上陽光厚重起來,極具質(zhì)感,宛若一匹柔軟的布帛,鋪鋪展展。微風乍起,吹起浩浩的紋路。遠眉遠遠尾隨著,直至一棟住宅樓前。原來歐陽沒有住學校宿舍,太太也沒有去國外,他們一直住在這里。

但是,遠眉仍然不愿相信她看見的一切。她為自己“看走眼”找了一萬個理由,比如那時候恰有一陣風刮過來,風里又恰有一顆沙粒,沙粒瞇了她的眼睛,她淚眼模糊,一切都看走了眼……

第二天,漂亮的孕婦衫和嬰兒服被人送到了歐陽家。

還有什么疑問么?

遠眉決定離開歐陽家。她讓同同撥通了歐陽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跟歐陽平靜地說,我在孕嬰店看見你們了……你騙了我……我走了,別去找……

后來遠眉娘說,那根胳膊粗的棗木棍子,是專門給遠眉備著的,一直放在隨手可取的地方。遠眉娘牙都咬碎了,發(fā)誓在遠眉還鄉(xiāng)時,打折她一條腿。遠眉還鄉(xiāng)那天,山里下著小雨,衣服都淋濕了,緊緊貼在身上。那肚子,便愈發(fā)顯著鼓凸,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懷了娃兒的。遠眉娘手里的棍子高高舉起來,一眼瞄見遠眉的肚子,才遲疑了,沒有落下。遠眉手護著肚子,給娘跪下,說,娘,別傷著我的娃兒。娘就哭了,當啷一聲扔了棍子,死丫頭,你這是給自己走絕路哇!你揣了個娃兒,誰還愿要你呢?

過了兩天,樹根來找遠眉。樹根說,遠眉,我要你。遠眉說,我懷著別人的娃兒。樹根說,拴我槽頭,就是我的驢。

話雖粗點,遠眉還是被感動了。便嫁了。沒有嫁妝。什么都沒有。遠眉帶過去的,只有肚子里的孩子。不過,這倒是遂了娘的意。從一開始,娘就愿意遠眉嫁給樹根。娘喜歡樹根上山干活有把子蠻力。經(jīng)了這幾年世事,因果倒是沒有錯。所以,遠眉出嫁那天,娘還是真心實意地掉了些眼淚。

過了半年,娃兒生下,男的,遠眉給取了名,叫山子。

又過了半年,遠眉的心就吊了起來。山子不會哭,也不會爬,只是一味地憨笑。遠眉把娘請過來端詳。娘說,這娃兒不太正常呢。我養(yǎng)了你和娃蛋兩個,七個月光景,早滿炕爬了。遠眉抱山子去了縣里醫(yī)院??h里醫(yī)院說,你們?nèi)ナ欣镝t(yī)院看看吧。去了市里醫(yī)院,又說,去北京吧……遠眉曾想,這一生都不再去北京的。不經(jīng)意間想起北京,遠眉心都要疼上一陣。山子有病,卻是不得不去的。她進京的車站,恰好是四惠。走在四惠車站高高的天橋上,遠眉下意識地朝西面那片樓群望了一眼,又趕忙把目光收回,心,卻還是狠狠地疼了一下。

北京的醫(yī)生說,山子這病叫腦癱,也叫“星期天嬰兒”。啥叫星期天嬰兒?這回,遠眉多問了一句。醫(yī)生說,男人和女人星期天節(jié)假日酒后同房懷孕,產(chǎn)下的孩子,智能低下,呆笨,甚至成為白癡……你們最好去兒童醫(yī)院瞧瞧……遠眉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星期天,他們聽音樂會回來,歐陽喝掉整整一瓶白酒,醉得一塌糊涂。

不瞧了。遠眉固執(zhí)地說。

癡就癡吧。樹根說。

懷著娃時,遠眉不許樹根動她,樹根就不動。生過娃兒,遠眉想讓他動了,他仍是不動。遠眉就捉了那物件,捏捏,軟塌塌的。怎么回事?樹根說,小時候,他去后梁摘野酸棗,失了腳,摔到崖下。摔的是腦袋,壞的卻是那物件,多少年沒硬朗過的。黑暗中,遠眉苦笑了一下。好在樹根有的是力氣,可以上山下地,養(yǎng)活遠眉和山子。山子雖然癡了一點,不過呢,也算是寶了,惟一的,以后也不會再有第二個。

日子平靜下來。樹根每天上山下地,遠眉呢,在家里侍弄山子,閑暇時,編些蟈籠,讓樹根擔去西水鎮(zhèn)出售。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營生。遠眉編蟈籠的手藝是祖?zhèn)?。遠眉太爺爺那一輩兒,編織的蟈籠,是擔到京城去賣的,連皇宮里也能看得見的。

慢慢地,山子長大了。卻隨了樹根,粗壯,健康。

有一年春天,野酸棗花開滿后梁的季節(jié),歐陽來了。那時候,遠眉坐在院子里,專心致志地編織著蟈籠。山子剛剛將一只編好的蟈籠丟到柴房回來。歐陽把眼鏡擦了又擦。當他確定眼前這個孩子和他的同同,有著某種神似之后,深深俯下身,給遠眉鞠了一躬。遠眉說,你什么意思?歐陽說,謝謝你把孩子養(yǎng)了這么大。遠眉說,娃兒是我一個人的,跟你沒有一點關(guān)系。

那天從早晨開始,山里飄了一層薄霧,一切景致都朦朧不辨。后梁上的酸棗花,在薄霧里顯得模糊而憂傷。歐陽說,遠眉,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他山外話講得依舊那么輕慢悠揚。遠眉一下子就想到了當年后梁小學的年輕教師。她編織蟈籠的手,慢慢停下,抬起眼的時候,已然含滿淚花……

歐陽說,那個實習老師離開后梁之后,回到北京,留校任教。當年與女友成婚,次年有了寶寶。寶寶的誕生,給小夫妻的生活增添了莫大的樂趣。然而生活中,總是有不測的事情發(fā)生。寶寶兩周時,出現(xiàn)了一些癥狀,經(jīng)醫(yī)院診斷,患有先天性腎病。這種病發(fā)展到最后是嚴重的腎衰竭,危及生命。必須在恰當?shù)哪挲g實施腎臟移植手術(shù)??蓪殞毜难褪窍∮醒?。RH。也就是說,像平常那樣等候腎源,是一種毫無希望的事。另一種辦法,是再生一個血型一樣的寶寶。令人絕望的是,妻子這時候不幸遭遇了一場車禍,雖然保住性命,但是成了嚴重殘疾,截去了雙腿,整個生殖系統(tǒng)也遭受了嚴重創(chuàng)傷,子宮被摘除。就讓寶寶的生命,慢慢地被惡疾吞噬嗎?他們覺得對不起寶寶。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被自責殘酷地折磨著。他們那么愛寶寶,為了讓寶寶活下去,想盡了一切辦法……借腹生子,這個想法看上去有些荒唐,有點齷齪,有點失德,但已是天涯絕路。為了寶寶生命的延續(xù),他們只能背負沉重的道德包袱,硬著頭皮,背負世人的指責……他們想到了一個善良的山村小姑娘。于是,在菜市場的一次邂逅中,他婉轉(zhuǎn)地經(jīng)由另一個人,向那個山村姑娘發(fā)出了邀請……

說到這里,歐陽咳了幾下。他把眼鏡摘下來,機械地擦拭。然后,四處打量。他想找點水來潤潤干渴的嗓子。院子里除了那幾捆用來編織蟈籠的荊條,什么都沒有。于是,他舔舔被山風吹干的嘴唇,繼續(xù)他的講述。

自然,他們成功了。那個善良的山里姑娘懷孕了。經(jīng)醫(yī)院檢查,胎兒各項發(fā)育指標基本正常。他請求她把這個私生子生下。其實,他也知道她一直喜歡著他,即使沒有他的懇求,她也會生下這個孩子……他心里充滿了自責,不敢與她朝夕面對,于是,謊稱工作忙,住學校宿舍,暗地里和殘廢妻子住到了另一個地方……一切都是騙局……無數(shù)個夜里,他和妻子相擁而泣,各自在心里默默說著對不起,可不知究竟說給誰,誰更有資格來承受這聲對不起……

歐陽臨走,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這個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字條上,在遠眉無數(shù)次的折展中,變得字跡模糊。

遠眉做出那個決定之后,領(lǐng)著山子爬上了后梁。這時候已是秋天,滿梁的酸棗花孕育出通紅的野酸棗。遠眉和山子站在朽窗前。遠眉說,你爹他曾在這里教過書,說一口好聽的山外話。山子將一顆野酸棗填進嘴里,說,瞎說呢,我爹是個賣蟈籠的嘛——娘,我爹啥時候去西水鎮(zhèn)賣蟈籠呢?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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