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新芳
摘 要:東西的小說中,語言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在語言生成敘事動力與核心、語言塑形與改造現(xiàn)實、語言設計人物形象與深化主題這三個層面上,東西持續(xù)地探索了不同敘述環(huán)境下語言行為的多種可能性,懷著暖意揭示出時代生存之痛。
關鍵詞:語言;敘事;改造;隱喻
當下,學界對東西小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苦難敘事、荒誕生存、悲憫情懷的主題挖掘上,先鋒性和后現(xiàn)代性是其顯明的創(chuàng)作風格?!罢Z言”雖然多次被提及,但常常被其他敘事淹沒。事實上,在《沒有語言的生活》《反義詞大樓》《我為什么沒有小蜜》《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目光愈拉愈長》等眾多小說中,東西樂此不疲地在不同的敘述環(huán)境中試驗語言行為的種種可能,在生成敘事動力和核心、塑形與改造現(xiàn)實、設計人物形象與深化主題這幾個層面上展現(xiàn)了語言在生活中發(fā)揮的能量。
一
我們把能夠引起、維持、控制和調節(jié)敘事主體如作者、敘述者(被敘述者)、人物進行敘事的各種力量稱為敘事動力,它包括作者動力和文本動力兩種基本類型?!稕]有語言的生活》中的“語言”在形成敘事動力和核心架構上幾乎成為典型,東西在接受訪談時曾提到作此小說的初衷,是受到一位通過給村里人勞動換取食物的外來聾者的啟示,敘事動力生成,聾兒子形象便躍然紙上。倘若只寫一個聾者的故事,不免陷入庸常,在小說里,東西讓“語言”持續(xù)撐開敘事的張力,架構起敘事的核心——“沒有語言”。如果王家寬耳朵不聾,那么王老炳便不至于被蜂團蟄瞎,假使王老炳不瞎,王家的樓門便不會被人撬開,臘肉也不會被偷,倘若蔡玉珍不啞,王家寬、張復寶、朱靈三者間的誤會糾纏及朱靈自殺的悲劇就無從發(fā)生,王家也不必終于隔絕村莊之外。顯然,在這種戲劇性的情節(jié)搭建中,“語言”在小說中已經成為一種隱喻和符號存在,“沒有語言”的語言困境不僅使失語者喪失主體地位,淪為邊緣,同時它還隱喻著“隔絕”的現(xiàn)代命題。
《反義詞大樓》里“正話反說”的語言問題成為東西小說敘事的驅動和延展。小說中的“我”有一天通過窗口在人流中發(fā)現(xiàn)大學教授李果在對面大樓辦公,原來教授的的工作是教會學員“正話反說”。學員們一開始都是“正話正說”,但當教授“教育”他們,“為了使顧客高興而來滿意而歸,為了能夠保護自己,又能多拿錢,你們必須學會正話反說。”之后,學員們漸漸接受了混淆是非、扭曲事實的教育。語言持續(xù)延展敘事,堅持“正話正說”的學員麥艷民受到嚴厲的懲罰,被迫關進包廂飽受“音樂”的折磨,直至被魔音折騰累了在睡意席卷中被保安強奸了也沒有知覺。當我去大樓詢問有關麥艷民的情況時,工作人員竟然要求按句收費,而“我”因為付不起昂貴的“口水費”最終只能保持沉默?!胺戳x詞大樓”因此也成為現(xiàn)今社會人們喜歡說假大空語言現(xiàn)象的隱喻,東西毫不留情地戳破這個人人習以為常甚至熱衷的現(xiàn)實膿瘡。
二
人們對現(xiàn)實的認知除了遵循看到、聽到、聞到的感官真實邏輯之外,大多時候還要受到語言敘述的左右。東西方古典文論將語言視為傳情達意的工具或劃分藝術風格的依據(jù),如李白的“雄奇飄逸”、晏殊“明朗疏淡”、蘇軾“雄健豪放”等。結構主義、文化研究等新興理論流派的出現(xiàn)把語言從敘事的從屬地位中解放出來,認為語言固有的“延異性”會對意義的生成、理解和認知造成困難。東西的小說不再像早期那樣單純強調語言的主體性,也不只把它視為等級、中心/邊緣的鏡子,它已野心勃勃地左右著現(xiàn)實的走向?!段覟槭裁礇]有小蜜》里出現(xiàn)了敘述與現(xiàn)實錯位的一幕,同在一個辦公室工作的的米金德只是在女同事小元的胸前比畫了一下,上司普超卻要米金德承認自己“碰了”了小元的事實。米金德不服氣,讓小元為自己作證,令米金德咋舌的是,小元竟顛倒是非,說自己碰了她,“米金德的臉刷地慘白,腦袋又轟地炸開。他怎么也想不到小元會在大白天里說假話。他更想不到小元竟是普超的小蜜?!毙≡浞掷昧苏Z言的模糊性和曖昧性左右了普超的判斷,她的話與現(xiàn)實脫離了關系,進入自我意義的生產過程。
《耳光響亮》是一部書寫六十年代出生者在“精神父親”消失后的迷惘、夸張和變形的心靈史。少女牛紅梅在父親失蹤、母親改嫁后擔起了家庭重任,帶著兩個弟弟艱難成長,大弟牛青松混跡江湖身陷囹圄后她與小弟牛翠柏相依為命。在小說中,為了斬斷姐姐牛紅梅與姐夫楊春光的藕斷絲連,牛翠柏模仿姐姐的字跡給姐夫寫信說“我”給一個男人當模特, “畫著畫著,他經常丟下畫筆,把我抱到床上。他從來不洗手,把那些顏料涂在我身上。他說我的身子就是他的畫布?!庇贸錆M暗示性的語言制造曖昧現(xiàn)場,最終導致了姐姐與姐夫的失聯(lián)。為了讓姐姐重獲新生,牛翠柏在劉小奇的鼓動下起草并發(fā)布姐姐的征婚廣告,并把來自北京的應征者蘇超光的信息和來信貼在姐姐房門外,一段時間后,如他所愿,姐姐墜入情網(wǎng)。在這一系列的事情中,與其說牛翠柏是為了讓姐姐得到解放,不如說他在這種語言的游戲和創(chuàng)作中體味到了操縱他人命運的快樂,在他的筆下,語言可以用來弄虛作假,現(xiàn)實成為虛構,不斷被他篡改和任意增刪,正如巴爾特、德里達他們對生活的注腳:真實的重量已完全被語言架空。
三
通過語言的仿擬、夸張、變形和陌生化的處理,人物得以塑造,隱藏在生活中具有普遍意義的東西得以挖掘,穿越這些語言背后,我們得以發(fā)現(xiàn)、把握作者的思想潛流及其內蘊的哲理。東西在《耳光響亮》《沒有語言的生活》《篡改的命》《肚子的記憶》一系列作品中通過語言的變形和陌生化處理來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抖忭懥痢分械臈畲汗庖驗橄氤源蟛桶雅<t梅惹生氣,被牛紅梅隔在門外,為了讓牛紅梅開門,他模仿《再別康橋》說了一段“康橋體”的順口溜,順利拿到牛紅梅的“通行證”。通過經典詩歌的仿擬,把楊春光滑稽、丑惡的嘴臉生動地刻畫出來?!稕]有語言的生活》里王家寬憎恨自己的耳朵聽不到,只是一種擺設,憤怒之下把自己的耳朵剪掉了喂狗吃,后來他常常蹲到剪掉耳朵的樹下尋找他的耳朵,“到了秋天,那些巴掌大的樹葉從樹上飄落,它們像人的手掌拍向大地,鄉(xiāng)村到處都是噼噼啪啪的拍打聲。無數(shù)的手掌貼在地面,它們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樹枝上才長出新的手掌。”把樹葉說成手掌,用一種陌生化的方式讓樹葉擁有了生命,跟人自身的脈搏跳動起來,好像王家寬看到的不是樹葉,也不是手掌,他只是想要找回自己的耳朵,更盼望自己的耳朵更夠重新長出來,讓他聽到這個世界的聲音?!洞鄹牡拿纷髡吒莿e出心裁安排出場人物甚至讓過去的人穿越講當下的話,“死磕”、“弱爆”、“屌絲”、“抓狂”、“拼爹”作為每一章的題目出現(xiàn),這不僅使語言幽默,文字也因此更生動可讀,最重要的是,它們真實地展現(xiàn)了我們這個時代小人物生存的艱辛、焦灼、無奈與疼痛?!抖亲拥挠洃洝酚昧舜罅康目鋸埵址ǎ拔遗呐亩瞧?,聲音沒有了,等我把手從肚皮上拿開,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聲音來自我那個吃了烤羊肉串吃了熱甘蔗吃了蛋糕和礦泉水的肚子。肚子里的山羊終于興奮了,它在我肚子里歡快地跑著。我彎下腰,對著一棵樹哇哇大叫,山羊跑出來了,雞蛋滾了出來,” 把“我”由于過度饑餓而吞食大量食物又不斷嘔吐的場面描述出來,讓我們看到了曾經的饑荒年代的生存圖景——餓不擇食。
東西小說的語言鮮活而生動,飽滿而富有質地,他執(zhí)著地地探索了不同敘述環(huán)境下語言行為的多種可能性,在語言生成敘事動力與核心、語言塑形與改造現(xiàn)實、語言設計人物形象與深化主題這三個層面上,展現(xiàn)了它們在文本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中各個向度的影響和效力。他筆下的世界雖然荒誕卻也真實,雖然充滿苦難卻從來沒有失掉希望,雖然有淚水,但淚中有笑,始終懷著暖意揭示出時代生存之痛,表達了他對現(xiàn)實社會和終極價值的雙重關懷。
注釋:
東西.請勿談論莊天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132
東西.請勿談論莊天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59
東西.耳光響亮[M]江蘇: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215
東西.沒有語言的生活[M]深圳: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05:17
東西.請勿談論莊天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27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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