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輝

作為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政治家，基辛格在論述中國時，總是將中國置于一個與美國進行比較的框架內(nèi)進行思考。在其著作《論中國》的前言中，有一段關于中美差異的論述，集中反映了他對中國的認識。他這樣寫道：“中國和美國都認為自己代表獨特的價值觀。美國的例外主義是傳經(jīng)布道式的，認為美國有義務向世界的每個角落傳播其價值觀。中國的例外主義是文化性的，中國不試圖改變他國的信仰，不對外推行本國的現(xiàn)行體制。但它是中央帝國的傳承者，根據(jù)其他國家與中國文化和政治形態(tài)的親疏程度將它們劃分為不同層次的‘進貢國。換言之，這是一種文化上的普世觀?！?《論中國》的英文版出版于2011年，因此該觀點的提出，實際上是基辛格在多年政治實踐與研究基礎上形成的一個觀念?；粮駥χ袊倪@種認識發(fā)端于何時，以及推動基辛格為中美建交而努力的原因是否是這一觀念，將有待進一步研究。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鑒于基辛格在中美關系方面的巨大影響力，他提出的這一中美差異，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今后美國對中國的看法，甚至影響中美關系，以及中國與世界的關系。

基辛格在他集中表述的這一觀點中，認為中國不對外推行本國的現(xiàn)行體制，這一判斷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除美國和整個西方對中國政治“擴張”和價值觀“擴張”的擔憂。但是，基辛格的這一論述中，有著晦澀不明和模糊的內(nèi)容：一方面，他認為中國不試圖改變他國信仰，但另一方面，卻認為中國通過其文化影響和政治親疏的影響，形成文化上的普世。如果我們將價值觀視為文化的一部分，那么，基辛格挖掘出的中國文化普世觀，實際上將與美國的傳經(jīng)布道式的價值觀的推廣，最終在文化層面產(chǎn)生差異，甚至產(chǎn)生沖突。

中國的獨特性與歷史

中國是文化普世觀的國家，基辛格的這一觀點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對中國歷史的看法。他在其著作《論中國》第一章的開篇中寫道：“中華文明的一個特點是，它似乎沒有起點。中國文明不是作為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而是作為一種永恒的自然現(xiàn)象在歷史上出現(xiàn)。”2 從基辛格隨后對19世紀傳教士和旅行家凱呂斯·古伯察關于中國文明的論述的引述中可以看到，他其實是接受了后者的觀點。從基辛格的話中，我們隱約可以看到黑格爾的中國歷史停滯論的影子?？梢哉f，19世紀清朝的社會發(fā)展狀況和國家狀況，無疑加強了世界對中國歷史發(fā)展停滯不前的印象。

在基辛格隨后的論述中，引用了18世紀法國傳教士和漢學家杜赫德、法國政治經(jīng)濟學家弗朗索瓦·魁奈關于中國的看法。杜赫德和魁奈，分別以各自的方式，向歐洲的讀者描述了繁華、統(tǒng)一的中華帝國形象?；粮裰赋觯藕盏屡c魁奈所說的強盛的中華帝國雖然在貿(mào)易上很成功，但當時中國的精英階層并不將通商看作是普通的經(jīng)濟交換，而是稱之為“朝貢”。

基辛格注意到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很長時間的強盛時期，他特別提到了中國的宋、明時代具有發(fā)達的航海技術，但是自鄭和之后，中國轉(zhuǎn)向了保守，直至發(fā)展到十九世紀后期的閉關守國，以及政治和文化上的盲目自大。從基辛格的論述邏輯中可以看到，他所認為的中國的獨特性——包括“朝貢”體系的形成——不是源自于中國歷史上單一的某個朝代，而是在漫長的歷史中所積累起來的國家與文化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與國力強弱有一定的關系，但并不完全取決于此，而由更深層次的文化基因所決定。這樣一來，基辛格的觀點實際上可以對西方傳達出一個暗示。只要中國的歷史在繼續(xù)，這種由于歷史與文化原因而生產(chǎn)的中國文化普世觀就會繼續(xù)影響中國的現(xiàn)實政治。未來的中國亦難以脫開這種影響。

在基辛格看來，中國國家與文化的獨特性的核心來源之一是儒學。“中國文化的一大特點是，中國人的價值觀在本質(zhì)上是世俗的?！? 他進一步指出，中國社會占統(tǒng)治地位的價值觀源自于孔子。對于孔子，他的介紹是客觀的、平實的。他強調(diào)了孔子學說中的正義、和諧和秩序。由此，基辛格進一步探討了中國在國際關系觀念上的傾向性。他認為中國以前從未長期地與另一國在平等的基礎上交往過，中國政府的組織形式反映了一種等級制的世界秩序。因此，他指出，在國際關系上，歷史上的中華帝國答應給予鄰國人民公正，但不是平等?！霸趪H交往中，中國人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不是宮廷盛典，而是深遠的戰(zhàn)略眼光和謀略?！?

基辛格以其政治家的敏銳非?？隙ǖ刂赋?，中國人講求實際，是實力政策的出色實踐者。他分析了《孫子變法》對中國政治與外交實踐的影響，特別推崇中國人對戰(zhàn)略的運用。他認為《孫子兵法》論述的不是如何征服領土，而是如何在心理上壓倒敵人，這完全不同于西方傳統(tǒng)推崇的決戰(zhàn)決勝。鑒于《論中國》一書是基辛格在其多年外交實踐基礎上寫的，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在中美建交過程中，中美之間的博弈與妥協(xié)，在很大程度上對這一觀點構(gòu)成了強有力的支撐。這樣的觀點，再次給西方傳達了一個重要的信號：在未來的國際關系交往中，與中國存在相互妥協(xié)與互贏的可能性。但基辛格同時也暗示，中國在國際關系交往方面的任何妥協(xié)，都會被放入長遠戰(zhàn)略規(guī)劃中加以算計，就像中國人下圍棋一樣。

朝鮮戰(zhàn)爭與中國形象

在基辛格看來，朝鮮戰(zhàn)爭的爆發(fā)是蘇聯(lián)瞞著中國鼓動金日成冒險，又蠻橫地逼迫中國出兵干預；還因為斯大林和金日成錯誤地估計了美國的戰(zhàn)略選擇，而中美也誤判了對方的意圖。基辛格根據(jù)有關史料指出，毛澤東認為美國干預朝鮮戰(zhàn)爭的風險太大，他向斯大林表示，任何征服南朝鮮的計劃，都得等中國拿下臺灣，完全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后再說?；粮裾J為，毛澤東的這個目標，成了促使金日成采取行動的一個誘因，金日成堅信，美國不能接受共產(chǎn)黨接連兩次以軍事手段奪取土地，因此迫不及待要實現(xiàn)征服南朝鮮的目標，“以防華盛頓在中國占領臺灣之后發(fā)生政策之變”。5

基辛格認為，杜魯門為防止臺灣海峽兩岸任何一邊向?qū)Ψ桨l(fā)起進攻而命令美國太平洋艦隊實行臺灣海峽“中立化”的行動，把美國對朝鮮半島的干預變成了與中國的對抗。在基辛格看來，中國選擇卷入朝鮮戰(zhàn)爭，不是戰(zhàn)術方面的反應，而是中國式先發(fā)制人。他以有力的證據(jù)說明，中國在卷入朝鮮戰(zhàn)爭之前，具體說是在北朝鮮軍隊仍然占有優(yōu)勢，至少在距離仁川登陸還有6周之時，已經(jīng)預料到北朝鮮失敗的可能性很大?！爸袊鴧?zhàn)是經(jīng)過了對戰(zhàn)略走勢的細心評估后決定的，不是對美國戰(zhàn)術手段的反應，也不是出于捍衛(wèi)‘三八線神圣的法律地位的決心。中國出兵是針對其所預見到的危險做出的反應，它還表明了朝鮮在中國的長遠謀劃中的關鍵作用——特別是在當今世界更關乎尋常?！?

基辛格給予毛澤東中肯的評價，并充分肯定了中國抗美援朝的巨大歷史意義?；粮駥懙溃骸八珴蓶|）決定參戰(zhàn)是為了更大、更抽象，甚至可以說是浪漫的目的：使‘新中國經(jīng)受戰(zhàn)火的考驗，徹底顛覆中國一貫軟弱和被動的形象；向西方（在一定程度上也向蘇聯(lián)）證明中國擁有一支不可忽視的軍事力量，為了保護國家它將不惜使用武力……毛澤東新思想的主要貢獻不僅在于它的戰(zhàn)略思想，更在于藐視世界強權，敢于走自己的路的堅強意志……朝鮮戰(zhàn)爭對中國而言不只是平局。它確立了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作為軍事強國和亞洲革命中心的地位。它還建立了中國作為一個令人敬畏的對手的軍事威信，在以后的幾十年中，這一威信始終不墜……在它自己和世界的眼中，它都換了嶄新的面貌?！? 對于歷史人物與歷史的評價，不可脫離歷史的背景。在這一點上，基辛格顯出他客觀、公正的學者風度。基辛格對于朝鮮戰(zhàn)爭與這一時期中國形象的論述與評價，對于當代美國乃至世界認知中國的戰(zhàn)略性思維與行動選擇，無疑提供了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參考。

（作者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導，歷史語言與戰(zhàn)略傳播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