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宏運
一位鍋爐工的悲喜姻緣
◎文/張宏運
程小莉那時的命運,好得連她都不好意思對人說。
她一個沒讀完初中課程的初中畢業(yè)生,因父親是老革命,便在洛南縣專從下鄉(xiāng)知青中招工時,被招到這個全縣最大的廠子——洛南縣化工廠,進化驗室當(dāng)了名化驗員。說是化驗員,不過每天簡單固定地把下邊車間送來的生產(chǎn)樣品,撮一點放試管里,滴幾滴試劑溶液,看看顏色罷了,頂多十來分鐘。剩下的時間,便是檢查一下關(guān)緊的門窗,哪兒還有縫隙沒堵好,讓震耳欲聾的噪聲竄了進來?;蛘呷嗳嘌劬?,望一陣兒對面山坡上的青色,就又低下頭去,埋在那些曾經(jīng)被查繳的小說,發(fā)黃破爛的書頁里。
另外一個叫她有切膚之恨的是,每天早晨去開水房打水,都要排隊等候,然后踅進去,踮起腳尖,站在高高的灶臺旁那個窄窄的臺階上,拿起放在旁邊的一把大鐵勺,朝那冒著騰騰熱氣深不可測的鐵鍋里舀去,再提心吊膽灌進自己帶去的熱水瓶。隔三差五,總有人摔了熱水瓶,或者被燙傷。怎么就沒人挺身而出,解決這個小小的問題,哪怕是給廠領(lǐng)導(dǎo)口頭反映一下呢?
仿佛是回應(yīng)她的心聲,這天早晨她去開水房打水時,忽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在高高灶臺旁的臺階上,蹲起了個熱水桶,那熱水桶的下方,開有兩個龍頭,人們灌水時,只消把熱水瓶口對準(zhǔn)龍頭,一擰就可以了,簡單、快捷、安全。那種熱水桶幾乎各個車間都有,怎么以前就沒有人想到呢?——但有一個前提條件,需有人在旁邊及時地把大鐵鍋里的開水,舀到熱水桶里去。此刻那兒便站了個人,一個面孔粗糙的高個子的農(nóng)村小伙。聽說,他是原先燒水的老頭的兒子,老頭最近忽然得病死了,他是頂替老頭來的。小伙子還兼任了一個工作,就是在小河旁邊的水泵房里,負(fù)責(zé)給水塔供水。
小莉有天到河邊洗衣,便不由自主地到了水泵房門口,朝里面望去。只見小伙子捧了本書,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小莉輕輕地走進去,悄聲問道,你看的是什么啊,這么入迷?小伙子抬起頭,合了書,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什么。見小莉已經(jīng)不容推辭地伸出了手,便只好把書本遞過去。呀,是課本啊,高中化學(xué)。小莉驚奇地叫了聲。消磨時間哩,小伙子有點羞澀地解釋說,我已經(jīng)丟得太久了,好多地方已經(jīng)忘了。哦,你在化驗室,一定對化學(xué)知道得比我多……小莉紅了臉,她早已瞄過了課本封皮,知道他叫岳鵬舉,高六六級的,而她不過初六八級的,和人家差了整整一個檔次還要多,便不知所措地囁嚅起來,半晌,方軟聲兒說,現(xiàn)在看它有啥用啊?岳鵬舉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那不一定……你看國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缺了人才,斷檔了呢。
她環(huán)顧四周,水泵房的中間是個碩大的水泥蓋板,下邊是機井,蓋板旁邊橫豎了許多粗壯的管道,陰冷潮濕,門口靠墻的拐角那兒,支了張小床,單薄的被褥黑糊糊的,手一模,發(fā)膩。小床的旁邊是張用紙箱子搭起的桌子,幾本書的旁邊,有個小破碗,里面一攤兒黃亮的旱煙,一沓兒舊報紙裁成的紙綹兒。小莉皺皺鼻子,一股濃烈的煙草氣味,沖入她的鼻腔,隨即嗆出了聲兒。岳鵬舉慌忙過來,拿了煙碗,便要挪到一旁去。小莉忙說,我喜歡聞這味兒,鄉(xiāng)下我爺爺最愛吃它,說是去潮,安神……岳鵬舉愣了下,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聽小莉給他臺階下了,說,你就是為了這個吧?岳鵬舉吞吞吐吐,?。堪 鸵娦±蛞褘故斓赜眉埦^兒卷好了一支漂亮的喇叭筒煙卷,遞了過來。他忙接過,說,你,卷得,真好……好嗎?小莉歪了頭,調(diào)皮道,那我以后就經(jīng)常來給你卷。不過,她賣了個關(guān)子,你可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幫我補習(xí)化學(xué)……
從此,小莉一有空兒便光顧岳鵬舉的水泵房了,有時免不了直到深夜。閑言碎語就在廠子里傳揚開來,很快到了小莉父親的耳朵里。給父親打前站的照例是母親,她試探出端倪匯報后,父親出馬,和小莉短兵相接,爆發(fā)了一場激戰(zhàn)。理由無非是岳鵬舉家在農(nóng)村,而小莉家在城市,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一個富貴得肋子縫的板油有幾拃厚;一個是高雅的正式化驗員,一個是低賤的臨時工燒鍋爐的……激戰(zhàn)的結(jié)果是旗鼓相當(dāng),誰也沒能戰(zhàn)勝誰。
小莉氣鼓鼓地離家返回廠子后,嚇白了臉兒的母親低低地拍了手背問父親,這可咋辦呀,這可咋辦呀?真真像老輩人說的,女大不中留,留下是對頭……父親想想,忽然哀哀地長嘆口氣,揮手說道,那就不留了,快快找個家,嫁給人家管吧。
恰好父親的一位老戰(zhàn)友有個兒子,正在部隊服役,剛被提拔為副排,回家探親,有點衣錦還鄉(xiāng)的意思,便請小莉的父親母親還有小莉,一塊去縣城最好的飯館天興春相聚慶賀。席間互致問候了,就都曉得兩個孩子都沒有對象。微妙的眼神、語氣、氣場等等,便悄悄地彌漫開來。小莉感到不妙,提前吃畢,起身道,廠子里有事,我……父親正色厲聲道,能有什么事?你就在家好好待幾天,陪你這個哥哥在縣城轉(zhuǎn)轉(zhuǎn)。給你那個毛胡子廠長請假的事我包了——即使你曠幾天工,也比涼水還淡!有更要緊的事等著你……
接下來的幾天仿佛一場噩夢,小莉拼了命地想從夢中掙脫,卻渾身疲軟,無能為力,只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混混噩噩地隨波逐流,墜落、墜落……
那場飯局便被頂作了相親。雙方的父母以副排請假回家一趟非常不容易,一致同意,兒和女眼下先去登記領(lǐng)證。至于舉辦婚禮,小事一樁,不過走個形式而已,兩家都是革命家庭么,好說,隨后看情況再擇機隆重舉辦……其實各自都打著自己的小九九:定下來,耗住了,別讓其他人搶跑了……
小莉回到工廠,一頭倒在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成個粽子,昏睡了整整兩天一夜。第二天傍晚,她懶懶地起身,愣怔了好一會,忽然疾快地梳洗起來,細(xì)致地抹了雪花膏,出門踏著昏黃的路燈,頭重腳輕地來到水泵房。
岳鵬舉正在燈下看書,見她來了,連忙站起,倒杯水遞過去。小莉沒接,只是癡癡地望定了他,問道,鵬舉,一個星期了,你想沒想我?鵬舉大驚,手足無措起來。此前,小莉從沒直呼過他的名兒,今兒這是怎么了?他的嘴唇蠕動著,還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小莉忽然一把抱住了他,嬌聲道,鵬舉,我想你……岳鵬舉慌慌張張,一邊掙脫了,一邊忙去關(guān)門。小莉早已將頭扎進了他的懷抱,使勁兒地拱著,熱哄哄地呢喃,鵬舉,鵬舉,鵬舉啊……岳鵬舉再也不能自持,可懷摟定了她……
當(dāng)晚自然無事,但熊熊烈火既然燃燒起來,便再難熄滅,隨即就有了紙包不住火,何況在那個年代,加之毛胡子廠長和小莉父親又是那種關(guān)系。不等有人舉報,毛胡子廠長便率領(lǐng)一眾基干民兵,在一個黎明,包圍了水泵房,將小莉和岳鵬舉捉拿在床。民警風(fēng)似的趕來,押解走了二人。
宣判大會召開的那天,廠子里的廣場上人山人海,不但有專門被放了假的本廠工人,還有周圍四村八鄉(xiāng)的農(nóng)民。小莉剛從黃色吉普車?yán)锉谎航獬鰜?,一眼就望見了站在主席臺邊角的岳鵬舉。他被五花大綁了,由兩個民警按了頭,深深地彎著腰,頭發(fā)亂糟糟地垂在胸前。這是他倆被抓住后,她第一次見到他的身影。
大喇叭響了,主持人講話,工人代表講話,廠長講話,公安局局長講話,法院院長講話……無非是痛斥他倆道德敗壞,破壞軍婚,尤其是后一條,毀我長城,是孰忍孰不可忍!最后宣判:岳鵬舉有期徒刑十三年,小莉六年。
判決書剛被宣讀完,小莉便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這不關(guān)鵬舉,是我自愿,送上門,勾引他的……在審訊時,她早已不厭其煩地這樣交代過,沒想到,結(jié)果仍然是這樣。很顯然,她父親對此發(fā)揮了作用。嘈雜的大喇叭聲和呼嘯的西北風(fēng)始終淹沒著她的叫聲,盡管她的嘴唇已經(jīng)咬出了殷紅的血,攪合著一綹垂落的鬢發(fā),凌亂在腮旁。
忽然,押解岳鵬舉的兩個民警散開在兩旁,解起了捆綁他的繩子。正當(dāng)小莉暗松一口氣,以為宣判大會就要結(jié)束,岳鵬舉將不再受繩捆之苦時,卻見另有兩個民警,餓虎撲食似的從后面沖了上來,拽了條繩子,便往岳鵬舉的脖子上勒去。小莉忽然想起,這就是俗話說的“挨一繩”啊,是罪犯被正式逮捕時必過的一道“鬼門關(guān)”,叫做迎頭棒喝,殺威繩,以昭顯法律的威嚴(yán)。多數(shù)人受不了這一繩,很快就倒在了地上,鼻青臉腫。
誰知那四個民警已經(jīng)折騰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了,岳鵬舉卻還是挺立在那里,除了面頰被勒得漲紅,偶爾腳尖被提起地面,眼睛里始終閃爍著桀驁不馴……
小莉的眼淚嘩嘩地流淌起來。她呼喊了起來,鵬舉,我等著你,等著你!你聽見了嗎?
岳鵬舉朝她望過來了,點了點頭……
三年后,小莉提前出獄,在縣城租了間小屋,擺了個小水果攤,算是和父母斷絕了關(guān)系。
十年后,岳鵬舉也提前出獄了,和小莉公開大方地住到了一起。
又過了八年,岳鵬舉已是鵬舉涂料公司的董事長。人言:其身家超過百萬。但他早晚卻只是一襲布衣,陪了抱著一只哈巴狗的小莉,悠閑地散步。小莉似乎仍是那么俊俏,見人便談笑風(fēng)生,而岳鵬舉呢,則總是憨笑著,很少出聲兒。