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市寧
馬青圖
一位畫家的作品因為他的死去方才得以完成。這種開場白馬上就引起了我的興趣。
事情發(fā)生在1988年燥熱的7月份,事發(fā)后的第二天,當(dāng)?shù)貓蠹埖奈幕卑鎸@件事做了簡單的報道:一樁命案,死者是一位來自外地的民間畫家,兇手則是他的一個親如兄弟的朋友。四年之后,我遇到了那個走私倒賣霰彈槍的獵人,作為最近距離的旁觀者,他主動提起這件舊事,在那句開場白之后,他對整件事情作了補充性的詮釋?;蛟S是因為狩獵者的本能,他善于收集看似無用的線索,并將足夠數(shù)目的線索聯(lián)系起來,最終發(fā)掘出了本該一直沉寂下去的真相。
如果足夠博聞強識,或者在壁畫界打過交道,你就會聽說過馬青圖先生和位于黃河南岸汝蘭縣古韻度假村的那幅《梁辭祝去》壁畫。
馬青圖是畫家馬壯田于1963年收養(yǎng)的山東孤兒,這個孩子很早便對國畫和西方油畫藝術(shù)表現(xiàn)出了異于常人的熱衷和天賦。馬青圖的養(yǎng)父馬壯田并不長壽,這個身板單薄的民間畫家奇跡般地挺過了文革時期殘酷的個人災(zāi)難,卻在1978年冬天死于一場高燒所引發(fā)的急性肺炎。1985年以后的馬青圖未近中年,卻有著只在長輩身上才能尋得的嚴(yán)肅和沉穩(wěn),對藝術(shù)工作的癡迷導(dǎo)致他有些怪異和偏執(zhí),誰都不可侵犯他對自己作品的理解。在眾人眼里,他是一個德才兼?zhèn)涞拿耖g畫家,善良溫和卻又寡言少語,只有路奈和紅云才知道他的另一種品性——當(dāng)別人擅自曲解馬青圖的畫作時,當(dāng)路奈讓馬青圖失望,以血緣不同為根據(jù)來質(zhì)疑他們(抑或馬青圖和自己養(yǎng)父)之間的情誼時,他就會一改常態(tài),暴跳如雷,有時候發(fā)根也豎立起來,整個人就變得像一頭惡戰(zhàn)時的豪豬,這時候同他在外人心目中的形象可就大相徑庭了。
而那幅本該畫成國畫的《梁辭祝去》壁畫訂件,經(jīng)馬青圖數(shù)次帶有威脅性質(zhì)的提議后,最終征得出資人的同意,任由他繪制成了一幅雙人場景的油畫作品。這幅用歐洲古典主義形式創(chuàng)作的中國古代人物場景油畫擺脫了同類畫作被指責(zé)嘩眾取寵的命運,早在馬青圖逝世以前,它就已經(jīng)名氣日增,不時招引一些繪畫初習(xí)者前來欣賞——造訪壁畫的人數(shù)并不算多,卻也從未中斷過,以至于度假村不得不使用了圍欄,以免畫作受到觀賞者們的無心損壞。
而我要說的是馬青圖的另一幅作品——他的遺作,一幅至今沉默無聞的油畫,在我看來或許是他最好的作品,那幅歸荷木縣一座還算氣派的天主教堂所有的壁畫——《受難記》。
路奈
路奈比馬青圖小五歲,事發(fā)時他剛剛度過自己人生中第二個本命年,一場低調(diào)的生日慶祝儀式過后,他預(yù)感自己的好運即將來臨,這當(dāng)然參照了他那姑且稱得上不幸的過去。1980年2月,路奈的父親接到了一個河北口音的女人打來的長途電話,隨后慌慌張張乘火車趕去石家莊,從此再也沒有音信。次年九月下旬,路奈的母親死于山林迷路,她在一個晴朗的早晨進(jìn)入雞公山并不荒蠻的山林中采拾野生板栗,中午忽然起了山風(fēng),霧氣彌漫過來,籠罩了整個山林。一周后她被后來進(jìn)入山林中采板栗的兩個女孩子發(fā)現(xiàn),位置就在距山林邊界不到五十米的近處,可以聽到縣城里的雞鳴犬吠,她蜷縮在一株桐樹下,已經(jīng)沒了氣息,靴子、背簍和竹片夾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一旁,空蕩蕩的竹筐里只落了兩片桐葉——她沒有采到一個板栗。
馬青圖和路奈之間的友誼建立在一種類似血緣關(guān)系的默契上。1970年左右,馬路兩家曾做過幾年短暫的鄰居,兩人友誼的胚胎即誕生于此,1980年路奈的父親失蹤后,路奈的母親把家搬到了火車站附近,兩人的距離變遠(yuǎn),相互眷顧的交往卻更加頻繁。案子發(fā)生后,一位年長的女教師時常哀嘆著叨念,回憶起1970年代馬青圖背著路奈幫自己在馬棚推磨時的遙遠(yuǎn)場景。路奈的雙親相繼離去后,馬青圖主動繼承了接濟(jì)路奈的義務(wù),開始為這個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提供生活保障,提供近似長輩對后生的照料,并對他的未來滿懷著期望與祝福。與此同時,路奈對馬青圖也毫無保留地奉獻(xiàn)了自己對一位兄長的柔情以及對恩師的忠誠。
馬青圖出發(fā)去荷木縣之前,路奈和獵人進(jìn)行過一次非法的交易。
每年的晚秋到初春,獵人都會回到老家蟄居。他患有天生的指關(guān)節(jié)炎癥,天氣轉(zhuǎn)寒后,假使繼續(xù)留在異鄉(xiāng),十指就會時常如觸電般刺痛。1987年10月,獵人回到老家后,路奈去找過他一次,他們約定在那座荒廢的守林小屋里見面。獵人提前到了半個小時,把雙筒獵槍懸掛在橫梁上,等候著路奈的到來。比約定時間早了七分鐘,獵人透過破損的百葉窗,看見路奈朝這邊走來,他穿著厚厚的皮衣,寬闊的領(lǐng)口上扣著一張灰黃色的獺兔皮草,仿佛正處在深冬的季節(jié)。
路奈走進(jìn)小屋,拉開了皮衣的拉鏈,取出來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在陽光照射的桌子上嘩啦啦倒出來了一疊疊小額紙幣。
“張獵,國家禁槍禁獵的政策都不能管住你,你這是要稱王稱霸嗎?”路奈適時地開著玩笑。
“稱王稱霸不敢當(dāng)。說到時間,我這生意比政策早,算到祖上,這個行當(dāng)比國家早,晚輩管不了長輩的事,城里的官也當(dāng)不了游擊隊的家哇。”
他們哈哈笑了起來。
路奈把散錢推向獵人:“我馬哥要去荷木縣作畫啦,我曉得那是個賊縣,前年省里過去了幾車武警,就這都沒抓完那里的賊人強盜,你說有沒有必要拿槍防身?”
獵人把錢一摞摞收齊了,沒有清點數(shù)目,說:“你這散錢也太零了,是搶劫了供銷社嗎?”
路奈呸了一聲,說:“差不多吧,我那罐頭廠的老板開了兩家超市,發(fā)工資都是給零錢?!?/p>
獵人把槍摘下來,放到了桌子上,說:“防身歸防身,只是要給馬畫家提個醒,進(jìn)出車站得小心安檢,現(xiàn)在叫人查到啦,就不只是沒收了——頂風(fēng)作案從重處理啊???,你對馬畫家真好,一個姓馬,一個姓路,不是親兄弟吧?”
“這話說的,爹親娘親都不如馬哥對我親。”
“那你應(yīng)該跟他同去荷木縣哇,買什么槍嘛。”
“他畫畫連紅云都不帶,只帶著些自己的小箱子跟打過的畫稿?!?/p>
獵人聽到路奈喊出紅云的名字,而不是敬稱她為嫂子,立刻就詼諧地咧開了嘴。短時間的沉默后,獵人舉起子彈盒,打開了,說:“黃圈的是子彈,紅圈的是空包彈,槍里另外送你兩顆紅圈彈,別謝我,這是行規(guī)?!?/p>
路奈把子彈裝進(jìn)兜里,又把槍豎著塞進(jìn)了皮衣,露出一截槍托握在手里。
“你先把槍捂熱,我走一會兒了你再走?!鲍C人收了錢,打著口哨出門去了。那是一種高起低落的口哨,讓人想起海岸的潮水。
紅云
紅云是馬青圖唯一的妻子,馬青圖則是紅云的第二任丈夫。
事情在當(dāng)?shù)乇娝苤?984年4月,當(dāng)?shù)丶t星制藥廠完成了私有化,紅云第一任丈夫遭到裁員后失業(yè)在家,流言蜚語和胡思亂想令他本來就執(zhí)拗的脾氣一天天變得暴戾起來——紅云在鄰縣的棉紡廠上班,不菲的收入證明了她是鄰縣一個商人的情人的傳聞。1984年6月,紅云因私生活問題被棉紡廠辭退,隨后不久,紅云的丈夫酗酒后在一場混亂的斗毆中被刀具刺中胸口不治身亡。那年冬天,馬青圖在守林小屋附近寫生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孤寂的寡婦,那時候的紅云正倚靠在屋門上抽煙,她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一條手臂往嘴唇送煙的動作,讓他有機(jī)會能夠注視許久。發(fā)現(xiàn)馬青圖在畫自己時,她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逃離或者干脆發(fā)一通脾氣,而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他畫完這幅作品。在這幅畫中,馬青圖用熟練的速寫把紅云的輪廓勾勒出來,和四處的靜物融為一體,她看了這幅速寫后輕佻地噴了個煙圈,居然索要起了報酬來。
兩人相識后,紅云給馬青圖當(dāng)了半年模特,半年后,出于某種只有當(dāng)事人才知道的原因,馬青圖娶了這個名聲并不算好的寡婦。
四年后,馬青圖動身去荷木縣之前,紅云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憂郁,她開始在做飯時陷入沉思,只有焦糊味才能讓她忽然驚醒;她睡覺前對著全身鏡觀察自己穿著睡衣的身體時聽到馬青圖在畫室拖動桌椅的聲響,忽然鼻子一酸,捂臉蜷縮到了床上的一角;她吃飯時盯著馬青圖慢條斯理的飲食動作,兩臂放在桌上,筷子雙尖朝上,半晌沒有動靜。
“你娶我就是為了讓我給你做隨叫隨到的模特嗎?”她終于開口說話了,“結(jié)婚三年了,難道你對我就沒有任何感情嗎?”
馬青圖放低了碗筷看著紅云,說:“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對路奈也是如此?!?/p>
她仿佛僅聽到了路奈的名字:“路奈?路奈住在你的家里嗎?路奈和你睡在同一張床上嗎?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我沒有拿他和你作比較,路奈是我的弟弟,我只是想要說……”他提不起勁來說盡余下的話,繼續(xù)無味地嚼起了飯菜。
紅云不依不饒地把話題放在路奈身上:“妻子陪男人生活的時間可要比父母兄弟更長,何況路奈也不是你的親兄弟?!?/p>
馬青圖瞬間沒有了食欲,他放下了碗筷,慍怒地盯著桌角。
“你嫁給我的時候就知道會是這樣,怎么現(xiàn)在突然又跟我說起這種話了呢?”
“那時候我還沒有這么依賴你,現(xiàn)在我需要你留在家里。”她放下碗筷,沮喪地走到陽臺前,隔著玻璃望向門口那條通往北方道路,遠(yuǎn)處的樹蔭在道路盡頭連成了一片。
“上次去汝蘭縣度假村,一去就是半年。這次的荷木縣直接就過了黃河,是不是會更久?”
“會,但不會超過一年?!彼酒饋恚哌^去,把右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以后不要再說關(guān)于路奈的那種話了?!?/p>
從住所到火車站要經(jīng)過路奈家附近的一條大路,為此,路奈特地從罐頭廠請了假,在途中堵住了馬青圖,火車進(jìn)站的鳴笛聲如炊煙一般飄入人耳,路奈把馬青圖迎進(jìn)了家里。
馬青圖的抱怨摻雜著一絲呵斥:“說了讓你不要缺崗請假,你怎么還要胡鬧,送我這五分鐘有意義嗎?”
“時間久,地方遠(yuǎn),荷木縣的賊人也多,這次不去不行嗎?”說這句話的時候,路奈笑嘻嘻的臉上掛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期望。
馬青圖說出了讓自己敢于鼓起勇氣長久離鄉(xiāng),奔赴遠(yuǎn)處,忍受水土不服和思鄉(xiāng)痛苦的那句魔咒:“藝術(shù)家在等待他的作品,我的或許就是這部了呢。”說完他就笑了起來,那笑容極其靦腆,絲毫看不出隱藏在背后的野心和期待。
路奈變得沮喪起來,他取出那桿獵槍和一盒子彈,嘩啦一聲傾在桌子上,說:“我是從來沒有說動過你啊。不過你放心,不管你做什么決定,當(dāng)?shù)艿艿奈叶贾С帧_?,這是我給你買的一個防身的玩意兒,你到了那里用得著?!?/p>
“我是去作畫,又不在外面瞎轉(zhuǎn),防什么身?國家禁槍,這玩意反而惹事端?!?/p>
“拿著吧,我知道你這次去的地方野性,等你回來啦,我就用它打一簍山味背到你家去喝啤酒?!甭纺斡糜≈剿幣谱拥囊粡埮Fぜ埌褬尮似饋?,用膠帶粘住了,幫馬青圖掛在背包上。
1987年11月,馬青圖出發(fā)去荷木縣,坐了一整夜火車之后轉(zhuǎn)乘短途汽車,汽車駛過黃河不過半個小時就進(jìn)站了。車站里早有一位身著長衫的牧師站在一旁等候,牧師身邊還有一個害羞的男青年,留著發(fā)青的胡渣。他們相互打了招呼,男青年就用一輛摩托敞篷三輪車把馬青圖和牧師一起載到了縣城南部的天主教堂。一路上,那把槍都被包裝野山藥的牛皮紙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教堂的牧師姓張,出資人姓許,兩個人在一家小飯店為馬青圖接風(fēng)洗塵,還為他訂了一個小蛋糕。而馬青圖此行要做的就是在教堂東面正對講臺的大理石墻面上創(chuàng)作一幅題材為耶穌受難記的壁畫。教堂出資人對壁畫完成時間的要求似乎高于對壁畫本身質(zhì)量的要求,或許他相信馬青圖在繪畫界的名氣,所以絲毫不懷疑他作為一位畫家的嚴(yán)謹(jǐn)自律和精湛技藝。約定的壁畫交付期限是次年八月,在未來的十個月里,教堂為馬青圖安排了妥善的食宿。為了避免打攪,教堂的禮拜活動也暫時遷移到了附近一家廢棄皮革制品廠房的車間里。
七個月過后,1988年6月底,獵人帶著一個秘密來到了荷木縣。
獵人
獵人臉上帶著兩道新鮮的疤痕,從右額劃過眉毛,右眼皮也未能幸免,每每眨眼,眼皮上的疤痕就同額上連接起來,那倒疤痕平行潔白,仿佛新痂剛掉不久。此次異鄉(xiāng)相逢,他用兩瓶從青海的藏民手里換來的自釀烈酒做見面禮送給了馬青圖。壁畫的出資人許先生做主家,招待馬青圖和獵人在飯店吃了晚飯,隨后安排獵人在教堂宿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作為對獵人見面禮的回贈,馬青圖帶他去參觀了那幅尚未完成的《受難記》。
這是獵人第一次欣賞馬青圖的畫作,也是他第一次欣賞真正的宗教油畫,新鮮的顏料混合著椽梁的味道令他想起大興安嶺廣袤的松林,黯淡的光線并不能遮掩畫作從鮮亮到灰暗色彩的漸變,那是任何印刷品都無法企及更談不上重現(xiàn)的神圣一般的景致——
并不適合圣人罹難的晴朗的天空,高光的太陽如上帝之眼;
耶路撒冷荒蕪的各各他,一面面兩千多年前的臉孔;
頭頂荊棘冠的耶穌,白馬站立著睡眠;
羅馬士兵悲喜不明,在光影下凝視白云;
圣母瑪利亞臉上,兩條枯涸的河流;
烏鴉吞下眼珠后鳥喙鮮紅,長戟上沾了發(fā)光的血;
門徒在耳鳴的絕望中戰(zhàn)栗,被沙塵和微風(fēng)擊倒;
……
幾乎在畫外的角落里,安置了一個身著長袍裸露四肢的男人,這個人的身體已經(jīng)基本完成,只有臉孔打了幾筆簡單的輪廓線稿,保持著奔跑和回頭姿勢,這是畫作唯一未完成的殘缺部分。
不等獵人發(fā)問,馬青圖就說:“那是猶大,我故意安排這個背叛者出現(xiàn)在受難記里,用來平衡整個壁畫的道德格局。我遇到了和達(dá)芬奇同樣的難題,只是我的問題更棘手,我的猶大出現(xiàn)在背叛之后。從一開始我就在琢磨這張臉,到現(xiàn)在還沒想好,我以前從來不在哪張臉上停留,這都是我上次去汝蘭縣后患上的小毛病?!?/p>
作為外行人,獵人報之以禮貌的微笑。
他迫不及待地向獵人介紹受難的耶穌:“你看耶穌,為宗教獻(xiàn)身者戴著屬于他自己的荊棘冠,朝內(nèi)的硬刺一根根都扎在了他額上的皮肉里——”
“等等!那是馬先生自己的臉嗎?”
“你看出來啦?”馬青圖露出無比驚詫的神情。那明明是一張以色列人的面孔,明亮的額下眼窩深陷,飽受折磨后的消瘦使得高聳的鼻梁如一只鷹喙,這同馬青圖平面化的亞洲面孔截然不同。
“放心好了,只有我能夠看出來,”獵人笑起來,“因為我是猜的?!?/p>
“這張臉孔的五官比例和我一樣,”馬青圖坦然說,“人世各事都是相通的,耶穌可以為宗教獻(xiàn)身,藝術(shù)家也當(dāng)然要做好為藝術(shù)獻(xiàn)身的準(zhǔn)備。時間追得太緊啦,一個人能做的事又太少了,若想成就一些事物,總要犧牲另一些事物。我在畫瑪利亞的哀傷時流過許多淚,瑪利亞用眼淚澆灌了耶穌的理想——如果用理想這個詞不算對宗教的褻瀆的話——為藝術(shù)獻(xiàn)身也是一種理想吧,我卻做不到讓我的親人用淚水澆灌自己的理想。這都是我在為那頂荊棘冠起草底稿的時候想到的,我注定都是一個畫匠,成不了藝術(shù)家,你肯定會看不起我,我把自己的臉放在這里其實是對藝術(shù)和宗教雙重的褻瀆。”
獵人安慰說:“你為了自己的繪畫藝術(shù),也算犧牲了對家人的關(guān)愛。”
“遠(yuǎn)遠(yuǎn)沒有,超過一年的活兒我是不會接的,我害怕孤獨,所以離不開他們。我越來越愛我的妻子了,更放不下路奈,那么我就注定戴不上藝術(shù)家的那頂荊棘冠,現(xiàn)在的我對藝術(shù)只能算是做到了敬畏?!?/p>
獵人有些難堪地笑了,他再也沒有勇氣提起那個秘密。
馬青圖沒有停下來:“對藝術(shù)的敬畏使我對一切因巧合而得來的東西感到不安……”
他回想起1986年4月出發(fā)去畫《梁辭祝去》前后的一些事情。動身去汝蘭縣之前,馬青圖畫了許多細(xì)致的線稿,出發(fā)前一天,路奈從罐頭廠跳班過來為馬青圖送別,還給他送來了兩個出口韓國的辣椒耗牛肉罐頭。在馬青圖的工作室里,他看到了擺在桌上凌亂的底稿,緊接著路奈無意間的一句話就像一句詛咒,讓馬青圖在數(shù)次掙扎后終于在度假村撕毀了原定的底稿。
路奈說的是:“祝英臺的這張臉不對啊,這可不是愛情的離別?!?/p>
“你這孩子連愛情都沒有經(jīng)歷過,懂什么愛情的離別!”盡管是路奈,馬青圖對他外行的評價也是感到了一絲本能的憎惡,他壓制了自己的情緒,用近乎玩笑的語氣給出了以上回應(yīng)。
古韻度假村是汝蘭縣政府?dāng)M定申請“梁祝故里”的縣重點文化產(chǎn)業(yè)項目,屬政府規(guī)劃、民企出資經(jīng)營的梁祝主題度假村。到了約定那天,出資人派專車把馬青圖接到了度假村,關(guān)于這幅《梁辭祝去》壁畫定件,雖然出資人答應(yīng)了馬青圖把國畫改為油畫的喧賓奪主的要求,但是彼此雙方都要為這個魯莽的決定付出代價。馬青圖自然也要做出妥協(xié),他一改慣例,答應(yīng)讓出資人提前看一下自己打好的線稿。那天下午,馬青圖應(yīng)邀去了出資人的辦公室,出資人的行政助理道了歉,讓他穿過一塊荷塘,走過一條曲折如弓字的木橋,來到了度假村招待貴賓的某個雅間。雅間里是極簡主義的裝潢,簡單的幾張顏色一致的桌椅,墻上掛著寥寥幾張書畫藏品:一張孫中山的毛筆字、很可能出自董其昌手筆的一塊山水圖殘片、畢加索的一張畫風(fēng)收斂的向日葵贗品,甚至一張《亂世佳人》的舊電影海報。
馬青圖并不欣賞雅間里的擺設(shè)和氛圍,他呷了兩口茶卻沒有耐性品嘗,開門見山地向出資人遞出了自己帶來的畫稿。出資人穿著輕微改動過的灰色中山裝,打著紅色方格的領(lǐng)帶,他像英國紳士一樣沖馬青圖露了些微笑,就轉(zhuǎn)過身去,開始欣賞那張畫稿。馬青圖從不在意別人對于自己作品的看法,但是這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呼吸竟變得急促起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不可思議到了可笑的程度,路奈的聲音竟在他的腦海中響了起來——
“祝英臺的這張臉不對啊……”
他心里咯噔響了一聲,像一道弓弦繃緊了——
“這可不是愛情的離別……”
馬青圖再也做不到氣定神閑和泰然自若了。
出資人臉上是一種充滿期待的面孔,仿佛在欣賞一件閃著光彩的貴重物品。他眨過兩下眼,目光一寸寸移動,他看到梁山伯的背影,他望過山水樓臺,他看到了祝英臺的臉,等等——他的眉間輕微地皺了一下!
馬青圖驚慌失措地奪過那張圖,克制著情緒,道:“這并不是……終稿……”
六個字像從胃里取出的六塊結(jié)石,一顆顆掉在地上。
他忘記自己是如何逃離了雅間,如何走過湖面曲折的木橋,如何滿頭大汗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他反鎖門窗拉下窗簾把自己困在黑暗中,他的手背潮濕發(fā)黏,后來發(fā)現(xiàn)是一道擦傷,從湖面的橋上到工作室,一滴滴血珠連成了一條紅線。
他一連三天不肯出門,只在早上吃些粥食,他在劇烈的耳鳴聲中撕碎了那張原定的線稿,只有當(dāng)事人才知道他遭受了怎樣的精神折磨。第四天早晨,馬青圖在陽光下醒來,耳鳴消退后他感覺異常平靜,甚至聽到了極遠(yuǎn)處一只杜鵑的鳴叫,他拉起窗簾,閉上雙眼,視野瞬間變成了一條黑色的河流,無數(shù)張悲傷的面孔漂浮過來,他看到數(shù)年前一個短發(fā)女孩在街角一棵香樟樹下的啼哭,他看到路奈在母親葬禮上的哀愁,他看到馬壯田高燒不退時不斷涌出雙眼的淚水……
他看到紅云在他出發(fā)去汝蘭縣離別時某刻哀傷的面孔,這時候黑色的河流靜止了,這張面孔一點點擴(kuò)散,占據(jù)了整個視野。他當(dāng)時并沒有當(dāng)回事,出發(fā)去汝蘭縣之前的某刻,他的確從紅云的臉上看到了某種離別的痛苦——那應(yīng)該就是一個女子依依不舍的感情了吧?雖然無法確認(rèn),但他終于恢復(fù)了往日對畫作的獨裁一般的自信。他用素描把紅云因離別而凋零的那張面孔還原到畫紙上,絲毫不差,畫完之后他居然臉紅了。再畫第二稿的時候,他開始改用油畫的線稿,他改變了這張面孔的整體面貌——就像只有自己才知曉自己夢中片段的出處,只有馬青圖才能看透自己設(shè)下層層的偽裝,從壁畫的最底層看到紅云的面孔。
這就是馬青圖那幅為人所知的作品——《梁辭祝去》。
而如今,他隱藏在耶穌臉上的秘密輕易就被獵人破解,對此,馬青圖并不感到難堪,相反,因為兩人并沒有多少交集,加上以后很可能不再相見,他反而慶幸獵人的出現(xiàn),他需要這個半生不熟的朋友來識破自己覺得不甚光彩的隱秘,就像犯下罪孽的人需要牧師來告解自己的悔懼,于是他一股腦地把自己在汝蘭縣的經(jīng)歷講了出來。在外人看來,關(guān)于妻子面孔的那段經(jīng)歷或許是個美好的故事,但是從藝術(shù)家的角度出發(fā),那種因巧合而得來的靈感所帶來的除了頻繁的后怕還有輕微卻揮之不去的羞恥感。
馬青圖說回到壁畫上的猶大:“我現(xiàn)在需要一張背叛者的面孔,如果不能在八月底把這張臉畫出來,那么我就背叛了自己對張牧師和許先生許下的諾言,那時候我就只能對著鏡子把自己的面孔畫上去了?!?/p>
而獵人的意思是:既然紅云是你的繆斯和愛人,如果你正飽受創(chuàng)作的瓶頸和精神的困擾,那么就不妨抽空回家一趟,見一見自己的妻子。
獵人離開前在馬青圖的宿舍里看到了那把獵槍,隔著從未打開過的那層牛皮紙,獵人一眼就認(rèn)出它來。馬青圖嗤笑了這把獵槍的無用和累贅,打算將它歸還給獵人,獵人當(dāng)即就拒絕了,說如果要還,他也應(yīng)該把槍還給路奈,而獵人已經(jīng)收過路奈的錢了。馬青圖并不喜歡喝酒,他把獵人贈送的一瓶烈酒轉(zhuǎn)送給了許先生,另一瓶隨行帶回家鄉(xiāng),準(zhǔn)備送給路奈。
猶大
第二天一大早,依照馬青圖的要求,許先生安排教堂食堂的李師傅開車送他去荷木縣汽車站。公共汽車在中午就抵達(dá)了市里的火車站,馬青圖卻只能買到第二天早晨的火車票。折騰到第二天黃昏,他終于走出故鄉(xiāng)冷清的火車站,踏上了契別八個多月微紅色的這塊土地。
正是入夜的時候,和上次歸鄉(xiāng)一樣,馬青圖打算先去看一看路奈。鞋子踩過的泥土黃里透紅,大路一側(cè)是磚紅色的建筑,一側(cè)是翠綠色的田壟,讓他感嘆故鄉(xiāng)萬物迷人的色彩。當(dāng)目光回到正前方,靠著黃昏稀微的光線,他看到了紅云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在大路上,還沒來得及喊住她,紅云就拐進(jìn)了一道胡同里。
那是通往路奈家的小路。
馬青圖的腳步猶豫了,他甚至為自己瞬間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恥。他邁著急促的腳步,卻不敢發(fā)出過大的聲響,隔開胡同的拐角,他像做賊一般向里面窺望。百米以外的紅云并沒有覺察到這束目光的黏著,她頭也不回地走到路奈家門口,消失進(jìn)了暗紅色的磚墻里。馬青圖扼住了自己企圖跟隨過去的腳步,他橫穿到大路另一側(cè),翻過路邊田野里筑在泥巴矮墻上的籬笆,跌落在潮濕的泥土上,他喘著氣坐在了視野開闊的一處井沿旁。
三個小時過去了,月亮從山坳升到頭頂,旋轉(zhuǎn)的星斗直撒到了山后的天際,紅云還沒有從胡同里出來。馬青圖盯著那道胡同,雙眼因凝視而酸澀,他抹了把臉,把背包連同獵槍卸下肩膀,放在井蓋上,又從包里取出那瓶藏民自釀的烈酒,他一點點擰開瓶蓋,酒精的味道變得濃烈,蒸騰開去,仿佛有魔鬼要逃出瓶口,他趕緊擰上瓶蓋,又把瓶子塞回到背包里。
馬青圖在混亂的蛙鳴蟲叫聲中凝視著那條胡同,一段段浮云飄蕩過來,遮擋了星月,視野中漸漸盛開了黑色的花朵,他的聽覺蘇醒過來,精確到了最遠(yuǎn)處一蟲一雀的輕微響動,蜘蛛在織網(wǎng),蟬蟲在蛻變,偶爾從大路走過的腳步聲像踏在耳膜上一般響亮——那些都不是紅云的腳步。馬青圖顧不上蚊蟲的叮咬,再一次把酒拿出背包,快速擰下瓶蓋,奮力朝田野里扔開了,他揚起酸痛的脖頸,大口大口地喝起酒來。
日次早上,馬青圖在體力透支后的寒冷中醒來,背包已經(jīng)濕透,裹在槍上的牛皮紙因潮濕一觸及破,露出了并排的兩根槍管。體內(nèi)的酒精還沒有被完全分解,他顧不上頭痛,匆忙沖進(jìn)了翠綠色的稻田里,在稻壟間蹲下身體,撒了一個漫長的小便。正在方便的時候他又忽然笑了起來,輕輕抽了自己一個巴掌——紅云肯定是在夜晚降臨之前的某刻就離開了,她只是偶爾過去看看路奈罷了,和他說上幾句話,打發(fā)夏日的寂寥,就像自己平日做的那樣。他又反過一只手來,準(zhǔn)備擦去鼻尖上的蚊蟲,卻看到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蚊蟲叮咬后的紅色痕跡和扁平凸起,就像裹著一層粉色的泡沫塑料,密集而恐怖。
他狼狽不堪地系著腰帶站立起來,整理了衣裝,當(dāng)撫著自己被叮傷的胳膊抬起頭時,他最后一次痛苦地閉起了雙眼,酒氣出入于他的鼻孔,腥辣,燥烈,瓦斯一般在他的肺里穿梭。
一切都晚了,閉眼之前,他看到紅云從胡同深處的路奈家走了出來。
紅云一路走來,從胡同口拐向大路,她臉上泛著紅色的光暈,結(jié)婚四年以來,馬青圖從未見過她如此精神煥發(fā)。紅云沒有回家,她沿著大路,朝著山林的方向走去了。
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牽引著,馬青圖挎起背包跟隨過去。
紅云來到守林小屋前,就像第一次見到馬青圖時的情景,她倚靠在門板上,望著無盡的山林,一根根抽起煙來。
馬青圖舒了一口氣息,彎腰走進(jìn)了她的視野。
她對馬青圖的歸來和突然出現(xiàn)后的憤怒并不感到震驚,紅色的煙蒂漸漸熄滅了。
“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我整晚在路奈家……”
她竟主動承認(rèn)了一切,馬青圖預(yù)料和未曾預(yù)料到的,她都和盤托出。事情的開始早到了令人恐懼的兩年前,她喋喋不休的言辭就像一把不愿停歇的殘酷刑具,不停地沖破馬青圖所能忍受的層層底線,事情的細(xì)節(jié)如手術(shù)刀般一寸寸剖去他尊嚴(yán)的皮肉,令其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絕望的荒野。
“你不該出去,我也不止挽留過你一次,”她開始總結(jié)性地說道,“上次去汝蘭縣就是個錯誤,如果你想做個負(fù)責(zé)的畫家,就不應(yīng)該結(jié)婚,起碼不應(yīng)該娶我——你知道我就是這樣的人?!?/p>
他握住了身后的獵槍,試圖以此來阻止她再說出任何歹毒的話來。
理性的馬青圖對世間抽象的情感懷有一種天生的質(zhì)疑,感性的他則企圖說服自己去相信人的感情可以萌芽自溫暖的善意,他告訴自己親情不需要血緣關(guān)系來充當(dāng)證據(jù)以維持牢固和長久,他愿意相信自己對別人的尊重和善行即便得不到同等的回報也必然會迎來美好的回應(yīng)??墒乾F(xiàn)在,他什么都不能相信了。他費盡心力澆筑的情感之墻一夜之間便危如累卵,帶有否定的懷疑重新占據(jù)了精神廟宇的神龕,他耗時多年用心塑形燒制的一切價值陶俑都不可挽回地深陷于丑惡的淤泥。
“你盡管背叛我好啦,但是你為什么偏偏要去找路奈,”馬青圖端起了那把獵槍,“我絕不允許你毀了我的弟弟!”
“你還口口聲聲說路奈是你的弟弟?”她朝他遞出了一個蔑視的眼神,臉上是一種近乎得意的自信,“我是在毀了他嗎?你憑什么這么說?你怎么確定他現(xiàn)在真正需要的不是我?”
世上有很多的苦難,多數(shù)人的一生都難免要去經(jīng)受,它們會增加生命的韌性,但是如今這種境遇令馬青圖由衷地感到憎恨,這種沒有意義的痛苦,只會徒增一個人對生命的厭惡。他朝思暮想的愛人和眷顧多年的兄弟都將離他而去了,而在紅云眼中,仿佛所有對他人的傷害都是身不由己,寬容的美德甚至換不來她星毫的歉疚。
“你走吧!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只要你離開路奈?!?/p>
她仿佛在跟他講道理似的,揚了揚嘴角,說:“別說了,是你自己不懂,我是不會離開他的?!?/p>
紅云挑了下眉,丟棄煙蒂,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小屋里。馬青圖開始流淚,扳機(jī)在他右手的食指下劇烈顫抖。槍終于響了,她應(yīng)聲倒在了小屋的地板上,卻沒有流出血來。槍膛里留下的是紅圈的彈殼,一個畫家根本就不該開槍,這只會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的笨拙。
但是倒下的紅云卻仿佛不會再醒來了。
馬青圖背著槍去了路奈家,穿過庭院,他敲響了屋門。
“紅云?”路奈開了門,他臉上的歡喜在看到馬青圖和他手里的獵槍時瞬間剝落,像冰冷的盤子掉在了地上,粉碎了。那是路奈親手送給馬青圖的獵槍,如今握在他的手里,槍口對著的卻是自己。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馬青圖知道自己正在戴上藝術(shù)家的那頂荊棘冠,一根根硬刺如一條條螞蝗正尋找著刺入皮下的那些毛孔,而出乎馬青圖意料是,屬于路奈的那張背叛者的面孔竟然也是如此的心安理得。
“沒想到你會因為一個女人背叛我,這些年來,我對你一直都像親兄弟一樣?!?/p>
路奈沒有勇氣直視馬青圖的憤怒,他面無表情地低下臉去。
“離開她吧,讓她滾出我們的生活,”馬青圖看到路奈痛苦地?fù)u著頭,他吼道,“你要是不肯放棄她,我這就回去殺了那個婊子!”
“你不能傷害她,你要發(fā)狠的話就一槍打死我好了,”路奈抬起頭,他眼中閃過的堅毅瞬間又變得怯懦起來,“或者成全我們吧。我知道這個要求很可恥,但是這種事本來就顧不全第三個人?!?/p>
“可我是你的哥哥啊……”馬青圖低下槍口,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我們根本就不是親兄弟,”路奈開始了猛烈地反駁,“你何必為了兩個不顧自己的惡人這么痛苦呢?你根本不懂愛情,你忘了,去汝蘭縣之前,你連一張痛苦的臉都畫不好——你知道嗎,你根本就不懂感情。”
“你怎么能對我說出這種話來!”
路奈向前邁開一步,使勁抿了抿嘴唇,說:“馬青圖,你開槍吧!或者成全我們……”
馬青圖的額上爆發(fā)出一圈劇烈的刺痛,他哀嚎起來,雖然槍膛里只剩下一發(fā)子彈,他還是連續(xù)不停地扣動食指,一聲巨響過后,指關(guān)節(jié)依舊停留在扳機(jī)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槍響之后,路奈就完全喪失了要為愛情而獻(xiàn)身的堅毅,他因驚嚇而窒息,捂著胸口倒在地上。他的雙手在胸口上亂抓一通,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受傷時,他面色土黃,雙眼滿是恐懼和絕望,嘴唇緊閉卻顫抖著。因想起紅云而鼓起的勇氣早已消失殆盡,他忽然撕裂般睜大了眼角,瘋了似的大喊大叫,跳起來撞開了馬青圖,踉踉蹌蹌地奪門而出——
那不正是馬青圖百思不得其貌的——猶大的臉嗎?
路奈的叫喊聲漸漸隱去了,馬青圖虛脫了一樣,槍從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他不知何時豎起的頭發(fā)恢復(fù)了彎曲,馬青圖頹廢地蹲在門口,反芻著剛才的可怕瞬間,他忽然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喝了獵人的那瓶烈酒,雖然不過四百毫升,但那里面仿佛藏著足以吞噬一個人所有寬容和理性的魔鬼。他后悔自己一開始跟隨紅云去了守林的小屋而不是直接來找路奈,既然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他現(xiàn)在倒更愿意放過他們,成全他們那自私的釜底抽薪的所謂愛情。
忽然他又將這懊惱拋諸腦后了。一切仿佛都已注定,假如用實彈打死了路奈,馬青圖就不會看到他在槍響之后那張背叛愛情的可怖面孔。屬于藝術(shù)家的荊棘冠終于戴到了他的頭上,在馬青圖的心里,作品之外所有的羈絆已被蛀為粉末,他既得到了猶大的面孔,又取得了為一幅作品畫上一生的勇氣,在失去親人的絕望中他再一次體會到了作品臻于完美的欣喜,于是他撇下一切無用的雜物,僅帶了一塊畫板、一疊畫紙和一只鉛筆,就急忙趕去了火車站。
耶穌
北上的火車?yán)?,三?jié)車廂的乘客都簇?fù)磉^來,觀看一個精神近乎崩潰的畫家在窗邊不停地繪畫、思考、撕毀畫紙。乘火車的十個小時里他滴水未進(jìn),車廂在后四個小時調(diào)低了燈光,看熱鬧的人陸續(xù)離開了,鄰座的男子斜躺在座位上,蓋著外套打起了鼾。他拉開窗簾,在月光下放慢了畫筆的速度,路奈面孔的素描終于完成了,他看了眼窗外的閃爍的星辰,不遠(yuǎn)處伏牛山脈黑色的山體在緩緩挪動,再次回過神來,畫紙上路奈的嘴唇仿佛正在顫抖,目光里的驚恐也在此時恢復(fù)鮮活,馬青圖放下了畫筆,想用手去撫摸這副面孔又怕弄花了新鮮的線條,手指終于在接近畫紙的無限近處停了下來,他忽然流下了兩串滾燙的眼淚。
馬青圖回到了荷木縣的天主教堂。他用了一個整月的時間來完成最后的那張面孔。他放棄了完美的掩飾,除了黯黑的膚色和粗狂的胡髭,畫上的猶大幾乎同路奈一模一樣。在這最后的一個月里,他飯量極小,幾乎把自己完全封閉在教堂大廳里。所有人都擔(dān)心他的健康問題,關(guān)于他回鄉(xiāng)那天的經(jīng)歷,就連許先生也不敢過問。七月下旬,面色蒼白的馬青圖打開了教堂大廳的拱形紅門,久別了耀眼的陽光再次將他包圍,在三十四位天主教徒面前,他拉下了蒙在《受難記》上的玫紅色天鵝絨布簾,縫在上面的一朵巨大的紅花墜落在地上,這幅《受難記》第一次向眾人展示就贏得了長久的注視和真摯的贊頌。馬青圖完全不擔(dān)憂這幅畫作的未來,而他自己卻異常憔悴,迅速消瘦的體型令他的皮膚變得發(fā)皺,骨架變得嶙峋,他仿佛老了二十多歲,細(xì)長的雙臂上被自己撓出了許多傷口,脖子上縱橫交錯的抓痕一直延伸到領(lǐng)口里。他頻繁感到額頭和太陽穴處的一陣陣絞痛,那是一種大地感受到植物根須蔓延在體內(nèi)的隱痛,由內(nèi)向外陣陣輻射。
八月初,馬青圖拿到了足數(shù)的報酬和一筆稱得上豐厚卻絲毫不能令他得到寬慰的獎金,如今藝術(shù)真的成了他人生唯一所剩的價值意義,但在完成畫作那刻,還未來得及體驗成功的欣喜,他就已經(jīng)重新陷入了循環(huán)往復(fù)的困惑。他對自己近乎悲哀的幸運耿耿于懷,仿佛最近的兩幅作品皆是靠偷竊得來的。對作品僥幸完成的恐懼再一次令他產(chǎn)生褻瀆了藝術(shù)的不安。他越發(fā)確認(rèn)自己本身和藝術(shù)之間并沒有多少交集,他越發(fā)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畫匠罷了。他痛哭流涕,頭痛得仿佛有血在冒出來,或許他應(yīng)該用自己的血液為作品里的傷口上色,假如他真的做了,也許會令自己好受一些。
而故鄉(xiāng)呢——他不打算再回到那個傷心之地。如果藝術(shù)之神只接納不幸的人,那么如今遭受這種境遇的馬青圖已經(jīng)足夠虔誠——沒人敢擅自妄斷。他無家可歸,藝術(shù)是他唯一渴望投入其懷抱的女神,但是她卻仿佛給他了一個沒有體溫的后背。
馬青圖坐在許先生為他臨時安排的公寓里無家可歸。
一陣金屬摩擦大理石的聲響,是大門打開了……如果路奈把靈魂賦予了畫作中的猶大,那么自己如今所經(jīng)受的折磨和將持續(xù)終生的頭痛,也算是對受難耶穌的一種獻(xiàn)祭了吧——
不,不夠!這種想法簡直是對藝術(shù)和宗教雙重的褻瀆!
一聲凌厲的吱呀聲,他聽到屋門被打開了……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愿的臆想罷了,藝術(shù)面向的是精神宇宙更深層面的東西,它僅鐘情于人類自己無法掌握更不可擺脫的冥冥之中的命運,那命運如恒星與行星的運行規(guī)律一般宏大,豈能被一次近乎不幸的僥幸所企及?
急迫的腳步聲就像石頭砸在了地板上,他聽到腳步聲穿過客廳,進(jìn)入臥室,伴隨著一聲類似呻吟的慍怒停了下來……那是路奈的聲音,他像颶風(fēng)一樣跨越千里的距離,闖到了馬青圖面前。
“兇手!兇手!”
紅云死了,她腐化在了守林的小屋里。
形銷骨立的路奈就像一具飽經(jīng)詛咒的骷髏,他雙眼通紅,眼淚不停地滴落。他的雙臂如兩截枯柴,支撐著那把冰涼的獵槍,仿佛同其生長在了一起。
“是你殺了她!你明知道她是我的一切啊……”
不過短短的一個月,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兩個人如今只能靠聲音才能確認(rèn)對方的身份了。
“路奈,你知道嗎……”面對路奈的突然出現(xiàn),面對路奈手中的那桿獵槍,馬青圖眼中閃過的竟然是一絲如釋重負(fù)般的歡喜,“這樣一來……我的作品應(yīng)該就算完成了吧?!?/p>
他并攏雙腳站立起來,面向路奈,一點點展開雙臂,兩只手無力地低垂在高舉的小臂末端。一聲槍響過后,他感覺自己擺脫了孱弱的軀體的枷鎖,緩緩地倒在了無盡的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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