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立

武陽的夜晚來得似乎特別早，狄仁杰一行在一家客棧剛住下，天便全黑了。過了許久，店家才掌著一盞昏暗的燈推門而進(jìn)：“不好意思客官，小店這如豆的燭火點(diǎn)時(shí)間長了，怕傷害您的眼睛，您還是早些休息吧?！?/p>

店家把燭火放在了桌上，狄公看那燭火只有小指粗細(xì)，燭芯微亮，暗怪店家吝嗇，便問：“店家如此節(jié)儉，武陽的燈油香燭市場不好嗎？”店家遲疑了一下才說：“不瞞客官，我們平民百姓用不起燭火??！整個(gè)武陽，就只有‘光明殿才有燭火賣，價(jià)格貴啊！”

原來如此。狄公揮揮手讓店家先行告退，叫來得力助手曾泰，決定到武陽的街上走走。

夜晚的武陽街，一片蕭索。街上不時(shí)有衣衫襤褸的乞丐和游民走過。一個(gè)老乞丐扯住了狄公的衣服：“老爺行行好啊，賞點(diǎn)兒飯錢吧！”曾泰趕緊搶步上前，推開了乞丐：“不得無禮！”

乞丐跌坐于地。狄公忙扶起乞丐，道：“對不住老人家，我的隨從有些魯莽。不知老人家在武陽呆了多久？”乞丐見狄公面目和善，便說自己是正兒八經(jīng)的武陽人。狄公便接著道：“整個(gè)武陽城黑燈瞎火，我就是給你飯錢，怕你也沒地方買到熱飯，不如跟老夫去客棧吧！”

于是，狄公折路而返，徑直回到客棧。狄公吩咐曾泰，讓店家送一份飯菜過來。那看似饑餓的乞丐卻并未吃得狼吞虎咽，狄公見那乞丐雖是一身破爛衣裳，但頭發(fā)亂而不臟，一張方臉，膚色紅潤，特別是他的一雙眼睛，平和中還透著些睿智，便說：“看來老人家淪為乞丐，還不足三日光景吧？”

乞丐擦了下嘴道：“老爺好眼力，小老兒走出家門為丐，到今日正好三天?！?/p>

狄公便向乞丐打探武陽城何以如此蕭條，乞丐講述道：

五年前，武陽來了一個(gè)叫侯杰的江湖豪客，后來他開了一家專門銷售燈燭的光明殿，壟斷了武陽城的燈燭生意。再后來，武陽城幾個(gè)反對侯杰的官吏接連蹊蹺死去，侯杰竟代替官府銷售起了官鹽！借助官府勢力，侯杰狐假虎威嚴(yán)打私鹽，抬高鹽價(jià)……

“老丐之前是武陽東門街的刀筆，人稱‘朱大訟?？上ё詮倪@侯家來武陽后，武陽百姓托老丐打的官司竟沒有一件勝訴。如今這官府如同侯家的后花園。老丐接不到官司，只能淪為乞丐……”朱大訟凝望店門外無盡的黑暗，似有無盡的哀怨。

凌晨，狄公還在睡夢中，突然大街上傳來哭聲。曾泰被吵醒，便披衣到大街上看個(gè)究竟。

很快，曾泰進(jìn)來稟報(bào)，原來是朱大訟死在了客棧樓下，啼哭者是朱大訟的兒子。朱大訟的兒子道，朱家的日子本還過得去，可朱大訟卻偏要去當(dāng)乞丐，以此表示對武陽城黑暗的不滿。誰知乞丐才當(dāng)了三天，就意外遭人殺害。

狄公和曾泰來到案發(fā)現(xiàn)場，亮明身份后，便開始勘查現(xiàn)場。朱大訟是被人用布條勒死的，除了脖頸上的勒痕外，全身并無其他外傷。只是手縫間，攥住了幾片破碎的臟布片兒。一切勘查完畢，狄公吩咐朱家人把死者抬回了家。

狄公轉(zhuǎn)身回到客棧房中，長長嘆了一口氣：“昨晚恐是我們好心做了壞事?！边@下，曾泰糊涂了：“閣老何出此言？”

狄公分析道：“這朱大訟已有一年未接官司，因此可排除是官司惹來的仇殺。一個(gè)行將老朽之人身無分文，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昨晚并未離開客棧，而是在客棧的屋檐下休息。一名強(qiáng)橫乞丐見朱大訟剛?cè)胄斜惚蝗苏埖娇蜅３燥垼鰜砗笥衷诳蜅５奈蓍芟绿扪?，不禁心懷妒忌，怪朱大訟不回家養(yǎng)老卻偏要出來當(dāng)乞丐搶飯碗，于是心一橫，用身上的破布條勒死了朱大訟。朱大訟在掙扎中，扯掉了兇手身上的破衣，所以朱大訟的手上，會有幾片破布屑?！?/p>

曾泰聽了暗暗心驚，經(jīng)狄公指點(diǎn)后，他在一群乞丐歇腳的破墻根，果然找到了兇手。

狄公本來只是路過武陽，并不想打擾當(dāng)?shù)乜h衙。如今看來武陽是個(gè)暗流很深的地方，便決意留住幾天。狄公梳理了一下朱大訟被殺一案的頭緒，便叫過曾泰，二人步行來到了光明殿。

光明殿位于武陽城中央，店門前有兩只石獅子，門楣下方垂掛著一只紅燈籠，上書“光明殿”三個(gè)金黃大字。狄公走進(jìn)店中，見店中前廳是個(gè)門鋪，后廳是個(gè)倉儲，燈燭芯油沉香一應(yīng)俱全，看來武陽城的“光明”，全依賴此地了。

這時(shí)，一個(gè)年紀(jì)尚輕的店小二從內(nèi)廳走了出來。“客官，想打什么油？”店小二問道。狄公一一詢問價(jià)位，普通百姓果然買不起。店小二見客人不像買油的樣子，臉上便有了逐客的意思。狄公拱手道：“煩勞小二，能否拜會寶店掌柜？”店小二不耐煩地回道：“掌柜不在！”

狄公和曾泰只好走出門鋪，走下臺階不禁又望了店門一眼自語道：“好一個(gè)光明殿！”

這時(shí)，一群從遠(yuǎn)處來的野蜂飛入了光明殿的大院，被狄公看在眼里。

狄公剛拐過兩條街，就見一支送殯的隊(duì)伍緩緩前行。前面扶靈柩的男子，正是朱大訟的兒子。狄公也信步尾隨送殯的隊(duì)伍，離棺木也就幾步距離。曾泰眼尖，他暗叫道：“大人，你看，棺木上竟然飛著野蜂！”

狄公也注意到了，有很多只野蜂竟然從棺木底下鉆了出來。他本想命人停下棺木查看究竟，但因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不能半途停棺，只好作罷。于是，他命曾泰尾隨那群往城里飛去的野蜂，看最后落巢于何處。

到了選好的風(fēng)水葬地，棺木才停了下來，狄公向朱大訟的兒子申明原委，朱大訟的兒子只好允許狄公當(dāng)場驗(yàn)查棺木及棺中死尸。

狄公命人開棺，棺木一移開，眾人嚇住了！才短短兩天光景，朱大訟的尸體卻早已千瘡百孔，腐敗不堪！狄公在尸體上捉到一只還未從棺底洞中逃逸的野蜂，將其藏進(jìn)隨身攜帶的一個(gè)紙盒。

回到客棧不久，曾泰就來稟報(bào)，說野蜂的落巢處果然就在光明殿。狄公掏出盒子，把野蜂放了出來。狄公見其腹部有銀灰相間的條紋，對曾泰說：“果不出我所料，這就是傳說中的‘嗜尸毒蜂！”

“嗜尸毒蜂”乃是一種中原地區(qū)罕見的毒蜂，只對動物死尸感興趣。它可以嗅到動物死尸所在，以可怕的螫刺刺入死尸，加速死尸的腐敗，然后用獨(dú)特的口器吮吸死尸上的尸油，裝滿蜂囊。

接著，狄公和曾泰二人來到武陽一家名為“得仙居”的壽材店。得仙居的每副棺木，在底部都有一個(gè)小洞。棺木掌柜起先推說不知，后來狄公亮出身份，掌柜才叩頭道，棺中鑿洞實(shí)乃不得已而為之。若不從，不但這得仙居一天也開不下去，武陽侯家甚至?xí)屗诔侵袩o立錐之地。

狄公二人轉(zhuǎn)至武陽縣衙，師爺趕忙引狄公入內(nèi)。武陽知縣范子疇重病在床，狄公讓師爺帶路，探望病中的范子疇。

狄公穿梭幾個(gè)堂門，范子疇就在最里間的一間房。這是一間坐北朝南的房間，只有一個(gè)窗戶，光線不足，房內(nèi)燃著一盞油燈。武陽知縣一臉病容，一張臉蒼白得可怕。狄公按住了要起身的范子疇：“范大人身子骨這么弱，就免了吧。不知范大人得了什么病，能否讓狄某把把脈？”

范子疇早聞狄閣老醫(yī)術(shù)精湛，忙惶恐地伸出手：“有勞閣老了?！?/p>

經(jīng)一番把脈，狄公吃了一驚：“范大人肝火異常，內(nèi)抑外壓，勢必引起血流回逆，心脈衰竭！”

“閣老所言極是，范某去日不遠(yuǎn)，吃啥藥都不見效了?！狈蹲赢犻L嘆一聲，滿面沮喪至極。

狄公把這幾日探得的武陽見聞及朱大訟被殺一事求證于范子疇，范子疇料自己是將死之人，便把武陽黑幕如實(shí)向狄公訴來。

原來侯杰之所以在武陽得勢，是掌握了武陽所有官吏的污點(diǎn)把柄，以此要挾范子疇，逼得范子疇步步退讓。他逐漸壟斷了武陽城的諸多行業(yè)，使得官衙如同侯家的后花園。久而久之，范子疇也麻木了，就凡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狄公又憐又怒，環(huán)顧四周，聞到范子疇臥室內(nèi)油燈燃燒時(shí)散出的異香，不禁問道：“武陽百姓夜晚都燃不起燈火，范大人何以白日卻在點(diǎn)燈？”

范子疇苦笑道：“這燈油也是侯杰送的，他說這燈火對我的病大有益處。”一聽此言，狄公突然醒悟，走過去輕輕挑動燈芯，火一下旺了起來。狄公仔細(xì)嗅了嗅，然后捻滅了燈芯。

“范大人，我找到謀害你武陽官吏的兇手了！”狄公斷言，此燈芯所用的燈油，便是那嗜尸毒峰所采回的尸油。侯杰在尸油里面又加了一味“噬骨迷香”。那迷香不燃時(shí)無癥狀，一旦燃燒，便與尸油燃燒時(shí)的火焰反應(yīng)，形成一種慢性毒氣。久而久之，便能使人中毒而死。武陽城早先死的那幾個(gè)官吏，想必也是被這種殺人于無形的“尸毒”所殺。

明白了臥床病因，范子疇從床上一躍而起，輔助狄公一舉包抄了光明殿。侯杰想抵賴，可當(dāng)他面對狄公從光明殿查抄出來的大量尸油，頓時(shí)啞口無言。

光明殿很快燃起一把大火，燒了尸蜂的老巢。頓時(shí)光明殿內(nèi)，濃煙滾滾，火光沖天，照亮了整個(gè)武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